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门邦巴,1529年3月
“一团火球?一团像星星一样大的火球?”
年迈的王位代理人柯拉·托帕克重复着安娜玛雅的话,似乎无法相信。
早在唯一君王的木乃伊遗失时,维拉·欧马便已向他求救,请他对外发言,因为他是护送木乃伊回库斯科的人,是在产生下一位被众人认可的太阳之子之前,负责执行王法的人。
在油灯豆般大的光晕下,他看起来十分的苍老,实在让人难以相信他还是个活人。他的背部驼得像颗石头,脸庞和木乃伊的一样消瘦,并且布满皱纹,但是眼神却无比的犀利,似乎在他的脸上,只剩这两颗眼珠还会动。
借着火把的亮光,他仔细地打量着蓝眼睛的安娜玛雅。之后,以超乎想象的敏捷,他转身面对维拉·欧马说:
“你确定阿塔瓦尔帕身体健康?”
维拉·欧马说:
“我确定,王储。即使在此节骨眼上,他还窝在几位妃子的温柔怀抱里呢!据说今晚在睡觉前,他又封了两名妃子。”
“那么你对卡玛肯柯雅刚才所说的话有何看法?你觉得那是好的或坏的预兆?”
“我不知道,王储!这就是为什么我希望你能亲耳听见她描述的原因。请注意那团火球来自东南天际,来自库斯科的方向——”
“但也是所有新生命之湖的方向,”王储打断他的话,“的的喀喀湖的方向!”
“所以,”维拉·欧马赞成说,“这代表两件事。闪电神伊拉帕将在短期内消灭阿塔瓦尔帕王子;或者说安帝的火灵即将指定他为万亚·卡帕克的继承人!”
这几句话意义重大,以至于两个男人随即住嘴,宁愿让沉默慢慢地将话吞没。最后,王储终于稍微用力地抓着安娜玛雅的臂膀。在他炯炯发光的眼神里,安娜玛雅看见同样的急切和温柔:
“卡玛肯柯雅,虽然你很年轻,我很老,但是你和我一样,都相信你所见到的景象的重要性,不是吗?”
安娜玛雅过于感动,不知如何回答,只一味地点着头。
“我再问你一遍:那团火球是否直捣入阿塔瓦尔帕的心脏?”
“没有,王储,它在撞上他的额前便化为乌有。”
“然后……”
“我不知道,”安娜玛雅结巴地说,“当时我很害怕。”
“害怕?”
“我以为阿塔瓦尔帕王子就要一命呜呼了。”
“但是你现在已经不这样想了?”
安娜玛雅害怕自己会随便脱口而出一些话,所以只好低着头,闭紧嘴巴。
“她看见,王储,”维拉·欧马插嘴说,“但是她毕竟还只是个小孩,根本不了解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但是无关紧要,因为我们依然得作出个决定,所以我现在以至高的崇敬请教你,假如预兆是不祥的,我们是否该停止万亚·卡帕克的木乃伊之旅呢?是否该让它留在这里……”
“当然不!”老者大叫,“王法要求木乃伊返回库斯科。有我在此监督,任何人都不得违抗王法,否则太阳天父将会发怒,严惩众人。”
“或许它已经开始处罚我们了,王储!”维拉·欧马继续说,“或许这一切象征落入疯人瓦斯卡尔手中的库斯科早已变成了一颗准备歼灭我们的火球了!或许卡玛肯柯雅所见到的一切,说明琪拉对我们提出警告,她想从一场不归路的旅程中拯救我们?”
