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大捷,朝廷下令举国欢庆。公子扶苏同邀蒙毅夜话蓬莱阁,二人纵论国民教育,打算上书皇上。然而心里有鬼的赵高却面色沉重,内心由不住一阵胆寒。打发走了京都密使之后,赵高又被俪妃娘娘传唤……赵高因此更加惧怕这个无所不能的俪妃……
华灯初上时,蒙毅和公子扶苏相约在蓬莱阁一雅间相聚,蒙毅还带了义妹兰园。扶苏、兰园两人一见面,四目相对,如同放电一般。蒙毅笑笑风趣地说:“兰园迟早是你的人,也不在这一时半会……”扶苏、兰园相对羞红脸,挨得很近同时给蒙毅点一下头算是行谢礼。扶苏似有所悟的又面现歉疚:“蒙兄你也知道,我虽然立府多年,妻妾也有几个,都是父皇的旨意,无人敢违拗。早就想着园园这事看怎么办,就是没有时间跟你们商量,总不能让园园进府屈居小妾,那我还算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子么……”兰园闻听十分感动,眼泪早就潮红了眼圈,阻止扶苏道:“兰园知道让公子犯难了……我今生今世是公子的人了,至于名分不名分的都无所谓,只要公子待我好,我就知足了,一辈子侍候公子!”
扶苏见反而冷落了蒙毅,怕把今晚的正事耽误了,轻轻抚一下兰园的美发,说:“这些事情也不是当下就要考虑的,总还要待些时日,待我禀报父皇知道这件事方好做处置。估计父皇也会满意你这个儿媳妇的,容我些时日好吗?看把蒙兄都冷落了……”兰园越发感动,泪珠不自觉地已经滑下光洁娇嫩的面颊,沉稳地点点头,娇羞地看看二哥又看看扶苏,嗔怪说:“这个,本来都是你先急嘛……以我的心思就不想嫁人,陪母亲一辈子……”三人相视而笑。
蒙毅也嗔怪说:“要早知你二人这样缠绵,我就不来了,我似乎成了多余的人了。”惹得一对痴情男女开心大笑。兰园撒娇一般扑到蒙毅身上:“哼,二哥要陪我来的,要不然,要不然……”扶苏疼爱地看着灯烛下的美人,越发有种幽静天香之魅力,道:“要不然怎么啦,还怕我吃了你不成?我和你哥还有事要谈,你就给我二人布茶看菜,店伙计就不让他进屋了。”兰园知道两位令人尊敬的男人有正事,欣然答应说:“没问题!”
茶饮安排好,兰园把房门掩上,临窗俯瞰夜景。此时,咸阳城已经灯火阑珊,人们真像过节一般,商家们横街在树梢结绳,高挂灯笼,用以招揽客人。不远处的杂耍场子上,多个地方曲目敲锣震梆,呼呼呵呵演唱着黄帝战蚩尤、周武王姬发起兵反商等剧目。其中还有几个说书人竟然说得是蒙恬勇斗野人……声音一高一低,抑扬顿挫在夜空里听得真切。兰园临窗听得入神,想打断雅间内二位男人的话头让他们也过来听听,却又不忍心。
一会儿,兰园提壶进得门来续茶,就听公子扶苏长叹:“……哎!京城国民的素质是低下,但也不能低到不辨是非曲直,不分好事坏事,眼里就没有这个国家。”蒙毅面对扶苏感慨言道:“自周实行封分制以来,不但没有起到团结互助的作用,反而仇者更仇。人心难定,天下分崩离析,各小国寡民各安天命,早就变得自私自利,以自我为中心,哪里还听什么周天子的。一脉相承八百年,当初的亲情早已面目全非,亲情之间为争得小利而反目成仇,兼并战争不断,最后只好由我大秦收拾旧山河,做最后之大一统,彻底摈弃痼疾难返的小国寡民那一套。开创这样的局面确实不易,的确需要进一步加强全民思想教育。”
扶苏全神贯注聆听蒙毅这一番道理,非常赞同蒙毅的观点。于是说道:“可父皇一味拿刑名律法来治理国家,那些王公大臣们却置若罔闻,冷漠接受,消极抵抗,这样长此以往会适得其反,我是这么想的……”蒙毅留心观察公子,那眼神中似乎流露出点什么,于是直接道:“公子今天可是有备而来?”说着,定定地看着扶苏。扶苏随即在夹袖内筒里掏出一册竹简,递给蒙毅,自谦地说:“扶苏才疏学浅,写个简单的奏章还能凑合,想把文章做大,能引起父皇重视,还得请教蒙兄!”
