显佑宫秘笈载:崇德七年五月,永福宫庄妃亲为洪承畴送参汤,以温情化冰山,洪为之感动。范文程于三官庙内与洪承畴舌战,洪承畴辞穷。上适时驾临三官庙,亲为洪承畴送皮氅御寒,洪泣拜:真命世之主也,遂降。上意秘不授官,派人潜入京城,将洪承畴家眷藏于口外,三年后,全家复聚。
清宁宫内,皇太极正与众人商议处理民间冤狱之事,范文程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皇上,皇上,洪承畴答应吃饭了。”
皇太极大喜:“好,太好了,吃饭就好,吃饭就死不了人。但不知文程先生用的什么招法,让这位大忠臣下的台阶?”
“眼下还不能说下了台阶,臣是生生激怒了他,臣对洪承畴道,你若是真有本事,便与我们君臣一辩,若能说服我们,我们甘愿向明国称臣纳贡,似这样一言不发,躺在炕上,如市井无赖般地耍狗熊,算什么英雄。洪承畴被臣激得像炸尸了似地腾地坐起:洪某愿进食,然后与尔等一辩。”
众人哄堂大笑,代善道:“关键时刻还得是文程先生。”
范文程道:“可洪承畴饿了整整三天半没吃饭了,冷丁进食,别出什么毛病,因此臣想听听御医的。”
皇太极道:“这个无须问御医,朕便知晓。饿了这些天已大伤元气,胃气亦极衰,不能吃硬食,当进以粥汤,否则狼吞虎咽,轻者伤及脾胃,重则能毙命,当然,洪承畴倒不至如此。不过,要想让他今晚能与文程先生一辩的话,最好服参汤。参汤一可大补元气,二可提神,服过参汤后再适当进食,便如同常人一样。”
范文程道:“那就请皇上快派人去送参汤。”
庄妃正在哲哲屋中,她听到范文程要参汤,便走了出来:“皇上,臣妾正好熬了些参汤,预备夜里给皇上服用,现正在火上煨着。”
“那就派人快快送去。”
没想到庄妃却道:“皇上,臣妾想见见这位洪大人,臣妾给他送去,说不定还能劝上几句。”
皇太极因爱才心切,几乎未加思索,当即应道:“庄妃出面,便是如朕亲临,朕算是给足了洪承畴的面子,你就随文程先生快去。”
女官提着宫灯在前面引路,庄妃、范文程紧随其后,一个女官在后面端着参汤,一行人向三官庙走来。
洪承畴被范文程激得猛地坐起,不敢再躺下,他靠着墙,闭着眼睛,盼着范文程快些返回。一股精神力量在支撑着他:“我洪某堂堂天朝进士,不信驳不倒你一个小小生员。战场上我洪某败了,但要在舌辩中找回面子,要打胜仗,要打他个落花流水,驳他个体无完肤,要好生看看范文程被我驳倒的狼狈相。”
他清楚得很,即使将范文程驳得一败涂地,他们也不会俯首称臣。但能一吐胸中块垒,也是件扬眉吐气的千古壮举。
他正陶醉于想像中舌战胜利的情景时,门开了,一股淡淡的香气飘了进来,他心中一动:是久别了的女人胭脂味。睁开眼看时,眼前果然出现了一个绝色女子。只见她头戴貂皮旗头,上面镶嵌着大大小小的珍珠,中间是一朵彩绸扎成的大红牡丹,身穿绣龙旗袍,眉若春山,目似秋水,朱唇一点,面含微笑。洪承畴吃了一惊:按明制,两肩及正胸绣团龙者,一为皇上,二是亲王。若是女人的话,不是皇后、皇妃,便是亲王妃,莫非此女是?
