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贝斯,1532年3月
“左转,老天爷保佑啊!向左转,希腊人,否则我们的马匹会被淹死。”
法兰西斯科先生的喊叫声高过波涛汹涌的浪声。
尽管搭载了几匹惊吓过度的马儿和六名船员,那艘轻木筏依然乘风破浪往前航。帆布被升起,船上的马儿被缰绳紧系在桅杆上。自从离开了临时停靠的通贝斯沙滩之后,现在即使只看背影,贾伯晔也可以轻易地认出希腊人贝多高大的身影和红色的棉帽。
希腊人使出浑身解数操纵着沉重的船桨。唉,尽管他们试着对准航行的方向,可是轻木筏就是倾斜地浮沉在浪峰上。受到一股不明力量的推挤,船只偏离航道,右转冲进惊涛骇浪里。
曾有一会儿,船速极快,仿佛滑行在水面上,由于它体型小,重量轻,像极了一叶漂浮在恶魔手掌上的轻舟。
此时原木船底下的海面突然兴风作浪,所有的船员几乎同时感受到风浪的威胁,开始尖声狂叫。他们的不安感染了船上的马匹,它们睁大双眼,拉扯着系马绳,不停地踢着前脚,像暴龙般张大嘴巴嘶吼。
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时间仿佛停滞不前。忐忑不安的贾伯晔听见赛巴田在他身边尖声狂叫。
轻木筏在汹涌的浪花中不停地打转。船上的马匹失去平衡全挤向船边,船员则滑倒在湿泞的甲板上。船下的浪花一波接着一波,卷起巨浪后破碎成数不清的水花。正当轻木筏处在可怕的浪峰时,船身竟意外地恢复了平衡……
之后带着可怕的白色泡沫的大浪灌进船里,水深高达腰部。轻木筏上的桅杆倒塌,船尾像一片随风扬起的树叶被浪高高地抬起。法兰西斯科先生拔出身上的长剑,高举在水面上。突然间,就在他举刀切断系马绳时,浪花一口将他吞没,以至于他竟然连带地砍断了捆绑船身的龙舌兰绳,造船的原木随即应声散落成一根根浮木!
“他们全死了!”贾伯晔大叫。
“不会!”赛巴田嘶吼。
他说得对。
随着海浪的推挤,浪花在沙滩上散成绿色的缓慢长浪,此时一匹匹的马浮出海面。之后,在前扑后拥的波浪里突然冒出一些头发、胡子、几个张大的嘴巴和几双惊慌失措的眼睛。
“在那里!是贝多!”赛巴田大叫,用手指着前方一个人头说,“他甚至还戴着他那顶红色的棉帽。”
距离希腊人不远处,隐约可以看见法兰西斯科先生花白的头发,他使劲地往岸边游。
贾伯晔一跛一拐地试着赶上赛巴田,他急着前去营救下半身依然沉在水中的希腊人和法兰西斯科先生。但是就在第一个浪花打上他的大腿时,他赶紧后退。
“总之,”他喃喃地说,“这是今晚最后一趟航程了,因为风浪实在太高了。”
前晚险遭没顶的经历记忆犹新,希腊人将大量呛入腹中的海水呕吐在赛巴田的怀里后,喉咙仍隐隐刺痛!
事实上,他们根本不需要他。落海的每个人各自爬上马背,快马加鞭地骑回岸上。
法兰西斯科先生为了抢回面子,蹿出海面后,趾高气扬地坐在马鞍上,他手上抓着缰绳,全身湿透,俨然像一尊将所创造的陆地用力踩在脚下的海神!
“我就知道他一点儿也不可靠!”
斜躺在沙丘上,艾南多·皮萨罗伸出一根指头指着贾伯晔,然后破口大骂,口沫横飞的模样不输给波浪上的白泡沫。
中午刚过,他们的船只就在距离沙滩几链远的地方拋锚了,由于地势险恶,只得被迫放弃靠岸停泊的计划。最后只有几匹马和几名船员顺利地游回岸边,所有的帆船和轻木筏全被大海吞噬了。
尽管心中焦虑难平,法兰西斯科先生依然雄赳赳地坐在马鞍上。他不断地盯着偌大的沙滩,来回地搜寻,希望可以在大片的红树林里找到一位过客,而其神情仿若早已飞出红树林看见了通贝斯。
“只是一些日常衣物而已,哥哥,”他说,“我们可以请人替我们再寄一些过来……”
“十二件亚麻衬衫、一双靴子和三件外套,总价值相当于一匹马,还有一件备用的锁子甲,你这么随手一拨,可把这些东西全拨掉了,弟弟!”
