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哈马尔,1532年11月15日
午后,西边的天空晴朗无云。挂满雨滴的山谷里,在天神安帝的照拂下,发出晶莹剔透的点点光芒。山巅也染上一道温柔的光晕,直覆盖到背阳处。云雀和红隼在沼泽旁的灯心草丛里跳上跳上,觅食小昆虫。
营区里的妇女早已起床生火煮汤和烤玉米饼了。
阿塔瓦尔帕在最后一场祭典上喝了许多奇恰酒,现在只剩一些女人陪在他身边。卡哈马尔的首领和各地的王子均已离开宫女工作的内院,现在宫殿里一片寂静。
可惜又有一位传讯官急忙赶来传递消息,他向古亚帕报告说有位外国军官带着一支骑兵队前来,想晋见唯一的君王阿塔瓦尔帕。席坎夏拉也在队伍里面。
这一次,阿塔瓦尔帕离开泡澡的泉窟,直走到大温泉区的山丘顶,朝城市的方向看。
过了一会儿他才看到他们。突然间,他咂了一下舌尖,指着沼泽边缘山路上的一排小黑点。
他转身对安娜玛雅。
“你看,”他出奇温柔地说,“像一排草原上的茅草屋。”
他笑得很祥和,很和蔼。顷刻间,他脸上的表情就像一位和女儿独处的快乐父亲。
接着,他转身对古亚帕说:
“古亚帕弟弟,把我的贴身侍卫叫到内院来。叫所有的王子和祭司也来。告诉每一个人,太阳之子不想听到任何一声尖叫。”
皇家大道十分宽敞,足供五个前锋队员并肩而行。路面笔直,可直通草原的另一头,或穿过沼泽区,直达广袤的帐篷区。不同于以往,他们无须走近帐篷区,某些地方的印第安人也无须挤在路边便可看见他们从面前经过。这一次,他们不再躲躲藏藏。
众人眼神专注,表情严肃,一副无所谓和不感兴趣的样子。
苏拓转身面对贾伯晔,对他做了个鬼脸,直接透露自己心中的想法:
“看起来他们知道得比我们多,不是吗?”
尽管紧张万分,他们依然安步当车,长矛顶着鞋尖,随着大使放慢脚步。他们以如此的速度,走了大约半公里之后,赫然发现路的尽头陷入一处泥沼里。周围只见旁边灯心草丛里有条小径。贾伯晔本想策马入林,却又随即停住。
“路面太泥泞了,”他向苏拓解释,“恐怕马匹会陷入泥潭里,弄得一身都是泥。”
“或者跌断了腿之类的……”苏拓马上附和。
“大使先生建议我们改走下面的那条小路。”菲力比洛插嘴说。
席坎夏拉大使冲着他们笑一笑,然后指着芦苇丛里一处可涉水而过的卵石堆。
“那个家伙分明想把我们整惨!”苏拓怒吼,命令军队跟着他前进。
“现在,”贾伯晔心想,“他知道我们的弱点了。假如我们得撤退或者他们故意惹火了我们的马匹,这么一来我们果真掉进了一个死无退路的澡缸里了!”
他垫底,慢慢走过清澈见底的小溪,连卵石表面的闪亮光影都看得一清二楚。
苏拓掉头走到他身边。两人不说话,互看了一眼。
然而彼此心中的想法不谋而合。
几位宫女替唯一的君王打扮完毕。
内院里挤进一群士兵,包围在温泉浴池的四周。
整个营区到处都可听到宣导政令的广播。
军官们急着将士兵组织成作战军队,众人并肩靠齐,手上握着狼牙棒或投石器。那些驻守在皇家大道旁、河水湍急的岸边或沼泽区的士兵,更是不时地偷偷朝北方观望。他们猜想从那几道活动的灯心草栅栏后,将冒出一些头戴银盔甲,脸上覆满毛发,身材魁梧得好似骑在芦苇草上直奔而来的外国人……
妇女们赶紧放下烤饼煮汤的工作,或喊或打或哄,人人抱起小孩躲回帐篷区,避免他们在街上乱窜。小孩则哭闹不已,因为他们也想一睹外国人的庐山真面目。
阿塔瓦尔帕命令手下将那件外国宾客赠送的衬衫挂在一根长竿上,然后像树立象征征服对方的胜利旗帜般,将它插在方院的墙上。
之后,他注意到安娜玛雅一直缄默不语,便说:
“过来我身边,卡玛肯柯雅,过来当我的左右手,替我看清楚那些外国佬的脸孔。或许他们一见到你眼睛的颜色,便会知难而退了?”