“洪大人,您受苦了。”一句娇声细语的问候,像一股清泉,流进了洪承畴干涸的心田,久别了的温存一瞬间便笼罩了他。洪承畴常年征战在外,军中不许带女眷,一些明军高级将领,身边都养着几个小男孩,表面上看是仆人,实际上是娈童,聊慰久别妻室之苦。被俘后娈童不知去向,一个多月来,鳏居独处,颇为难耐。尤其是关外的热炕头,睡到半夜,下身更是燥热异常,搅得人心烦意乱。
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回答。女子道:“听文程先生说,先生欲进食,皇上担心饿空了身子之人冷丁进食伤及脾胃,故派奴家送来参汤。”说着,一回手,身旁的侍女将参汤端到她跟前。她接过来,用羹勺调了几下,又尝了尝道:“洪大人,趁热喝上一碗。”女子轻抬皓腕,纤纤细手,持着羹勺,将参汤送至了洪承畴嘴边。
洪承畴心慌得直跳,眼前这位女子,话语中充满体贴和善意,眼光中看不出一丝淫荡,他犹豫着:“我张不张嘴,一张嘴的话,就让这位身份不明的女子喂上了。若不张嘴,又能怎样?自己连端汤碗的力气都没有了。”
女子嫣然一笑:“喝吧,洪先生,这里是大清国,没你们中原那些个臭讲究,喝了也好和文程先生理论,奴家还要在旁观阵呢。”
洪承畴看到,范文程站在这位女子身后,毕恭毕敬,此女必是皇妃和王妃。恍惚中,他觉得这位女子有些像自己心爱的小妾,顿时,眼前浮起了京城中的妻妾和儿女,也不知他们现在怎样了?
本来一颗僵死的心,因庄妃的出现而复苏了。他心中的冰山开始融化,同时也十分感动:“皇太极果然有气度,竟然派出如此尊贵之人服侍洪某,洪某何德何能,受此恩宠?”
“怎么?先生,您是怕汤中有毒?”
洪承畴摇了摇头。
“那您就叫奴家这么端着不成?”
洪承畴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张开了嘴。女子道:“这就对了。”于是,一勺参汤喝了下去,接着两勺、三勺,一碗参汤不大会便喝光了。女子将胸前手帕摘下,递了过来,洪承畴接在手,擦了擦嘴:“多谢这位大姐。”
范文程笑道:“洪大人,喂您参汤的不是什么大姐,而是我大清国皇帝的庄妃。”
尽管洪承畴已猜到此女身份的尊贵,但一经范文程挑明,还是大吃了一惊:不可想像,不可想像,洪某有生之年能得到皇妃的一次服侍,死亦足矣。他身子动了动,想起来参拜,但还是控制住了。
参汤果有奇效,不大功夫,洪承畴便恢复了元气,灰暗苍白的脸泛起了红晕,庄妃命两位女官道:“侍候洪大人梳洗。”
洪承畴恢复生机的同时,也恢复了警惕:“皇太极是不是在使美人计?不,不像。”他否定着自己,“若是用美人计的话,也绝不会让范文程在场。再说,此女虽说漂亮,但细细看去,至少有二十六七岁以上,真要施美人计,也不至于派一个半老徐娘,况且,这位可是皇妃啊,国中女人成千上万,身为皇上,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妃子作这样的下贱事,传出去,岂不让天下耻笑。看起来是真来送参汤的,那样的话,就太令人感动了。”
想到这,他婉言谢绝道:“梳洗就免了罢,洪某自己来。”他接过女官递过的毛巾,擦了擦脸,又简单地拢了几下头发:“文程先生,请吧,洪某想先听听文程先生的高论。”人真怪,刚刚恢复了元气,便摆出了一副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姿态。
范文程并未在意,他是有备而来,加之庄妃在侧,更觉底气十足:“洪大人,学生先替您说几句。学生接触过许多明国要员,如辽东巡按张铨张大人,监军道张春张大人。同时,学生也接触过许多辽南生员和士子,在他们眼里,我朝不过是明的守边小吏,建国称汗称帝,乃大逆不道。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有的虽已承认大清国的存在,但他们以天朝自居,视我朝为蕃邦,须老老实实对天朝称臣纳贡,否则同样是大逆不道。这大概就是您洪大人要说的话,皆陈词滥调,学生不愿重弹。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何谓时务?时务者乃今日时局之要务也。识时务者应能看清今日时局之走向。故学生有一问题想请教大人,还望大人赐教。”
范文程停了一会儿,是想得到洪承畴的同意,但对方没吭声。范文程只好问道:“洪大人,明国此次发兵,是想一举清除辽左之患,请问大人,你觉得明能灭清吗?”
