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哈马尔,1532年11月15日夜
当那些见过印加王阿塔瓦尔帕的队员快马加鞭地回到卡哈马尔的神庙大广场上时,天色几乎全暗了。法兰西斯科·皮萨罗总督先生依旧留在原地。他直挺挺地安坐在马上,看来午后的那一场冰雹并没有吓倒他。
一听到马蹄声,原本已经回房休息的那些人马上手持火把,冲出屋外。在微弱的照明下,每个人的脸上只见一团阴影。
“印加王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回来,法兰西斯科,”艾南多先生马上说,“但是他接受了你明天的邀请。”
总督点头表示知道了,之后他问:
“他长什么样子?”
“像个大王子。”苏拓接口说。
“像摩尔人,”艾南多先生不疾不徐地说,“他坐在小木凳上,其他的人全都站着。他的眼睛充满红色的血丝,好似曾生吞活剥了所有的对手。和所有的印第安人一样,他十分狂妄自大。”
“也很高不可攀……”苏拓补上一句,“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
艾南多先生大声地抱怨:
“苏拓觉得他高不可攀。事实上,那是因为在我抵达之前,印加王根本不愿意和他沟通。直到他得知我是总督的哥哥之后,他的话才多了起来……”
苏拓没有反驳,法兰西斯科先生突然问:
“他们有多少人?”
“很多,”艾南多先生叹口气,约略比了一下。“所配备的武器大多为工具性质,如长枪、投石器和大榔头。没什么杀伤力!”
总督的眼光转移到苏拓身上,最后他终于开口说:
“四万,我想。而且全都经过战争的训练。那些星形大榔头的针棒多少会造成些伤害。”
西班牙队员窃窃私语。他们不断地重复四万这个数字!没有一个人曾经见过如此庞大的军队。
魏胜德修士走向贾伯晔的坐骑,扯着马上的缰绳问:
“您是否告诉了那位印加国王,是上帝派我们来找他的?”
艾南多笑着挖苦说:
“我告诉过他了,魏胜德修士,还重复了好几次,可惜根本是对牛弹琴。印加王向我们宣称太阳是他的天父,月神是他的圣母。”
魏胜德修士摇着头画了个圣号。
“他简直就是个邪教徒,”艾南多继续说,“别梦想以圣经改变他的信仰。”
“他们和其他的男人和女人没什么两样,”贾伯晔边大声地表示,边看着法兰西斯科先生沉郁的眼神,希望能够得到他的支持。“一些和你我相同的人类,大人。况且他们安分地待在自己的土地上。”
“你这个小学生,竟然学起大人的模样,喝了他们的啤酒!”艾南多先生哈哈大笑。“他早醉得失去了判断力!”
可惜没人理睬他的玩笑。沉默像沁人骨髓的寒流吞没了这个玩笑。随着夜色加深,一股强风迎面而来,横扫火把上的火苗,发出轰轰的响声。
总督终于有所反应,他将马骑向最大的那幢建筑物前,小声地说着些什么,别人根本听不清楚:
“别多做无用的揣测了,哥哥。贾伯晔说得对:他们和你我一样。他们既勇敢又聪明,我们得牢记这一点。”
晚风传来远处响起的号角和鼓声。
小孩们蜷缩在帐篷里,毫无睡意,既兴奋又害怕,他们轻声细语,彼此描述着那些来了又走的外国人的长相,说他们半人半马,比羊驼还高大,不仅可以轻松地跳过高墙,银色的脚底还闪闪发光。
唯一的君王留在方院的寝宫里,下令不准任何人前来打扰。温泉区里空无一人,一切超乎平常地安静。
和其他今晚不陪伴君王入睡的嫔妃一样,安娜玛雅行过礼后,倒退着走出幽暗的内院。阿塔瓦尔帕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喝了那么多杯奇恰酒、连日来的守斋,再加上与那些外来客碰面时的紧张压力,似乎把他累垮了。他的眼睛红得看不到眼珠子。
安娜玛雅决定到温泉区旁的小庙走一趟。但是就在她跨出内院的门槛时,安蒂·潘拉挡在她面前。
黑暗里,她双眼发光,白白的牙齿像极了动物的獠牙。她突然伸出手抓住安娜玛雅的手腕。
“你急着想去哪里?去找他们吗?”
