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佑宫秘笈载:崇德七年三月八日,锦州城粮尽,祖大寿无奈,再次归降。诸王众贝勒皆曰该杀,上为征明计,再赦之,并授以都察院承政之职,为其夫人发丧。洪承畴于盛京三官庙见张春绝笔,愧而绝粒,范文程用激将法,乃进食。
昨天,还是洪承畴的总督府;今天,变成了豪格的行辕。豪格端坐于帅椅之上,洪承畴被五花大绑地押了进来。
豪格打量着这位威震华夏令清军吃了不少苦头的一代名将: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眼框稍凹,高颧骨,五官还算匀称,三绺稀疏的胡须下垂,看上去五十来岁,一身儒将气质。豪格顿生好感:“快给总督大人松绑,看座。”
侍卫将绳索解开,洪承畴甩了甩双臂,不跪不谢,傲然屹立。豪格料到:这位大人物比张春恐怕还要难缠。此时,他正忙于处理战后事宜,没功夫也不想和洪承畴交锋,便命左右道:“请总督大人到内室歇息,安排酒菜,好生侍候。”
诸将陆续到行辕聚齐,禀报打扫战场情况。豪格问道:“辽东巡抚邱民仰何在?”
夏成德出班奏道:“禀王爷,邱民仰已死于乱军之中,尸体现就在行辕外头,这是从邱民仰身上搜出的巡抚大印。”
豪格接过来验看,果然是巡抚大印,他挥挥手道:“好生安葬了吧。”
部将将祖大乐押了进来。祖大乐虽被五花大绑,却咧着个嘴,一个劲地笑,根本不像个俘虏。
嘿!众人看着奇怪:这位被俘,作了阶下囚,还有心思乐,该不是有毛病吧。
豪格喝道:“总兵大人既已被俘,为何发笑?”
祖大乐跪下奏道:“王爷有所不知,我早有降清之意,无奈哥哥不肯,今天被俘,正遂了心愿,故此发笑,末将愿归顺大清,以效犬马。”
豪格被他逗得也笑开了:“既然如此,快给总兵大人松绑,待用过餐后,一同随本王赶赴锦州。”
祖大乐下去后,豪格密嘱鳌拜道:“今晚你带上一千精兵,押解洪承畴回京。洪承畴是我朝与明国交战以来俘获的最高级将领,是个极其重要的人物,皇上一定十分重视。因此,沿途一定要严加防范,要好生侍候他,千万不能出现意外。”
“王爷放心,奴才一定会将一个完整的洪承畴交给皇上,不会掉半根毫毛。”
下午,豪格率众将及新降的祖大乐来到锦州多尔衮营中。多尔衮迎出帐外:“听说肃亲王已破了松山?”
豪格道:“松山已破,洪承畴被俘,曹变蛟、王廷臣等被杀,总兵祖大乐已主动归顺。”
祖大乐上前跪拜:“末将祖大乐拜见多尔衮王爷。”
多尔衮道:“祖将军来得正好,一会儿可到城下喊话,好生劝劝你哥哥,不要再负隅顽抗了,快些投降,免得更多人饿死。”
祖大乐道:“末将正是为此而来。”
锦州城头的将士兵看到祖大乐在下面喊话,急忙跑下城报告:“报祖大人,祖大人现正在下面喊话,点着名要见祖大人。”
众人听着齐声喝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慢点说。”
“祖大人,噢,不,祖大乐正在城下喊话,劝祖大人降清呢。”
祖大寿一听就明白了:“完了,松山城陷落了。”他披上斗篷,匆匆登陆上城头。
祖大乐在下面看得真切,众将簇拥着的中间那位正是自己的哥哥祖大寿。他大喊道:“哥哥,松山城破了,洪帅被俘,曹变蛟、王廷臣、邱民仰等均已战死,咱们投降吧,别再给崇祯小儿卖命了。哥,兄弟在这求你了。”说完,跪在地上磕头不已。城上众将都将目光集中到祖大寿身上。祖大寿听罢,一言未发,转身回府。
晚上,祖大寿回到家中,绷着个脸,闷闷不乐,仍是一言不发。祖大寿与夫人之间平时无话不说,可今天却如此反常,祖夫人遂小心翼翼问道:“夫君,发生了什么事情?”