安娜玛雅猜想他说此话并没有开玩笑的意味,但却带着浓浓的疲惫和孤独感。
越过第二道河川之后,他们已经近得可以辨别哪一栋建筑物是印加王所住的宫殿。如果说那些印第安帐篷看起来像一道横陈在卡哈马尔城内草原上的无垠白墙,那么其余的风光就只剩下一些奇形怪状、隐约可见的山锥了。
“上尉,”一位队员喊道,“您看!您看那根竖立在印加宫殿上的旗帜!”
贾伯晔跟着众人朝他指出的方向望去。在一根长竿上,勉强被微风吹起,他看见那件总督送给印第安国王的丝质衬衫。
苏拓忍不住骂了句脏话。他举起长矛,要众人停下。之后,他把菲力比洛叫到身边,要他请席坎夏拉大使自己一个人先走,去他主子的宫殿向他报告,说这些外国大爷已经大驾光临了。
菲力比洛面有难色。
“怎么了,翻译啊,蠢蛋!”苏拓扯高嗓门怒吼。
和往常一样,席坎夏拉虽耳听翻译,双眼却总盯着上尉瞧。
菲力比洛传译完毕后,席坎夏拉放声大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二话不说,他举手做出再见的手势后,便命令挑夫们出发。
等他稍微走远后,苏拓问菲力比洛:
“为何他笑得如此开心?”
这位传译者亦露出同样的微笑:
“噢,因为他觉得很荣幸能够向唯一的君王报告您的大驾光临!”
苏拓和贾伯晔再度交换一个眼神。
“我们马上就可以知道,我们或他,谁说谎的技术比较高明。”贾伯晔叹口气说。
跨过内院的门槛后,席坎夏拉马上拱手作揖。他低着头,弯着背,穿过花园,绕过浴池,从士兵和王子们的面前经过,朝端坐在长廊里的一张三脚椅上的唯一君王阿塔瓦尔帕走去,向他下跪请安。
他的前额几乎已经碰到地上的灰尘,他感觉众人的眼光全落在他的身上,他骄傲得微微颤抖。
“过来,席坎夏拉,”阿塔瓦尔帕命令,“那些到这里来的外国人是谁?”
“是某舰长手下的一名上尉,他带了三十名士兵,”席坎夏拉平静地说,“他们骑马,手握长矛,马鞍上挂着盾牌。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唯一的君王,这表示他们怕您。”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他们那位留在卡哈马尔的舰长想邀请您前去做客。他们派了一位懂得对方语言的印第安人前来向您报告。”
阿塔瓦尔帕不再质疑。他默不作声。受到硫磺蒸气的刺激和泡了太久的温泉澡,今晚他的双眼似乎比平常更红。
安娜玛雅猜想,唯一的君王心中有点儿忐忑不安,连同其他的王子也受到了感染。内院的上空一片绯红,他的脸上也是。黄金色的安帝转变成血红色的时刻到了。
但是,事实上,唯一的君王阿塔瓦尔帕并不害怕担心,真正害怕担心的人反而是她自己。是她觉得脊背发凉,胸口冰冷;是她全身打哆嗦,仿若今天下午的那场冰雹打进了她的身体里,并且在里面结冰。
为什么呢?
啊!要是双胞兄弟神在这里就好了……
为何在那批外国人士抵达前夕,她竟然害怕起来了呢?他们只不过才几个人而已,反观宫廷内院里,少说有上百名士兵严阵以待,而整个营区则有几千名士兵!
席坎夏拉以婉转但荣幸的语气问道:
“您的意思呢,唯一的君王?”
“我们先听他们怎么说,明天,再把他们杀了。就像这样!”
