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吏李镐判案不徇私情,雷厉风行,受到治下人民爱戴。此时京城纷说北疆蒙氏有异心,引起始皇怀疑;朝中奏报散发边关各处,蒙恬受到各方猜忌。尽管李镐作风正派,严于律己,但面对痴情女子……蒙恬在浑怀障为谪边文人李镐和胡女娜仁漠兰举行了别开生面的婚礼。
拿下赤木第三天,北河县发下文告,新县令要集中办案了,这天大的消息一经传出,整个纳林淖都沸腾了。有冤情的更是抱着希望,早早汇集于县衙,等待升堂。前来看热闹的人更是络绎不绝,其势空前。为惩一儆百,公正廉洁,李镐下令将公堂设在衙门街口,便于民众观审案例。
牛皮遮棚下,高高端坐着李镐,案头的金雕令在阳光下耀眼夺目,围观民众顿觉那金雕令卓尔出群。雁阵排开,皂吏们手执水火棍,肃穆以待。“将人犯赤木押上堂来!”因不是在县衙堂内,传令还是类似三阶九递形式传出去老远。不一会儿,赤木身戴重枷,押至街口衙前,早已是形容憔悴,面无人色,半呆半傻,还哪有先前的神气和霸道,乖乖跪于衙前听候发落。民众们睁大双眼,半张半合了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这就是堪称一方诸侯的赤木吗?这就是那个占草地、霸良田、欺民女的赤木吗?有谁会相信他也有今天。大家议论纷纷。
李镐再次高声道:“传证人!”呼啦啦涌上百十人,其中就有娜仁漠兰和她的父亲穆图,全是跟赤木有着切肤之痛的人。看看证人都到齐,李镐当庭宣判:恶徒听判,现官府已查明,赤木霸占草地、良田、美宅、牲畜,以及犯有人口贩卖等多起罪行,草菅人命,致使受害人家破人亡,背井离乡。今,国法难容,民怨难抑,唯将该犯赤木法办,方能张我国法,平民之冤情。赤木所占草地、良田、美宅、人口、牲畜等如数归还本家,以平民愤!押下去,斩立决。
众人闻听欢呼雀跃。围观者也由不住额手称庆,终于将这个不可一世的强梁绳之以法。那百十个受害之人呼啦啦全都给新县令李镐跪下,感谢他的大恩大德。李镐离开座位,搀起前面的几位老者:“大家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乃一介布衣,现受朝廷重托在身,都是本职分内之事,何言谢意!”当他看见娜仁漠兰,漠兰重重给他磕几个头,眼里闪出的除了感激之情外,还有一份爱慕之情,令李镐手足无措,连连说:“都起来,快快起来了,本官还要继续审案!”
众人这才纷纷爬起来退到边上。紧跟着一名少妇哭哭啼啼上诉冤情:她本是一个小地主的使唤丫头,小地主妻妾成群却没能生下儿子,成为他人到中年的一块心病。一日酒醉,心血来潮的小地主刘奇强行和这女子成就好事,声言若能为他生下儿子,自然会身价飙升,立为正室。这女子哭诉一场,也只得将他的话当真,寄希望于自己那十分争气的肚子。她心里明明白白,倘若生下女子,肯定会被扫地出门。但女子怀孕后却激起其他妻妾们的嫉妒和排斥,硬是逼迫小地主将怀有身孕的丫头赶出家门。当时,小地主也后悔酒后和这丫头的行为。那丫头被赶出府门后无人收留,随便找了一孔破窑住下来,对自己悲惨结局悲痛不已,却也无计可施。想寻个方式一死了之,而肚里的胎儿一天比一天动作大,扯动初为人母的慈悲之心,于是下决心再苦再累也要将孩子生下来,挺着个大肚子去挖野菜,聊以度日。到初冬时节,寒窑里突然传出声声婴儿啼哭之声,惊动四乡八邻。生下的果然是一男儿,此女决心要坚强地活下去,将儿子拉扯大,将来可以母凭子贵。
这事当然瞒不过小地主,后悔的他整天唉声叹气,恨自己当初的决定。自然,在家里也不会给妻妾们好脸色看。于是,妻妾们再次定计,让小地主将自己儿子夺回来。小地主当然想要儿子,但不忍心去夺,先跟女子商量,打算给她一笔养老钱。没成想,那女子非常有主见,一口回绝:“你就是把整个家业都拿来,我也不换!”此言激怒了小地主,也正好师出有名,小地主一怒之下,不由分说抢走了儿子。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不怕讲理的君子,单怕不讲理的小人。那女子悲伤至极,想一死了之,有同情她的乡邻劝说让她告官。谈何容易,正碰上梁十九这糊涂官,越告越委屈,后来嫌那女子烦人,干脆派人来撵走了事。
李镐仔细推敲此事,再看看眼前这少妇,倒还真的姿色俱佳,只是身穿男子服饰,面现憔悴和哀伤,已经到了哭告无助的地步。想她把自己一生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如今儿子却被生生夺去,如何不哀伤悲戚?李镐又看了看过去所判,都是以女孤苦为由,判小地主出钱了断此事。怎奈,这女子不慕钱财,只想要回儿子。李镐认为此风绝不能长,否则将有多少女子孤苦流落,无人怜悯。且,人无天伦,母子分崩,天下道德沦丧,人之情义不存,这大好清平世界还何以能存?金雕令嘡的一声响,李镐高声喝道:“传小地主刘奇上堂!”