“也许是这样,但或许正好相反!”王储以严厉的声音反驳,“世界上只有一个王法,维拉·欧马智者,你很清楚的。即使被投掷石块,我也将护送唯一君王的木乃伊至库斯科。你们得和我一起去,你和卡玛肯柯雅,因为这是你们的职务。”
智者举起慵懒无力的手按在疲惫消瘦的脸上,指尖不停地颤抖。
安娜玛雅知道他在想什么。最近几天,阿塔瓦尔帕曾多次在心里清楚地接到他父亲万亚·卡帕克的指示,祭司们也群聚在燃烧古柯叶的炭堆前,或观望星辰,或卜问羊驼的内脏位置,以便解读君王的神谕。
然而解读的结果,除了预卜四方帝国将遭受剧变之外,什么也看不出来。而且,也没指明谁将是未来的太阳之子。
“请容许我说句话。”维拉·欧马突然发问,声音小得必须贴近耳朵才听得到。
“说吧。”
“不要让阿塔瓦尔帕护送君王的遗体到库斯科。他不该和瓦斯卡尔正面交锋,否则,你和我一样清楚,这将会引爆一场战争。让他在此地,在度门邦巴与父亲道别。尤其是,不要让他知道卡玛肯柯雅所见到的一切。在库斯科族人对他施压的同时,何必平添他的恐惧呢?我们只要命令他留在北方,维持帝国的稳定……”
老王储露出疲倦的表情,维拉·欧马则将一只干瘪的手放在安娜玛雅的肩上,然后继续说:
“至于你呢,卡玛肯柯雅,你也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安娜玛雅根本没有时间休息。
在天际露出曙光之前,仿佛有预感般,阿塔瓦尔帕请她到内院来。他邀请她一起共享玉米面包和一些每天由专人从热带雨林送来的水果。
她尽可能地忘了那份折磨着自己的恐惧,面带微笑,礼貌地鞠躬答礼。
事实上,她的心在挣扎,一方面看见阿塔瓦尔帕王子依然和往常一样生龙活虎而放心不少;另一方面则不断地想起那颗纠缠其心,让她无法理解的火球。
当他们同时喝下一杯角豆树汁后,阿塔瓦尔帕开口问:
“我父亲没有对你说什么?”
安娜玛雅感觉说谎的不安如利刃般切割着她的身体。
“没有,王子。”她小声地回答。
阿塔瓦尔帕先是打量了她一会儿,然后瞪了一眼灰白色的天空,叹息说:
“王储不希望我护送你们到库斯科,我想他应该有他的道理。君王的神谕模糊不清,那些库斯科人又疯狂至极。很遗憾你就要离开了,安娜玛雅女孩,真希望你能够留在我身边。”
感伤阿塔瓦尔帕这番话,安娜玛雅深深地一鞠躬,不让他看见自己闪着泪水的眼睛。
“缄默的高山又大又美,”阿塔瓦尔帕慢慢地说,“但我父亲万亚·卡帕克的沉默令人不安,安帝的沉默则令人恐慌。”
“他马上就会把话说清楚了,王子。”安娜玛雅大胆地说。
“你真的这样认为吗,卡玛肯柯雅?”
阿塔瓦尔帕的语气里突然充满了希望,安娜玛雅则咬着嘴唇不说话。之后阿塔瓦尔帕露出腼腆的微笑,她则不寻常地抬起头。他们互看着对方。阿塔瓦尔帕的眼神里装满了期待与热情,让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奇怪,少了威严,多了担心,或许该说有点儿老成。
安娜玛雅虽紧咬着嘴唇,但是依然无法克制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阿塔瓦尔帕越笑越开心。在灰白的晨曦里,他的眼白不似往日布满红丝,但是缺乏睡眠的疲惫却让他张不开眼皮。
“不,”他小声地说,“不,你并不确定。”
他伸出手,用指尖按着安娜玛雅的肩膀,然后四处摸索,仿佛害怕摸到的不是温热和真实的肉体,最后他摸一摸她的脸颊。
“但是我依然很高兴听到你这样对我说。很好。”
他将手抽回,看着仿佛留有温柔印记的指尖。然后,突然间,他将双手伸向逐渐转亮的东边,大声地说:
“我看见战争逼近了,我看见安帝身上满是血迹!我要在沉默化为鲜血之前,打破沉默。我不要成为那个为四方帝国带来灾难的人,我不要成为那个引爆兄弟阋墙的人!我完全不想躲藏在我父亲的沉默背后。”
安娜玛雅才刚体会了这几句话的威力,维拉·欧马颀长清瘦的身影便出现在内院梯形的大门前,对着他说:
“时候到了,王子!你得到神圣广场去,众人正等着你呢!”