阿塔瓦尔帕举起手,手掌在空中转了一圈后,像逮到了一只飞虫般握紧拳头。
他喜欢这个动作。他又重做了一遍,脸上带着微笑,比刚才那一次更夸张。
“就像这样!”他重复。
内院里传出第一声笑声。接着,第二声。然后又一声。之后笑声四起。唯一的君王笑了,当然王子们也得跟着放声大笑,大力摇晃耳上的金色耳环。在场所有的士兵、妃子或仆人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得合不拢嘴,甚至前俯后仰,好让笑声响彻那一片被染红、红得像硫磺水蒸气的天际。
连红眼睛里都笑出了泪水,唯一的君王又做了一次那个手势。
“就像这样!”他说。
前面的路突然中断。
只见河上搭了座竹桥。河水十分滚烫,到处可见沸腾的气泡。
河的对岸,大约再往前走十步远的地方,就是那一大片白色帐篷区的入口了。里面的印第安人,每五十个人组成一个矩阵,他们身穿战袍,整齐地靠肩并排,长矛摆在面前,矛头向地,定眼看着他们。
和往常一样,他们面无表情;既不惊讶,当然也不害怕。
贾伯晔趴在马匹的颈项上,折下两根芒草尖,将它们丢进冒烟的温泉里。只见一会儿的工夫,两根草秆便蜷曲变黑,化成几个黑色的小泡沫后,沉入水底。
苏拓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队上有名士兵指着一座由泥土铺设的木桥咕哝:
“根本不可能从上面经过。那个东西承受不了骑兵队的重量,我们肯定会被温泉烫成熟肉!”
此时,有位年长、双耳和颈部分别戴着大型黄金圆环的印第安王子,走近对岸的岸边。和其他的队员一样,贾伯晔不禁露出惊讶的表情。除了头上插了一些奇特的羽毛之外,这位老先生的胸前还挂满了黄金,手腕上也是黄金,还有他的两只手,当他指着下游的方向时,指头上全是黄金戒指!
菲力比洛传译了他简短的说明:
“这位大王子说你们可以从下游的地方过河。所有的人都得下马走路过河。”
苏拓向贾伯晔和其他三位骑士做了个手势:
“跟我来!其他的人,”他对剩下的伙伴说,“别被黄金迷昏了头。注意帐篷前的那些士兵。只要他们有所举动,你们就大叫,然后马上过来与我们会合……”
可以涉水而过的那个地方是冰冷的河水和温泉的汇流处。若说此处的水流不烫,事实上还是热得冒烟呢!
对岸有几级大型的石阶,可通往印加王的住处。两组方形矩阵的士兵严守纪律,捍卫在入口处。
受了冷热交替的河水和浓烈的硫磺味的刺激,马匹裹足不前,在沙地上乱踹。几名印第安王子,和先前那位一样,全身戴满黄金,走上前来,盯着它们。
既然苏拓执意要将马儿拉过河,他的马于是喷了个鼻息,然后纵身跃起,发出一声惊吓的嘶吼。
贾伯晔将长矛插在靴子里,伸出手温柔地安抚马匹。他突然想起法兰西斯科先生:在这种情况下,总督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策马过河。他只需挥洒三下马刺,必可顺利地抵达对岸。
正当他准备如此做的同时,从对岸、从印第安国王的宫殿里传出一个响亮的笑声——
一个回荡在空中,带着侮辱意味的笑声。
于是,对菲力比洛大吼一声之后,贾伯晔坐正身子,用力猛戳马刺。苏拓想法一致,亦快马冲进河里。其他的人见状,马上依样画葫芦。一踩进滚烫的热水里,马匹热得直跳脚,好似跨越高墙般。它们虽然不停地扭腰和踢腿,但终究过了河。等它们步出河流之后,马蹄再度将石阶敲得丁当响,同时发出耀眼的闪光。
第一次,贾伯晔在几位对面的战士脸上看见了吃惊的表情,他们半张着嘴,眼皮眨个不停。
他瞄一眼苏拓。这位上尉也察觉了此一现象,彼此互点一下头后,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们慢慢地骑马进入印加宫廷的内院。
他们俯身趴在马儿的鬃毛上,好顺利穿过门廊上的过梁。但是,等一过了梁之后,他们随即直起上半身,右手紧握长矛,左手拉着缰绳,长剑抵着马鞍两旁的长枪皮套。
至于马匹,当它们穿过花园,从站立不动的士兵行列中经过时,似乎惊觉自己正在参加一场典礼。它们竖起耳朵,咬着马衔,双眼骨碌碌地转动。它们怒气未平,沿着一个冒烟的热水池边缘前进,张大鼻孔喷气,马蹄用力踩在石铺的地板上,让人以为见到了来自天上的飞龙。
