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维尔,1529年2月
这间客栈叫做“喝壶自由的酒”。老板身材肥胖,沉默寡言,监狱四周众人皆知他像个哲学家,所以当贾伯晔向他询问订房手续,外加一桶沐浴更衣的热水时,他面无表情,只简单地回了一句:
“一共是三个铜钱。”
感觉贾伯晔似乎想讨价还价,他马上接着说:
“请先结账。”
往身上那条仅剩的长裤口袋里掏,贾伯晔取出一个扁得不能再扁的钱包,然后从钱包里拿出那个唯一的钱币,一个菲薄的里亚尔银币——付账后,再小心翼翼地数着客栈老板找给他的三十一个铜钱。
不到一个小时,他便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客栈大厅。身上的衣服虽然谈不上华丽,但是干净清爽又合身。从袜子到外衣,他一身黑色的打扮,除了衬衫以外。现在他只需找个剃须匠,便可改头换面了。之后,他将仔细思考自己谜样的未来。
正当他准备出门时,一阵扑鼻的猪肉浓汤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味觉。他饥肠辘辘。
二话不说,客栈老板对他指着角落的一张桌子。贾伯晔跌坐在矮几上,一口气说出要点的菜名:
“一碗五谷汤、一壶卡地兹酒,再来一个橄榄圆面包。”
“一共是四个铜钱,还有请——”
“先付账,我知道。”
不到几分钟,碗里的汤便一滴不剩,面包被啃得精光,连酒都喝完了。他觉得汤实在太好喝了,面包也是极品,酒更是令人陶醉。假如他现在仍感觉晕头转向的话,那是因为兴奋过头!他不知有多久不曾享受这样的餐点了?
虽然已经有点儿醉醺醺,他还是再点了一壶酒。
当他带着忧郁喝下杯中所剩的酒,当钱包里的铜币如苍蝇般飞向客栈老板的掌心时,他突然感觉自由并不如预期中迷人。
“对不起,大人,可以请教一下吗?”
说话的这个男人非常高大,肩膀几乎和做苦力的人一样宽。但是脸庞清秀,胡子整齐,看得出来经过仔细的修剪,尖挺的鹰钩鼻则为他平添了一股狡猾的气质,藏不住发亮眼神里的慧黠。他的前额布满皱纹,皮肤被太阳晒成棕褐色。
在他的身边,站着另一位比他稍矮、黑皮肤的男士。后者脸上的轮廓迷人,双颊丰满圆润,眼神聪慧、机警、自信但不自傲。他的双唇细薄,下巴光滑,右耳上戴着一个水手们常戴的金色大耳环。贾伯晔心想这大概是个在西班牙不常见到的黑人。
“两位先生?”他马上抬起下巴回答。
较高的那一位白人拉开笑容,客气地点一下头后,便径自从桌下取出一张椅子,大方地坐了下来。
“大人,刚才您衣衫不整、满身污秽地走进来时,我们就坐在那个角落。现在您却像个全新的钱币般重现江湖,在这里狼吞虎咽这碗恶心的猪油汤,大口啃食这块已经放了三天的老面团,还像应邀参加国王的喜宴般喝着这桶劣等酒。我对我的同伴赛巴田说,喂,这个人一定坐过牢!”
眨了一下眼,对身旁老是站着的那个黑人笑一笑后,他继续压低声音说:
“而且时间不短!我们并不想烦您,正好相反……”
贾伯晔停了几秒钟不说话。之后,他倏地站起,举起一只手做威胁状;但是就在做出这个动作的同时,他突然感觉十分疲倦,最后只得自我解嘲地重新坐回小板凳上。
“的确不算短。但是我比较想知道另一件事情,假如你们不介意的话,请问尊姓大名?”