这一问题,提得十分直接而尖锐,洪承畴倒吸了一口气:“这个范文程不简单,这让我如何回答?”他沉思了好大一会,没说话。
范文程笑道:“看来,大人对这个问题讳莫如深,那就让学生替你回答吧。学生以为,灭不了。我大清与明交战以来,屡战屡胜,先克抚顺,然后是萨尔浒大捷,接着又攻克了沈阳、辽阳、广宁。崇祯登基以来,我大清已四次直入中原,败在我八旗兵麾下的封疆大吏有杨镐、袁应泰、王化贞、熊廷弼、袁崇焕、卢向升、祖大寿,现在又有您洪大人。至于其他级别的官吏,已不下千人。我八旗兵深入中原,如同入无人之境。明国只有招架之功,根本无还手之力。崇祯想对我大清犁庭扫穴的志向诚然可佳,但那只能是一枕黄粱。这是事实,是大人难以接受的残酷的事实,如果大人还不失为一位识时务者的话,就不能不正视这一事实。”
洪承畴听范文程所言都是些不争的事实,根本无法反驳,但他不能让范文程一个人说下去,他想把话岔开,刚要张嘴,便被范文程另一个更加尖锐的问题问住了:“洪大人,学生还有一问题,恐怕又要为难大人,但却不得不问。学生想请教大人,明国还能支撑多久?”
这个问题提得更棘手,洪承畴不能再沉默,他喝道:“范文程,你住口,我大明乃泱泱天朝大国,广有四海,天下归心,万邦俯首,千秋万代基业,岂容你信口雌黄?”洪承畴说完,自己都觉得十分勉强。
范文程哈哈大笑:“大人谬矣。大人剿贼生涯已有十余年了吧,但结果如何呢?农民军如星火燎原,越扑越旺。现在的中原,李自成祸乱于陕西、山西、河南;张献忠横行于四川、湖南、湖北,流民遍地,盗贼蜂起,沧海横流,这便是洪大人所说的天下归心?我大清已崛起于辽东,蒙古、朝鲜都已归顺,这便是大人所说的万邦俯首?如今的明王朝,天旱、蝗灾、水患,接连不断,饿殍遍野,军心混乱,内忧外患,此皆末世之兆也,明国如一行将就木之人,正苟延残喘,以洪大人的见地,不可能看不到明国所处的现状,只不过是不愿说出来罢了。”
范文程的话像一支支利箭,刺着痛着洪承畴的心,勾起了他一幕幕撕心的回忆,他眼前又出现了陕西、山西一带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惨象,但他不允许范文程如此肆无忌殚地攻击天朝,遂厉声道:“范文程,你胡说!我崇祯皇帝登基以来,励精图治,诛魏忠贤,平冤假案,天下称之为尧舜,且躬行节俭,虚心纳谏,礼贤下士,实乃中兴之主,岂是尔等丑类所知。”
范文程一声冷笑:“中兴,何谓中兴?学生才疏学浅,但却知中兴者,中期之兴也。明洪武皇帝开国,成祖朱棣恢弘父业,明国开始走向富强,至宣仁二帝渐至极盛,明英宗时发生土木之变,明国开始走下坡路,明孝宗继位,努力扼住颓势,国运稍见好转,人们称孝宗为明之中兴皇帝,怎么到崇祯这又来了个中兴?大凡中兴都发生在一个朝代鼎盛之后的几十年。中兴之后便是末路,从未听说一个朝代有两次中兴者。人生七十古来稀,六七十岁是一个人的终极寿禄,一个朝廷也是如此,学生读史,曾有一心得,自秦以来没有任何一个朝代超过三百年。三百年是一个朝廷的终极寿禄,明建国已二百七十五年,此正是革故鼎新,江山易主之期也。在此之期,天象异常,灾祸频仍,豪杰并起,天下大乱。此时之乱乃由乱入治之乱,所谓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是也。如东汉末年,黄巾揭竿,诸侯争霸,最后是东汉灭亡,三国鼎立,从未见任何一个朝廷能由末世之乱重新入治,为何?正如一个人到了寿禄一样,无常催命矣。”
洪承畴头一次听到关于朝代寿禄的提法,他细细品来,果如范文程所言:“这个范文程,看来还真有些学问,还真不能小瞧了他。”他觉得自己非常被动,甚至有些狼狈,但他终于从范文程的话中找出了一个破绽,于是口气中带着讥讽:“范大学士如何评价光武中兴?”
范文程道:“光武中兴乃史家之谬谈,西汉灭亡,东汉兴起,光武帝乃一代开基创业之主,东汉西汉,史册所载,泾渭分明,实为两个朝代,何来中兴?史家所言中兴者,无非是光武帝亦姓刘而已。唐末大乱,有朱温者建立后梁,我们能称洪武皇帝所建明国是梁的中兴吗?”
