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雷多,1529年4月
夜色昏暗。夏末的暴风雨在托雷多北方轰轰作响。
贾伯晔陷在一张沙发里,睡得十分香甜。几页写满希腊人夸大字迹的纸张,从他的指尖滑落,散在红方格图案的地面上。
一阵绞链的哐啷声,就像是黑暗狱中响亮的脚铐声,闯进他的噩梦里。醒来后,他满身大汗。他张着嘴,胸口如火烧烫,一股脑儿从沙发里跳起来。
他瞪着大眼,不解地看着室内那些恐怖的黑影子。
曾有一会儿,他在噩梦中看见自己向那位胖法官伸长双手,请他饶了方丝嘉夫人,她衣衫不整,洋装被扯破,双肩裸露在外,躺在他脚边!
不,他已经清醒了!他的脚边只有一堆写满了字的纸张,被他踩在有扣环的鞋子下。
他诅咒自己的胆小和那些挥之不去的幻觉。但就在他蹲下身,准备捡起地上的纸张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种真实的声音。
等他重新站直后,看见烛光中出现一个躯体。在一张光滑如面具般的凶狠脸上,闪着两个比黑夜还黑的眼珠。
“喂!”他大声地喊,吓得差点儿断了气,终于认出是印第安人菲力比洛。“你在这里搞什么?”
他像只猫般悄悄地溜进屋内,一双如运动员般强壮干的腿上只套着一件缀满补丁的内裤,肩上则披着一条棕色的毛毯,他那线条优美的嘴唇显得十足的骄傲。他莞尔一笑。
贾伯晔隐藏心中的惊吓,漫不经心地捡着地上的纸张。最后,他拍了拍衣袖,问:
“你到底想干什么?”
菲力比洛收起微笑,以卡斯提尔人特有的尖锐嗓音说:
“舰长大人想见你。”
“现在,半夜里?”
“舰长大人说,要你现在就来!”
他语气坚定,就像话中的文法一样混乱得叫人错愕。但是这位印第安人的眼神既庄严又难懂,搞得贾伯晔浑身不自在。
“为什么他要见我呢?”
印第安人再度微笑说:
“他没把他的想法告诉菲力比洛。”
贾伯晔忍不住纠正他:
“不对,你应该这样说:‘法兰西斯科先生并没有对我说……’”
印第安人张着嘴没有答腔。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惹得贾伯晔不得不以高傲的语气继续说:
“你必须好好地学习卡斯提尔语,菲力比洛,否则,你根本无法胜任口译的工作!”
菲力比洛不答话。贾伯晔耸一耸肩,用手将希腊人写的几张纸卷好,并且决定将它们保存好,或许法兰西斯科先生会想知道其中的内容。之后,他重新扣好上衣的纽扣,朝大门走去:
“喂,走吧!”他叹口气说。
印第安人一路陪他走到法兰西斯科的房门前才转身离去。贾伯晔只在门上敲了一声,便迫不及待地推门进去。正当他一脚跨过门槛,准备打招呼时,眼前的景象令他吓得说不出话来。
屋内点了约五十根蜡烛,比白昼还亮。法兰西斯科·皮萨罗跪在一张有天盖的大床前,低头对着一张圣婴玫瑰圣母玛利亚的神像。为了这场祷告,他重新披上他的战袍!
他身上的铁甲、护肩和护腿虽早已生锈,布满战场上打斗的痕迹,但在烛光下依然闪闪发光。膝盖旁的地面上摆着一顶头盔和一把球饰上仔细雕刻着锦缎花纹的长剑,剑柄的底部呈三叶状。
在一阵阵越下越大的风雨声中,贾伯晔目瞪口呆,听见法兰西斯科先生虔诚的喃喃祷告声:
“圣母玛利亚,我从不曾忘记您!您总是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是您在暴风雨中引导我的船只,让我避开所有的陷阱。亲爱的圣母,请听我说,您就是那个指引我前进的声音。我知道您对我的要求不止于此。您希望将您的力量和光芒闪耀在秘鲁的黄金墙上。噢!我敬爱的圣母,我知道您将带领我到那里去!求您让查理国王接见我,倾听我的诉求!因为您,我每日早起,耐心等候!慈祥的圣母,请别拋弃我,我一定会将秘鲁像个小圣婴般放在您的怀里。我一定会这样做,因为我永远都是您最亲爱的孩子……阿门!”