然而,在场的每个印第安人依旧面不改色。
印加国王并不难辨认,因为只有他一个人是坐着,身旁至少围绕着十名站着、双眼低垂的宫女。他身穿一件由小金片缝制的无袖长袍,手腕到手肘部分也戴着一圈黄金,但是脸色深藏不露。
两名站在他面前的宫女,手上拉着一块纱巾状、绣满银丝线的长布,遮住他的脸颊。人们看不见他的轮廓和眼睛,但他却可将对方看得一清二楚。
从他头上绑着的那条头巾,贾伯晔依然可以看出些端倪。他的额上绑着一条红色的细羊毛发带,下面垂着一绺黄金丝线,上插一根奇特的羽毛,羽毛的形状类似一颗钻石,又短又宽,拥有彩虹般的七彩色泽。
他像尊蜡像般一动也不动。
连轻轻抖动一下都没有。什么也没有。人们不禁想问他是死是活。但是在他的嘴巴部位,可发现那块纱巾随着他的气息前后摆动。
除此之外,毫无动静。此时所有的马匹全都交错地立在他的面前,它们张开骇人的大嘴,露出利牙。
如此的静肃反倒产生一种超然的尊严,一种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威严。贾伯晔开始感到害怕,其实到目前为止,他都很成功地克服了恐惧的心理,但这一次他吓得毛骨悚然。
他重新坐正,轮流瞧着印加王身边每一个人的脸部表情,他发现席坎夏拉大使眼中充满了傲慢。站在他身旁的那一位,贾伯晔认出就是那个充满自信、曾经感谢他杀死孟格所养的那条疯狗的年轻战士。
贾伯晔向他点头问好,但是对方仍旧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连眼皮都不曾眨一下。
正当苏拓准备骑马往前跨进一步时,菲力比洛立即发出阻止的叫声。
“不能那么靠近!”他哀求,“不能那么靠近!”
他跪在两匹马中间,双掌贴地,低头弯腰。
苏拓看一眼贾伯晔。他的脸色虽然看起来有点儿苍白,但是语气坚定,他说:
“我是法兰西斯科·皮萨罗总督手下的一位上尉,我奉天主和西班牙帝王查理五世之命前来探险我们所经过的那些土地,并且宣扬耶稣基督的信仰。”
等他说完后,现场一片肃静,静得连温泉水沸腾的声音都听得到。
胸口闷痛的贾伯晔再也忍不住,用长矛的握柄朝菲力比洛的背部重敲了一记,后者差点儿摔个四脚朝天。
“你翻!你翻啊,笨蛋!”
压低声音,不敢抬头,菲力比洛开始传译。贾伯晔不禁怀疑他是否照实翻译了!
然而,苏拓早已重拾信心。用力一拉,他将马匹调到旁边,做了个西班牙式的敬礼之后,接着说:
“明天,我们总督大人想邀请您一起共餐,以增进彼此间的友谊,并准备向您伸出援手,因为他知道您想扩充国力……”
只见印加王眼前的纱巾动了一下。
之后,沉默的气氛简直令人窒息,那位在岸边迎接他们的老人终于说了几个字。
“很好。”菲力比洛说。
“什么,‘很好’?”苏拓嘀咕。
“替唯一君王发言的那位大王子说:‘很好。’”
于是,快速瞄了一眼贾伯晔之后,苏拓上尉慢慢地、带着天生的高贵神韵,脱掉左手的手套。他拿下戴在无名指上的一枚小戒指,用右手两根指尖捏住,然后俯身面对印加王,将它递给他。
这一次,纱巾颤动,有个声音在说话。那位老王子从印加王的背后走出来,等他走到苏拓的手边时,后者马上将手掌合上。
“不,”他生气地大喊,“不是你。我是想请你的主人自己来拿这枚戒指。”
菲力比洛不愿传译,他缩肩拱背,把自己藏起来。然而上尉不悦的口气早将字里行间的意思表露无遗了。
所以,在一片寂静中,苏拓将马往前骑到印加王的面前,马鼻喷出的气息不仅将纱巾撩起,甚至吹动了帝王额头上的发带。他再度伸出手,张开手心,递上那枚戒指。
于是,犹如所有的动作都应比身旁其他的侍从慢些,印加王终于动了起来。
这次轮到他伸出手臂,张开手心。戒指掉入手心后,印加王以同样缓慢的速度缩回手臂,然后掌心朝下,张大五根手指头。
戒指在石铺的地面上弹跳了几下之后,继续往前滚,发出轻微的响声。
但是贾伯晔早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为何唯一的君王要她当他的眼睛?