范文程口气一转:“洪大人,中兴者乃史家所言之事,非今日学生与大人所谈之要旨,学生与大人今日所议之事为天下潮流之走向也。以学生愚见,未来天下形势有三:
“一是崇祯皇帝力挽狂澜,平定四海,实现天下大治;
“二是明由李自成或张献忠取而代之,另立新朝;
“三是我大清入主中原。”
范文程的三种推论引起了洪承畴极大的兴趣,他几乎是洗耳恭听了。
“学生以为,第一种可能现在看已是梦想。崇祯登基之初,颇为振作,尔后十几年来,江河日下,国事日非,大厦已倾,无须多论。农民军也许能得势于一时,但他们毕竟是一群乌合之众,先生击农民军皆易如反掌,那么我八旗铁骑击农民军则是易如反掌之易如反掌。所以,学生以为将来入主中原者,非我大清莫属。洪先生乃人中之杰,一代奇才,但时运不济,生于末世,以先生之韬略,若无他人掣肘,率十三万军,厉兵秣马,与我大清会战于松锦,胜负难料也。但先生偏偏生在明国,纵然再给你十万二十万,五十万,也同样打不赢,为何?皇上兵部及众朝臣牵制于上,将帅不和,各怀心事于下,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仗你永远也打不赢。”
听到这,洪承畴再也控制不住了,泪水禁不住地流了出来:“是呀,若是朝廷能有充足的粮饷,若不是皇上和陈新甲一再催战,若不是王朴、吴三桂这两个混蛋带头逃跑,……咳!难得范文程能对我洪某有一个中肯的评价。”他激动得差点没脱口而出:“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范文程也。”
范文程见洪承畴已经心动,趁热打铁道:“明国之亡,已指日可待,此乃有识者之共识也。亡国臣民,如何处乱世?还是三种选择:
“一是与旧朝廷同归于尽,
“二是归隐山林,
“三是弃旧迎新。
“曹操有言,‘吾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一些史家评价曹操为‘治世之贤臣,乱世之奸雄’,更有甚者,骂曹操为‘汉贼’,但学生以为,此皆腐儒之见,不足为道也。曹操平黄巾,灭袁绍,诛吕布,统一中原,结束了东汉末年中原一带民众的战乱之苦,其功足可盖世,苟利于天下,何论汉魏?
“学生乃中原名臣之后,在一些汉人眼里,学生乃忘祖背宗,卖身求荣之人,但学生辅佐大清皇上,尽绵薄之力,提倡儒教,力主优汉,满汉之间得以融洽相处。大清国内,民殷国富,百业兴旺,其中有学生的绵薄贡献,大丈夫能将自己平生所学,为一方百姓带来福祉,又何论明清?大人也许会以为学生这些皆离经叛道之言,那么请问,什么是经?经者,孔孟圣贤之教也。孟子有言,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什么是道?道可道,非恒道也。道者,乃沧海桑田之道。崇祯与我朝皇帝相比,谁是有德者?谁是得道者?
“大清国内,风调雨顺,征明以来,屡得天助,此为得天时;现关外全境已尽为大清所有,地大物博,已成泱泱大国,此为地利;大清国皇上宽温仁厚,扶贫济弱,深得民心,兴儒道,重教化,国内大治,此为占人和。尤其是对归降之汉官,格外礼遇,祖大寿降而复叛,皇上等了他十年,今于走投无路时再次归降,皇上仍宽容之。试问,从古到今有哪个皇帝能作到这一点?而崇祯呢?他活剐了袁崇焕,杀了一个内阁首辅大臣和三个兵部尚书,前年又集体处死了三十六人。十多年来,死在崇祯刀下的大臣已近百人,以至现在竟无人敢入阁为臣,生怕因一时之错而被诛。洪大人此次即使能侥幸逃回燕京产,轻则入狱,重则弃市,绝不会有好下场。如此待下,算什么明君?贤臣择主而事,崇祯与我家皇上谁贤谁劣,大人心中想必自有明断。
“至于夷狄之别,更是不值一驳,历来都是成者王侯败者贼。舜,夷人也;秦,西夷之国也;魏孝文帝,鲜卑人也。若能君临天下,又何分夷狄华夏?
