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库斯科,1534年1月

“我可怜的朋友……”

总督看他的眼光里混合了嘲讽和悲伤,轻视和同情。贾伯晔感觉自己遍体鳞伤,但是从拖着一身伤痕回卡萨纳皇宫,直到现在,他尚无勇气去照镜子。

“看过胡昂·德·巴勒宝了吗?”

“别为我担心,法兰西斯科先生,我不需要看外科医生。”

“我无法告诉你现在最需要什么,孩子……需要一点建议吗?想听的话,不乏没有。”

无论走到哪里,无论是住皇宫或帐篷,总督的卧室总是一成不变。一张小床,一张桌子,两张椅子,一幅他最珍爱的圣母像。他示意要贾伯晔坐下,但是这个年轻人只愿站着,有一半的原因是疼痛。

“那么,既然你什么也听不进去,换我听你说好了。”

“法兰西斯科先生,您甚至不问我,我怎么会变这个样子。”

“还需要问吗?”

总督瘦长的脸上露出一抹浅笑,完全没有揶揄的意味。

“既然您无须问我事情发生的经过,那么理由很简单:您早就知道了。”

“你这是责备我?”

“责备您?法兰西斯科先生,说真的,我还不知道该责备您什么。”

“直说吧,如此就不必伤脑筋要骂我什么了。”

“你的那两位弟弟,法兰西斯科先生,你那两位弟弟……”

光说到他们的名字,贾伯晔便脸色发白。两个下流的烂兄弟……

“怎么了?我的两个弟弟?”总督平静地问,假装对贾伯晔的愤怒不知情。

“不仅是窃贼,连猪猡都比他们有人性,法兰西斯科先生,他们因懦弱、贪婪、虚伪而污秽了你的名讳……”

贾伯晔才说到一半便气喘吁吁,总督举起戴着黑手套的手打断他。

“别说了,年轻人。什么都不要说了。”

两个男人怒目相对。贾伯晔浑身打颤。

“我很愿意原谅你,”总督缓慢地说,语调平淡。“他们狠狠地教训了你一顿,而你因为羞愧才会这样说。”

“就是因为羞愧,我才敢向您述说这件众人口耳相传、却将您瞒在鼓里的实情。”

总督干笑一声。

“你以为我不清楚他们的为人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为何要跟随我和他们在等待什么吗?你以为到了库斯科后,凭借这层血缘关系,我会允许他们为所欲为吗?”

“长久以来,我早不知该相信什么了,法兰西斯科先生。”贾伯晔悲恸地说。

“这就对了,年轻人,正是如此:自从你认识了那位蓝眼睛的女祭司,自从你沉湎于和那尊金神像有关的某种阴谋之后,你便失去了自己;因为感性取代了理性,所以你才会辱骂我的两位弟弟。”

尽管火冒三丈,贾伯晔还是忍气吞声。总督说中了他的要害,这一点连他自己也搞不清。然而,因为经常自省,所以此刻他恢复了平静和清醒,即使在战争最激烈的时候他也办得到。

“我承认您说对了,法兰西斯科先生。但是就算我精神错乱,您的理由还是错的。”

“把话说清楚。”

“您认为您弟弟干坏事总是有理由的,而且知所节制;您认为可以轻易地驾驭他们,就像使唤狄克·德·亚勒马格罗先生和所有跟随您的士兵。那是因为您是他们的上司,因为您比他们更能吃苦耐劳,更骁勇,您在寻找比黄金更高更远的目标。您有思想,而且您的双手从不迟疑;您是长官,他们是乱咬人的狗。对这一切您有理由做如是想。但是您没发现这些人——您的两个弟弟和狄克先生——早已准备反击您,现在只等时机成熟。”

“我的两位弟弟?”