在回答问题之前,那个高个儿大拳一挥,叫来客栈老板,加点了一壶酒。
“我叫贝多·德·甘地亚,我的朋友们都叫我‘希腊人’。这是赛巴田·德·拉·库兹,因为肤色的关系,看起来有点儿像奴隶,他和我一起旅行过许多地方。”
那名黑人以诙谐的眼神赞同他的介绍词,然后首次开口说:
“是服务生,大人!”
贾伯晔忍不住做出不大高兴的表情。
“你们从哪里来,两位先生?为何要称呼我为大人?”
希腊人呆望着赛巴田,两人真的吓了一跳。
“人们不都这样尊称一位绅士吗?”
贾伯晔放声大笑。
“早在十年前就不这样做了!”
他笑着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了他们一番:眼前这两个人都穿着长裤、衬衫和燕尾服——样式和他们的行为一样,都很老旧古板,而且衣服上的布料早因过度使用和刷洗而褪色发白。
“我们上个月底才离开印第安来到这里。”
“啊?”
“我们觉得那里真像个新奇的国度。”黑人赛巴田插嘴说。
“原来如此!”贾伯晔喃喃自语,突然变得格外好奇。
希腊人用指头指着那扇位于小广场的另一端,被太阳晒个正着的监狱大门,然后说:
“我们的舰长,曾经带我们遨游四方超过十个年头的法兰西斯科·皮萨罗先生,因为一桩老掉牙的普通债务纠纷被关在里面。当时我们的船一抵达码头,他便被警察暗中逮捕。真是可恶!他已经在牢里待了三个星期了,这个可怜的家伙。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等他出狱。”
两位水手的眼眶突然蒙上一层忧伤的阴影。贾伯晔忍不住释出些善意。
“我叫贾伯晔·孟德鲁……不,从今以后,就只简单地叫做贾伯晔,所以叫我贾伯晔先生就行了。可惜你们只猜对一半,我今天早上还被关在监狱里,但不是这一间……”
“要不然是哪一间?”希腊人问。
贾伯晔含笑看着他。
“要不要和我谈一谈印第安?”他诙谐地表示。
希腊人和赛巴田都很健谈。
“您先要想象下列这种情景,贾伯晔先生!眼前是一望无垠的大海,脚下是火烫的沙子,背后是一大片找不到出口的丛林,珍禽野兽身中毒箭,挂在树上,而我们则在大太阳底下烤人干!”
“很久吗?”
“几个月,贾伯晔先生!几个月!后来我们就开始吞食蜘蛛,一种较肥胖、肚子有肉的蜘蛛,但是必须把它们的螫针拔掉,否则会让您的嘴巴肿起来;还要拔掉它们的前脚,因为上面有毛,会卡住喉咙,让人翻肠倒胃地呕吐!刚开始时,我们也吃过蚂蚁蛋……还不错;也吃一些我们在枯树上找到的很肥的虫,又黑又亮,很适合油炸……”
“但是那些你们自己带去的牲畜呢?”贾伯晔问,他们所描述的景象和杯中的酒一样令他感到恶心。“你们可以吃这些牲畜啊,就像战争期间,有时候人们也会……”
两名水手哈哈大笑。
“早就被吃光了!在海滩上待了四个星期之后,我们带去的一群狗早饿得发疯,我们首先就把它们烤来吃。另外两匹马也是,连骨头都被啃得精光。可怕的饥饿,我告诉您,真的很可怕。有一天,我们当中有个人竟然取下自己的腰带,把它煮来吃了。最后我们连靴子也都吃了!真过瘾!”
那个黑人赛巴田平静地补充:
“还有蜥蜴……味道还不错,可惜太难抓了,而且万一被它们咬伤,两个小时内必死无疑。所以有些人就选择饿死或被蜥蜴咬死……”
“天啊!”