“他们全都差一点儿就淹死,至于我呢,哥哥,我可是需要他们每个人当助手。”
“你居然需要这些人!”艾南多失望地表示。
法兰西斯科先生不快地抿紧嘴唇,也不顾全身上下依然湿透,他脚一踢,将马带离正在气头上的哥哥。
正当赛巴田决定快速冲上海岸时,他发现就在那条将红树林一分为二的河流出口处有一个黑点,此河穿过树林后,夹带大量的黄泥沙,一路奔流入南海。
“又来了几艘轻木筏!五或六艘,正朝我们的方向航过来……”
“是印第安人吗?”法兰西斯科先生问。
“太远了,我看不清楚。”
但是疑问马上有了解答,因为希腊人早已奔向河口去一探究竟,然后快马奔回,不仅身后扬起一阵阵湿泞的沙块,并且赶走群聚在沙滩上的红色小寄居蟹。
“是苏拓,总督!是苏拓回来了!”认出是苏拓之后,他马上高兴地大叫。
“他听见我们了!他知道了!有了这几艘轻木筏,我们明天便可以轻易地上岸了!”贾伯晔高呼。
“他知道什么,苏拓?”艾南多边按摩受伤的大腿边嘟哝,“腿上挨了一刀并不妨碍我的听觉!我也是,我想知道……”
贾伯晔探询法兰西斯科先生的眼神。这位总督认真地点头表示同意,然后骑马朝一群正在拭干身体的西班牙贵族奔去。
“幸亏在苏拓上尉上岸前,我们还来得及通知他,那几名印第安人背叛了我们。”贾伯晔指着赛巴田说。
艾南多扬起眉毛,表示不解,等着贾伯晔继续说下去,后者却偏在此时闭上了嘴巴。不耐烦地等了一段时间之后,他恼怒地发出一声“啊”。
尽管衬衫湿透了,袜子也黏在皮肤上,希腊人跳下马,温柔地抚摸了马匹之后,朝贾伯晔礼貌性地看了一眼:
“告诉我们那一晚发生的事情!好像很有趣的样子,连我本人都还搞不清楚我们到底碰上了什么妖魔鬼怪。”
贾伯晔以简单的几句话,叙述了包加纳格在月黑风高的夜里被印第安人绑架,惨遭杀害的可怜下场。
“至于我呢,”他指着海洋说,“要不是赛巴田,这些螃蟹早就把我大卸八块了。”
正当希腊人以感激的眼光看着他的那位黑人同伴时,艾南多先生则以愤怒的眼神瞪着他们三个人,和那些仿佛受到了挑衅爬出沙坑,横行在他靴子四周的小寄居蟹。
“所以你就顾不得我那些珍贵的衣物了,任凭它们随波逐流。”他不满地表示。
“请勿见怪,艾南多先生,我当时忙着逃生,根本无暇顾及您那些贵重的衣物。我知道您很想叫我跳回海里,去把那些东西找回来。但是假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的话,下辈子我会……”
几名西班牙贵族在一旁偷笑。
“表演得不错,小学生。”希腊人说。
“就凭那几个龟孙子,竟然把事情全搞砸了!”艾南多恼羞成怒地嘟哝。
“您说得真好,那几个龟孙子不仅杀了包加纳格,而且企图把我们困死在一个小岛上。他们甚至计划在苏拓上尉和他的军队驶进那个红树林旁的河口之后,一举歼灭他们!”
“多亏你一个人独自识破了这个陷阱,”艾南多讽刺地说,“你是怎么办到的呢?”
贾伯晔抿着嘴唇看着他,赛巴田则回过头朝希腊人傻笑。
“我们全心信赖一位领队,是他将我们带至此地……”
他伸出手指着北方,指着河流的另一端,苏拓的轻木筏队真是声势浩大。
“那里的沙滩较窄,红树林还算浓密。你知道我们发现了什么吗?几十个印第安人!几十张笑脸!‘但愿圣母玛利亚保佑我们,’我对贾伯晔先生说,‘这些人将把我们生吞活剥了!’他这样回答我:‘给他们一个警告瞧瞧!’”
“于是我们手刃了那位领队的咽喉。”贾伯晔沉着脸色说。
“这下子他们全懂了,”赛巴田笑着说,“顺风再加上一点儿运气,我们一路航行至此。大风浪把我们全卷进了海底,幸好又安全地把我们吐到这里来!特别是摆脱了那些印第安人,因水流太急,他们根本过不了河。至于我们的轻木筏呢,在你们顺利抵达岸上之前,它们还原封不动地留在原地。”
“我们躲在红树林里等待上尉的轻木筏出现,”贾伯晔接下去说,“当船队接近时,我们大声喊叫,大力挥手,船队却偏偏航离河道……”
正当他准备继续说下去时,艾南多·皮萨罗踉跄地站了起来,背过身去,不想再听下文。
“弟弟!”他对着法兰西斯科先生说,“再过一个小时,天就要黑了,您打算怎么做呢?”
法兰西斯科先生骑着马,缓慢地走向他的哥哥。走到他面前之后,他拔出长剑,亮在艾南多的眼前。每个人都可以清楚地看见刀锋上的小水滴,慢慢地聚集成一长条水柱之后,仿若被锐利的刀锋连刀砍杀般,一滴滴地掉落在地面上。
“我想,”他说时眼光飘过在他身边围成一圈的随行人员,“我们进入那座黄金城市,最好不要太嚣张,特别是,万一那些当地的土著临时背叛我们。这一次的上岸行动已经将我们搞得人仰马翻了,假若现在马上进入红树林,恐将是不智之举……”
瞥了一眼灰暗的大海,此时那几艘轻木筏正沉浮在退潮的沙滩边,他接着说:
“苏拓还没有和我们会合,最好还是等他来了再说。我们没有其他多余的时间可以将剩下的大批马儿送上岸,我想我们今晚就在这里过夜,大家就坐着睡在马鞍上,以防万一!”
