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哈马尔,1533年4月14日,黎明时分
“我爱你!”安娜玛雅对着卡哈马尔灰白的晨曦低语。黑夜尚未离去,但是茅草屋顶上飘着的袅袅炊烟已然染为蓝色。
安娜玛雅独自一人。
她放轻脚步,离开囚禁阿塔瓦尔帕的宫殿。她渐行渐远,活像个黑影子,走进蜿蜒在广场上方那块斜坡顶里的羊肠小径。很快地,她便抵达了河边和那条通往皇家大道的小路。
“我爱你!”她又用贾伯晔教她的西班牙文重复了一遍:“我爱你!”
她轻易地便学会那些西班牙人说的语言,不管是统治者或印第安人,众人皆为此惊讶不已!然而在安娜玛雅的族人眼中,此举却引起大家对她过往的怀疑。大家再次在她背后议论纷纷。
无所谓!
她顺着民舍半躲半跑,贴着黑暗的墙垣,闪躲那些监视阿塔瓦尔帕宫殿和那间堆满无数金银珠宝的赎金房的警卫。
光看这些珍贵的宝藏,似乎便足以让那些打赢卡哈马尔战役的人陶醉不已,甚至敢出手逮捕阿塔瓦尔帕君王。仿佛黄金可以赐给他们不曾拥有的力量!
对安娜玛雅而言,这样的掠夺行为只会在她心里留下深沉无言的伤痛。
但是他们贪得无厌。为了将那间偌大的赎金房填满,艾南多·皮萨罗先生甚至搜括了位于远方,远在南海边的帕夏卡马克神庙。因为他迟迟未归,法兰西斯科·皮萨罗总督便派遣贾伯晔和几位亲信出发搜寻他哥哥的足迹。
贾伯晔……她任凭他的名字在心里回荡,回音如此奇特和温柔……她想起这位外国人的脸孔。他的发丝柔亮如光,他的肌肤十分白皙,肩头有个状如美洲狮子的印记,这个印记联系两人的关系,终有一天她将告诉他这层神秘的关系。
贾伯晔并不贪图黄金。她不止一次看见他对眼前的金子无动于衷,甚至厌恶同伴们触摸金箔片时的狂喜表情。
贾伯晔无法忍受同伴为了芝麻小事便胡乱殴打印第安人,或将他们捆绑杀害。
贾伯晔曾从刀口下救出唯一的君王。
安娜玛雅忆起阿塔瓦尔帕仍拥有唯一君王威权时说过的话。大战役的前夕,当他首次看见那些外国人时,他喃喃自语:“我喜欢他们的头发,但是他们的为人,我并不清楚。”
她也可以像他那样说:“我喜欢他们之中的一位,那位为我越洋而来的人。但是他们的为人,我并不清楚。”
她先越过卡哈马尔的高墙,再爬上皇家大道的前几道斜坡后,便放慢脚步。那些土墙的屋舍断断续续地出现。此时黎明的第一道曙光照在丘陵的斜坡上,唤醒了玉米田和小麦田,在清晨的微风下轻轻摇动。其间偶尔可见农人的身影,身上早已背满农作物,清晰地映在逐渐发白的旭日下。安娜玛雅的心中充满不舍的温柔。她几近冲动地想冲向那个人身边,分担他背上的重物。她想着她的族人所承受的痛苦。
她的族人!现在,那个长久以来拥有蓝眼珠的奇怪小孩,那个太高太瘦的小女孩,终于明白所有住在印加王国里的百姓都是她的“族人”。他们操不同的语言,穿着迥异,表面上信仰相同的神祇。他们经常互斗,身上仍具有作战的斗志。然而,在她的心里,安娜玛雅依然把他们当作血缘相同的兄弟。
等她爬上山头,太阳早已高挂天空。日光反射在沼泽上,慢慢移向一望无际的草原,然后爬上隐藏着那条通往库斯科小路的丘陵地。
每次回到此地,安娜玛雅总忍不住想起成串的回忆。当时——还不算太久以前——整片草原上搭满阿塔瓦尔帕那支所向无敌军队的白色帐篷。这位唯一的君王,打败了他那位惨无人道的哥哥,人称库斯科疯子的瓦斯卡尔。
那边,在她所处的斜坡对面,飘着温泉热气。这座温泉,她曾经歇息其间、长期守斋感谢天父安帝。安娜玛雅呼吸急促,内心揪成一团,回忆起——仿若这些回忆自始至终停驻在她的肌肤里——那段宣告外国人即将抵达的看不见尽头的时光。那几天里众人嘲笑她,那几天里她的担忧害怕与日俱增。然后,那个黄昏他出现了,毫无预警地,他,贾伯晔。英俊,迷人得令人难以相信!