“公子过谦了……”蒙毅展开浏览,是《秦民帝国教育论》,文章立意新颖,结构、框架也有,就是内容略显枯燥、贫乏,缺乏说服力。蒙毅心想,像扶苏这样的王孙公子能有这样的天性,能有这样的责任心已经非常难得了,比那些动不动就拿圣人祖制来诓你、压你的老夫子要好得多。蒙毅首先肯定道:“还可以,只需再增加点实际内容,并举一些现成的例子,就不失为一篇上乘之作了。”扶苏定定看着蒙毅:“这么高的评价?你不是在搪塞我?”蒙毅笑笑说:“我这人不会敷衍别人的,尤其是对公子您。哎,公子为何不拿去让你的老师给看看,那可是我朝文学泰斗……”扶苏不以为然:“你也不想想,他怎么会允许我写这样的文章,就辛苦蒙兄帮我加以改进了。”蒙毅不再犹豫,说:“那好吧!”二人没喝几杯水酒,只是捡那鱼香肉丝吃。
兰园把烧鸡端上来惊讶地说:“哇,吃光了……”二人不解地看着兰园,扑哧笑出声:“我们倒吃顺嘴了,没给你留下……”兰园放下烧鸡,挺认真地说:“不,我不是这意思……没想到我随便烧了两道菜,还合了你们的胃口。”二人惊讶地齐声道:“是你做得……”扶苏深情地又说:“那我更想要你进府了!”
“我说嘛,怎么像我们家菜的味道……”蒙毅自言自语着。兰园嚷着:“来来,尝尝这烧鸡……”
同样的夜晚,赵高在回府的路上郁郁寡欢,沿途车窗都不开缝隙,只一个人在黑暗里想心事。令驾车人十分不解:主人怎么会对如此热闹的夜市无动于衷?其实赵高的内心用诚惶诚恐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北地的燕子坞是他此生最大的本钱,是他有朝一日或者能够得以翻身、成为主人的理想基地;或者将来一旦肇祸,是得以避祸的理想之地。那些都还十分遥远,但眼下的危险却在一步步逼近,蒙恬不但已是北地的“主人”,同时也是整个北疆的“主人”,他能不发现这个地方?尤其是那个爱招祸的匈奴人贩……他恨这个不争气的常青光。回到家以后,弟兄子侄围上来问安,赵高就跟没听见一般,默然地朝后堂走去,其他人也都蜂拥而入,殷勤之态可见一斑。这是赵家每天必须重演的一幕。在朝堂在宫里,赵高是别人的奴才,一旦到家,他就是高高在上的主人。
他曾经恨自己的祖先,但同时也为自己是赵国王族而庆幸。他的仇恨远远大于感恩,乃是因为自己那在赵国不得宠的祖先被派到秦国做人质,使得他们这些后辈人受尽了屈辱、历尽了磨难。母亲就是在后宫做女奴时,给他生养了几个弟弟,这哪里是赵国王族之后,都是那些下贱奴隶们的私生子。因此,这么多年赵高没叫过一声娘,甚至连见面都躲避之。
赵高受尽屈辱,近年来总算熬出点明堂,全家人也跟着沾光。大家认清形势,没有赵高大哥,他们连街边一条狗都不如,所以,能不对大哥言听计从吗?见大哥冷冰冰的一个人寡然无味的样子,大家争相讨好。老二提前过去把常青光敬献的那张金钱豹皮又扯了扯;老三抢过佣人手里的茶盘;老四看看没啥干的,紧随哥哥身后。赵高端架子坐定之后,温暾地说:“你们都先出去,金成,你留下来……”金成就是那个京都密使。大家很顺从地全部退出,屋里只剩下京都密使。赵高压低声气急迫地说:“立刻前往燕子坞,把那些跟匈奴人贩有关的内线统统……”赵高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又把一封密函交给京都密使,那家伙脸绷得跟僵尸一般,怀抱佩刀,鞠躬道:“属下明白!绝不辱使命。”赵高内心压力似乎减轻了些,道:“去吧,一路小心!”
