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多,1527年12月
“你是个没大脑没记忆的女孩吗?听进去的话竟然不懂得意思?唯一的君王和你谈了一整夜,而他的话竟不如一片古柯叶在你指间所留下的回音吗?”
已经有几个小时了,智者维拉·欧马总是问这些相同的问题。而她只是一味地低着头重复同样的回答。
“我不知道,大人,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我听不懂……他说个不停!我听不懂他说的话。我也不想忘记,但是那只美洲狮子直盯着我看,所以我全忘了……”
“那只美洲狮子直盯着你看,所以你便全部忘记了!”
这样的讪笑里夹杂了许多苦涩的讽刺和责备,所以安娜玛雅便把头转了过去。
“冷静点儿,维拉·欧马!”阿塔瓦尔帕不客气地说。
维拉·欧马以拳头捶击身上的金色胸甲,然后走到旁边去,这样的动作似乎缓和了一点儿他的怒气。
在这间只摆了一张床和一只巨大的空瓦罐的昏暗房间里,气氛变得令人难以忍受。维拉·欧马用力扯了一下披风后,转过身去,气得双手发抖。
“万能的阿塔瓦尔帕大人,我亲爱的贵族兄弟!”他说,“我一向很尊重你,但是你似乎不了解事情的严重性。你的父亲万亚·卡帕克离开人世已经足足一个月了,可惜临走前却没有指定王位的继承人。但或许就在他临终前的那段病危期间,他曾经将遗愿转告给这个小女孩,但是你看!她却只记得盯着那张美洲狮子兽皮上的双眼,而忘了其他的一切!”
维拉·欧马默默地睥睨着安娜玛雅许久。后者感觉自己的双膝软弱无力,胸中填满了羞愧。
“所以,”智者冷淡地说,“所以帝国将就此沉沦,因为没有一位印加人敢将头巾罩在自己的头上。从此四方帝国将群龙无首,安帝的后代将再也无法统治百姓!再这样下去的话,你觉得我们所处的世界,有可能不会分崩离析吗?阿塔瓦尔帕!阿塔瓦尔帕!你本可成为唯一的君王……”
“你明知道我为什么会拒绝,维拉·欧马,不要再提了。”
“你的理由根本不算理由!你的拒绝让当时身染重病,寿终正寝的万亚·卡帕克国王在不得已的情形下才作出如此不智的决定。”
“维拉·欧马,请留点儿口德!”
“实情不就是这么简单吗?他指定了谁去继任原该由你接下的位子吗?他那个最小的儿子只不过才一个月大啊!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况且卜卦的结果都是下下签。祭师们一致认为这是个错误的选择。唉,病魔缠身,所以你的父亲才会如此顽固……”
“你的话了无新意,维拉·欧马。你总是旧事重提,令人生厌!”
“那么让我告诉你一个真正的消息吧,今天凌晨发生了……”
“说。”
“既然那个小婴儿现在是国王指定的王位继承人,今晨祭司们前往度门邦巴准备为他缚上头巾时,小婴孩竟和他父亲一样早已断气多时了。”
沉默突然向阵冷风般吹向他们。安娜玛雅忘了自身的处境,听得聚精会神。她尽其所能地不动声色,心中猜想着阿塔瓦尔帕沉缓的呼吸和维拉·欧马智者咬牙切齿的格格声,后者问道:
“现在该怎么办呢?告诉我,阿塔瓦尔帕,你知道的!”
“库斯科的那些强势部落,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玻尔拉头巾系在我哥哥瓦斯卡尔的头上,”阿塔瓦尔帕悲伤地说,“被指定为第二继承人的是他……”
“没错!可惜神谕全对那个新生儿不利!况且即使他们全都同意这样的安排,你和我一样都很清楚瓦斯卡尔的为人,他根本不按牌理出牌。现阶段,他假装甘心屈服在那些库斯科叔伯和婶姨们的指挥之下。这些人从来只愿独裁统治,并且对所有的北方部落怀恨在心。没有人知道他将会对四方帝国采取什么样的统治态度,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他将会血洗国家。他喜欢陷人于苦难之中,而且他将视我们为仇敌!这就是未来的命运。你觉得这样合理吗?现在我把事情全都告诉你了。我实在很怕天父安帝生气、圣母琪拉流泪而闪电神伊拉帕火冒三丈!阿塔瓦尔帕,唯有你可以让帝国团结统一和强盛!”