阿塔瓦尔帕继续将眼光停驻在安娜玛雅身上。
“那么,”他边站起来边说,她则弯腰答礼。“陪我走到我父亲的木乃伊身边。”
广场上,在炽热的阳光下,祭司们和少女对着众王子高歌舞蹈。
在神坛高耸的台阶上,身裹一件缀满两百个淡蓝和鲜黄图案,象征他毕生光荣的长袍,万亚·卡帕克的木乃伊就固定在一张金色的轿子上。那个双胞兄弟的神像位居其后,也是安放在一张轿子上。两个人以眺望冥世的眼神看着舞者们噙着送别的泪水。
那些住在丘陵上,以灯心草为屋的工人、手工艺家、农夫和牧羊人,全都簇拥在广场四周的层层人墙里。大家都希望在唯一君王的木乃伊出发前往他自己和他所有祖先的出生地,那个遥远的库斯科之前,能够亲自向君王顶礼膜拜。
阿塔瓦尔帕静静地站在半倾斜的神坛上。这位王子并没有戴上他的羽毛头冠,或穿那件胸前绣满几千颗红蓝珍珠的护胸甲,耳垂上也没戴金色耳环。他只在头上简单地绑着一条王子的头巾,他的双唇依然紧闭。
安娜玛雅犹记得他刚才讲话时的语气,当他说出反抗沉默时,她的心也跟着悸动不已。
但是现在,在那里,站在所有的王子面前,他重新拾回了信心。他的身上甚至散发着一股无人可及的力量。正当他突然高举双手,朝天膜拜时,广场上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号角声。歌唱似有若无,笛音渐渐转弱,冬冬的鼓乐也随着舞者戛然而止的舞步停了下来。
沉默,阿塔瓦尔帕的绝对沉默笼罩着整个神圣广场,随后感染了整个度门邦巴城。
众人屏气凝神。
之后,安第斯山脉清澈的空气中回荡着唯一君王万亚·卡帕克的北方年轻嫡长子充满感性的声音:
“我实在不愿向众人诉说我的悲伤,然而悲伤真的伤透了我。唯一的君王就在那边看着我们,就在他的父亲安帝身边,而我现在却成了一位失去亲爹的孩子,只能躲藏在沉默背后。你们也是躲在沉默背后的一群……
“他该上路前往他那座位于库斯科的陵寝了,我们的原祖曼科·卡帕克和玛玛·欧克罗曾在那里将他们的金锄头深植在那片由维拉科查所提供的肥沃土地上……
“唯一的君王来到北方,然后征服了北方。凭借安帝的力量,他扩张了维拉科查所提供的这片土地,让四方帝国从此如天际般辽阔。他是如此的伟大,所以现在他可以像仙人般隐退了。
“唯一的君王来到北方,在安帝的允许下,利用北方女子们的腹部繁衍后代。就像种植玉米和奎藜,我的父亲,唯一的君王万亚·卡帕克在帝国各角落生儿育女。
“唯一的君王从不希望看见国家四分五裂,他希望各个子孙能够和平共处。他从未排挤过库斯科部落或基多部落,因为他希望和平能够像张羊驼地毯,从南到北覆盖全国……
“可惜我的哥哥瓦斯卡尔,在尚未取得神谕之前,竟然早将玻尔拉头巾系在额头上了。他要我服膺在他跟前。他要北方向他称臣纳贡……”
阿塔瓦尔帕突然住嘴。众人转头看着他,等待他的指示。唯有苍蝇还敢四处飞舞。
于是,阿塔瓦尔帕说:
“这是王法。每个人都该听从唯一的君王。假如瓦斯卡尔当上了唯一的君王,那么只要我们的天父安帝向我下达命令,我自会向他俯首称臣。但是目前,我太忧伤了,我实在无法离开这些生我养我、经过我父亲开垦,而我本人也愿意与它生死与共的土地……”
贵族与贱民同低着头。他们的悲伤和焦虑并没有化为汩汩而流的泪水。他们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
阿塔瓦尔帕转身面对王储。他一声令下,全体祭司闭上眼睛,朝着太阳举高双手,之后,再低头面对安放木乃伊的神轿。号角再度响起,轿夫抬起神轿,开始步下神坛的阶梯。
被此庄严的一刻所感动,安娜玛雅屏气凝神。维拉·欧马拉着她的手臂,对她低语:
“去双胞兄弟的神像旁边,安娜玛雅女孩!和那位你永远都不该离开的人在一起,让他的智慧与你同在。”
正午时分,长长的送葬仪队终于准备离开度门邦巴。出发前,约二十名仆从朝四面八方散开,他们手中拿着鹦鹉毛的扫把,以便将道路清干净。
乐团随后,他们就走在轿子前。空中首先响起一阵阵高亢的号角声,之后是低吟的海螺和哀怨的横笛。百名妇女随侍在木乃伊前后,她们手捧细颈的奇恰酒壶,以及一些装着玉米、水果、肉类、布料和珠宝的篮子,这些都是唯一君王的木乃伊不可或缺的粮食和穿着。
紧随在后的便是双胞兄弟的神轿。走在微风中,轿子上的五彩羽毛帽盖轻微地飘动,让整座轿子看来不像由轿夫扛着,倒像由鸟儿衔着。轿子的内部金碧辉煌,安娜玛雅就坐在金神像的正对面,坐在一张全部以热带鸟类随风散落的红绿色细小羽毛所编织的地毯上。
之后,才是大王子们的轿子,小王子们则步行在后,最后又是上百名仆从。送葬仪队的两侧各有双排手持投石器和青铜斧头的警卫,他们围成一道移动的人墙,随着偌大的队伍前进。
在如此匀称的队伍里,唯一不协调的便是那位侏儒:他在木乃伊的轿子四周忙得团团转,只见他那一千零一件的红色长袍在风中到处飞扬,他忙着确定每位轿夫的脚步是否一致,道路是否一尘不染,对不小心溅得一地灰的成员提出警告。安娜玛雅温柔地偷瞄着他。他三蹦两跳地来到她的身边,跳着一种模仿而来的畸形舞步。
“喂,公主,你对我的保护有信心吧?”
“从今以后,恐怕是你才需要我的保护呢!”
“当然。你知道他们想把我当礼物送给库斯科人吗?”
安娜玛雅被他眼睛深处所泄漏的恐惧给吓坏了。
“我害怕,公主,自从唯一的君王在那堆毯子下找出了我之后,我就从未如此害怕过……”
当他在笑声和嘲讽声中,跳着蹩脚的舞步离开时,她只能望着他,不知如何回答。
现在他们终于走到了城边最后的几道围墙前,她听见有人叫她。就在她走到君王的轿子边时,她发现安蒂·潘拉就站在移灵护卫队的前头。
“安娜玛雅,让我过去!”
安娜玛雅向最靠近自己的警卫做了个手势,但是还必须等送葬仪队往前移动一段相当于投石器的射程距离后,安蒂·潘拉才有办法走到双胞兄弟的神轿边。
安娜玛雅一眼看出她因流泪而红肿的双眼,以及失眠所导致的松垮脸颊。
“你生病了吗?”她担心地问。
“没有,”安蒂·潘拉笑着回答,快步地跑上前去。“我只是难过我的朋友就要离开了。或许今生我们再也无法见面了?”
“天晓得。你可以来库斯科啊……”
“阿塔瓦尔帕永远也不会想到库斯科去!”安蒂·潘拉生气地嘟哝,“我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去的。”
她的双眼突然露出冷漠的眼神,然后接着说:
“很可惜你没有说服他相信他父亲指定他继任王位!就像你只为那两位兄弟着想,那天你甚至还帮他们赢得瓦拉戚谷的比赛,而且,现在你就要去与他们会合了!”
“安蒂·潘拉!”安娜玛雅反驳。
但是这位王子的妃子却抓着她的手,赶紧改口说:
“不,不,我不想害你。是我搞错了,我知道!有些事情你根本无能为力,我知道……”
从她说话的语气和她脸上的表情,便可听出话中有话。但是安娜玛雅不想继续和她周旋,便说:
“我会想你的,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安蒂·潘拉。”
安蒂·潘拉莞尔一笑。泪水重新湿润了她的眼睛,但却没有人知道她为何流泪。她抚摸着安娜玛雅的手臂,把玩着那个金蛇手镯说:
“别忘了这个是我送给你的,安娜玛雅,我才是你的好姊妹!所以,请让阿塔瓦尔帕成为唯一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