因为她所见到的一切让他毛骨悚然。
因为她所见到的一切让他双眼发亮。
他们小心翼翼地骑马进入内院。那些伸长脖子、看似畸形的马匹瞪着大眼,用烙上了木头和银块的马蹄尖,用力踩在石板上,好像希望把地面踩垮似的。
至于他们,他们身上的衣服紧紧地包住身体,远看仿佛光着身子。脚上和小腿裹着另一层皮,手上也盖着一层皮,但是尖挺的臀部和苗条的腰部清晰可见,肩部则比印第安人宽大。
至于他们的脸部……
他们的脸部长满胡子,大部分都是黑色的,有时候也出现几绺白毛。他们当中有个人拥有一头如旭日般金色的头发。他们的嘴唇较宽,各有特色。银色的头盔下,藏着一双灵活闪亮的眼睛。他们轮流看着每一个人,明目张胆地看,连唯一的君王也不放过;他们也看女人,特别是专看对方的眼神,仿佛只要这么一个小动作,便可以看穿所有人的心理。
他们长得并不丑。
不,他们不像席坎夏拉和古亚帕所描述得那么丑!
只不过他们都是白人。
脸上长满金色胡子的那个人看起来有点儿温柔和脆弱,他吓得直吸气,鼻孔一伸一缩。他的鼻子小巧,嘴唇红润、宽大且细薄,他的肤色很白,白得像羊驼的鲜奶。
但是这些脸孔却让安娜玛雅感到害怕。
眼前所见比面对美洲狮子的大门牙更可怕。
她在这些人身上和这些脸孔上所看见的五官长相,让她想起过去的一些回忆。
她想起孩提时的安娜玛雅。想起十岁时,已经长得人高马大的那个安娜玛雅。想起因身材高大、皮肤白皙,常被热带雨林村庄里的那些奇里瓜诺女孩取笑的那个安娜玛雅。
那个因额头平坦、嘴唇太薄太宽而被取笑的安娜玛雅。
那个,几年后在基多,因一双蓝眼珠被圣女殿里的姆妈和女孩唾弃的安娜玛雅。
就在唯一的君王将手中的戒指放掉,戒指碰撞石板的丁当声充斥整座寂静的内院时,安娜玛雅抬眼望着那位蓄着金色胡子的外国人,眼神之专注,好像从未见过人似的。
她恍然大悟。
当苏拓致赠的戒指被君王任意地丢弃时,贾伯晔甚至没有听到它掉落地板后发出的丁当声。
他看着,眼前一片晕眩。
一双蓝色的眼睛。
一双不可思议的蓝眼睛。
在所有披金色披风、身穿华服和五彩长袍的印第安少女当中,有一位身材比较高大的女孩,她一身白长袍,只在腰上系了条样式简单的红色腰带。不同于其他的人,她没有中分的长发。她的头发比较柔软,微卷地垂在肩上,一绺绺的发尾绑着金色丝线,额头上戴着一顶王冠,上头别着一个翡翠,并且插了三根红、蓝和黄的短羽毛。
她有一双蓝色的眼睛……
而且长得很漂亮。
但是搞得贾伯晔心里小鹿乱撞的原因,并不是她艳冠群芳的特殊美貌,而是她的出现。
好似他千里迢迢从塞维尔赶至此地,到这个默默无闻的山谷,为的就是与她相见!
好似不管是命定或巧合,上帝在他人生的路上所设下的重重关卡,为的就是这个目的。好似他难堪的私生子身份、在宗教法庭所受的侮辱审判和法兰西斯科·皮萨罗先生的疯狂行径,其实都没有任何的意义,一切纯粹为此刻而生!要他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位陌生女子面前。出现在这位生于另一个世界、拥有一双湛蓝大眼睛和湖水般秋波的女人面前。
因为实在晕眩得厉害,他赶紧抓住马鬃,以免从马上摔下来。他还得咬紧牙关,才不至于像个受了惊吓的小孩般全身颤抖。
现在身边的一切就像是阻隔在他和她之间的一段透明距离。
是谁阻挠了他认识这个女人,甚至夺得这个女人的希望和欲望呢?
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见任何影像。他只听见她的心跳声和她眼中所见的风景。
若说世上有张脸可以让人过目不忘,有人会相信吗?
若说只因瞧上一眼,就让人从此不看那张脸或不吻那双唇便无法呼吸,有人知道为什么吗?
他全身发冷。他感觉非碰触她不可,否则无法恢复体温。
之后,等戒指滚动的丁当声一停,吵闹、喊叫和马蹄声立刻风起云涌。艾南多·皮萨罗高声粗鲁地问:
“发生什么事了,苏拓?”