“若大人为平常人,死则死耳。然大人不是。天降大人英才,非为一己一君而生,乃为天下百姓而生,个人的名声微不足道,天下百姓若能因先生而得安生,纵然犬吠汹汹,又何惧哉?我大清即将入主中原,天下正是用人之际,若大人此时能弃暗投明,投身于再造乾坤之伟业,辅佐我家皇上,解中原百姓于倒悬,大人之功当永垂青史,大人英名必可万古流芳。奈何抱迂腐之见,作孤臣孽子,自戕国士之驱?若此绝粒而死,大人平生所学,匡世之才,岂不都化为了乌有?非但大人死不瞑目,就是学生也会深以为憾,请大人深思。”
范文程的一番话令洪承畴震惊不已,其中苟利于天下,何论汉魏?天下百姓若能因先生而得安生,纵然犬吠汹汹,又何惧哉?等话语深深打动了他,他泪水禁不住再一次涌了出来。
庄妃在旁亦劝道:“大人在京的妻儿老小莫不盼着大人的消息,大人若是撒手而去,他们今后将如何生活?”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悠扬的鼓乐之声,范文程一惊:“皇上来了。”只见三官庙中,灯火通明,如同白昼,侍卫高声喊道:“皇上驾到。”
平时,皇太极在宫内行走根本没动用过天子仪仗,这次是有意造成一种气氛,令洪承畴感到一种隆重。范文程和庄妃以及屋内的几个仆人同时跪倒,洪承畴坐在炕上亦有些不自然。
鼓乐声中,殿门被打开,八个正黄旗护卫分两侧先走了进来,紧接着,一个高大魁梧的身躯出现在洪承畴眼前,范文程道:“臣范文程叩见皇上。”
庄妃亦上前,行了万福:“臣妾拜见皇上。”
皇太极面带微笑:“免了,免了,快快平身。”
二人齐声应道:“谢皇上。”
皇太极道:“这位是洪先生吧,朕一天忙得昏天黑地,本应早来看望先生,还请先生见谅。夜深了,塞外比不得关内,朕恐洪先生穿的单薄,特送皮氅一件,为先生御寒。”皇太极亲自走到洪承畴近前,为洪承畴披上。
洪承畴没想到大清国皇上汉话说得这么好,没想到这位夷狄之君如此相貌堂堂,更没想到已是亥时,皇上能亲自来看他,还特意为他送来裘皮大氅。他放声大哭,哭了一阵,止住泪水,下炕来到地当中跪倒:
“皇上宽温仁厚,真命世之主也,罪臣洪承畴愿归顺大清。”
皇太极上前搀扶:“先生请起,先生既然弃暗投明,便是一家人了,今后还望先生多多赐教。”
皇太极坐到炕沿边,吩咐道:“为洪先生看座。”
洪承畴道:“皇上在上,罪臣不敢坐,臣请站着回话。”
“洪先生现在的状况是特殊,朕让你坐你便坐,不必拘礼。”
护卫搬过来椅子,洪承畴只好不安地坐下。皇太极道:“洪先生,朕意还是先委屈你些日子,归顺一事,暂时不要外传,要保守秘密,先生仍要在三官庙住着,不临朝,不剃发,不授官,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绝不让崇祯那边知道。朕要立即派人潜入明国京城,将先生家眷接到张家口外的稳妥处藏起来,待日后想办法再接到盛京。”
洪承畴感激涕零:“皇上赦罪臣一死,已是恩同再造,今又活我洪门三十几口性命,臣只有粉身碎骨来报答皇上了。”
皇太极道:“文程先生,此事就交由你来办,我们一定要给洪先生一个满意的结局。”
“皇上想得周到,臣定当尽力。”
皇太极道:“崇祯将一些封疆大吏的妻小安排在京城,无非是用他们作人质,这是许多明国将领不敢降清的一个重要原因,今后,我们应设法解决这一后顾之忧。至于洪先生的生活起居,就由庄妃负责了,一切用度,比照文程先生的规格。”
洪承畴再次叩拜:“臣谢主隆恩。”
庄妃道:“皇上放心,臣妾这就办。”她侧身对身边的两女官道:“洪大人一人在关外,生活起居需人来照料,从现在起,本宫就将你们二位赐予洪大人,也算是为你们寻个归宿,你们愿意吗?”