夫人有问,祖大寿不得不回答:“松山城昨天晚上被攻破,洪大人被俘,大乐降了清,今天下午在城下劝我降清呢。”
祖夫人一惊:“松山破了,锦州亦难保,夫君有何想法?”
“还能有什么想法,我已骗了皇太极一回,再降的话,人家也不会相信,只有一死而已。只是……”说到半道,他停住了。
“只是什么?”祖夫人追问道。
“只是城中一万多将士怕都要活活饿死了。”
祖夫人听后,没吭声,皱着眉头陷入深思。
从那天以后,祖大乐一直在城下喊,连喊了三天,喊完便给哥哥、嫂子磕头,直磕得头破血流,磕得城上的明军人心慌慌。祖大寿再也沉不气了,二月二十二日早上,他装作身体不适,没起炕:“夫人,我觉得浑身特别难受,今天怕是不能巡营了,有劳夫人替我走一圈如何?”
祖夫人深居府中,对城中情况一无所知,听祖大寿一说,欣然应道:“夫君好生将养,妾立刻就去。”
祖大寿夫人在众亲兵的护卫下,来到了第一座营房,进入营地,她惊呆了:十几名士兵正在割一具死尸身上的肉,然后放到火上烤着吃,营房一角,七八个人头被抛在那里。祖夫人看得心惊肉跳,再往前走时,又是一伙士兵在吃人肉,她毕竟是个女人,吓得浑身发抖,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吐了好大一阵,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怎么回事?光天化日之下怎么会人吃人?”
护卫流着泪道:“夫人,城中断粮已近一个月了,不吃人吃什么?您就别往前走了,每座营房都这样。”
祖夫人思忖片刻:“回去,回去,不巡了。”
护卫们心想:“祖帅早就应安排夫人来巡营,这回看夫人还同不同意投降?”
祖夫人回到府中,脸色惨白,她已明白祖大寿让她巡城的目的,便问道:“夫君,城中饿死多少人了?”
“大约一千五百多。”
“都被吃掉了吗?”
“大多数被吃掉了。”
“夫君为何不早说?”
“如此惨状,还是不告诉夫人的好。”
祖大寿这一安排十分奏效,夫人的忠君理念几乎是一瞬间便崩溃了:“惨无人道,惨绝人寰!那些饿死的一千五百余将士都是由于我坚持的缘故啊。”一向十分刚强的女人,此刻禁不住泪水横流,她思量道:“奴家只有一死,才能慰藉一千五百余将士的在天之灵。”
祖夫人拿定主意,对祖大寿道:“夫君,正如女真人希福所言,为一忠烈浮名,断送上万将士的性命,实在是太残忍了,你降了吧。”
祖大寿露出了笑容道:“夫人,为夫替城中将士们谢谢您。”
祖大寿终于得到了夫人的同意,他走出内室,立即招集众将,派人去清营中致意。
但当他满心欢喜地回到内室时,却见房门紧闭,敲了几下,没人应承:“不好,夫人她莫不是……”他一脚将门踹开,只见夫人已高高悬于梁上,他惊叫一声扑上前去,抱住夫人的双腿,夫人的双腿已经僵直。祖大寿放声大哭:“夫人,你这是何苦。”
护卫们听到祖大寿的哭声,急忙冲了进来,他们上前将祖夫人从梁上解下,又搀着祖大寿到炕上。一位士兵发现桌子上有张纸,上面有字:“大人,你看。”
祖大寿接过来看到,正是夫人那一手娟秀的行草:“夫君,妾先走了,不能与夫君践同生共死之誓言矣。妾身对不起城中一千五百余枉死的将士,只有以死谢罪。夫君今番降清,勿要再叛,大明气数已尽,夫君好自为之。”
祖大寿又是一场痛哭,而这时全城却响起了一片欢呼声。祖大寿惊问道:“怎么回事?快出去看看。”
侍卫们回来报:城中军民听说夫人已同意降清,高兴得一个个欢呼雀跃。祖大寿却默默流着泪,亲自为夫人穿上寿衣,命人在府门外搭起灵棚。
傍晚时分,赴清营致意的信使回来禀报:“多尔衮和豪格二位王爷听说大人欲归顺,非常高兴,但同时说,此大事也,他们不敢擅自主张,须请示皇上,请大人耐心等待回音。”
祖大寿急了:“盛京与锦州往返至少需七天,七天之内,又不知会饿死多少弟兄。”他对信使道:“你速速返回清营,奏明二位王爷,就说夫人已为此自缢身亡,我等既已降清,便是大清子民,请二位王爷暂拨些粮草,以救数千弟兄们的性命。”