“去找他们?你在胡说些什么?”
“少骗人了!我什么都知道。”安蒂·潘拉咄咄逼人。
安娜玛雅试着拨开她的手,然而安蒂·潘拉却越抓越紧,几乎要将她手上的那只金手镯掐进肉里。
“我注意到了你看他们时的眼神……”
“放开我!”安娜玛雅只说了这句话,她感觉自己就要发脾气了。
但是安蒂·潘拉一脸恨意,反而抓起她的另一只手,用力地将她推向墙角。
“我就知道你是个扫帚星!”她嘲讽地说,“唯一的君王从不肯相信我,这一次,他非信不可!”
“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安娜玛雅嘟哝。
安蒂·潘拉将她推出内院。面对公主的粗暴无礼,安娜玛雅依旧直挺挺地站着,并不回手。她满腔怒火,腹部灼烫,好像喝了温泉里的硫磺水。她早猜到了她准备说些什么。
“噢,少装出一副伟大和高贵的卡玛肯柯雅的样子了!”安蒂·潘拉大笑。“我注意到了你看那个外国人的眼神。只有女人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你看他的样子就好像看见了一个巴不得对他投怀送抱的男人!”
“闭嘴!”安娜玛雅大叫。
“这几年来,我把你当朋友看待,那是因为唯一的君王总是护着你。但是自从我们最后一次碰面以来,你便开始讨厌我。我早就知道你会背叛我们……”
“不对!”安娜玛雅哽咽着推开她。
手臂用力一挥,安蒂·潘拉打了她一记耳光。安娜玛雅一个重心不稳,跌倒在地,只差一小步,她的头险些撞进温泉池里。她呛进了一口从池塘溢出的硫磺蒸气。
“而且我知道为什么!”公主大声叫嚣。
就在安娜玛雅从地上站起的同时,脑中轮流出现了某些影像和思绪:她母亲的笑脸在空中盘旋,嘴中呢喃着母亲对女儿的关爱;老印加王斑斓的肌肤;那位紧盯着她看,有金色头发的男人的脸孔……
“我也知道!”她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
安蒂·潘拉大吃一惊,发着抖放开她的手。安娜玛雅的唇边浮现一抹奇怪的微笑,脸上的表情异常冷静,湛蓝的眼眸里闪着某种光芒吓得安蒂·潘拉急忙地往后退。
这是第一次,安娜玛雅以无惧无喜的态度正视她的这位假朋友。她看穿了她被嫉妒和仇恨扭曲了的心灵,她看穿了她的真面目。
“我知道,”她重复,“而且我并不害怕知道真相。我知道自己的血缘了,也得知自己的身世。我知道有个外国人——有个和那些人长相相同的人,就是我的父亲。”
她听见夜空里传来自己所说的这番话的回音。
“我眼前所见只不过是一些幻影,一种触觉,一些村里小孩说过的话——有个脸上长满胡子的外国人从森林里来,之后又消失在森林里……”
“你和他们一样。你和他们一样可恶!”