“我现在连骑马跑上半里路都办不到,您想我有能耐整晚都待在这匹劣马的马背上?”艾南多抱怨。
“对了,我忘了考虑您的处境,哥哥,”法兰西斯科先生瞪大双眼,温柔地回答,“您可以睡在沙滩上。我见识过我们这位朋友高明的马术,您可以将您的那匹蠢货交给他保管,然后尽管安心地睡觉吧。总之,交给他准没错。他虽然把我们的东西全搞丢了,却救回了我们的性命!”
总督的指头对准自己,贾伯晔不禁高兴得脸红了。
艾南多·德·苏拓上尉一刻也离不开他的马儿。他不但不前往沙滩和那一小群人马会合,反而全力航向搁浅在三链以外,船身浸泡在水里的圣地亚哥号,然后成功地爬上这艘木筏,找到他那匹灰色的安达卢西亚种马。它在这片热带海洋里泡了一个痛快的澡,现在总算可以一身水亮地上岸了。
他向总督请安后,转身向贾伯晔点一点头。
“很高兴见到你们,朋友。”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说。
昨晚,他们整夜手里握着缰绳,双腿用力将马匹夹紧,直到它们精疲力尽,动弹不得。
偶尔,他们也会在马背上打盹。但是只要一听到螃蟹横行的扒沙声,他们便会从梦中惊醒。他们幻想听见了一些厮杀声,一批批的印第安人从红树林里蜂拥而出。然而,除了公鸡的啼声和惊涛拍岸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傍晚时,海上的风浪依然十分凶猛,只有六名西班牙贵族勉强地骑着马登上了岸。现在,还约有十二名步兵飘离他们的帆船和轻木筏,浮浮沉沉在大海里,像极了一朵花瓣凋零、随风四散的落水花,每个人得独自面对黑夜和命运的挑战。其中有些人拔出身上的长剑,放在马鞍架上,刀刃在星光下熠熠生辉。
众人各自幻想着那座近在咫尺的城市,它就隐藏在红树林背后,遍野都是黄金。他们想起法兰西斯科总督和希腊人所叙述的探险情节,他们说在那几座雄伟的皇宫里,随便伸手一摸,连墙上都可刮下一大笔财富。
他们睡眼惺忪,努力保持清醒,抵抗心中被野兽侵袭的恐惧,因为过度幻想着那些等在前方、堆积如山的黄金,竟然情不自禁的认为天空里飘满了金色云块。尽管精疲力竭,但在他们眼中,空洞的黑夜竟如华灯初上般明亮!
当东方的云层露现白色的曙光时,他们再也按捺不住了。
由皮萨罗总督领队,他们越过一个退潮了的干涸海湾,海湾里的黑泥沙又厚又臭。之后,他们终于走进了红树林。
巨大的印度榕树林下,蜿蜒着一条狭窄、干旱和多处布满碎石的小路。高空上的树叶里有数不清的动物蠢蠢欲动。有两次,几条粗如手臂的毒蛇将马匹吓得尖声狂叫。稍后,又出现一条这种身上覆满细鳞的怪物,像极了一根枯萎的树干,然而其致命的毒牙却足以一口将小牛一分为二!
行至这片浓密树林的深处,头顶上只剩一片天,就像有位巨人挥剑将所有的树枝全都砍平了般。
至于印第安人呢,他们一个也没见到。
红树林背后的草原也不见他们的踪迹,而不远处即是通贝斯城最高的城墙了。
他们激昂地策马前进。
当他们和城门只相隔一箭之远时,希腊人蹙着眉头,朝法兰西斯科先生看了一眼,后者则面无表情地回看他一眼。
此时太阳总算爬过了天边的山头,贾伯晔真希望能够赶紧瞧见黄金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的样子。可惜什么也看不到。
或听见印第安人尖叫、惊吓或怒吼,但是还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他们根本不必进城去,就可以一眼看穿那些少了屋顶的房子以及被烟熏黑或残破不堪的墙垣。所有由瓦砾和土砖砌成的街道,现在只剩泥泞的路面,城里更是空无一人……
四周充斥着战后的硝烟味和遭受洗劫、掠夺的死寂气氛。
整个城市惨遭蹂躏后一片荒芜!这就是通贝斯城!
“托天主的福,”苏拓骑着马在法兰西斯科·皮萨罗先生面前来回打转,又嚷又叫,“您到底在玩什么把戏?这个,就是您所谓的美丽的城市?”
贾伯晔看着皮萨罗,以为会在他骄傲的脸上看见发怒或怀疑的表情,但却只见到一股隐约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