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门邦巴,1528年12月
“醒一醒,安娜玛雅。”
睡眼惺忪的她想在草席上多躺一会儿,于是便拉了一下盖住身体的毛毯。维拉·欧马严厉地看着她。
他悄悄地走进这个房间,脚上的草鞋无声地滑过石面地板。像大部分的时候一样,光看他那高大的身躯和唇肉染成浅绿色的大嘴,便让人觉得他的突然出现带着强烈的威胁意味。
“起来,快!”
“发生什么事了?”
“别再问了。起来,马上跟我走!”
安娜玛雅试着恢复神智。男孩们的入教仪式才举行过两天。曼科和古亚帕互殴谩骂也只是发生在前天夜晚的事情。好不容易过了两天平静的日子,眼看新的争端又要开始了。
她爬下床,难过地看一眼她那温热安全的眠铺。此时日光刚穿过那扇面对内院的门帘。
“我做错了什么事情吗?”
“我不确定你到底做了什么。但是你去度门邦巴应该就不是件好事!”
“我不希望看到古亚帕和曼科吵架……”
“是谁告诉你他们的那些童年往事?”
这次维拉·欧马的语气把安娜玛雅完全吓醒了,吓得全身打战。
窗边的神龛里祭拜着月神玛玛·琪拉的银耳环,因在昏暗中微微发光,看起来好似下雨般。维拉·欧马干枯的指头紧抓着门帘,用喑哑的声音大叫:
“唯一君王的木乃伊不在神庙里。”
仿佛被人从腹部重击了一拳,安娜玛雅张着嘴巴,无法呼吸。之后她以微乎其微的声音,吐着气问:
“你说什么?!”
“你听见了。万亚·卡帕克的木乃伊不见了。”
“怎么会?怎么可能?”
维拉·欧马睁大眼睛表示不知情。黑暗中,他看起来更高更瘦,愤怒与不安在他的脸上划下一道道鲜明的皱纹。
“黎明时,我和几位祭司前往安帝神庙的大厅,”他说,“棺木里空无一物。停柩台上的木乃伊早不见踪迹了。”
“但是有谁……谁敢这样做呢?”
“是谁?你还问?……现在只有一件事情可以完全肯定:那就是你,小女孩,人们会把这个罪过往你的身上推!”
“我?我!为什么?你不可以把这样的滔天大罪怪在我的身上,维拉·欧马,你知道……”
“我不会怪罪你,安娜玛雅!”智者心灰意冷地长叹一声,“可是其他的人,唉,巴不得能够这样做!你是卡玛肯柯雅,你的任务不就是在双胞兄弟神的协助之下保护君王的木乃伊吗?这不就是万亚·卡帕克君王在临死前的那个晚上托付给你的使命吗?要你在他奔赴黄泉时,留在这个人世间支持他吗?”
安娜玛雅泪眼蒙眬。但是如此不实的指控实在太欺负人了,她立刻以手背擦干眼泪。如今她再也不是当年被带到印加来的那个胆小女孩,她语带愤怒地说:
“为什么我要那样做?”
维拉·欧马手一挥,不理会她的反问:
“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阿塔瓦尔帕是你的监护人,必要时,他们会编出一套谎言!”
“我听不懂……”
“是吗?你难道还不明白那些库斯科人恨我们入骨,一心只想消灭我们……”
维拉·欧马突然不说话。内院里传来几声惨叫、几声破口大叫的痛苦哀号,安娜玛雅之名有如一句骂人的脏话在空中萦绕不去。
“你看吧,他们果真迫不及待。”维拉·欧马平静地说,“做好心理准备,我的乖女孩。他们才是那些你该去说明、说服他们相信你无辜的人。”
“就是她!”
“是她弄丢了我们的君王万亚·卡帕克!”
“大不敬啊,大不敬!世界将蒙难!安帝必会惩罚世人!”
“这个蓝眼睛的女孩是个凶神恶煞!安帝要把她化为灰烬,琪拉要把她丢进河内!”
万亚·卡帕克宫的内院幅员广大。然而现在却挤满了那些新来的客人,众人神色紧张,指手画脚,簇拥在由两条蛇镇守的内院门槛前。他们全是来自库斯科的贵族,全属于瓦斯卡尔的阵营。其中有些人手持武器,高声叫骂,挥舞着手中由黑石制造、磨得晶亮的致命狼牙棒。其他的人则高举着标枪,还有一些人忙着转动投石器或炫耀他们的黑曜岩斧头……
各宗派的首领在内院中央围成一个圆圈。他们开会讨论,窃窃私语,相互凝视;即使发言时大家均语多保留,然而从眼神却可将他们的想法一览无余。所有的眼神一致责备着接受阿塔瓦尔帕和维拉·欧马保护、外人无法与之亲近或对话的安娜玛雅。
“自从这个女孩来到我们这里之后,一切的神谕全不利于我们!”其中一位长者大声地说,“她是个扫帚星!”