其他的事,她不愿多想。唯一的君王阿塔瓦尔帕现在只像个幽灵影子,被囚禁在自己的皇宫里,至于所有的神庙皆已被摧毁殆尽。
这就是太阳神的旨意。
这就是印加万亚·卡帕克先王的可怕遗言,他化身为小孩的模样,前来与她会面:
老者将被摧毁,大者将被击破,强者不再为强——这就是帕沙沽提。……有些人会死去,有些人会壮大。你别为自己担心……你应该成为你自己。不要害怕,在往后的岁月里,美洲狮子一定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就这样,从冥世,老印加国王向她同时宣示了阿塔瓦尔帕的灭亡和贾伯晔的到来!
事实上,自从安娜玛雅吻过贾伯晔的唇之后,自从她吻过他肩上那个奇特的印记之后,便有许多事情令她百思不解。诸多的感觉、诸多的感动此刻在她的体内流窜!尽管奋力挣扎,一切依然令人伤痛,一如有只活生生的美洲狮子正张着利爪撕裂着她的心。
例如“我爱你”所代表的意思;贾伯晔坚持要教会她说这句话,甚至大发雷霆,因为她总是仔细聆听,微笑以对,而拒绝跟着他复诵!
还有这个秘密:这些外国人当中的一位,一个敌人,怎么可能是那只将永远陪在她身边的美洲狮子呢?
安娜玛雅缓慢地走向山顶上辽阔的高原尽头。站在平稳的斜坡上,她用披风裹着身子后,平躺在依旧湿漉漉的草地上。她转动眼珠望着东方几座高山的山峰,凝视着旭日的光芒。
安娜玛雅合上双眼,任凭阳光轻抚她的眼睑,拭去流出的泪水。正当太阳晒烫了她的脸颊,眼睑在强光刺激下所看见的竟是贾伯晔,那位十分俊美的外国人,眼神如火,带着孩童般的笑容和温柔的举止。
她的唇边依旧说着那几个字。她在他的耳边轻语,仿佛一对蜂鸟,可以同时离地高飞:“我爱你!”
接近卡哈马尔时,贾伯晔忍不住全力冲刺,拼命用马刺刺马。他快马加鞭,赶在队伍的最前端。他的心里热血沸腾。自从和艾南多发生争执之后,他三夜不曾合眼。他望着星辰看了三个夜晚,或和坚守营区或中途驿站的哨兵一起熬夜。但是今天,这一切终将结束。
他将与她会合。
待会儿,他便可以站在她那湛蓝如天的双眼前,可以轻触她那甜美、柔润得足以将他融化,忘了所有世间纷扰的双唇。还有八公里,他便可以看见她那在印第安女人之中独一无二、高大清瘦的背影。一想到这一切他便异常兴奋。
他同时希望在他出缺的这段时间里,她能够平安无事。当他离开卡哈马尔时,传说法兰西斯科先生的旧搭档亚勒马格罗即将前来,身边还带着马匹和随从……
他高兴地打哆嗦,然而,假如他再大胆一点儿的话,他会大吼一声,驱赶心中的恐惧。
他从那些印第安人挑着的担架前经过,上头摆着一些最重的东西,包括大型的黄金花瓶、黄金雕像、黄金打造的椅子,以及用黄金堆砌的神庙墙垣。金子,金子!触目所及都是黄金,柳藤篮里、动物皮袋里和以毛毯包裹的驮鞍里!所有的背夫都被背上的重物压成两截,骆马也被这些金银财宝压得不见身影。整支队伍越走越慢,仿佛从豪哈开始,所有的团队便被秘鲁的金子和银子压得死气沉沉……
有人说这些只算其中的一些选样:传闻这些宝藏和那些即将从库斯科运回的相较,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总督早派遣了三个人,包括无恶不作的裴铎·马丁·德·孟格,前往该地执行一项勘查任务。
无时无刻,这些西班牙骑兵总是虎视眈眈。他们神色紧张,张大黑色眼珠,尽管印第安人唯命是从,他们依旧不放过任何一点儿骚动。贾伯晔和他们相识不深,因为他们都是艾南多的党羽。他和总督哥哥之间的仇视早是不争的事实……彼此的对立将他锁在冰冷的仇恨里。这位头插红羽毛的总督哥哥,利用心机多于智慧,处心积虑想将贾伯晔一脚踢开。
走到帕夏卡马克神庙两位大祭司的坐轿前时,艾南多自认完全控制了他们,有个熟悉的声音对他说:
“很急吗,大人?”