阿塔瓦尔帕以压抑的语气简单地回答说:
“不。瓦斯卡尔应该戴上玻尔拉头巾,因为这原是我父亲万亚·卡帕克的心愿。”
维拉·欧马愤怒地以脚跺地,吓得安娜玛雅从地上跳起,然后他伸出一根好似尖锐标枪般残酷无情的指头直指着她。昏暗中,智者脸上被古柯叶染成绿色的双唇和牙齿变得一片乌黑,让他的嘴巴看起来空洞可怕,并且发出一连串轰隆隆的话语:
“你知道吗?他把实情全都告诉了这个小女孩!一整个晚上!我们一定要弄清楚他到底对她说了些什么。只要让她恢复记忆即可!……啊,阿塔瓦尔帕!把她交给我吧,必要时我会剥了她的皮!我向你保证今晚——”
“不,维拉·欧马,”阿塔瓦尔帕坚定地打断他的话。“你绝对不可以这样做。”
这两个男人对视了一会儿。就在智者终于离开,朝屋内的一扇小门走去时,安娜玛雅简直就要晕倒了。一声简单的命令,阿塔瓦尔帕叫住他。
“请你听清楚,维拉·欧马兄弟!我知道你刚说的这些话都是为我好,我一定不会忘记。但是我宁可尊重我父亲的决定,即使是心不甘情不愿。假如他认为是月神派遣了这个女孩到他跟前来,他必有他的理由。假如他曾向她诉说了未来,却又不希望她现在记得,也一定有他的道理。”
维拉·欧马叹口气。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他走回来问:
“你希望我怎么做?”
“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你和我一样都听见了我父亲说:‘安娜玛雅女儿!湖泊的女儿,琪拉的女儿!但愿你能够在此人间长命百岁……’他指定她做他的‘双胞兄弟’神像的守护神,那么就这么办吧。”
维拉·欧马摇一摇头,沉着一张脸,像对一位不听话的小孩训话般,他说:
“这行不通。从没有任何一位双胞兄弟神娶过妻子。”
“那么,以后就可以有了。我要你亲自将这件事情转告给所有的祭司:这个女孩将成为双胞兄弟神像的卡玛肯柯雅。”
“他们不会同意的!让我把她丢进美洲狮子的墓穴里,她就会想起来了。”
“不!唯一的君王万亚·卡帕克要她待在这里,待在他身边。所有目睹他走向另一个世界的历代君王都和你我一样听得一清二楚。”
“这个小女孩只是个野蛮人!”维拉·欧马反驳说,“她根本不懂什么是卡玛肯柯雅,她从来没见过双胞兄弟神像!”
“由你负责告诉她所有她该知道的事情,而且要快!”
“阿塔瓦尔帕!她并不是真正的印加人,凭什么要把我们的秘密告诉她?这样做根本违反传统和天法……万一你搞错了,你可知会有何后果?”
“这是我父亲的遗志,我不可能犯错。”
“天晓得?假如我们犯了大错,太阳将永不再从东边升起!难道你希望白天像黑夜一样永远如地狱般漆黑?时间永远停留,国家灭亡吗?”
这番话字字句句如棍棒般痛击安娜玛雅的内心。然而阿塔瓦尔帕却以平静的声音命令说:
“别再抱怨了,维拉·欧马,照我的话去做。”
智者闭目沉思了一会儿之后,终于屈服了,不再反驳。随后,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用硬如树枝的指头紧抓住安娜玛雅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阴沉地看着她:
“小女孩安娜玛雅!你听到了吗?从今以后你全得听我的。这可是我弟弟阿塔瓦尔帕的命令。我向你保证,假如你敢将唯一的君王临死前告诉你的那番话转告给除了我之外的其他人知道的话,我会把你的心脏剁成肉酱!”