小地主刘奇远没有赤木那样强硬,老远就下了马车,战战兢兢走至堂前,一呼跪地:“小民刘奇给大人行礼。”李镐想先试探此人,说:“刘奇你可认识身边女子?”
“认得……啊,不,不认得。小的不曾见过此女。”刘奇语无伦次,狡辩的本领也太差,令人发笑。李镐心里对这个狡赖小地主已经十分恼火。旁边女子急道:“你,你不认得我?可我认得你,烧成灰我也认得你!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女子扑上前,扯住刘奇不放手,声音嘶哑地喊叫着。
有皂吏上前拉住那女子,李镐也劝她不要激动,并继续对刘奇发问:“刘奇,你到底认得不认得此女子?本官这可是最后一次问你,你可别怪本官没提醒你!”
“认得,认得,小人认得!”刘奇一听此话,不敢再行狡赖。“她可是你家从前的婢女?”
“是,是是……”
“你可看清了,她可是被你霸占而有身孕,后又被你赶出家门?”
“是,是是……”刘奇听着很别扭,但又不敢不承认,生怕再次说错话。
李镐继续追问:“她生下的儿子又被你强抢回府,可有此事?”
“是,是是。哦,不是这样。儿子是我的……我的骨血!”
“儿子是你的骨血怎么会从她腹中所出?说!”这个问题不难回答,但却令刘奇不知如何回答。“因……她……老爷,天地良心,确实是我的儿子……”李镐声色俱厉:“本职当然心中有数。是你的儿子,缘何只有儿子而没有母亲?来呀,把这个贪得无厌、自私自利、为富不仁的小人给我重责四十大板。”
“得令——”皂吏们水火棍捣地有声,齐声断喝。左右水火棍夹住刘奇,按翻在地,走来手执大板的皂吏,挥起便打。刘奇大呼:“……大老爷,饶我……我实在冤枉。都是,都是那帮娘儿们干的好事……啊,啊呀……”皂吏受命,乒乒乓乓就是四十大板,打得小地主刘奇哎哟哎哟喊叫不停,自出娘胎也没有被人这样打过。
李镐心中甚觉好笑:“刘奇,你为什么挨四十大板,明白吗?”
“唉哟!小的,小的不知!唉哟——知道……”
“知道什么?说来本官听听!”
“小的,小的抢了儿子……”
“谁的儿子?”李镐藐视地追问这个狡赖的家伙。“我的,是我的儿子。”
“混账话,你已将人家赶出家门视如草芥,是你先作出不仁不义之举将老婆儿子拒不接受,焉能是你的儿子?分明是你愚昧无知,自私自利。在她生下孩子时,你仍不思悔过,还是任由她们寄居山野破窑。抢夺儿子时,你又丝毫不顾念人家母子骨肉之情,似你这样心存歹毒、妄自胡为之人,本官砍你的头都不为过,你明白吗?”
“啊呀呀!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刘奇已经瘫软如泥,不住磕头。“你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吧?”李镐放缓了语气问道。“将,将她接回家中,好生养着……”
“你说了不算,那要看人家乐意不。”李镐随即询问:“堂下女子,你可乐意?”那女子蔑视地不想多看刘奇一眼,说:“呸!不稀罕,我的儿子,我会养大他。”话说很干脆,急得刘奇眼望着李镐,说:“大人,您看她,她……”李镐就当没看见,嘡地拍响金雕令,高声喝令:“众人听判!”李镐挥手间,走上一个抱着孩子的老妈子,那女子情急心切就要扑上去,却被皂吏拦住,只是求助般看一眼李镐,呼叫:“儿呀……”李镐耐心地说道:“唉!先不要忙。本官问你娘家姓氏怎么称呼?”那女子不解,问道:“娘家姓甘,不知大人所问为何?”
