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加斯,1532年10月10日深夜
夜晚一到,赛巴田便挨到贾伯晔的身边,两人一起溜进温暖的被窝里,将白日赶路的辛劳拋到九霄云外。
墙上的火炬冒着熊熊的大火,屋内角落边的几盆炭火里,火苗依然零星地烧着。贾伯晔半睡半醒。
“城里有女孩子。”赛巴田说。
贾伯晔从床上坐起来。
“你在瞎掰些什么?”
“你还记得我们进城时所住过的那间大房子吗?嗯,那是间修女院,我告诉你,里面有几十个,甚至是几百个女孩,有年纪大的,有年纪轻的,有长得不怎么样的,也有……”
贾伯晔一时睡意全消了。
“那么你想……”
“没什么,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怎么能够违背总督和艾南多·德·苏拓上尉定下的法规呢!”
“我不相信你,朋友。”
“我们兴致勃勃地喝下了几杯他们以多种超自然的元素所酿造的啤酒。玉米的味道虽然不怎么可口,但是,真是见鬼,就是能够温热人的心肺!”
赛巴田的黑眼眸发出兴奋的神情,逗得贾柏晔咧嘴微笑。
“除了干掉了几杯友谊之酒外,还有呢?”
“什么也没发生,我告诉你,我向你保证!有一种和女孩说话的方式,你们这些如野兽般粗鲁的白人永远也学不会!我们拥有一种你们没有的细腻心思,所以我们可以……”
“别闹了,黑人!”
“你还是老实地告诉我,在我进行重要的外交任务时,你们到底干下了些什么严肃的事情。”
贾伯晔叹口气。
“我们听着他们的酋长向我们大吐苦水。”
“一定很可怜,我想!”
“连见过大风大浪的苏拓都起了悲悯之心。”
“说下去。”
“我们抵达该国时,国内正发生内战,起因于两兄弟为了争夺唯一的王位。而我们的巨哈卡偏又押错了宝。”
“有人被吊死?”
“除了有人被吊死外,还有许多人被杀。他说他的村落被洗劫一空,房舍被摧毁殆尽,村民惨遭屠杀,部分的人逃往山里……他说那个战胜的君王的军队把他的子女全都掳走了,还将他家里的食粮全部搬走。我们所见到的是战胜者的军营:得知我们即将抵达的消息之后,他们马上撤退到距离此地约两天路程的地方去。然而,只要一想到他们将再回头进行报复行动时,他便吓得浑身发抖。在他的泪水里隐藏了一些我们无法体会的残酷回忆。”
赛巴田停了一会儿之后说:
“苏拓怎么说?”
“他说这是个好消息。”
那堆黄金实在少得可怜。几块金条、几件物品、几个花瓶……对于自己无法善尽心意,巨哈卡面有难色。端坐在洋槐树下的一张三角椅上,他面对大广场;苏拓坐在他的身边,试着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广场上人群纷乱,杂声四起;几名哨兵驻守在被称为于巫旭努的金字塔平台上。菲力比洛不停地翻译,他左右张望,问东问西,然后转身面对那位西班牙上尉。
“他说他可以再送给您其他的宝物。”
“什么东西呢?”
“女人,可以在路上为您洗米做饭。他希望您能够以善意回报,也愿意学习基督教的习俗。他希望与您做朋友,得到您的保护。”
“告诉他假如他不变节的话,我们一定会善待他和他的族人。”
菲力比洛如实翻译。巨哈卡的脸上重现平日高傲的神情,连讲话的语气都透露出他是个习惯于指挥别人的领袖。
“他建议派遣一位您的亲信和他的随从到圣女殿,要他们带一批女孩子到广场上来,让您仔细地挑选。”
苏拓向贾伯晔做了个暗号,几个西班牙人随即靠拢过来,想了解发生什么事情,了解他到底说了什么话。
“快一点,”苏拓嘟哝,“快去把她们带过来,免得让我们队上的那些处男抢先了一步……”
贾伯晔不敢告诉他队上的那些“处男”早就造访过那个地方了。只有上帝知道事情有多严重。他和赛巴田互换一个偷笑的眼神。
当他和随从们抵达圣女殿时,里面乱成一团。所有的女孩子全被集中在偌大的内院里,由最年长的发号施令,最小的甚至还只是儿童的模样。她们身上全穿着或白或红的长袍,举手投足间十分优雅。比较年长的女孩用一些打造精美的黄金或银白的别针将一块披肩状的东西别在肩上。从门缝里,他瞥见屋内陈设了几台织布机,里面传出农场般的嘈杂忙碌声,间或夹杂着几句呜咽和不好意思的笑声。巨哈卡的随从们高声朗诵了几条命令,顿时鸦雀无声。
他们一回到广场,西班牙人便群起尖叫鼓噪;有些人甚至等不及,早已上前搭讪,另一些人则拔起她们披肩上的黄金别针。场面混乱,非笔墨得以形容。