“谢主人!”京都密使出门离去,他要在关城门前离开咸阳。
一直到京都密使出门离去,兄弟子侄们这才又聚在赵高内堂。老三讨好地说:“我就说大哥回来准有事,他们都还撺掇去逛夜市。”老四不服道:“三哥,明明是你提出来要去,二哥才说怕大哥回来有事,你就没去……”
“去你个四猴头,娘早没了,没人疼你了,看谁给你娶媳妇……”老二近年来深得赵高训诫,做事从不张扬,默默陪在赵高身边,看着老三和老四由斗嘴变成出手推搡,真想说他们两句,又碍着大哥的面子没吱声。而赵高似乎在想别的事情,任由两个弟弟满嘴胡吣。
老四突然话锋转移说:“大哥,你把那个金成惯得也太牛了吧,人家想跟他学点功夫,你看他那样子。”而此时,老二正在给老四挤眼,示意不要对金成说三道四。老三接过来也说:“就是,以后家里家外这些事情您就交待我们弟兄干吧,他毕竟是个外人……”
“你们能干什么?哼……”赵高突然就发火了,搞得几个兄弟莫名其妙,吓得赶紧低下头。赵高越发恼怒:“是能替我上朝还是能帮我打点那些王公贵族?你,你,赵佶、赵僖,看你们那德性。十个也抵不上金成一个,能帮我干啥?整天就知道嫖女人、斗鸡、斗蛐蛐。自己屋里,我给你们娶了女人,你们还在外头给我惹是生非,竟然想搞嬴蔷的女人,我看你们是活腻歪了啊!不让我省心我现在就砍了你们,免得将来全族受戮……”赵高抬脚踹在老三头上,老二、老四吓得赶紧跪地求饶:“大哥,大哥,饶了我们……我们再也不敢了。”这件事情说的是老三,嬴蔷虽然是王族,但嬴姓王族多的去了,加上嬴蔷落魄的不成样子,他的妻子就想攀高枝,却让赵老三钻了空子……“还有你,老四,你想干啥?想翻天,好,我给你找梯子。本指望你最小,把你送了公学,将来也好出人头地,你倒好,逃学逃到甘泉宫。你怎么不逃到天边去,也省得我操心。你还想学金成那身功夫,哼!下辈子吧,早就看你是个不成材的东西……”
“主人……”走近一个家人趴在赵高耳边说:“主人,俪妃娘娘有请,来人在外堂候着呢。”赵高脸子绷得死紧,厉声道:“你们都先回去吧……老二留下来。”两兄弟赶忙给赵高问安,然后就灰溜溜出门离去。赵高诧异地问:“她,叫我……这深更半夜的……”家人道:“我问过了。来人说胡亥公子立府的事情,俪妃娘娘叫你过去想知道办得怎么样了!”赵高心里明镜似的,眼见蒙恬、扶苏他们借势声威高涨,俪妃比他赵高心里还要着急。赵高此刻一听到俪妃这名字,心就悬得老高,他认定这个女人是颗定时炸弹,保不定哪一天就要爆炸,不仅把她自己炸上天,还要连累无辜。赵高看着酷似自己的老二,突然想起一个应对办法,心里不由一阵喜庆。他吩咐家人:“你快去备马车……”
剩下兄弟二人时,赵高表情平淡地说:“老二,赶快换上我的衣服……”老二惊讶地瞪着哥哥。“我让你扮作我的模样去会会俪妃娘娘……”老二大惊失色:“老天爷……不要命了!我……”老二浑身在发抖,道:“不,不不……大哥……”赵高恨铁不成钢地朝弟弟肩头打一下,催逼道:“还不快点,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老二只得顺从地穿上了赵高的衣服,由于浑身抖个不停,声音也不自然:“哥,我感到害怕……”赵高无所谓地说:“你怕什么怕,我也去,扮成家人,就是想做个实验,以后有好多事情要应付这女人。不然,她一味纠缠会出大事。”赵高给弟弟装扮好,自己很随便地穿一件家人服饰,恰好家人来报说车已备好。赵高冲门外喊知道了,又悄悄告诉弟弟:“她主要是问胡亥公子冠礼的事情,你这不是前几天就参与过了吗?后头可能要说蒙恬、扶苏的事情,你就尽管点头,不用说话,记住了?”老二胡乱点点头,又哭着脸子说:“哥,你一定要在我跟前,要不然会露馅的……”
“没出息。好吧!”赵高答应了弟弟。
二人跟着来人秘密从宫墙角上次的那扇侧门走进俪妃的内宫。刚到角门,那宫人面无表情地对布衣的赵高说:“你在这等着,让你家大人自己去。”急得弟弟一个劲给他使眼色,赵高也感到意外,一身皮就把自己改变了。但马上恢复常态,装作很听话的样子:“是是……”大约过了两个时辰,装扮成自己的弟弟走出来时,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来到赵高跟前并没有理会赵高,而是径直地在宫人带领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拐角的宫墙。赵高感到莫名其妙,低声骂道:“你小子来情绪了,想造反呀……”弟弟不露声色地说:“谁想造反了,等回去我再说……”哥俩默默上车回府。