“甘氏听判,抹去你婢女身份,尊你为本县第一贞夫人身份,带儿自养。”
那女子一听此话,心情无比激动,给李镐接连磕几个头,随即接过老妈子递过来的孩子,失声哭泣。围观民众见事有分晓,好人终有好报,赞誉声四起,激动地直夸好官。李镐又藐视地看着刘奇:“刘奇听判,勒令你划给她们母子水旱田各五十亩,牛二十头,羊五百只,并在划地内负责为她们母子修贞夫人邸。从此以后,你和她们母子再无瓜葛,只待将来儿子长成,认你这做父亲的便罢,自然会归为一门,如若不认,那也在情理之中,刘奇不得再行纠缠。”那刘奇惊得大张其口,半天说不出话来。但转念想:她们母子既然不是远走他乡,即是我刘家血脉,来日方长,这或许是这个大人给我刘奇的一线生机……
接下来,就听李镐侃侃而谈:“本职初到北河县,由于赤木案牵连太大,出乎本职意料,严重败坏北河县民风民俗,已经到了令人发指之地步。许多人尤以效法赤木为荣,不知为耻,因此,本职不得不先拿赤木开刀,整肃地方陋习,严厉打击赤木类黑恶势力。自今日起,有强占乡邻田产、牲畜、房宅、人口、子女者,不分大小,一律限十日内归还本家,逾期不还者就地论罪,本官绝不姑息。从今往后,人不分贵贱,一律受到国法保护。本官决心要在北河县树立道德乡规,提倡孝廉尊老爱幼,遏制粗俗特强欺弱;提倡邻里互爱互信,遏制主欺奴婢、大户欺压小户。不日,北河县出台道德乡规,张榜各乡闾里,众位要认真领会,切切遵守为要……下一案!”
李镐不出半日,将梁十九积压案件全部审理完毕,无一人不服,无一人不感激涕零。随后,李镐亲自带人进到各庄,解散军屯,民选出有威望各乡闾里正、三老,暂时派驻少量皂吏管理一些必须事务。由幕僚们宣讲秦法,至此,方圆几百里赤木领地的数万名农人第一次沐浴着大秦的阳光。待金秋收获季节到来,李镐适时在河滨举办一届秋市,各路农人欢歌笑语齐聚秋市,拿出自家产出的各类物产亮相市场。买卖双方公平竞争,互市互利。更有那北河、南河的牧人悉心购买,绝无欺行霸市行为。街市上,人们熙来攘往,互道问候。各类杂耍、说唱、灯影、武场,竞相上演精彩曲目,招揽游人观赏。
李镐在手下的陪同下,兴致所至地逛着街市。突然,迎面一漂亮女子向他深深作揖,千恩万谢地说出一番话来:“恩人,我今番是来请你到我家做客的,请李大人赏脸!”李镐仔细观瞧,似曾相识,却不敢肯定在哪见过。遂试探着问:“你是……”没想到那姑娘大大方方道:“大人,小女正是被您搭救的娜仁漠兰……”
“噢——”李镐恍然大悟,不住点头:“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姑娘天生丽质,老夫我都不敢认了,你父母一向可好?”娜仁漠兰被李镐夸赞得稍稍有点羞涩,朝街口示意一下说:“那不是,爹和娘一同来请你……”话未说完,穆图和妻子已到近前,分别给李镐作揖行礼:“大恩难以还报,恩人,您今天务必要到我穆图府上走一遭。要不,我会让天下人耻笑的……”
李镐搀起二人,道:“北河县事务繁忙,总是无法脱身。整肃地方吏治,真如同百废待兴,从头做起。你们的心意我领了,改日我一定登门造访……”娜仁漠兰无所顾忌地上前将胳膊搭在李镐胳膊上,几成互相挽结:“李大人,我已经观察你好几日了。要是真有重要事情,我娜仁漠兰也不敢随便造次。您还是走吧,要不然我爹、我娘该有多失望呢!”说着,硬是将李镐拽上马车……
回到浑怀障大营,蒙恬抓紧时间阅览近日朝中传来的文翰。秦定天下以来,凡各郡发生的一些要闻重典都要上奏朝廷,由始皇及三公、上卿们阅后裁决下发各郡县,行文遍示天下。这样就能起到晓谕全国、人人熟详的效果。蜀郡文告说一女婴呱呱坠地即能言,且全系她前世所经之事,蒙恬付之一笑搁在一边。又有一报说河曲城垛几欲坍塌河下,兵民人等奋身抢险,县丞日夜督修,殉职……蒙恬啧啧称赞这位县丞功绩卓著。引得外间幕僚探头,以为他在叫人。