他用力地的甩下她的脸,重得像给了她一巴掌。当智者头也不回地离开阿塔瓦尔帕时,她双脚一蹲,倒向那张狭窄的小床。她再也提不起精神,恐惧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抽噎着,张大嘴巴发出一声惊叫。阿塔瓦尔帕王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犹豫了一下之后,他走上前去,跪了下来,然后用指尖轻触她的肩膀,再用手背温柔地抚摸她。
“看着我,小女孩。”他温柔地命令。
和智者的争吵虽然让他的眼白部分变得超乎寻常地血红,然而他漂亮的唇上依然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别哭了,安娜玛雅,”他轻声地说,“要勇敢和坚强,别惧怕智者。他虽然经常大喊大叫,其实并不如外表剽悍。他这么做都是为了我们……”
他继续盯着她看,仿佛希望从她谜样的湛蓝色眼中寻找出一些解答。他停止微笑后,拉长脸宣布:
“别惧怕任何人。我会依照我父亲的遗愿好好地保护你。”
“安娜玛雅,妹妹……”
阿塔瓦尔帕离开后,安蒂·潘拉悄悄地溜进房间,跪在安娜玛雅的身边,然后轻轻地拿起她的手。她的指尖滑过那只镶着蛇形图样的手环,眼中满是好奇。
“外面的传闻都是真的吗?”她小声地问。
安娜玛雅不解地看着她。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安蒂·潘拉故意眨着眼皮接着说,“把唯一君王对你说的话全忘了……”
安娜玛雅不知是否该回答。智者维拉·欧马的威胁依然回荡在她的脑中,但是她又不想引起这位新朋友的猜忌。
“唯一的君王对我说了一些和我本人有关的话。”她小心地说。
“但是你不是不记得了吗?”安蒂·潘拉公主紧抓着她的手腕重复地说。
“只要唯一的君王愿意的话,我便会想起来……”
安蒂·潘拉叹了口气,但是从安娜玛雅蓝色的眼珠中所见到的一切让她不敢继续追问下去。她松开指头,改为轻巧的抚摸,唇边出现一抹并不友善的微笑。
“算了,假如你不愿意信任我……”
“安蒂·潘拉,我不是不想,是不能啊!”
这位年轻的公主耸一耸肩,重新调整了一下披风上的黄金别针。就在一瞬间,她再度变得傲慢自大,流露出一种长久以来安娜玛雅不曾在她身上看见的轻蔑眼神。
“没关系,”她随口说,“我是来告诉你一些重要的消息。既然自从唯一的君王驾崩之后,你便不曾踏出这个房门一步,想必你一定不知道……”
“我不能出去。”安娜玛雅恼怒地看了一眼门帘,口中喃喃地说。
“全被我说中了吧!”安蒂·潘拉重开话题。“虽然我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但是最好还是告诉你吧。等唯一君王的守斋期一结束,我便将成为阿塔瓦尔帕王子的妃子了!”
“哦!”
“是的……很惊讶吧?”
“没有!你那么美丽,我懂……”
“没错,”安蒂·潘拉满意地笑着说,“我想他一定会觉得我长得很美。所以你知道,你不告诉我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可以透过其他的办法得知。平日这些王子总是一副高不可攀和守口如瓶的样子,但是一旦躺在妃子的臂弯里,那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安蒂·潘拉穿上她那件细羊毛上衣,大咧咧地带着阵阵笑声离去。
“别相信她的话!”一个她所熟悉的低沉声音说,“安蒂·潘拉既爱说谎又残忍!”
那位侏儒从一个瓦瓮中伸出双肩,然后再露出胸部和双脚,浓密的发丝上沾满了玉米粒。他敏捷地坐在瓮口的边沿,严肃地看着安娜玛雅。
“像条受伤的蛇一样爱说谎和邪恶,”他边说边将头上的玉米粒甩下。“她第一次见到我时,便对我拳打脚踢。她只会欺善怕恶,相信她的话绝对会吃亏的。”
这位侏儒的整个头像棵洒满了黄金雨的圣诞树,从瓦瓮中迸出这么个忠告,安娜玛雅不但不感到惊讶,反而放声大笑。然而她终究认真地蹙着双眉,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你干吗多管闲事?你在那儿做什么?”
“我在保护你啊,公主。”
“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谁是我的朋友。”
“哦?你那么确定吗?”
侏儒冷笑一声。他整个身子灵巧地从瓦瓮中钻出,倏地跳下地后,向勉强忍着不笑的安娜玛雅下跪行礼。
“公主!”
“别胡闹了!”
“我没胡闹,公主,”侏儒痛苦地认真反驳。“正好相反。我的主人已经过世了,我现在正式宣布为你效劳。”
“为我效劳,我?我又丑又……”
“你是否仔细瞧过我的模样,公主?”
从侏儒出现后,安娜玛雅强忍住的笑声终于爆发了——那是一种来自内心最深处,让她得以彻底解脱的笑声。她已经很久不曾开怀大笑了,长久以来她一直处于痛苦和恐惧当中,此时她再也克制不了自己。现在,侏儒在她面前重新站直,一副神圣不可侵的样子。
“对不起,”等她终于静下来之后,她结巴地说,“我甚至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你没听到唯一的君王称我为义子吗?”
“有,但是……”
“……但是你以为那个病人当时一定是神志不清,不是吗?”
“我不知道。我当时吓死了,或许没有——”
“别害怕,”侏儒并非故意打断她的话,“你不必害怕我的头衔……”
她从被微风吹动的门帘望出去,看到皇宫的阴影在眼前晃动。侏儒知道她忐忑不安,做了个手势要她放心。
“没有人会来。”他体贴地低语。
“你怎么知道?”