二位女官见皇上如此恭敬这位洪大人,便知其将来必是国家重臣,能许给这样的大人物,求之不得。二人一齐跪下:“谢娘娘开恩,奴婢尊命。”
皇太极大笑:“庄妃,你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两个丫头能许给洪先生,算是她们的造化。不过洪大人元气尚待恢复,你们二人可要适可而止哟。”
两位女官满脸通红,殿内殿外,一片笑声。
第二天,盛京城内奏响哀乐,皇太极率诸王贝勒出大清门,亲为祖大寿夫人送葬。
祖大寿泣拜道:“罪臣反复无常,有罪于大清深矣,皇上如此宽仁温厚,为拙荆发丧,并亲来祭奠,令罪臣羞愧难当,无地自容矣。”
皇太极道:“祖承政不必内疚,两国交兵,各为其主,难得你对明国忠心耿耿,这正是你做臣子的本份。祖承政之出尔反耳,非市井之徒之出尔反尔,是为国家大计,不得已耳,情有可原。朕正是看中祖承政这一点,才等了你十年。诸葛亮七擒七纵,为的是收心,心不服收在身边何用?搞不好,反会成为日后大患,朕等你十年,等的就是一颗心,希望祖承政今日为真降。”
祖大寿头磕得咚咚响:“罪臣今生能遇到皇上这样的明主,实乃三生有幸,倘再生异念,天地不容。”
诸王贝勒见祖大寿身后披麻带孝的一大片,足有一百多人,其中不少是大凌河降将,张存仁亦在其中,多尔衮悄声对代善道:“二哥,皇上此举,尽收辽东汉人之心,真是高明。”
代善却道:“十四弟,皇上历来主张优汉,上次你和杜度进关杀汉人太多,皇上很不高兴,因你破了济南,俘虏了德王,加之岳讬之死,皇上才没有深责你,十四弟以后还要多加注意才是。”
多尔衮点点头道:“多谢二哥指点,兄弟以后一定注意。”
下午,皇太极与代善、范文程等来到三官庙,与洪承畴畅谈。洪承畴在二位女官的服侍下,刮了脸,穿上了干净的衣服,进食后又辅之以参汤,气色已完全恢复。常言道,腹有诗书气自华,洪承畴虽已是天命之年,却显得气度非凡,举手投足,地道的大将风度。皇太极心中赞许道:“栋梁之材与凡夫俗子就是不能同日而语。”
君臣间客套了一番后,皇太极直逼主题:“以先生之见,朕何时征明为妥?”
洪承畴道:“皇上英明,罪臣岂敢胡言?”
“洪先生不必过谦,朕是虚心求教,还望先生指点。”
洪承畴谦虚了几句后说道:“罪臣愚陋之见,恐辱圣听,请皇上勿罪。正如文程先生所言,现今中原已经大乱,但臣以为还没乱到极点。方今天下,有四种势力在较量。一是明国,二是大清,三是李自成、四是张献忠。四种力量中,明表面上看依然是最强大,但实则最弱。崇祯确实已无力回天。而李、张二贼,乌合之众尔,不堪一击。臣反复思之,取代明国君临天下者非大清莫属。恕臣大言不惭,臣今日归清,明国几无大将可用矣。因此,贼势很快会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壮大,现在农民军仍然处于被剿的局面,用不多久,这一局面就会发生变化,农民军将由被剿的流贼,反过来变成大规模地围剿官军的力量。到那时,我们相机而动,取天下易如反掌尔。臣与农民军打交道多年,皇上不必担心他们成气候,不用多,臣只须精兵五万,破二贼如探囊取物尔。
“为今之计,一曰残明,二曰谋关。皇上的残明战略十分厉害,几次残明,中原臣民天朝大国的意识确已被摧毁。似这般残下去的话,就是一棵铁树也被皇上砍倒了。而眼下官军正是首尾难顾之时,此时残明比前几年更加容易,可事半功倍。
“二曰谋关,皇上夺取锦州意在谋关,现在是谋关的最佳时机。祖大寿已降,吴三桂是祖大寿的亲外甥,松锦之败,吴三桂难辞其咎,崇祯对这样的臣子恨之入骨,之所以动不了他,是因为他手中有兵,且又从不轻易离开队伍。皇上可令祖大寿写信给吴三桂,劝其早日来降。若吴三桂暗中来降,便可赚开山海关,占了山海关,燕京产便成了囊中之物。”
皇太极道:“吴三桂的父亲吴襄在燕京,劝其来降,恐怕比祖大寿还要费劲。”
“皇上既然能用间除了袁崇焕,为什么不能用间逼吴三桂来降呢?”
“残明、谋关,先生果然高论,就依先生所言,先策反了吴三桂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