突然,一行醒目标题跃入蒙恬眼中,令他心惊。但见文牍这样写道:“查蒙恬擅自启用谪边罪囚危害国体。”又来了,又来了!蒙恬看着就心烦,皇上不是已经压下去了吗?虽然这些人是无名之辈,但自从以会考取士形式任用了李镐他们一批人之后,皇上显然是支持的。但就是因为皇上没有明确下诏,这就给朝中众大臣以绝对口实,一时间,指责、说好、谤议、赞誉、罪罚……众口不一,一股脑儿朝蒙恬劈头盖脸泼下来。有说他给天下大儒、士子们长了脸,而有人却诅咒他死千次万次亦不为过。到后来,蒙恬启用的谪边文化人的那些支持者们也被骇得心惊胆战,不敢回应,只能静观其变。
老实说,秦各郡县都存在缺文吏现象,练吏、大吏更是奇缺。蒙恬启用旧国官吏以弥补官员之不足,此举不能不说是一个创举,这是件好事。但人人心里明亮,那些人既是轻车熟路上等的练吏,同时又是旧六国的顽臣,或杀头或终身服苦役都不为过,而蒙恬却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启用他们,让他们掌控新秦中部分县衙要职,这还了得!如此这般,不断谤议,纷纷声讨,始皇一言不发任尔东南西北风,只阅不批,原件发往各郡县。蒙恬但见符节火漆便明白每一份奏章始皇都是看过的……
那段日子,每隔十天半月几十道原件奏章就达军中,蒙恬一一下发到各文案幕僚手里,意在让他们心中有数。特别是那些刚刚被启用不久、仍心有余悸的谪边文人们,再次心悬于发,小心谨慎。蒙恬和姜离子等几人分析了当前形势:始皇诏命蒙恬,夺印降罪也不是不可能;同时亦认为这种几率很小,因为嬴政是一位目光高远、谋划全局的皇帝。但幕僚文案们却为蒙恬捏着一把汗,也为自己感到悲哀。在门阀出官吏、等级森严的制度下,秦国虽说不比别国,但也已形成一定门阀气候。这些投奔蒙恬而来的文墨士子多出身寒微,没有根底。想到蒙恬一倒,势必要树倒猢狲散,甚至还会殃及他们,各个提心吊胆。蒙恬宽慰他们说:“你们都不要像死了老子娘似的,就是有罪也是我一人顶着,要你们顶,人家还不甘心呢!都高兴起来,工作热情一如既往。人家要是那样说,我们也必须得听,过一段时日我奏请回京述职,也顺便向皇上掏掏心里话,皇上还是很明事理的。”
见蒙恬仍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大家心里约略宽慰了些。话虽如此,但有关始皇种种传闻仍然占据着人们的脑海。蒙恬宽厚待人,为人仗义,启用了他们这些谪边文化人就是对他们的绝对信任,仅这一点就足以令他们感念不已。不仅对他们,即便是那些应考没有被录用者也因此改变了生活处境,从各个方面都得到了照顾。这都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李镐、子玉、伍陵等,以及下遣各县的吏员看了朝廷原件文牍后,有相当一部分云集在中军门口,除了问候蒙恬以外别无他法。最后干脆达成一致意见,至诚至信地恳求蒙恬,现在唯一能向始皇表明心迹的就是尽快恢复他们的囚犯身份,使蒙恬重新获得始皇信任。“蒙将军,您对我们的爱护之情,天地日月可鉴,天下士子定当铭记于心。可眼下之势对您非常不利,还是多为您自己想想吧?”大家听子玉如此说,也都纷纷插言道:“对呀!我们无所谓,已经鬼门关走过一回的人,还在乎第二次么?您如果要倒下去,秦国就彻底完了。”
“看来西秦也不过如此。”
“本来他们就是靠刑名重典治国,国策如此,他人何足道哉!”陆光不忍看大家烦扰蒙恬,把话岔开:“好了,好了,将军可不是想听你们发牢骚来的……”