“但是我也知道,”安娜玛雅继续说,“我一生都将谨记唯一的君王万亚·卡帕克在临死前的那个夜晚对我的叮咛,当时他承诺将会永远保护我。”
她不再说下去,定眼不屑地打量着安蒂·潘拉惊慌的脸孔。
“你还记得,在基多时,你问过我为什么长得这么丑吗?我不会问你这样的问题。我知道你为何长得如此丑陋。我知道为什么唯一的君王不愿意碰你,为什么他讨厌你身上的味道,还有为什么你的下体让他觉得恶心……”
“你疯了!”安蒂·潘拉含着泪水大叫。
“从你的嘴中我一眼就看穿了你居心叵测的心思,安蒂·潘拉,在你柔润光滑的双颊下,藏着仇恨和邪恶。你的眼神所流露的是污秽不堪的心灵。”
“你是个女巫,来自地狱,准备毁灭我们,”安蒂·潘拉呜咽着哭诉,像挡火般不停地挥动双手,遮住脸部。“你是个外国人,你想把我们交给他们,就像你把自己献给他们一样;你希望他们骑着他们的马到这里来,把这里夷为平地!”
就在安蒂·潘拉又叫又骂的时候,安娜玛雅往前逼进一步,试着拨开她的双手。公主连忙退向那窟滚烫的温泉池。
“因为仇恨,”安娜玛雅喃喃地说,“因为仇恨的洪流,因为可悲的谎言……”
“你不是我们的人!你巴不得我们大家都死光!”
安娜玛雅毫不迟疑,她一把抓住安蒂·潘拉胡乱挥舞的双手,用力地握住,力量之大足以将它们捏碎。
安蒂·潘拉睁大双眼哀号。现在她的眼底只剩下恐惧,脸上的水珠早分不清是汗珠、温泉潮湿的蒸气或泪水。
安娜玛雅踩着奇怪的舞步,将她拖向那窟温泉,似乎准备将她往下推。公主极力反抗,跪倒在地上,粉嫩光滑的大腿被地上石块的棱角割得满是伤痕,伤口上沾满灰尘和汗水。眼前就是滚烫的温泉,她们感觉脸部就像着火似的,喉咙呛满硫磺的味道。
再度用力推挤痛苦哀号的安蒂·潘拉的手臂,安娜玛雅索性蹲在她身边,将她推向池边的栏杆。
“这就是你想做的?”安娜玛雅贴在她的耳边说,“把我推进滚烫的水池里?把我甩了?”
安蒂·潘拉不停地流泪。
“回答我。”
安蒂·潘拉点头。
“看清楚!”安娜玛雅说。
她放开安蒂·潘拉的手臂,用力脱下手腕上的金手镯,那只几年前她送给她,有两条蛇形装饰的手镯,但因用力过猛,反而抓伤了自己的肌肤。她把手镯在她的眼前晃了一晃。
“还记得这个吗?从前我只是个胆小的女孩,一个来自森林的女孩,丑得怪异,只有被取笑的份。我本以为你和其他人的想法一样……之后,有一天,你带着甜言蜜语和微笑来到我房里,送给我这只手镯,你说你永远都是我的朋友。当时你美极了,我就这么相信了你……是的,我也是,我当时也愿意当你的朋友……”
她把手镯丢下水,只听见一声汩汩的拍水声,比石块或雨滴落水的声音还轻。一眨眼的工夫,手镯即被滚烫的水流卷走,消失在布满红黄交融的硫磺池底。
安娜玛雅倏地站起。这份友谊在她心中陨落时所引起的回响并不比那个首饰消失时所发出的声音多。
撇下蜷缩在一边,哽咽哭泣的安蒂·潘拉,她挥一挥衣袖,径自离开,踏进黑夜里。
“方思轲医师!”
和所有的西班牙人一样,被称为潘秋的理发师兼外科医师方思轲·罗培兹,也将所有的家当移置在广场边的某栋房子里。锡盆、手术刀、钳子、牙锤、刮胡刀、面霜和青草膏全都整齐地排列在一只皮箱上。
一听见贾伯晔叫他,他马上回头,露出微笑。
“有何贵干,贾伯晔?”
“我想请你帮我刮胡子。”
理发师仔细端详着贾伯晔的脸庞,随行而来的赛巴田则在一旁偷笑。
“见过印加王后他就疯了!”他下断言。“他要你顺便帮他剪一剪头发。”赛巴田眨了一下眼,格格大笑。
理发师摇一摇头。
“贾伯晔!天色已晚,况且一个小时后,我们就得去见总督……”
“所以你还有时间。”
“就是没有!反正,总之,明天你有的是时间,随便你要刮、要修或要剪都可以!”