哥俩一进内堂,弟弟脱下赵高的衣服摔在地上说:“以后这样的事情你自己去解决……”赵高大惑不解,又不好发作,道:“你小子还真敢给我摆谱,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朝老二头上拍了一巴掌,老二这才气咻咻地说:“她根本不是要商讨胡亥立府的事情……她是要一个男人去跟她……”
“什么——”赵高睁大双眼,弟弟不再理他出内堂回了自己的屋子。宫里的女人们需要男人,这很正常,令他想不通的是,俪妃……赵高因此而更加惧怕这个无所不能的俪妃。
匈奴人贩阿木辛不得不去找常青光的原因是,自从蒙恬这件事让他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之后,他认为这是一次带有侮辱性的失败。回到家,阿木辛已经无法在家中树立权威,妻妾们一致对外地将他架空。他只好用手中常青光给的钱,一个劲儿地死皮赖脸地跟妻妾们套近乎。眼看套得差不多了,大妻突然整天哭嚷着要女儿,阿木辛的努力算是白费了,连夜骑上快马直奔燕子坞。
常青光听家人说是阿木辛来见,一口回绝:“不见……”浑身冻得发抖的阿木辛哭丧着脸央求管家,让他亲自去敲常青光的屋门……管家无奈地摊开双手:“你这不是在让我为难么。”阿木辛见不能奏效,不得不掏出点银两递给总管,总管装作很为难的样子说:“要不这样,就当是门没锁好,让你硬闯进去……”阿木辛果真就闯了进来。后头总管假装追赶着,阿木辛一路呼叫着,常青光、常将军、常大人,来回变换称呼,来到了常青光和爱妾的卧室门口。
常青光气恼地要惩罚管家,阿木辛死皮赖脸地跪在他面前,然后把他从家里偷出来的财宝全部奉上,还给常青光那赤裸着半截身子的爱妾戴上了一条珍珠项链。女人喜上眉梢也开始为阿木辛求情。常青光这才留下了他,二人又开始狼狈为奸,商谈合作事宜。常青光提出了苛刻的条件:“阿木辛,你从我这拿走的悬赏钱,这次算是还清了。但今后你从我这里每带走一人,都必须当场兑现。”阿木辛一下子跳起来:“这怎么行?还跟以前一样,等我处理了人口就回来结账……”
“不行。”常青光一口回绝:“去年蒙恬之事,你害得让我在主人跟前失去信义,直到现在主人都没再理睬我。老弟,这可是对我很不利呀,说不定哪天派人来,咔!就要了我的命。”
阿木辛傻眼了,自己现在一贫如洗,哪来的本钱。于是继续央求道:“那我还来投奔你干啥?不然你再借我一些钱……”常青光思索再三:“不如这样吧,你先回去问你姐夫再周转一些钱来,你把女儿也嫁给他了,难道他就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阿木辛无奈,只得顺从常青光。他平生没有别的事情会做,就学会了贩卖人口。他决心要通过个人的奋斗,重新建立一个家园。
阿木辛在燕子坞逗留了几天,想好了对付欣孜骨都侯的计策,这才起身赶往匈奴左贤王处。真是事有凑巧,他刚刚离去几个时辰,京都密使金成就驶进了燕子坞。金成打马鞍桥上跳下,冲着迎面笑嘻嘻过来的常青光就嚷:“你的朋友,那个匈奴人贩呢?”常青光讨好般地向他示好:“不知密使大人驾到,小的有失远迎。”
“少来这一套,我问你人贩子呢?主人让我杀了他。还有其他和这有关的人……”常青光暗自侥幸,不管咋说,主人没有对他下手,这已经是万幸了。“密使大人是说那个阿木辛?他好像在天地里消失了,再都没见他的面,我还在找他呢,事情没办成,把钱花了个干净。你想他还敢来么,我不要他的命才怪呢!”
金成很失望的样子,恨恨地道:“这狗日的,便宜了他。那其他人呢?那些负责跟匈奴人联系的家伙们……”常青光哑然地失笑了:“跟匈奴人就是这个阿木辛,是我直接跟他联系,还哪来的匈奴人?”
金成自从走进燕子坞就一直绷着个脸子,常青光赶紧招呼后厨:“赶紧给密使大人准备饭菜……大人请就座。”金成也只得先坐了,自怀中掏出信札:“这是主人给你的信……”常青光赶紧拆看,就见上面写道:
蒙恬已主政北疆,望常将军识时务及时收敛,要是再敢给我惹出事端,咱们话说到明处,新旧账一起算。我只要一个指令,京都密使金成就可以在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要了你的命!他暂时就待在你那里,帮助你处理边务,再训练训练军士,不可怠慢!
……
常青光脸上已是冷汗浸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