“他们那位可恶的印加王拒绝和我沟通。他只愿和总督对谈!您呢?您来这里做什么?”
贾伯晔没有回头看。他不能也不愿意。艾南多走进内院时,那个年轻女孩一直低着头。而他则继续盯着她那一头浓密的黑发和王冠上的小羽毛,仿佛只要坚持到底便能叫她抬起头来。“她知道,她知道!她应该知道,她也是!就是这样……”
“我前来支援您,”艾南多先生继续嘟哝,“我担心您会碰到危险。假如他不愿意和您沟通,或许会愿意和我……”
贾伯晔才刚听完这几句话,菲力比洛便在他耳边不知翻译了些什么秘密。之后,一片肃静。又静又空,因为她还是没有抬头。
她一副沮丧的样子,或许还发抖呢,因为她的手指微微地抖动,痉挛地缩在一起,似乎很害怕的样子。“不,她知道!她不应该害怕!她不该怕我!她不该像个孩子般怕我!”贾伯晔心里不停地复诵。
正当他想采取行动,或者大叫时,恰巧听见艾南多先生冷笑说:
“叫那条狗抬起它的狗头,回答我们的问话!”
根本无须菲力比洛传译,话中之意和语调无须多做传译。印加王虽不为所怒,身边的朝臣在对方的辱骂下却都热血贲张,他们逼视西班牙人的眼神,就如同仇视一群即将对他们展开大屠杀的蝼蚁百姓。
贾伯晔不假思索地拉起缰绳,将马掉头,转身骑到艾南多先生的身边。总督的哥哥手掣剑柄,怒发冲冠,脸上流露一抹轻蔑的嘲笑,嘴里嘟哝:
“这只不过是个戏弄你的玩笑罢了,你看起来似乎被吓坏了,小学生!……应该让他们瞧一瞧谁才是勇者!菲力比洛,告诉阿塔瓦尔帕国王,我可不是一名普通的上尉,而是法兰西斯科·皮萨罗总督先生的哥哥。告诉他总督愿意与他为友,想请他共进晚餐。此刻他正在卡哈马尔静候他的消息,而且决不耍诈。愿意去吃饭或就地死亡,就等他一句话。”
当贾伯晔再度转身面对印加王时,少女正好抬起头,重新看着他。
那双蓝色的眼睛充满惊吓。
从没有一位女人曾经这样看着他。就连多年以前,在塞维尔时,方丝嘉夫人也不曾如此。
她看着他,他则希望抚摸她的额角,轻触她的红唇。
他其实可以弯下身,伸出手臂,一把将她抱上马,然后拥着她,飞快地骑过滚滚沸腾的河川……
好像着了魔般,他感觉肌肉突然僵硬,腰部好像被一把痛苦的利刃刺穿。
随后一阵温柔的波浪涌进胸口。
过了一会儿,为了拋开这个占据在他心头的撩人欲望,他只好暂时合上双眼。
当他再度睁开眼睛,那两位从头到尾拉着那条遮住印加王脸庞的金色纱巾的女孩,正小心翼翼地放下面纱。印加国王的脸终于露了出来,异常地俊美、丰满和威武。
他的鼻子和猛禽有点儿相像,嘴巴略为傲慢地向下弯成弧形,拥有雕像般的完美唇线,但是目光呆滞。细长的眼皮里藏着两颗四周布满血丝的黑眼珠!印加王的脸看起来就像一张同时具备凶残和温柔的美丽面具。
贾伯晔心想,艾南多和苏拓应该也会感到惊讶。
然而,就在印加王开口讲话的那一刻,他的音调缓慢清晰。那个女人却不见了。
印加王并不直接对外国人发言。他先对着身边一位长者说,再由后者转述给传译官菲力比洛。他说:
“凡是你们所到之处,总是对我的官员十分无礼。在各个村落里,你们竟敢侮辱首领,你们用铁链捆绑他们,任意鞭打他们,毫不尊重我太阳之子,统治这片非你们所有的土地的唯一的君王。你们肆无忌惮地进出圣女殿,掳走里面的女孩。你们甚至掠夺神庙里的金银财宝。你们擅闯我父亲万亚·卡帕克生前所居住过的皇宫,偷走宫里贵重的织毯。从海上一路行来,未经我们的允许,你们任意采食,连你们的狗也敢杀害我们的孩子,以喂饱它自己的肚子……”
印加王数落了许多这批外国人的暴行,生气地表示这些人根本是准备前来破坏四方帝国的和平。
但是,等他说完后,艾南多·皮萨罗先生回答说这些指控完全不切实际,语气里充满了自傲。
“总督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他从不愿伤害任何人,他只对抗那些反对他的人。凡是带着微笑和礼物前来与我们媾和的人,我们必还以微笑和礼物。反之,当我们受到攻击时,那么当然,我们也将还以颜色,全力制服任何反抗的力量。我们一向的做法都是如此,将来必要时也会如此。我们从不畏惧,因为我们当中的每一位骑士,绝对有足够的斗志独自击败这里任何一队兵团!”