贾伯晔立刻拉紧缰绳。乖顺地、优雅地回转了一圈,他的马匹靠到赛巴田的身边。这名高大的黑人,从他们共创伟大事迹的那一刻开始,便成为他仅有并且值得信任的朋友。已经步行二十天了,马匹不仅成了稀世珍品,特别是艾南多还禁止他将坐骑借给一名病入膏肓、在他们离开帕夏卡马克的两天前才过世的印第安人。
辱骂声继续传入这对好友的耳中:“喂,黑鬼!你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劲?难道你忘了只有佩剑的大爷们有资格骑马吗?别以为踢了印第安的屁股,你就有权自认升格为人了!”
贾伯晔跪倒在马匹的颈项前,握着赛巴田向他伸出的暖烘烘掌心。这名黑巨人虽无马可骑,但他拥有一件全新的皮外衣,柔软得如同他的第二层肌肤。他的靴子钉满从西班牙到卡哈马尔的各类布料,式样则是卡斯提尔最新的款式:鼓胀的皮面有着绿色、红色、黄色或淡蓝的大裂痕,丝绒的布面和缎子一样多,紧紧捆着鞋面的鞋带上甚至还夹杂着一点儿蕾丝。
“你跑这么快要去哪里?”赛巴田问。
“这里臭死了,”贾伯晔大骂,朝艾南多的侍卫望了一眼。“我需要呼吸点新鲜的空气。”
黑巨人对他狡黠地莞尔一笑:
“噢……我还以为你有……更重要的理由,所以那么急!”
贾伯晔面露微笑。
“事实上,除了想赶紧将任务的结果转告给总督知道之外,还有什么?”
“其实,我也不觉有什么别的。”
赛巴田点一点头,闭上嘴巴,不再说笑。贾伯晔的眼光落在围绕着卡哈马尔四周的高山顶。几个月前,这片陌生的景色处处蕴藏杀机。现在,反倒变得亲切,甚至友善。当然里面还珍藏了世上最美的誓言。
突然间,贾伯晔脱掉右脚的马铠,敏捷地跳下地。他单手领着马,另一只手环着赛巴田的肩膀,俯身对他说:“你说得对,”他压低声音,双眼炯炯有神,“我是很急,但和那个下流胚子艾南多没有关系……”
“那么?”
贾伯晔含糊地做了个拥抱群山的手势。
“她说她不能够嫁给我。她属于族里古老宗教的一种女祭司,所以不能够结婚,连印第安人也不行。但是……”
“但是?”
“……但是我爱她。真是他妈的,赛巴田。只要一想到她,我的整颗心就像炸弹般要爆炸了,仿如我从未知道爱是什么滋味。”
赛巴田放声大笑。
“学我,朋友,同时爱几个人。这里一个,那里一个,而且永远有个人真心爱你。和一个在这里温柔共眠,和另一个在那里火热拥吻……那么,你就会懂什么叫做爱了!”
贾伯晔边笑边指责地重新坐上马。
“有时候,伙伴,我真希望你能够少开点儿玩笑。”
赛巴田微微一笑,然而眼神和皮肤一样黝黑忧郁。
“我也是,有时候我也这么希望。但是之后……”
“之后怎样?”
整支队伍越走越慢,越拖越长,之后完全停止,此时他们已经接近卡哈马尔城门上方的最后一座山口,皇家之路霍地变窄。
“之后怎样?”贾伯晔不死心地问。
赛巴田摇一摇头。他做了个手势,请贾伯晔快快往前骑。
“等你以后不那么匆忙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让安娜玛雅从梦中惊醒的那阵如打铁般节奏分明的声音,并不是她自己的心跳。她听到的是男人和马匹踏在地上的脚步声。她半坐起身,赶紧躲进皇家大道附近那片洋槐和龙舌兰的篱笆后。
一群骆马安静地在靠近她附近的草原上吃草,之后急躁地奔向山口的另一侧草坡。西班牙人的铁制武器的特殊丁当声回荡在温热潮湿的空气中。嘈杂声越演越烈,还夹杂了笑声、话语和木鞋敲击石板的咚咚声。
她猜想他们来自斜坡下的小树丛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骑兵团的长矛和头上五彩缤纷的羽毛,之后是藏在头盔下一张张长满胡楂的阴沉面孔、印第安背夫,以及缓慢步行其后的西班牙人,一整条由总督哥哥所率领的长队伍出现了。
安娜玛雅急促地大口喘着气。她用眼神搜寻他。
可惜她平白苦寻了骑兵团的面孔、服饰和头盔,因为贾伯晔似乎不在那些爬上山口的人群当中。她没找到他的黑色上衣和他那匹臀部上有个长形白斑点的红棕色马。她也没看到那条他一直戴在颈子上,以便“将她双眼的颜色留在身上”——他是这么说的——让她得以像往常一样从远方便可辨识他的蓝色围巾。