第二天天明,清军运来了五车约七千余斤粮食,一车柴草,明军将士们感动得热泪盈眶。当城中缕缕炊烟升起时,一座人间魔窟终于有了生命的气息。多尔衮和豪格担心,一旦城中有了粮草,祖大寿再生变挂,不敢多送,仅够其半饱而已。
三月七日下午,多尔衮和豪格得到了旨意:“朕已等了他十年,今主动归顺,岂有不应之理?尔等当善待之。”
三月八日,祖大寿率城中将士出投降,他跪倒在尘埃中:“罪人祖大寿叩拜二位王爷,谢二位王爷活命之恩。”
多尔衮上前搀扶:“祖帅请起,既已归顺,便是一家人,我们已备下酒菜,为祖帅压惊。”
继松山、锦州之后,杏山城明军开城投降,塔山城被清军用红衣大炮轰塌,城中数千将士血战到底,无一降者,皆壮烈牺牲。洪承畴先被押到盛京,十余天后,祖大寿亦随军到了盛京。
对祖大寿,诸王、贝勒无不恨之入骨。朝议后,他们一齐来到清宁宫。阿济格一进门槛便喊道:“皇上,似祖大寿这般出尔反尔狼心狗肺之徒,留之早晚是个祸害,不如杀了他。”
阿巴泰亦道:“皇上对他有不杀之恩,他骗了皇上不说,皇上率兵围锦州时,他竟下令用大炮轰黄幄大帐,欲致皇上于死地,蛇蝎之心莫毒于此,不杀不足以平众人心中之愤。”就连济尔哈朗也恨恨地说:“杀了他,以绝后患。”
皇太极道:“大家来的正好,朕正要想和你们说说祖大寿的事。说心里话,朕恨透了祖大寿。头一次,他假投降骗了朕,让朕在国人面前丢尽了脸面。朕围困中后所,再三约其相见,他都置若罔闻,更可恨的是他明知朕在黄幄中,却发红衣大炮轰朕,他是想学他的老主子袁崇焕,把朕也炸死。这次,我们足足围困了他一年多,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被迫投降,似这样的忘恩负义反复无常的小人,朕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以解心头之恨。但朕却不能杀他,为什么?第一,我朝中,祖大寿的兄弟子侄等亲属不下十五人,其旧部更多,副将以上的达三十多人,且都身居要职,恩养了多年,今若杀了他,便与这些人结下了杀兄、杀父、杀叔、杀主之仇。这些人也知道祖大寿作得不对,但真要杀了,他们还是会心中有怨。杀一个祖大寿,结怨几十人,得不偿失,朕不为也。再者,宁远总兵吴三桂是他的亲外甥,正如文程先生所言,吴三桂久居关外,不可能看不到江山易主的大势所趋。这次松锦之战,吴三桂是第二个逃跑的,崇祯对其有恨,吴三桂心里也有鬼,君臣间已现裂痕,我们应设法扩大这道裂痕。到时,让祖大寿给吴三桂写封信劝其来降,宁远城一下,山海关便失去了屏障,将来攻打起来,便可减少大量伤亡。今晚,在座的都是家里人,朕与你们说的都是家里话,这些话,除了文程先生,不可为外人道也。记住,谋成于秘败于泄,为将者口风一定要紧,不能长个漏风嘴。”说到这,他特意盯了豪格一眼。
豪格知道,皇阿玛这句话是重点说给他听的,他不敢回避,大声应道:“记住了。”
皇太极接着说道:“明天,朕就要授祖大寿都察院承政之职,还要为他的夫人隆重发丧,尔等今后也要善待祖大寿,不许对其有半点不恭,不许坏朕大计。成大事者,要忍旁人所不能忍,宰相肚里要能行船。”
众人无不叹服,代善却在想:“八弟胸中之城府,深不可测呀。”
当松山城被围到第三个月时,洪承畴便知道朝廷已无力再派援兵,就是派,也无帅可选。“以我洪某的威风,都落得如此狼狈下场,谁还敢来?”剿贼十余年来,他目睹了流民蜂拥蚁聚的场景,亲眼见饿殍满地易子而食的惨状。他心中清楚得很,别看农民军暂时被镇压下去了,但只要是根本问题——流民的肚子问题得不到解决,说不定哪一天还会揭竿而起。除非将他们彻底杀光,而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他同皇上一样,盼望着能有个好收成,但老天爷就是不下雨,干旱加上蝗灾,关中、河南一带已是赤地千里。潜意识中,他也萌生过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是不是真的要改朝换代了,真的要是改朝换代,是李自成?张献忠?还是皇太极?”