希腊人抓着贾伯晔的手腕。
“然而舰长依然深信我们一定可以找到那个生产黄金的国家,即使情况并不乐观,即使在那个差点儿要了我们的命的海滩上……”
黑人莞尔一笑,希腊人则伸一伸懒腰,慢慢地将凳子往后推。这个高个儿半眯着眼睛,带着绅士般骄傲的神情,从高处打量着贾伯晔。
“你听他怎么说,这个黑眼珠、长得又高又瘦的舰长,他对每一个想造反的水手说:‘听我说,要有耐心!忍耐,朋友们!忍耐,同伴!鲁兹一定会回来,他一定会找到那个你们朝思暮想的黄金国,大海张着双手欢迎他,圣母玛利亚也一定会为他指引正确的方向。请相信我!在我的生命里,我曾熬过比现在更惨的岁月。应该作战的时候,就要作战。应该等待的时候,就要等待。看着我:我是第一个穿过暗藏毒蛇猛兽的森林,发现太平洋的那个人。我也是第一个航过太平洋,抵达那个圣母玛利亚每晚答应一定会让我找到的、遍地都是黄金的碧鲁!要有耐心,家伙们!我告诉过你们:他们一定会回来,还有,他们一定会找到黄金!假如除了担心肚子饿和闲嗑牙外,你们实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的话,那就祈祷吧!祷告也是一种战斗!……’”
等希腊人再度坐下时,整个大厅似乎被沉默淹没了。贾伯晔感觉自己被吓得毛发直竖,被感动得四肢僵硬,肺腑无气。他谨慎地问:
“那么鲁兹回去了吗?”
贝多看着杯底回答说:
“是的,三个星期后。像在湖上划船般,他轻而易举地从南方将船开回来。他真是个了不起的海盗!”
“他找到了吗?”
“有,他找到了。”希腊人微微笑。
“和法兰西斯科先生说得一模一样!”赛巴田骄傲地点头称赞。
“那个碧鲁呢?”
“碧鲁或秘鲁,随便您,贾伯晔先生。”
“满船的黄金?”
“满船,满船都是!金子,金子!还有一些别处看不到的印第安人、世界一流的服饰、奇特的动物、从没见过的蔬菜……”
“都是您亲眼所见?”
“想查证?那就问赛巴田好了!”
“我看到了。我可以对天发誓。”
“那么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法兰西斯科先生前来这里求见国王,请他提名他为总督。就像他曾提名柯德兹舰长一样!”
“但是总得等他出狱才能晋见国王啊!”赛巴田讽刺地说。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希腊人怒斥。
厅内再度陷入沉默。推开酒杯时,贾伯晔心中不禁怀疑:
“假如法兰西斯科舰长成为总督后,他会再回印第安吗?”
“当然!而且越快越好!”
“为了征服那个秘鲁?”
“完全正确。”
“所以他一定需要一些自愿者!”
希腊人笑弯了腰。
“咦,看来我们的这位新朋友贾伯晔很想瞧一瞧那个国家,赛巴田……”
此时那个黑人却大叫一声,用手指着监狱的方向。
“贝多!是他,你看……”
三个人同时站了起来。那边,在太阳底下,有个很瘦的男人,他身穿一件亮眼的、红灰相间的丝绒短上衣,以及一条褪了色的绿色长裤,他在监狱门前踱方步,监狱大门早已再度关上了。他头戴一顶绒帽,遮住花白的长发,然而在宽大的帽檐下,贾伯晔悸动不已,相信自己看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睿智眼神。
这位秘鲁的发现者再度往前跨一步,并且调整一下剑带。实在无法叫人相信他曾在暗无天日、毫无人性尊严的牢房里待过三个星期,因为看来他似乎还可以骄傲地在里面待个上百年,像国王般永远先等待别人上前向他鞠躬行礼。
突然间,贾伯晔胸中回荡的不再是那个希腊人贝多的声音,而是法兰西斯科·皮萨罗舰长的。他感觉似乎这一刻他就站在那一大片空无一物的沙滩上,身上一无所有,脑袋热得发昏,四肢饿得发抖,但是这位陌生人每天就像上帝一样前来鼓励他,这个人有钢铁般的毅力,他说的每个字,就像自己那些疯狂的梦一样,逐字逐句地渗入他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