突然间,一声喊叫压过所有的吵闹声——从金字塔顶端的平台上传来一声怒吼。两名西班牙哨兵架着一位高大的印第安人站在平台上。他简直是睥睨着那两位哨兵,脸上的神情不可一世。他身上穿着一件质地细腻的长袍,上头以金丝银线绣满了几何形图案,耳上则戴着他们早已见识过的金耳环——然而那两个耳环之大,真是让人印象深刻。
“停!”苏拓大喊一声。
场面立刻恢复平静。
“放开他!”苏拓对着那两名哨兵说。
那位印第安人轻巧地走下金字塔前的大台阶,步伐稳健地穿过广场。之后,他停在巨哈卡面前,完全无视苏拓的存在,径自向前者说了几句话,看似十分恼火的样子。巨哈卡急忙站了起来,口中含糊地道着歉。
苏拓示意西班牙人勿轻举妄动,并请巨哈卡坐回他的身边。之后他转身问传译官菲力比洛。
然而似乎连传译官也被这位不速之客搞得二丈金刚,摸不着头脑。
混乱中,赛巴田趁机溜到贾伯晔的身边。
“他看起来不太好惹,这个大耳环家伙。”他小声地说。
就在此时,那位印第安人语带愤怒地对菲力比洛说话。
“他说,”传译官开始翻译,“我们全都将遭天打雷劈,因为你们亵渎了那些属于他的主人的女人。他说假如你们其中有人胆敢再用手触摸他一下的话,他的军队定会前来屠杀我们众人。”
“我完全相信他有此能耐,”苏拓冷静地回答,“但是他总没有办法叫我们死两次吧!他的主人到底是谁?”
“就是印加国王。”
“他叫什么名字?他的主人在哪里?”
菲力比洛紧张地向这位贵族传译,完全不敢正眼瞧他。对方则平静地回答说。
“他叫席坎夏拉,是阿塔瓦尔帕国王的特派大使,他的主人就在距此二十里外的地方。”
二十里……贾伯晔感觉他的心脏就要跳出来了。旅途中的点点滴滴闪过脑际——高如皇宫的巨浪、暴风雨、饥饿……但是,现在,发财或死亡就取决于这二十里路。
“告诉他,我们的国王,统治五湖四海的查理五世特别派遣我们的队长法兰西斯科·皮萨罗总督先生前来邀请他到我国做客,希望他能够赏光,并且接受我们致赠的礼物和友谊。告诉他我们十分景仰他,我们绝对不会冒犯他,因为我们惧怕他的主人,我们知道他是位全能的君王,转告他我们来此的目的是为了协助他在战争中伸张正义。”
菲力比洛逐字慢慢地传译。他那肥厚的双唇不停地打战,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席坎夏拉聚精会神地听着,眼神却四处溜转,仿佛一对偷窥的贼眼,他瞄着那些军人身上奇特的装扮、他们所骑的马匹、腰上的配剑和胸前的盔甲。菲力比洛传译时,他不时地露出微笑,显然对他所听到的内容很满意。之后他又有了回应。
“他想见你们的国王,有重要的讯息和贵重的礼物要转交给他。”
“告诉他我们的国王此刻人在瑟韩,距离此地约有三天的路程,我会护送他到那里去,并且保证他的人身安全。”
贾伯晔盯着席坎夏拉。他从未见过这样一张脸:假如说他早已习惯印第安人蜂蜜色的肌肤和突出的颧骨,那么他实在没有见过这种双眼炯亮如火的眸子。他快速地朝自己的伙伴们瞅一眼:无论是表情、衣着或神态……和他相比,他们全是一副苦瓜脸。
“印加的首都就在他现在所处的地方,在二十里外?”
席坎夏拉似乎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很奇怪。他轮流地盯着每一个西班牙人看,似乎想知道他们是否都和这位据称是他们队长的人一样无知。之后他慢条斯理地解释。
“他们的首都,”菲力比洛小心翼翼地翻译,“在深山里,得跋山涉水方能抵达。绕城一周约需一天的时间。那里住着来自世界各地的人种。城里有印加先祖的皇宫,以及多间供养众多神职人员的神庙,其中最有名的那间神庙里面典藏着数不尽的珍贵供品……”
众人脑中浮现那些铺着银块的地面以及镶金框银的屋顶和四壁,广场上顿时一片肃静。
贾伯晔心不在焉。
他将眼光眺向远方,越过广场,越过金字塔顶,甚至越过俯瞰整座城镇的崇山峻岭。他搜寻着远方的高山,飞越山巅上那些终年不化、在阳光下闪动的皑皑白雪,他走进了那些金银璀璨的皇宫和神庙,踏入他梦寐中的园地,想象自己是首位发现这些建筑的探险家,他张开双手,拥抱世界。他觉得自己不再是离不开地面的人类,而是一种动物——展翅高飞的大鸟、跳跃的小猫、天下无敌;或是一朵云彩,一道从峭壁飞溅而下、流过溪壑的湍流……
他任凭自己的想象飞扬。就在此时,他听见苏拓发号出发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