被俘后,他受到了很高的礼遇,表面上,他装得冷若冰霜,大义凛然,内心却已有些感动。尤其是到达盛京城那天,范文程竟率孔有德、祖可法、张存仁等上百名汉官出城相迎。他万分惊讶,没想到大清国中汉官如此之多,除了服饰不同外,竟令他模糊起来:这里到底是汉人天下,还是满人江山?
范文程将他安顿在了皇宫大内中的三官庙东配殿,并派了四个仆人服侍。在仆人的引领下,他来到东配殿,一开殿门,便被一股浓浓的暖意笼罩了。从松山到盛京,走了整整十天,塞外的二月,冰天雪地,一路上,寒风刺骨,尽管颇受优待,但终究不是总督大人了,其中辛苦,自不必说。进入殿中的一霎那,便萌生了一个念头:既来之,则安之吧。
晚饭是八碟八碗,还有酒,就他一个人享用,十分丰盛。他没多想:吃,喝,吃饱喝足了再说。
酒足饭饱,接着又睡了一小觉,醒来时,天色已近黄昏。他信步走到院中,这是一座正方型的庙宇,正殿五间,东、西配殿各三间,正殿前的台阶下,有一大香鼎,里面飘着缕缕香烟,黄昏中,一个道士中正在打扫庭院。庙内清静幽僻,倒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他来到大殿,见殿中供着三尊神像,一为天官,二为地官,三为水官。三官庙在中原亦不少见,天官主赐福,地官主赦罪,水官主解厄运。于是,他特意来到水官神像前,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一拜,默念道:“愿水神能保佑洪某摆脱这场厄运。”
回到室内已是掌灯时分,仆人们见他回来,急忙沏上热茶,为其铺好被褥,然后小心翼翼地禀道:“大人,刚才范文程大学士捎过话来,说他今晚不来打扰了,为的是让大人好生歇息一下。”
洪承畴“嗯”了一声,那位仆人行了个礼,倒退着出了配殿。洪承畴坐在炕沿上,思绪万千:今年他刚好五十,正是天命之年,要是在京城,该筹备五十大寿了,可如今却成了阶下囚。天命之年作阶下囚,莫非也是天命?
他见殿内有一张桌子,桌旁有一把椅子,桌上放有一盏罩灯,像是供人读书写字之用。他走过去坐下,见案头上堆着十多本书,便顺手拿起了一本,随便翻着,其中一本不知是谁在上面作满了批注,他翻回到封皮,见是《清太祖圣训》,“噢,这一定是努尔哈赤与他臣子们的对话。”他真想知道这位夷狄之主都说了些什么,便认真地读了起来。其中一段:“是日,上谕侍臣曰,天欲平治天下而立之为君,为君者若不修明制度,永奠家邦,岂天之立君为一身之安富逸乐也?君欲经理国事而任之臣,为臣者若临事之时,不能勤勉恪慎,殚心厥职,岂君之任臣为汝一身之富贵也?观此,则君于天赐基业,敬以承之,举忠良,斥奸,日与大臣讲明治道,以致皇天眷佑,人民悦服,如古所称尧舜禹汤文武……”
那位批注者在“上谕”二字旁批道:“尔之番邦,僭称上谕,实无君无父,丧心病狂。”
在“为君者”旁批道:“金国汗父子二人皆务于勤政,却是难能可贵。”
在“举忠良,斥奸”下批道:“奈何言之如尧舜,行之如盗跖也?尔等本吾大明之边吏,不尽忠守边,却行叛乱之事,此即奸也,当斥之。”
洪承畴自言自语道:“什么人这么大胆,在清宫内作这样的评语。”于是,他认真翻阅开了,翻至最后一页,见空白处密密麻麻地写了些东西,仔细看时,是一首长诗,题名为《不二歌》,他慢慢读了起来:
“一真枢变化,乾坤立主张。幻形畴不灭,问谁无尽藏。
“静极还复动,一阴而一阳。源同流乃异,邪曲与忠良。
“如此日在天,光明照万方。心在人之内,丹诚那可忘。
“天地惟得一,清宁终久长。王侯惟得一,首出孚万邦。
“卓彼待字女,从一无褰裳。之死矢靡他,苦节傲冰霜。
“风疾草自劲,岁寒松愈苍。委质许自身,临敌无回肠。
“电火焚大槐,有忙有不忙,求死不得死,身命轻如糠。
“生匪是偷生,苦衷质上苍。始终筹划者,深愧郭汾阳。
“万一或不当,不愧文天祥。君父之所在,焚叩西南方。
“富贵不可淫,威武甘锯汤。既名丈夫子,讵肯沦三纲?