陆光意在让大家听听蒙恬此刻的心情,众人会意,立时缄口默言。蒙恬仍然显得轻松自如的样子道:“你们的心情我理解。看着你们能安心为国家、为地方做事情,我就心满意足了,我遭受的一切委屈也就会变得无足轻重。人活一辈子不容易,遭受点挫折在所难免,你们也不要有什么怨气,静下心来做好你们的本职事务最重要,其实世上好多事情都是在潜移默化中得到了圆满。这么大一个国家要说没有国策失误那是假话,但失误了不要紧,重要的是如何来改变它。我坚信,通过任用你们,你们这些有文化的人,正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皇上。我想最简单的一点就是他已经认识到,文化人,特别是有吏治经验的文化人对国家的重要性。这就足够了,足已抵得上戍边的百万雄师。皇上决定事情是经过周详思考后才会作出的。”姜离子也道:“正是如此。大家还是干好本职,让那些顽愚之人闭嘴,用政绩说话,这才算是帮将军。我有一言相告大家,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听兄弟一次,怨言就别再胡乱发了,没用。发得越多,对将军和你们自己越不利。”
恰好这时珍珠走进门,笑吟吟道:“你们肚子吵饿了吧?开饭了,大家先吃饭!”大伙这才不好意思地散去吃饭。蒙恬顺手展开今天刚送到的姬凤仪的信札,急忙阅读:
……天下之物,凡备经磨砺,皆可变换本质,别生精彩。将军自当如此。您一生磨难颇多,自然见地更丰,心志更坚。今之谤议诋毁者多已抛却黄钟大吕而只顾下瓦,此乃下下策。正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试想,人只能困其身而绝无久困之心。我理解您的心情,可您想过没,一个敢为天下的人竟给皇上出了一个大难题。虽说皇上不至于那么小家子气,但您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了吧?
蒙恬看完姬凤仪的来信,心里百感交集。这个人尖子要是此刻在身边该有多好,可惜他至今还被南粤之事所缠,已经到了非他不行的地步。他仍然耐人寻味地咀嚼着信中“为求才,古人有‘千金买马骨,筑台自隗始’之典……”但最后姬凤仪不得不提醒,显然是要蒙恬赶紧给皇上写谢罪折……如今,能为我所用者,尽皆是有心杀人无力提刀的文弱书生。他们即使满腹牢骚,但吏治政事只要稍加留意,即可大见功效,这样的人才实是难觅,于是在写给皇上的谢罪折中,蒙恬写道:
……臣闻众议沸扬,名为罪臣罪谪边士子,而实则是意在罪我大秦也,无异于又一次“逐客”风起。此令下如当年逐客令下,必是“夫击瓮叩缶,弹筝博弈,当歌呜呼悦耳者,是为真秦声也……”这绝不是出自皇上本意。圣人云: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今之大秦地扩东西,势下南北,其域何止海内,其疆何止万里。稼稔丰盈,地大物博,唯一奇缺的是各类人才。朝中众僚谁人不知天下文化皆控扼于士林之怀,而那些宗族规制终将无法替代吏治,吏治又非文人士子莫属。久缺文化乃知天下之小,兴文化方知天下之大。如今,地辟荒野,百姓深受蛮夷之左右,谁人可解此害?唯文化也!今,臣之罪不足为道,谪边文化人之罪不足为道,而新秦中三十四县建设治理乃是我大秦之千秋大业,绝不能懈怠。倘若能借势而起,明者可以惠及士林,实则有助于新秦中正常有序发展,不仅谪边文人感念终身,同时也更是我大秦之幸事!
圣人云:疆吏以城守戍边为大节,不宜以同僚一言一行为进止;朝臣要以躬身忠心为功罪,而不能以公禀有无为权衡。否则,还哪里有任嚣之能和九原之稳,亦不可能有朝中李斯、冯劫之相了……
半月以后,始皇诏命方到,分明是采用敲山震虎的手法回应蒙恬道:
……你这哪里是什么谢罪折,分明是处处为自己辩白。好吧,朕准你所请,赦他们无罪,好好服务于新秦中。不过,朕提醒你,这件事情上你有点独断了,朕给你记着呢!
事情虽说就这样平息下来,但朝中一潭浊水岂是你能窥探清的?蒙恬和姜离子围绕最近困扰他们的传奏苦思冥想了好多时日,也不得要领。两个人正自苦思,却见珍珠身后跟着咏霞,姐妹俩推门送进午饭:“你两个怎么连饭也忘记吃了,快来吃饭!”蒙恬、姜离子两人倒真感觉饿了,不再顾及其他,用筷子插起一块馍馍大口地吃起来。姜离子边吃,还故意找话跟咏霞套近乎:“……将军一向和幕僚们同桌吃饭,怎么今天没人来叫?”