“这些事情我非常清楚。”他语带诙谐,肯定地说。
他们静默了一会儿后,转身面对面,安娜玛雅终于逐渐习惯这个怪人的存在,他的头部超过一般人的比例,身高只到她的胸前,身上那件红色长袍的流苏则拖在地上,沾满了灰尘和泥土。从第一天起,当她在唯一君王的床边看见他时,就对他印象深刻。
“你身上永远穿着这件长袍吗?”
“从万亚·卡帕克国王抓到我,收我为义子的那天起……”
“我听不懂。”
“我原属于加拿利斯族,他们总是喜欢攻击印加人。有一天,万亚·卡帕克国王追赶我的族人,到了亚古尔果查湖边后大肆摧毁民房,当时我吓得全身发抖,赶紧躲了起来,躲在层层的羊毛毯下……”
侏儒的表情随着语气的不同而变化多端,恰似雨季的天空,眼中更不时流露出极端的恐惧和慧黠的神情。
“我听见他气得破口大骂,字字句句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乌云般恐怖。最后我实在吓死了,那是一种不明就里的害怕。当我察觉有只手伸进毯子里搜索时,真的以为我完了。”
“你一定赶紧跪地求饶!”
“才没有呢,公主。我不知道我为何会荒谬地问:‘是谁找到我的?我希望你们让我死!’我连说了好几次,然后打着呵欠站了起来,像从沉睡中被吵醒般,站在那堆毛毯上说:‘我希望你们让我死!’”
安娜玛雅再度发笑,心情放松了不少。
“唯一的君王对你说了些什么?”
“和你一样,公主。他笑翻了。连他的随从,包括一些目露凶光的将军、战士和王子也全都笑弯了腰,只因为他们的主子在笑。其中唯一没有笑的人便是他那位双眼血红的儿子。”
“阿塔瓦尔帕?为什么?”
侏儒默不作声。
“我知道原因,我也知道其他一些事情,但是请相信我,最好还是不要知道……”
“那么说你也握有一个危险的秘密?”
他抬起手做了个割喉的手势。
“我的生命就值这么一点儿——没别的了。总之,假如万亚·卡帕克国王不曾宣布我是他的义子的话,我也不会受到应有的尊敬。这就是为什么我还活着的原因,但是现在他已经驾鹤西归了……”
侏儒突然不说话。安娜玛雅也不再笑闹了。
“我失去了父亲。”他严肃地重复一次,一抹悲伤赶走了他脸上所有的搞笑表情。
安娜玛雅的心跳加剧。侏儒以他低沉、听似毫无感情的声音接着说:
“他们恨我的程度和恨你的一样深!”
“你和我一样孤独,不是吗?”安娜玛雅小声地说,终于明白他的来意。
“应该是吧。”
静默中,安娜玛雅再也不担心自己是个小女孩。过去她从不曾试着去了解的感情,此刻让她悸动不已。一股温柔的波浪在她的腹中翻搅,烧烫着她的双眼,话语哽在喉间。她真想向他倾诉,告诉他她心中的害怕和那些断断续续的记忆。但是她终究只能说出些不成文的字句。当她泣不成声时,侏儒十分温柔地以他那关节粗大的手掌握着她的手。
“什么也别说,公主!不要说,一切都会没事的。”
“我真想……我真想……”
但是就是说不出话来。她靠着侏儒,突然间她觉得自己变得很渺小,非常的小,比他更小,更无助,更慌张!
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朋友。
凡是一有声响或访客,侏儒必定躲藏起来。
当夜晚降临,他便躺在她身边的草席上聊天。
她向他谈起村里的战争、母亲的死亡、席坎夏拉上尉、莫名其妙讨厌她的安蒂·潘拉,还有那个人人争相得知、万亚·卡帕克告诉她的秘密。
他则告诉她一些宫内的情形和阴谋、后宫妃子间的恩怨情仇以及王子们的残酷行径。他还告诉她阿塔瓦尔帕心中的秘密,那个他不愿成为印加人的真正原因。他要她千万别相信任何人,只能相信自己知道的那个秘密,那个唯一的君王告诉她、要她深藏其心的秘密。
他们承认很怕被人分开。现在既然彼此已经熟识了,他们发誓要尽力守护对方。
他逗得她哧哧地笑,她称他为“我的王子”,他则称她为“公主”。处于寂寞的黑夜里,他们拋弃可怕孤独的外衣,和那些日积月累的层层恐惧。
天快亮时,侏儒告诉安娜玛雅,他知道有人即将暗中杀了他。
仿佛溺水般,她用尽全身的力量抱住他,求他不要死去,不要拋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