印加王不屑地放声大笑。他说:
“下马休息吃饭去吧!”
“我们正在守斋,”艾南多斩钉截铁地回答,“而且我们发誓在回到住宿的地方之前,决不下马。马上就要天黑了,我们得把您的回答转达给我的总督弟弟。您是否愿意与他一起共进晚餐呢?”
即使眼中布满血丝,印加王的双眼似乎还带着嘲讽的微笑。他说:
“今天,我万分感谢太阳天父、玛玛圣母和雷公神伊拉帕曾赐给我力量,击败我那位不愿遵从天命的哥哥瓦斯卡尔。今天,我也守斋戒,因为我手下的战士成群结队地奔赴沙场,他们对我唯命是从,在各大战场上立下丰功伟业。明天,斋期就要结束了,届时我会和几名大王子前往卡哈马尔。今晚,你们可以寄宿在广场边的那几间大厢房里,至于以蛇形图案装饰的那一间,你们不可使用,那是我的专属房间。”
印加王停了一会儿,好奇地审视了那些马之后,接下去说:
“离开之前,你们必须喝些祭神的啤酒,那是我对非敌人的友善表示。”
他话一说完,两位少女便走上前去,手上各捧一个雕工精美的黄金大酒杯。每杯酒都由印加王先饮了一口之后,再由一位女孩将其中一个杯子递给艾南多先生。
接下来也是一样,为苏拓准备的是几个银酒杯。
就在此时,那位蓝眼睛的女孩走向印加王。
这次轮到她把两个金酒杯递给印加王。印加王蹙着眉头看着她,连他身边的所有长者,也都露出惊讶的表情。然而,印加王二话不说,拿起其中一个杯子。当少女下跪答礼时,他轻吮杯上带酸味的白泡沫。之后,她转身走向贾伯晔的马匹,定眼望着对方,将另一尊金酒杯递给他。
就在她将那尊金酒杯递给外国人时,安娜玛雅瞧见安蒂·潘拉正以嫌恶的眼光看着他们。
她也瞧见席坎夏拉一脸不屑的表情,古亚帕则又恼又恨,巴不得立刻展开流血战争。她猜想唯一的君王对那种高大的动物一定感到好奇,而且很希望能够拥有几匹一模一样的。
她听得出阿塔瓦尔帕的语气里充满愤怒和粗鲁,最后甚至还语带轻蔑。她感觉得出唯一的君王蓄意要吓唬那些外国人,感觉得出他是多么得意于自己的威权,多么神气于有几千名英勇的战士景仰他,以及多么骄傲太阳天父是如何地宠爱他。
然而,安娜玛雅知道,他们全搞错了。
原因不在于那位发言的外国长官粗暴无礼的谈话。因为从他说话的语调里,不难猜出根本是一派胡言,夸张不实。
一切应归咎于沉默和那位蓄着金色胡子的人的眼神。归咎于就在那位外国队长骂了些连传译者都不敢翻译的脏话时,他手按剑柄时所流露出的绝对自信。
当其他的外国人一脸茫然的时候,他的脸上毫无惧色。他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连阿塔瓦尔帕都不敢逼视的气势。他拥有一个未知世界的全能力量。
他给她的感觉就像他正抚摸着她,就像他掐住她的喉咙,阻断她的呼吸,一把将她抓起,坐上他那只奇怪的野兽。
但是,似乎所有在场的人,没有人注意这一点。
连唯一的君王都对他视若无睹!
于是,当她看出没有任何一个奇恰酒杯是特地为他准备时,她冒着激怒唯一君王的危险,擅自做主斟了一杯酒。
所以当她把酒杯递到他面前时,她看见他大吃一惊。
他脱下手上和指尖的护套,露出又长又白的指头,发着抖。他向她鞠躬致谢,刹那间,差点儿晕倒在她怀里。
他们谨慎地尽量避免手指相碰。
他的脸色真苍白!