“您的两位弟弟不会正面攻击您;但是他们会让您元气大伤,他们将从侧面打击您,比起来,我被揍的那几拳顶多算得上是被女人摸了几下而已。”

第一次,总督的脸上出现稍微惊讶的表情,一种不寻常的小困惑。静默中,两个男人继续相互逼视,眼神交会间,流露出彼此偶遇的特殊经历——还有那一层心心相系的关系,有时似乎也是迫于无奈。

最后,法兰西斯科先生张开双臂。

“所以你很爱我啰?”

“可能吧,法兰西斯科先生。”

总督喜形于色。

“可能……果真还是小学生!嗯,反正无所谓。我一定会帮你,孩子。”

“帮我?”

“甚至拯救你!”

贾伯晔一路仔细聆听总督娓娓道来,没有打断他。他越听越觉得难过,比挨揍还痛。

等他蹒跚地步出卡萨纳皇宫时,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水池边。

细雨纷飞,他形单影只。

白天结束了。

他依旧留在原地。

无论是潮湿、寒冷、热气回升或痛苦交加——事实上都抵不过那段萦绕在他脑海里的话语。

黄昏近了。

三三两两的同伴从眼前经过,或怜悯或揶揄地望着他。其中有些人甚至叫他,但他完全无视他们的指指点点。他顽固地抬头望:望着群山壑岭,以及那个随着落日逐渐沉睡的碉堡阴影。

他依旧静止不动,慢慢地融入沁凉的黑夜里。

有根火把接近他,照亮他的脸。他举手遮挡,免得被照得头昏眼花。

“是谁那么好心?”他冷笑说。

“是我。”

“你也和其他的人一样想救我吗?”

巴托罗缪没回应。他轻轻地挽起他的手臂,然后将他拉起。贾伯晔没有拒绝;从昨天开始,他就只做这一件事,拒绝。拒绝那位黑眼珠的少女、拒绝被打、拒绝总督的话。他已经恨透了和众人以及全世界对抗了。

他们慢慢地穿过卡萨纳皇宫。像搀扶一位弱者般,巴托罗缪直接将他带往他的卧室。

一道微弱的烛光照着他们,昏黄的光影在他们的脸上跳动。贾伯晔小心翼翼地躺着,疼痛的身体不断地发出呻吟。巴托罗缪坐在床边,伸出那只指尖相连的手按着他的胸膛。贾伯晔没有反抗。等他呼吸平顺之后,巴托罗缪才开口。

“怎么了?”他问。

贾伯晔突然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倍觉感伤。他很想倾吐,但就是说不出口,极度的孤独感、无能和愤怒,全在他的心中和唇间颤动。他感觉自己像道抽抽噎噎的湍流般不稳定。

巴托罗缪一言不发,让他哭个够。他只是不断地拍他,一双灰眼珠友善好奇地望着他。

“我这算哪门子勇士!”贾伯晔终于说话了。

“谁说勇士不可以流眼泪?”

“说得好,修士……”

巴托罗缪只是微微一笑。

“他说我应该追随他。他说他马上就要离开库斯科另建王国的首都,他说他需要我。他说假如我继续留在库斯科的话,我一定会死;不仅会死,而且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他说假如我继续留在库斯科,她会丧命,因为他的弟兄们绝不会让步,他们矢誓复仇到底……他说他命令我离开,还说终有一天我们会再回来……”

“你打算怎么做?”

“你真奇怪,修士。我当然会听他的。因为他说得对,因为他的话忠言逆耳。他很清楚我根本不怕他那两个可恶的弟弟,但是他也很清楚,我担心她的程度超过自己的性命。”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贾伯晔扬起一只眼惊讶地盯着巴托罗缪。

“帮我?我么也不需要。你想你能帮我什么?”

“看你要我帮什么。”

“这个就好了!我的好修士,天父领你走上最难走的几条天道……”

“直说吧!”

巴托罗缪依旧面带微笑。贾伯晔高声地胡言乱语。

“我想要……我想要……”

“我会试试看。”巴托罗缪说。

贾伯晔惊讶地张大嘴巴。

“什么……?”

“不就是你想要的吗?我会试试看,相信我。”

不等贾伯晔说明,修士站起来,拿起烛台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