“还没叫,都已经叫了你们几遍了。”咏霞嗔怪着说,见姜离子狼吞虎咽的样子,扑哧笑了说:“慢着点,没人跟你抢。”姜离子缓了缓,终于腾空嘴,厚着面皮说:“咏霞,跟我走吧,蒙将军这里也太苦了,我们找个清静一点的地方去……”
“去你的!”咏霞羞红脸斜姜离子一眼。
这也提醒了蒙恬,蒙恬认真地说:“也就是,找个时间回趟咸阳,跟家里老人说一声,赶快把你们俩这事办了……”
“又来了……”咏霞不让提这件事。姜离子和咏霞他俩那微妙的爱情尽人皆知,可就是只开花不结果。
这天,浑怀障中军大营外传来一阵吵闹声,好像是近卫和一名女子发生争执。蒙恬高声问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为何这么吵……”话未说完,一名近卫进来通禀:“将军,营外有位女子执意要见您,您看……”蒙恬搁下手头的事,随同军士走出屋门朝营门口而去。待蒙恬一干人赶到时,这女子正在跟门卫争吵:“中军大营我怎么就不能进?你说呀!”门卫哪里敢打马虎,执意相拦:“没有禀报不能进,这是军中规矩……”
“什么规矩,我来找我夫君难道也有错?”那胡女仍然气势不凡,咄咄逼人。近卫闻听心中纳闷,她怎么成了将军夫人?不会吧……看来这女子有点疯癫了,不行,更不能让她进了。营门卫言辞更加严厉:“马上离开这里,否则……”
“否则要怎样?”女子更显一副霸道的神情,傲视营门卫。
急得营门卫不知如何才好,忽见蒙恬等人已到近前,就像见到救星一般:“将军,她……”蒙恬示意让门卫先退到一边,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女子。这胡女子体貌特征与众不同,头戴一顶遮眼风帽,遮檐下眉儿弯弯似新月,双眸似潭深难测,鼻子尖而下勾,厚嘴唇憨实可爱,活像一颗透红的山杏。金色头发编出一串挨一串的小辫,散乱地伏在丰满的肩膀上。一袭到地鲜艳水红袍,腰系翠绿丝带,现出高挑个头。蒙恬已经肯定她是个混血儿,而且似曾相识,最后他终于想起来,在赤府解救骄阳时曾见过此女。
北地开边一年多以来,在乡里社亭走得勤了,蒙恬对那里的边塞风俗有所了解。胡秦杂居风情更是独特,胡人爱慕秦女子婀娜多姿,秦人又爱慕胡女子猛如烈酒,胡秦两族汉子在做了酒友之后甚是投机,互易其妻的事情时有发生。但日久又生变,闹到县衙,干吏们处理这类案子很伤脑筋。后来,新秦中不得不严令:不准随意互易其妻,违者坐罪,以杜绝陋俗恶习,而胡秦男子更为骄傲的就是今生能娶到一位混血儿。蒙恬已基本猜到此女为谁而来!
“你叫娜仁漠兰!”蒙恬直言不讳叫出娜仁漠兰名字,使得她大为惊讶,不由得出神相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眼前这位儒雅英俊的将军主动上前相叙,娜仁漠兰内心既有一丝高兴,又有点惊讶。心说:看来这北地中军大营果然藏龙卧虎,眼前这位男子风流倜傥,潇洒自如,英气袭人,该是什么人呢?直觉告诉她,站在她面前之人说不定就是蒙恬。她强自镇定了许多,才摆出一副傲慢的派头,朗声问道:“请问您是哪一位?”她说时故意往前凑一凑,直视蒙恬,目光如电,俏丽中透着一股娇媚。蒙恬有点不适应,不得不端正军容,撇开目光,回答:“在下蒙恬。请这位女子中军大营一叙。”说着,礼让地伸手。娜仁漠兰内心直乐,一来就遇见正主,使得她对此行更加充满信心。但内心也十分佩服蒙恬的大度与宽容,便尾随着蒙恬走进中军大营。
里面士兵一字排开,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分列过道。近卫们目不斜视,昂首挺胸,钉子似的纹丝不动,使得军营顿生严肃气势,使人不由自主地产生敬畏。娜仁漠兰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完全没了先前的气势。
几人相随走进客厅落座。这时珍珠端来茶点,一阵儿的客气礼敬。蒙恬直言道:“如果我的手下冒犯了娜仁漠兰小姐,就请直言相告,本将军绝不姑息。”蒙恬态度和蔼,言辞恳切,但还是一下子使稍稍安静下来的娜仁漠兰激动不已。突然娜仁漠兰嗓音拔高道:“蒙将军,您杀了李镐这狗娘养的……”话未说完,先是悲从心起,抽泣开来。蒙恬慰言道:“李镐身居北河县要职,若是冒犯了你娜仁漠兰姑娘,请你如实相告,本将军一定为你做主。”
“岂止是冒犯。小女子已经让他‘糟践’了……”但娜仁漠兰的委屈哭诉却不像是被人凌辱,倒像是被情所困。蒙恬听了,暗忖:李镐治理北河县成绩卓著,我已经将他调回军中,准备另派去他县任职。目前回营已二十来天待命出发。继而,蒙恬令近卫:“去,把李镐给我叫来!”