“这可是一位勇者的至理名言。”赛巴田止不住讪笑。
“为什么突然想剪胡子?”理发师一本正经地重拾话题。“就像你很适合戴手套一样,你也很适合留胡子。”
“为了让脸透透空气。”
“你果真这样认为或故作疯狂?”
“潘秋,明天,我想以崭新的面貌见人,所以请你务必帮我刮掉胡子,剪短头发。之后,我想到河里去把身上的污垢彻底清洗干净。”
“天杀的!三更半夜?和那四万个在我们身边大喊大叫的野人一起去?”
潘秋飞快地跑去找来小一瓶玻璃药罐,小心地摇晃了一会儿之后说:
“贾伯晔,只要喝下三滴这种安眠药水,肯定可以让你恢复镇定,马上入睡,这才是你该做的事!”
赛巴田哈哈大笑:
“你不懂,理发师!贾伯晔先生明天和某小姐有约。”
贾伯晔疑惑地看一眼那个高个子的黑鬼。
“我知道她长什么样子,您的女友,”理发师做出割草的样子。“我们大家都和她有约。但是我可以向您保证:她一定会取笑我们的胡子,嫌弃我们身上的刺鼻味!”
“你们两个别再闹了。”贾伯晔边从皮箱里取出刮胡刀边说。
他取出刮胡刀,用刀面在手心上试划了几下之后,将刀锋指向方思轲,以低沉的声音命令他,众人顿时收起笑容:
“请帮我刮掉胡子,潘秋,否则你将永远也别想见到秘鲁的金子长什么样子。”
安娜玛雅赤脚一路直奔到温泉区。她要洗去身上所有的污秽、所有弄脏她心灵的谩骂以及所有施压于她的暴力。
她需要重生。
此刻,她走出几乎滚烫的温泉。在银白的月光下,晚风徐徐,赤裸的胴体冒着白烟。洗得净身上的肮脏却洗不掉成串滚落脸颊的泪水。她重新套上白色的阿娜蔻,但没有别上任何首饰。尽管拔掉了安蒂·潘拉送的那个蛇形手镯,手腕上却依然留着那道淤血的印记。
那边,在城的另一边,在山脊上那条通往卡哈马尔的皇家大道上,今早犹见外国兵团像条铁灰色的蚯蚓蜿蜒其上,现在却成了一条被引爆的火线。那是由几千名不愿意臣服在印加王统治之下,和那些胡子先生一起离开的印第安人手持火把所连成的影像。他们全是些被阿塔瓦尔帕征服却又背叛他的战俘。他们都曾担任过瓦斯卡尔的部属,今天,为了报复唯一的君王,带着满腔的怨恨和武器投效外国军队是最佳的方法。
黝黑的夜色里,那条火线宛如一道流金,从山口流向城里,将城垣照得通体光明。
卡哈马尔虽近犹远!
“他们都将命丧黄泉。”黑暗的角落里有个声音说。
“古亚帕!”
年轻的军官从黑暗里走出来,胸前到足踝一丝不挂,身上只穿了条丁字裤。她忍不住欣赏起他强健的体格,全身上下的肌肉结实得像飞溅在高山里的湍流。
“我全听到了,”他说,“我知道那个女人心地凶狠,而且我知道你不会背叛,永远都不会……”
“谢谢,古亚帕。”
“但是我也知道你对那位外国人情有独钟……”
她听出对方语带尖酸。
“所以我想告诉你,他死定了。”
安娜玛雅合上双眼,感觉四肢麻痹,腰间刺痛难忍。
她仍记得那位外国人的脸孔。她仍记得他的眼神,和他摇摇欲坠、险些跌进她怀里时的景象,这一幕就像一颗着火的石砾,撕裂着她的五脏六腑。
那位外国人仍深深地吸引着她,感觉就像心上被插了一把希望和温柔的利刃。
而现在,她更担心他会死去。
“放开我,古亚帕。”她低吟。
“他死定了,”这名战士再次重复。“他和所有其他的人。”
他随后便消失在黑夜里。
安娜玛雅重新站起来,转身背对着卡哈马尔。她极目张望着西边幽暗的山岭,假如维拉·欧马没有忘了她的话,双胞兄弟神应该会从那个方向归来。
“回来吧,”她结巴地说,“回来吧,双胞兄弟神,回来吧,我求你,请帮帮我!”