法兰西斯科·皮萨罗先生画了圣号后,以双唇连带嘴上的胡子一起亲吻圣母像,之后,像个年轻人般,他敏捷地从地上站起,拿起长剑,转身面对贾伯晔。
下一分钟,看着他在房内穿戴盔甲,双颊如碗般凹陷,脸色蜡黄,实在让人觉得滑稽可笑。一个头脑不清的疯老头兼骗子!这样一个老人也能够征服世界彼岸的某个国家,该不会只是个幻觉吧?
然而,贾伯晔依然对他十分崇拜。
“您有时也会祈祷吗,年轻人?”法兰西斯科眨着眼睛问。“您喜欢圣母吗?”
“嗯……我想应该算吧。”贾柏晔结巴地说。
“您想?啊!……我每天都祈祷。圣母玛利亚救过我无数次。要不是她的恩典,我早就死了。她比我更希望征服秘鲁!”
他声音粗糙,但眼神温柔,如带着余温的火苗。他穿过屋内,打开一扇窗,看着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刹那间,蓝色的闪光将他身上的盔甲照得通体发亮,犹如他那灰白的胡子。在轰然的雷声中,他突然转身,皱着眉,上下打量着贾柏晔,然后说:
“希腊人贝多告诉我你的剑术进步不少。很好!想成为征服者,光靠读书识字是不够的!他还说你背部有个灵魂转世的记号……”
“那只是个胎记,大人!”
“嗯。”
他不再说下去,又是闪电和雷声,之后,他突然说:
“我的哥哥艾南多不喜欢你,小学生,他要我把你赶走。”
“为什么?只因为我们曾经交谈过写信给对方?”
“他不信任在牢里待过的人。”
贾伯晔脸色发白。就为了这件事情,法兰西斯科先生竟然在半夜请人叫他到他房里来!像他父亲一样想随便地将他打发走?
然而,法兰西斯科先生的眼神却几乎带着笑意。
“别伤心,小学生!我自己也在牢里待过!艾南多爱怎么说随便他,事情由我决定,你懂吗?或许只是我哥哥担心有天自己也会被关进牢里吧?”
法兰西斯科先生做了个鬼脸,贾伯晔以为他在对他微笑。
“暂时,你就留在我身边。”舰长关上窗子后说。
“暂时?”贾伯晔担心。“您什么时候要离开?”
“看看吧。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真可恶,国王还不召见我!……你手上拿着些什么废纸?”
他走近贾伯晔,用力抓着他的肩膀。
“希腊人贝多写的,有关您的探险旅行的报告,大人。”
“啊!他把事情都讲清楚了吗?”
“是……我想……内容很丰富!”
“是很多啊!而且他忘了……”
法兰西斯科先生的脸上布满皱纹,虽饱受风吹雨淋和战争的折磨,却依然展现一股非凡的力量,简直让贾伯晔透不过气来。
“小学生,希腊人告诉我,你曾经亲眼目睹过国王。”
“那是真的。”
“他长得什么样子?”
“嗯……他长得不高,比大人您还矮。但是也不很矮,不矮,而且……”
“算了!这个我早就知道了!人们总爱嘲笑他,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他的下巴。”
“他的下巴?”
“太大了。下排的牙齿长在上排的前面,所以他根本无法完全将嘴合上!”
“可怜的人。”
“所以大人您得注意,因为这样,人们老是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此外,卡斯提尔语并非他的母语,他说话时结结巴巴,好像把字含在嘴里……”
法兰西斯科先生恼怒地拍打着自己的盔甲。
“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件事情!”
“要是你问的话,弟弟,一定有人会告诉你!”
“艾南多!”
艾南多·皮萨罗先生像个印第安人般粗鲁地打开房门,双眼愤怒地盯着贾伯晔。
“何必听这个臭小子胡扯!”他甚至摆出一副不屑的表情。
他往前走到灯光下,突然间,嘴边浮现一抹微笑。他是个举止优雅、注重外表的美男子,法兰西斯科先生则完全和他不同。艾南多身穿紫色紧身短上衣,锦缎花纹长裤,全身涂满了香水。但他的鼻子总是红红的,眼睛又小又不安分。无视贾伯晔的存在,他突然绽开笑容,张开双手,好似准备拥抱法兰西斯科先生:
“成功了,法兰西斯科!成功了,弟弟!我刚和罗克保资政一起用餐,明天早上你便会收到召见通知!”
法兰西斯科先生发抖着画了个圣号,然后一跃而起,冲向圣母像,将它一把放在嘴唇上。
之后,他转身,脸上神采飞扬,充满青春活力,他对着贾柏晔和艾南多,摇晃手中的圣母像:
“它显灵了!它显灵了!过来,过来亲吻这张神像,向它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