原来,娜仁漠兰是个有心女子。李镐在台上审理所有案件,她不离左右地看个真切。更何况案例各有特色,不尽相同,但李镐采用的手法也是因案情所需而变化,绝不因循守旧,使得每件案子都能圆满完结,令受害人满意,让以身试法者胆寒。同时除恶扬善,使生活的弱者陡见光明,增添了追求幸福生活的勇气。
在娜仁漠兰心里,李镐简直就是天神的化身,像从天而降,把她从赤木魔爪下解救而出,这是何等大的恩德?其实,早在被获救那一刻,娜仁漠兰就已经爱上这个人,朦胧间,每当思念至此都会激动不已,一个活灵活现的身影总会在漠兰眼前跃动。那身影高大挺拔、英迈儒雅,清秀的眉宇之间透露出一股勇武气质来。这就是漠兰心目中的李镐。有了心思的漠兰,变得不如以前那样活泼欢乐了,使得刚刚获得自由的老穆图夫妇俩心里不无担忧。是女儿受到的打击无法承受,还是别有心事?问她,漠兰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敷衍。老两口哪里知道,自家女儿的心扉已经被爱情打开……
一日,漠兰兴高采烈地过来跟老穆图他们说出一番话来,令老两口高兴不已。漠兰建议去县衙邀请李镐来家做客,这个主意好哇,就只怕李镐不肯赏脸。全家人合计合计,决定先试试看,于是就有了前面李镐被老穆图家邀请到纳林淖做客一事。纳林淖距离北河县衙二十多里地,横卧着已经到了底梢的卑移山余脉,山下草原、湿地、灌木、松林、良田,错落有致的布局美不胜收。风青杨高大钻天,像卫士一样守护在纳林淖周围,景色宜人,风景独特,李镐刚一到就被这里的景色折服。李镐在老穆图及女儿漠兰的陪同下,走遍了纳林淖各处,还单独跟漠兰在清澈的星海湖荡舟,上雅儿岛看鸟。晚上,亲朋离去,老穆图高兴地光脚踏歌,携李镐在小毡包把酒论英雄。他命女儿再切两斤肉,再沽两斤酒,两人酒酣正浓,侃侃而论天下英雄。漠兰一直不离左右,为他们斟酒续茶。
穆图久与秦人杂居,秦语说得相当地道。“干戈四起,人命如纸呀!兄弟,你是没见秦军和匈奴军团打仗,那才叫瘆人。秦军三人大弩射出去,那家伙还了得,从前胸穿透后背,我亲眼见过的。好漂亮的马哟!就那么给射死了。”他说至此,割一块牛肉放嘴里嚼咽下去,然后才继续讲。女儿漠兰已经很有意见了,她不想让自己倾慕的人不断听爹唠叨。
“匈奴人败得那个惨呀!那可真叫兵败如山倒哇!北归时,那军纪乱哄哄的,那可是见啥抢啥,没有人管束了。那些什么狗屁王、狗屁将军们,跑得比孙子还快,剩下那些当兵的可不就是个抢嘛。女人可就遭殃喽!每过一村一寨,人货必遭打劫……”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富贵门里抛出的猎狗还要祸及三门,何况是一场战争!”李镐神情一片肃然。
“兄弟,不想你年纪轻轻已经历了这许多磨难。不过,方今天下,有才者必不会久处囊中,边地若不开这经略之府,老弟也难抒一腔抱负。老实说,当今天下英雄也莫过于蒙恬将军了。”
“我看李大哥就可算得上当今英雄……”漠兰倾慕地看着李镐这样说,窘得李镐赶紧道:“漠兰姑娘不可这样过誉……本职虚有其名。”穆图大为不满地瞪着女儿:“你这丫头咋这样呢?我正跟人家论弟兄,你怎么也不能喊恩人为大哥呀……”
“他就是我大哥,大哥不比恩人好么?我就叫他大哥!”娜仁漠兰一脸倔强,也使得穆图极为尴尬,从中也将女儿的心思猜到几分,悄悄退出毡包回房休息。顺便跟老婆说到漠兰的心思,老两口一致认为,漠兰若真能嫁给李镐,也是天大的好事,自然是心里喜滋滋的。
穆图知趣地给女儿腾出了地方也腾出了时间。宽畅的空间、轻松愉悦的环境下,两个年轻人温情柔意地又唠起同一个话题:“李大哥,那你说,谁才是天下英雄?是皇帝还是蒙恬?那死了的荆轲算不算英雄?”