魏胜德修士命令军队取下所有摆在墙上神龛里的陶瓷人俑和异教神像,点亮永不泯灭的油灯,黄金圆柱大厅顿时弥漫着一股鬼灵洞穴的气氛。
大厅的正面,约有十道开向广场的大门,所有无法进入大厅的人全都挤在门边。整座城里只剩下少数几位身带警示号角的哨兵。他们驻守在城门前和金字塔顶。
当总督爬上由几只皮箱临时堆砌成的小平台时,底下鸦雀无声。艾南多先生和几名上尉陪在他的四周。
魏胜德修士将那个插在竹竿上的金十字架高高地举起,然后面向神灵聚集的方向朝拜三次,此时众人亦脱掉帽子、高顶帽或呢帽,以示尊敬。之后他转身面对法兰西斯科先生,同样高举十字架,重新朝拜一次,这一次他把十字架贴近总督的脸,近得只见他脸上的胡子把十字架全都覆盖了。
全体官兵齐画圣号。
“天主依其旨意支配天上和地下的一切,”法兰西斯科先生以高亢轻快的声音说,“但愿他和蒙基督祝福的圣母为我等祈……”
众人表情僵硬,双眼无神。法兰西斯科先生似乎有看穿每个脸孔的本领。他的瞳孔,尽管颜色和他的胡子一样灰暗,却比那些插在酒瓮上的火把更明亮。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指着众人大声地说:
“你们以为那些把我们封锁在草原里的印第安人一共是四万人?才不是呢!”
他又停顿了一会儿。
“比这个数目还多。或许是两倍。八万!”
他不再说下去,似乎知道有人将口出怨言,但却没有。
“八万!一个人对付四百个人!一个西班牙人对付四百个印第安人!在普纳岛的时候,对方共有多少人呢?几百个而已!在通贝斯呢?也不超过这个数字。阿塔瓦尔帕国王向我们表达善意,送给我们许多漂亮的礼物。他选择在这个迷人的广场上接待我们,可惜这一切都只是个陷阱。他想在此地一举歼灭我们。你们全都害怕了。你们怕得像面对黑夜的小孩,满脑子胡思乱想!你们害怕,因为你们对上帝的信仰不够坚定!一个人对抗四百个人!是的,因为那是天主的旨意——是天主的旨意,孩子们,因为他想在那些尚未认识他的人面前显示神迹。天主希望住在此黄金国度里的印第安人像全世界的子民一样回归到他的怀里!天主说过:‘一个人对抗四百个人,这就是你要面对的,你希腊人贝多,你亚隆索,你胡安,还有贝纳卡萨、孟纳以及在场所有的人……’”
法兰西斯科先生那根直指人心的指头仿佛掐住了众人的咽喉。之后他再度提高嗓门呼吁:
“全体官兵们!是上帝的旨意,因为他想考验我们对他的信仰,同伴们!上帝实现诺言,帮我们破除万难顺利抵达了这里,因为他希望将我们造就成显示他伟大神力的最佳工具!同伴们!弟兄们!上帝挑选了我们,并且祝福我们,因为他希望我们众人心无旁骛,专心一致地拿出勇气以欢乐的心情显耀他的王国!……同伴们,请擦亮你们的眼睛,请冷静你们的头脑!印第安人已经进入了这片草原,这里,八万兵力,只因为他们怕你们!因为害怕所以故意制造这些不堪入耳的噪音,蓄意干扰我们的睡眠……”