“千秋有定案,遗臭与传芳。剐巡为激烈,幽武缘不降。
“援古以证今,读兹书一场。忠孝字不识,万卷总荒唐。
“俯仰能不愧,至大而至刚。谁谓马无角,安得羝生羊。
“我作不二歌,小常有大常。
下面落款处为“大明同州张春绝笔,崇祯十四年季秋。”
洪承畴看罢,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是张春的遗作。他大声唤来仆人,问道:“我来问你,此殿何人曾住过?”
“回大人,明监军道张春张大人。”
洪承畴显得有些激动,这么说张大人真的未降清。他追问道:“你一直在三官庙当差吗?”
“是的,小的在这当了十年差了。”
“张大人被俘后,一直住在这里?”
“正是,他老人家在这里住了整整十年。”
“这么说你一直侍奉张大人了?”
“正是。”
“他每天都怎么过的?”
“他老人家早上起来,盥洗后便面向西面叩拜: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然后用餐,读书,写字。”
“张老大人可否剃发?”
“剃发?没有。就连他身上那件衣服也从不肯脱,十年中补了又补,已面目全非。”
“为什么?”
“他说,那是大明皇上赐给他的,君恩不敢忘。”
“张大人什么时候去世的?”
“去年秋天。”
“这么说,张大人在这里整整住了十年。”
仆人答道:“是,整整十年,天天早晚叩拜,白天读书,十年如一日。”
洪承畴像被雷电击了一样,浑身瘫软,他轻声道:“你下去吧,没事了。”
仆人道:“是,小的就在一旁的耳房侍候,大人有事,吆喝一声,小的立刻就到。”
仆人下去后,他又反复读了好几遍,其中:“君父之所在,焚叩西南方。富贵不可淫,威武甘锯汤。既名丈夫子,讵肯沦三纲?千秋有定案,遗臭与传芳。”的几句,振聋发聩,令他汗颜不已。
“张大人真我大明苏武也。我这是怎么了?鞑子们稍稍给了些方便,就忘记了君父?可耻。圣贤书都白读了?竟不如一个举人?他觉得毛孔在发炸,直冒冷汗。
“千秋有定案,遗臭与传芳。忠孝字不识,万卷总荒唐。这几句简直就是在骂我洪某。我洪某读书万卷,如今真的未识这忠孝二字,实在是荒唐。骂得好,骂得好啊。”
他如恶梦初醒,想起了皇帝在东暖阁召见他,亲手赐上方剑时的情景:“大丈夫得君恩若此,足慰平生。如今战败被俘,唯有一死,以谢君恩。”
他仿佛感觉到张春那股凛然之气仍在殿内回荡,他又仿佛听到张春正吟诵着《不二歌》:“忠孝字不识,万卷总荒唐。”他羞愧地抹了一把脸,像是要把脸上的羞愧都抹掉似的,同时,下了决心:要一死以报君恩:绝食。
第二天,范文程和鲍承先等汉官前来问候,洪承畴躺在炕上一动不动,范文程问仆人道:“怎么,你们几个是不是慢待了洪大人?”
仆人们道:“范大人,就是借奴才们几个胆,也不敢慢待这样的大人物,昨天晚上,洪大人用了晚餐,还喝了二两多酒,今天早上就突然不吃不喝了。”
范文程未在意:“也许是病了。”他传来了御医。
御医把脉后道:“并无大碍。”
郎中们一般说话都留三分,说是无大碍,就是没事。范文程瞅了瞅鲍承先,鲍承先悄声道:“也许是上火了,一两天的不吃饭,也是常有的事。”
可到第二天早上,洪承畴还是没进食,范文程这才知道到洪承畴绝食了。范文程以为,洪承畴应该有这么个姿态,否则岂不太叫人轻视了。
皇太极十分担心:“莫非又是第二个张春?”