“所谓英雄,并不以战胜多寡而论。自古胜者为王败者寇,这只是战胜者强加于人的感观。岂不闻,不以成败论英雄,前朝古今有许多失败的人物,无论就其事业而言,还是就其个人品德而论,都是高尚的。他们之中有些人的失败恰恰就在于其人格的光明磊落……”
“大哥喝口茶吧!”李镐的慨然之论,更让娜仁漠兰倾慕、诚服,斟满一杯茶递给李镐。此时的李镐还未察觉出漠兰的心思,仍然沉浸在一阵豪气当中,岂知姑娘已经悄然爱上了他。一直到月落乌啼,两个人还是不知疲倦地聊着。
李镐要回县衙,漠兰总是强留,爱情方式如战时纷飞箭矢,野蛮霸道,不容回避。接连几天的情意缠绵,耳鬓厮磨,两个人早已心心相印,私订终身,就剩下向爹娘挑明此事。而两个人正在爱河里难以自拔时,李镐突然接到来自浑怀障的一道飞书,命他速速回中军大营,有要事须速办。此令在手,李镐立马像变了个人似的,走出两个人营造了好几天的爱巢,变成一个严于律己的冷血动物。他只是简明扼要地给漠兰讲了一下,收拾东西马上要动身。漠兰这才意识到原来他俩之间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她的情绪急转直下,连日来培养出的浪漫爱情如镜中花、水中月,竟然被即将的别离击溃。漠兰有点慌神,忐忑不安地恳求道:“我俩的婚事也该给我爹娘说说了吧?”
“再说吧……”李镐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回答,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漠兰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泣声道:“就这么走……就这么走吗?”李镐岂能无动于衷,他把脸紧紧贴到漠兰鲜嫩火烫的脸颊上,轻声道:“漠兰,你,等我好吗?”
漠兰这才放开他,眼望着他登上马车离去,背影消失在纳林淖的暮霭里,就如同一阵幻影在漠兰眼前瞬间逝去。自那个黄昏之后,漠兰像丢了魂似的,整天没事就往山口跑,双眼巴望远方官道,巴望能在一瞬间看见李镐乘着马车到来。思念之情一日胜似一日,姑娘美丽的容颜消瘦,往日的光泽顿失,爹娘看着心疼。某一日,母亲建议说不如你去找他……
这便是前面勇闯中军大营的胡女。蒙恬令近卫去把李镐叫来的这个时辰,也对事情的原委有了个大概地了解。听完漠兰的哭诉,蒙恬哈哈大笑:“就这事呀?好办……”漠兰不由得惊讶问:“将军有何良策?”
“以欺骗良善民女之罪办了他……”
“不……将军,”漠兰情急,赶紧说道:“这样仍不能解决问题……”蒙恬已经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故意问道:“办他不成,不办他更不成,那,你说怎么办?”娜仁漠兰羞赧地低下头,撒娇道:“将军,您明明知道该怎么办,就求您了……”
“噢——我明白了,干脆我给你们俩主婚,让你嫁给李镐,这样……”
“谢将军大恩大德……”娜仁漠兰听到此话,当即跪地给蒙恬磕头。此时就见中门走进一人,正是刚刚赶回营的李镐。
李镐走进大厅,一眼看到娜仁漠兰,惊讶地说:“漠兰,是你……”娜仁漠兰哪里还能强忍,哭着扑进李镐怀里:“夫君呀,夫君……”蒙恬示以眼色,咏霞、姜离子见状,几人悄悄退出屋门。珍珠不由掩面而笑:“这女人真能笑死人……还口口声声说要杀了李镐……”
三天以后,浑怀障举行了别开生面的婚礼。蒙恬专门为谪边文人李镐和娜仁漠兰主持了婚礼,有情人终成眷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