他不再说下去,这一次他从浓密的胡须里挤出一些笑容。随后响起三两个笑声。法兰西斯科·皮萨罗总督点一点头,再度微笑后,冷静地补充:
“明天早上,他们的国王将亲临此地。他将带领整队的仆从、嫔妃和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进入此广场。我一定会亲手逮住他,绝不会让他溜走。你们等着瞧好了,届时那八万名印第安人将吓得连动都不敢动一下。这就是明天的情况……”
绵延的号角和鼓声响彻大地、山顶和云端。草原上摆满了熊熊燃烧的火盆。因为火焰明亮照人,整个帐篷区在夜里看起来反而比在白日时更壮观。风停了,尽管天空下起毛毛细雨,火盆上狂舞乱跳的火苗依然热情不减。
然而安娜玛雅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从午夜起,她便蹲在燃烧的古柯叶旁,不用任何人的帮忙,独自准备着一切的事宜。她偷偷地带着古柯叶和奇恰酒,躲开人群,藏身在神庙背后。
她大口喝酒,大口呼吸。
现在,她不自觉地摇着上半身,静静地等候。
她独自一人。从未有过,从被席坎夏拉逮捕的那一天起,她不曾感到活在这个广漠的世上竟是如此地孤独和迷惘。自从唯一的君王万亚·卡帕克对她伸出援手后,她便不再有懦弱和被拋弃的感觉。
然而她依然信心满满。在此独一无二、恐怖至极的深夜里,等待他前来,等待他的帮忙。但愿他能够帮她,帮助这位他在过去几年内祈求并获得其协助的女孩。
“噢,请帮我,请帮我!”
可惜细雨霏霏,在她的发上洒下千万颗小珍珠,还弄湿了古柯叶,将其灰烬变得又浊又浓。而从冥间传来的竟只是一阵阵冰冷的沉默。
几个手持武器的影子徘徊在空荡的街道上。
卡哈马尔的城垣里随处可听见印第安人从草原上传来的激烈的喧哗声,即使在夜里也一刻不得闲,连马匹都辗转难眠。
他们点燃了几千盏火盆,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天上的星星全掉到草原上来了。
但是所有的官兵全将眼光从草原上移开,因为法兰西斯科先生下令说:
“别看,别听!那些都是假象。必要时,用衬衫的衣角捂住你们的耳朵,什么也不要管。”
总督亲自巡视各个兵团,将手按在官兵们被雨淋湿了的肩头上。
“照顾好你们身上的长剑,”他建议,“磨亮你们的靴子和盔甲。这些事情不仅可以活动你们的手关节,还可以让你们动动脑。”
不管是步兵、骑兵或上尉,他一视同仁。他问他们那些天黑时和大批的鞑兰军队一起抵达的印第安女人做的玉米饼味道如何。他笑着问现在他们的五脏庙是否和刚喝下的蚕豆汤一样感觉暖和多了!他笑着,轻启被覆盖在胡子下的细薄嘴唇,假装瞪着天真的双眼继续说:
“今晚,孩子们,我们之间不再有权高或位低的区分,不再有步兵或骑兵的不同待遇。大家的命运全掌握在天主的手里,同伴们,凡是愿意和我一起奋斗的人便是主宰者!”