是的,连他自己都认为此刻会昏倒在她怀里。
如果说贾伯晔压根儿讨厌极了啤酒呛人的味道,他倒很能自制,不露痕迹。当他喝下啤酒时,感觉就像正在吞咽她的眼神和灵魂,他实在无法不看那位蓝眼睛的印第安女孩。最后他竟然爱上了此啤酒酸中带甜的味道。她就站在他的马旁边,静止不动,毫无惧色。她的胸部正好达到他膝盖的高度,所以他只需稍微扭动或故意将马调开,便可擦撞到她的乳房。
他的心简直就要破胸而出了。
啤酒在他纠结的腹部里翻腾。所有的目光全集中在他们两人的身上,贾伯晔甚至可以感觉得到印加王那双充血的眼眸的厉害。
他终于把酒喝光了。她高举手臂,把头往后仰,仿佛希望将自己的纯真一股脑儿全都献给他,希望他能够从她身上看到她的真洁无邪。
但是就在此时,从背后传来艾南多先生的声音:
“我们现在要回去休息了,明天我们将恭候您的大驾光临。”
印加王点一点头,露出微笑:
“希望你们当中有个人今晚愿意留在这里,他将是我的座上宾。”他回答说。
之后,他拿起手中的金斧头,指着贾伯晔。
“不行,”艾南多先生大胆地否决。“总督不会答应的!我们全队的人马都应该一起返回卡哈马尔,他正等候我们的回音。假如您执意留下我们当中某一个人的话,他恐将会大发雷霆!”
唯一的君王笑了。所有的大王子跟着笑了,连簇拥在内院里的士兵也笑了起来。
所有的人都感觉得出来那些外国人怕了。
他们的脸上带着嘲讽的表情,好像在说:“看那些伟大的战士,看他们惊吓的样子,和那些见到我们拔腿就跑的印第安猪没什么两样。”
然而,正当艾南多先生准备将马掉头时,苏拓上尉叫道:
“等一等!我们是不是该谢谢这位印第安人的热情款待啊?我想他对我们的马一定感兴趣,所以,别让他以为我们都是些胆小鬼……”
之后,双脚一起夹紧马的腹部,他纵马绕着内院打转。他的马训练有术。用马刺和腕力,他先让马匹前进后退练习走了几步之后,才快步奔跑起来。马蹄在石铺的地板上踩得踢踏响。之后越跑越快,甚至原地绕起圈子,把一旁的仆从和侍卫吓得东躲西藏。马匹累得气喘吁吁,嘴边流满白色唾液。最后,苏拓大叫一声,将马立起,把几位印第安人吓得直往后退,跌坐在地上,其中更有几位,因惊吓过度,夺门而逃。
艾南多先生笑着将马骑出宫廷。贾伯晔最后一次回头望时,并没有看到那位印第安少女的蓝眼眸,只看到印加王狡黠的微笑。
唯一的君王火冒三丈,命令所有的妃子、仆从和侍卫马上离开内院。
席坎夏拉努力地想让君王恢复冷静,于是便说:
“让我们把他们的人全都杀了,但留下马匹以及替马蹄装上那种走在石铺地板可以擦出火花的铁片的那个人。”
“我们早就该将他们全部宰了,”古亚帕不悦地反驳,“包括他们的马。”
唯一的君王以眼示意,要他住嘴。他转身对安娜玛雅说:
“为何你要请那位不爱说话的外国人喝这个黄金酒杯里的酒呢,柯卡玛肯柯雅?而且没有经过我的同意。”
安娜玛雅双膝着地,匍匐在他跟前。
“对不起,唯一的君王。”
阿塔瓦尔帕眉头深锁。
古亚帕似乎深感遗憾地说:
“是他,唯一的君王,在华加佑克杀死那条咬死小孩的大狗的人就是他。”
席坎夏拉依然轻蔑地抿着双唇,但是阿塔瓦尔帕却轻轻地点一点头。
“我喜欢他们的马,”他慢条斯理地说,“可惜他们却是些不可理喻的人。”
之后,他站起来,故意冲着席坎夏拉,接下去说:
“把那些害怕他们的马的人揪出来。把他们带到士兵面前,将他们斩首示众。在这里,我不容许任何人害怕外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