“你保护她,但却害惨了我们,阿塔瓦尔帕!”一位全副武装的战士,伸出手中的六彩羽毛标枪,指着安娜玛雅叫嚣。
说完后,他的身边响起一阵附和声。这个人的前额系着一条将领级的头巾,身上穿着由小羊毛编织的长衫,上头缀满代表最高层级的方形和三角形图案。他莞尔一笑,嘴角露出骄傲的弧线。
“我们早就猜中了你的阴谋!你不想将万亚·卡帕克的木乃伊送到库斯科的至尊神庙!你担心它将在原始世界的先祖身边占有一席之地,因为这么一来,我族的唯一君王瓦斯卡尔便将取得你父亲的能力,赢得统治权!所以你才叫这个小女孩弄走君王的木乃伊……”
“让我们烧了她的双脚,逼她说出藏匿木乃伊的地点!”
躲在内院的角落,安娜玛雅猜想着侧脸有如老鹰的曼科和脸庞高贵的保禄的心情。他们眼帘低垂,表情尴尬。他们也是瓦斯卡尔族的成员。所以就算他们想帮她,也将力不从心……
在替她辩驳的一方,群集了阿塔瓦尔帕的亲戚和来自基多的贵族,她看见了古亚帕。他的脸很显眼,因为他的左脸颊上贴着一张用细纱布包扎的药膏,肿胀的双唇则挂着一抹不自然的微笑。
突然间,压过众人嘈杂的声音,阿塔瓦尔帕以铿锵有力、势如破竹的嗓音说:
“你们还有很多废话要说吗?”
他面不改色,唯有指尖因愤怒而微颤。叫骂声戛然而止。他放松手臂,张开指头,掌心朝下,对着所有的库斯科族人说:
“你们当中一定没有一个人相信卡玛肯柯雅,也就是由我父亲亲自指派陪伴他的双胞兄弟灵魂的那一位,会是这桩可恶的绑票案的主谋。没有人会认为我竟敢反对安帝的遗志,反对我父亲魂归库斯科。”
转身向右,阿塔瓦尔帕对着身旁一位头戴金环冠官帽的老者说:
“当唯一的君王万亚·卡帕克在驾崩前拣选他的卡玛肯柯雅时,柯拉·托巴克和其他的大臣一样都在场。我父亲指派她,在我的哥哥瓦斯卡尔被授予帝王头巾之前,负责依照传统执行他的遗愿。所以该把我父亲送回库斯科的人是她。该把我父亲的木乃伊祭奉在科里坎查神庙里的也应该是她。”
“的确是,”老者说,“我是君王遗言的见证人,而且我敢说在场所有的人,我们的最大的心愿莫过于看见唯一君王的木乃伊能够回归他最心爱的城市!所以我不相信卡玛肯柯雅会犯下你们所指控的罪行:太阳之子对她十分信任。”
“你们当中那些叫骂得最凶的人,最值得怀疑……”阿塔瓦尔帕接着说,“天晓得他们是否才是亵渎神谕的人?”
方院的气氛似乎就要被众人的沉默给冻结了。之后,突然迸出一个尖锐的声音说:
“你想怪罪我们?你想威胁我们,阿塔瓦尔帕?我们,这些属于你哥哥瓦斯卡尔阵营的人!他可是你父亲最疼爱的儿子!你怎么那么大胆?”
这一次,阿塔瓦尔帕盛怒难忍:
“我还不如您大胆,您竟敢侮辱和玷污那位我父亲所挑选的女孩!”
再也受不了了,安娜玛雅往前走到围坐人群的正中央。她举起一只手后,大声地说:
“别再为我争吵了!”
众人的眼光全集中在她的身上。
“带我到神庙去,到我丈夫双胞兄弟的身边。他将告诉我在哪里可以找到君王的木乃伊。”
维拉·欧马和阿塔瓦尔帕同时露出惊讶的眼神。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智者嚅动着被染绿的嘴唇喃喃地说。
安娜玛雅表示知道。其实,对于刚才所说的那些话,她自己受到惊吓的程度并不亚于智者!因为这些话根本是不由自主地从她的口中说出,每个字信心满满地自己从她的嘴唇里溜出来。现在,她的心脏就快要跳出来了,手心也沁满紧张的汗水。然而,人群里议论纷纷,怀疑的语气多过于信任。远处,曼科和保禄也抬起眼看着她,两人的眼光炯炯有神。至于古亚帕,他则收起原本挂在脸上的微笑。接下来的一声怒吼,重新划破沉默:
“阿塔瓦尔帕!假如这个女孩无法找到唯一君王万亚·卡帕克的木乃伊的话,我们会把她的内脏丢到垃圾堆里!”