他边用长剑敲打阶梯,边登上金字塔顶,细心检视着那个由希腊人、赛巴田和贾伯晔共同架起的炮台。他还调了一下射击的焦距,将焦点直接对准街心。考虑了片刻之后,他下令说:
“天大亮之后,就不要再瞄准街道了。改瞄准这里,广场中央。你们将炮台移到可以射击到草原前的那堵高墙的最后一扇门的位置。你,贾伯晔,我需要你下来帮我……”
在火把忽明忽灭的照明下,他注意到贾伯晔剃光了胡子后光滑的脸庞。他笑着说:
“咦,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为了那个伟大的日子清洗门面。”
他拍打贾伯晔的肩膀,温柔地眯着眼说,一旁的希腊人和赛巴田则早笑弯了腰:
“明天,我们要让印第安人瞧一瞧你的样子。他们一定会对你印象深刻:他们会以为看见了一位天使!”
眼前突然白茫茫的一片,有个小孩的声音喊道:
“安娜玛雅!”
什么都看不见。眼前一片空白,深不见底。一切尽是温和的白色,既无凸角也无凹洞,好似整个世界全被一片无中生有的白云给遮住了。
那个小孩的声音再度喊道:
“安娜玛雅!”
她觉得明明回答了,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不要害怕,不要忧伤。”那个小孩的声音说。
她觉得自己问了对方是谁,那个小孩的声音回答说:
“我就是那一位陪伴在你身边,永不离开你的人。我就是那一位在世间接受过你帮忙的人。”
她觉得这一切根本不可思议,因为那个接受过她帮忙的人是个早已驾鹤西归的老人。于是那个小孩笑着说:
“我就是那个人。我回归到了我的童年时代,因为整个世界正逐渐地年轻化。大帕沙沽提的时刻来临了。旧时代将被推翻,新时代则还是个在母体中孕育的胚胎。”
安娜玛雅全身战栗,心中惦记着明天即将开打的战役。小孩说:
“老者将被摧毁,大者将被击破,强者不再为强——这就是帕沙沽提。所有结在吉普记事绳上的绳结都将合而为一。之后,其他的绳结都将消失在自由绵延的海角天涯,化为乌有。世界将再度统一,重新开始。一切都将改头换面。”
安娜玛雅心想:那么我们都将会死去。那些外国人会把我们杀了。小孩以极温柔的声音说:
“有些人会死去,有些人会壮大。你别为自己担心,但是请照顾我的儿子,曾经被你变成蛇的那一位,因为他是当代最后一个绳结。也请你照顾我的另一个儿子,你曾经从毒蛇手中救他一命的那一位,因为他是未来绳结的第一个结。”
安娜玛雅心想:我怎么可能办得到?我甚至不是一位真正的印加人!当小孩喃喃低语时,她可以感觉得到他的抚摸:
“你应该成为你自己。不要害怕,在往后的岁月里,美洲狮子一定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总督昨晚作的那场演说真是精彩极了,”希腊人说,“很高兴听到他那样说,可惜毕竟是演说。现在,真正的好戏才要上场呢!”
他指着西边的山巅,尽管堆云如雪,天空却是一片明朗。
他们三人依旧坐在金字塔顶的炮台下,被冰冷的雨滴冻得全身僵硬。一个小时前,草原上印加人敲锣打鼓的喧嚣声突然奇迹般地中断了。他们怎么知道黎明即将来临了?几千盏火盆引燃的烟雾堆积在城里的上空,一山飘过一山,好似一团厚如云层的污浊臭气,直扑向人的眼睛和喉咙。
“一个人对付四百个人,”希腊人苦笑着重复,“马上就会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但愿你应付得来,”赛巴田取笑说,“只可惜那些家伙从不在晚上出击,要不然我可就占优势了!”
之后他们停了很久不讲话,试着猜想温泉区那边的任何动静。
“为什么你都不说话?”希腊人终于忍不住问贾伯晔。“通常害怕反而会让人想说话。”
贾伯晔看了他一眼后,笑一笑。
“我是害怕,但不是你想的那种害怕。”他哑着喉咙说。
“那么是哪一种,嗯?”
贾伯晔沉默不语,露出神秘的微笑。等希腊人和赛巴田不再追问之后,他抬头望着满天的星辰。“有个梦藏在我的梦想背后,”他自言自语,“可惜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