“臣以为不是。”
“噢?何以见得?”
“昨天,臣与鲍承先去看他,见他正用手掸去从天棚上掉落的灰尘,可见其并非万念俱灰。一个如此洁净自好之人岂能轻生?”
“可他毕竟已绝食两天了。”
“臣以为他不过是作作样子罢了。”
皇太极问道:“作样子?作什么样子?”皇太极和众人都十分不解。
范文程道:“洪承畴二月十八日被俘,今天已是三月十一,若真想一死了之,从锦州到盛京这一路就饿死了,何必到今日。”
众人恍然大悟,多尔衮赞道:“还是文程先生看得透彻。”
皇太极问道:“他要作什么样子?”
“臣以为,洪承畴出身进士,一脑子的修齐治平,绝不甘心轻易死去,臣看他一定会降清,但他要作出一副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的姿态,他要给皇上看,给我们众人看,免得今后人们瞧不起他。他大概还十分担心燕京产城里的家眷,他更要看皇上的态度。”
皇太极道:“文程先生,劝降之事,还要有劳先生多费心,需要朕作什么,你发话就是。朕担心这些个‘士’死要面子,他现在已经绝了食,要想重新进食,怕不大容易,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饿死。”
“请皇上放心,不出两天,洪承畴自会诚心归顺。”
阿巴泰道:“费这么大劲干什么,不吃就饿死他,又不是我们不让他吃。”
杜度亦随之道:“他杀了我们上千名弟兄,今天抓到了,就应该杀了他,以慰藉那些被他杀死的弟兄的亡灵。”阿巴泰、杜度二人吃了洪承畴不少亏,因此,仍心怀有恨。
皇太极斥责道:“尔等懂得什么。两国交锋,各为其主,自然会有死伤。洪承畴是我们与明国交战以来俘获的最高级将领,他挂着兵部尚书的衔,是如今明国第一名将,且从政多年,战功无数,威名赫赫,农民军闻其名便遥遥遁去。他的门生故吏更是遍及中原,若能劝其归顺,将来征明,便是一面招抚明将的最有号召力的大旗。朕曾说过,若入主中原非百万大军不可,洪承畴在中原的威望足可抵百万大军。将来由洪承畴引路,农民军闻之丧胆,其故旧望风归顺,那该是何等的局面。”
阿巴泰、杜度二人这才明白,皇上为什么要下这么大的气力劝降洪承畴。阿巴泰诚服道:“皇上英明远见,臣等不及也。”
皇太极道:“尔等今后凡事都应从国家大局方面着想才是。”
范文程非常清楚:眼前这个对手满腹经纶,能征善战,称雄中原十余年,非一般辽南士子所能比。要想劝降他,绝非易事,一定是一场恶战。范文程认真准备了一番,反复斟酌,终于选准了一个切入点。洪承畴绝食的第四天晚上,他满怀信心地走进了东配殿。
进入殿中,来到洪承畴身边,他先是深深一躬:“洪大人铮铮铁骨,昭昭气节,令学生不胜仰慕之致。但学生以为,大人绝食之举乃市井之徒之所为,匹夫之行也,文程为之不齿。”
洪承畴饿得一点力气也没有,听了范文程的话,心想:你这是在用激将法,此小儿之术耳。他真想坐起来和这位鼎鼎大名的说客好好辩论一番,但却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晃了晃头,睁开眼,斜视了范文程一眼,眼光中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傲慢。
范文程不理睬他,旁若无人地说道:“大丈夫者当如苏秦,凭三寸舌,说服六国,挂六国相印返乡,万古留名,永垂青史。再如诸葛亮,身居不测之东吴,舌战群儒,令吴国君臣折服。若大人真有经天纬地之才,当与我大清君臣一辩,大人能说服我等,我国君臣甘愿向贵国称臣,若说服不了我等,大人再自行了断不迟,奈何一言不发,似市井无赖之徒,又如何作妇人可怜状?”
洪承畴被范文程激得怒火中烧,他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力气,猛地从炕上坐起,喝道:“好,洪某进食,然后与尔等一辩。”
范文程差点没笑出声来,心中不禁十分得意:“凭你洪大人再如何英雄,还是中了我的激将法。”
“好,那就请洪大人稍待片刻,吾与洪大人备饭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