四周的群众高声附和。
阿塔瓦尔帕神色紧张,维拉·欧马则用力地握紧安娜玛雅瘦弱的手臂。当前者再度转身对着群众发言时,她感觉他的声音里透着骄傲:
“威胁!威胁!你们自己看:她根本不怕你们!”
皇宫和神庙之间的距离并不远。温度居高不下。安娜玛雅感觉热气重压着她的颈部,让她喘不过气来。整座城市笼罩着一股诡谲的气氛。一堆堆的男人,脸上写着愤怒和害怕,簇拥在小巷里,当安娜玛雅走过他们身边时,甚至对她辱骂脏话。妇女们则倚在方院门边,指指点点地看着她从门前经过。
她抬头挺胸,双眼落在飘扬在阿塔瓦尔帕宽阔臂膀上的那件披风。知道身边有维拉·欧马和护卫队相随,他们以同样快速的脚步前进,让她的心情放松不少。
他们走进空旷的神庙,大厅里有九个祭台神龛,没有屋顶,抬头只见一望无际的天空。
安娜玛雅听见灌溉渠道和池塘里传来水声淙淙;看见落日余晖在由小石块仔细镶嵌成的墙面上划下一道道细腻的阴影,恰似动物和神祇的图像。九个神龛一字靠墙排开,底座四周以黄金打造的菱形、梯形和仿鸟蛋形的椭圆形图案装饰。
黄金双胞兄弟神像就供奉在中央的那座神龛里。但是旁边原本停放着倾听神灵世界和人间祷告的木乃伊棺木却空无一物。安娜玛雅只敢悄悄地朝那里瞄一眼。
维拉·欧马环顾一下四周,似乎希望能够从中找出些蛛丝马迹。最后,他对阿塔瓦尔帕说:
“我确定这桩可恶的勾当是你哥哥瓦斯卡尔的手下做的!”
“有可能。可惜他们都疯狂过头了,因为从来没有人敢这样侮辱我父亲。”
“这是瓦斯卡尔和他的部下饱受惊吓的结果。”
“惊吓?为什么?他们明知道我一定会遵守我父亲的遗言!他们也知道我根本不屑在头上绑上那条帝王头巾,知道我不愿继承唯一的君王。这一切你都很清楚,维拉·欧马!他们也全都知道:所有的迹象全对我不利……”
“不是所有的。你替自己找了太多拒绝的理由!瓦斯卡尔很清楚这一点。他就像只禽兽一样,光凭感觉,不愿思考。但是以他的作风而言,他看得比你远:他很害怕你四周的力量。他很怕她……”
维拉·欧马指着安娜玛雅,然后接着说:
“他们怀疑她真的想不起唯一的君王在驾崩前夕对她所说的那番话。他们还怀疑双胞兄弟神对她吐露了你父亲真正的心愿!”
阿塔瓦尔帕凝视了一会儿双胞兄弟神的金色脸孔,它表情平静,却不可捉摸。他伸出手仿佛想触摸它一下,但随即醒悟,他转身面对安娜玛雅问:
“你呢,小女孩,你也和智者一样认为我没有听懂我父亲真正的心愿吗?”
“我觉得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王子!”
话才说完,安娜玛雅尖叫一声,赶紧用手遮住嘴巴。
“对不起!对不起……我随便乱说!”
“你听,阿塔瓦尔帕!”维拉·欧马在他的耳边说。“她说出了万亚·卡帕克的心愿,我感觉得出来!”
阿塔瓦尔帕那双布满红丝的眼睛先看了一眼智者,然后盯着小女孩。但是安娜玛雅早将眼神移向双胞兄弟神的祭台上。在那张经过仔细雕塑的脸上,恰有一抹彩霞停驻其上,留下一个标枪头的影子……
“找回那尊木乃伊,安娜玛雅,”阿塔瓦尔帕喃喃地说,“找回那尊木乃伊!”
就在他转身之际,阳光照上他的盔甲和圆形耳环。安娜玛雅感觉这些金色的反光射进她的身体里面,连她的胸部都不由自主地颤动,这些光线仿佛在她的身上留下了一些话,一些她从未听过,而且不知如何表达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