安娜玛雅的指尖不自主地颤抖。她心跳急速。她为心中的恐惧深感羞愧,但依然拔掉一丛低矮的杂草,甘心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以便看清楚些。
终于出现那条蓝围巾的影子,一闪而过,在一座轿子的后面。她同时瞥见那匹红棕色的马。她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之后微笑僵在嘴边。
她的眼神并没有追随贾伯晔,而是停留在那顶轿子的帘布上。她认得上头那些图案和颜色,那些构成血红、金色和天蓝色的长方形及三角形的对角线。
那是阿塔瓦尔帕的战士里最英勇的夏勒古齐马将军的坐轿。
这些外国人终于说服他前来探望唯一君王的囚禁之所!他们到底设下了什么样的陷阱、什么样的背叛手段?……现在,阿塔瓦尔帕所有党羽里的大将军都将成为他们的阶下囚。
安娜玛雅看见贾伯晔从轿子前经过,一副保护轿子的模样。她的内心不再因为高兴看见了他而心跳加速。她的欢喜蒙上了一些忧伤。
她知道事情将如何发展。她知道,比任何人都清楚,唯一的君王将有什么下场。
一声尖叫迫使她转过头去。山口的另一头,有一小群骑兵正努力攀爬上一道陡峭的斜坡。第一位西班牙人,也就是法兰西斯科·皮萨罗总督,走在最前端,一身黑色的打扮,灰白的胡子搁在一块满是破洞的奇怪白布上。紧随其后的是瘦小、骑着一匹对他而言过于高大的牡马的亚勒马格罗。他的脸孔看起来很吓人:一只眼睛上蒙着一块绿色的布条;脸上的皮肤满是伤疤,龟裂不匀,到处可见血红的斑痕,光靠淡色的胡髭根本掩饰不了;嘴唇丰厚,牙齿稀少。然而,当他说话时,有时他的声音却十分温柔,几近哀怨。
空中又传来一声响亮的尖叫,之后惊叫连连,笑声迭起,大家举起长矛,相互撞击。当队伍里的骑兵团抵达距离他只剩一个石头的射程时,法兰西斯科先生敏捷地跳下马,敞开双手,迎向他的哥哥。
甚至不等他们相互拥抱,安娜玛雅早已爬上高草堆,沿着陡峭的牧羊小路奔回城里。
山口上的斜坡对马匹而言越来越艰险难行。贾伯晔将缰绳紧握在胸前,小心翼翼地领着他的坐骑。地上的石砖滑不溜丢,背夫们个个走得东倒西歪。只要他一接近他们,谈话声便中止:那些印第安人知道他会说一点儿他们的语言。
队伍前端传来一阵阵呼喊和尖叫。贾伯晔策马前进,离开印加将军的轿子。前面,就在山口的平台上,他看见艾南多·皮萨罗和他的弟弟法兰西斯科相会的场面。
贾伯晔忍不住露出讽刺的微笑。法兰西斯科先生穿戴了最华丽的行头前来迎接他的哥哥。卡地兹的花边领结,一定花了他不少金子才弄到脖子上,将仔细修剪的胡子衬托得更出色。但是不管总督多么努力,还是他的哥哥艾南多身材较高大,对自身的体力和高贵的血统较有信心,样子反倒像一名真正的王子。
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两位兄弟做了个感情十足的拥抱。稍微往后退,总督的另外两位弟弟——俊美的巩萨洛戴着深色的耳环,而胡安脖子上挂着漂亮的炼珠——定眼看着两人相拥,手上拿着礼帽,唇边带着微笑。
贾伯晔知道这几张表情的代价有多少。但是吸引他眼光的却是一个娇小的身躯、一张阴沉的脸和一个足以吓跑小孩的丑八怪。尽管他见到他的机会并不多;当时是几年前,在他们前往秘鲁的前夕。然而贾伯晔一眼便认出了他。
所以,在他出缺的这段时间里,狄克·德·亚勒马格罗真的从巴拿马来了!那个十年来倾尽所有人力和物力支持法兰西斯科先生疯狂行动的人,那个梦想在从今以后升格为总督的老伙伴身边,过着边境官般生活的人,那个仅被查理五世任命为通贝斯广场的中尉,只领着一份微薄薪水和一个贵族头衔的人,现在前来索取他该得的回报了!
背夫们重新朝前迈开缓慢的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在阶面依旧打滑、往下通向城前几条道路的大石阶上。传译菲力比洛的嘴唇细薄紧密,眼神不定,难以捉摸,寸步不离那辆最尊贵、最豪华——夏勒古齐马乘坐——的轿子。
当整支队伍接近广场时,总督、他的两位弟弟和狄克·德·亚勒马格罗早已步入其中,轿子的门帘半掩半开,贾伯晔看见一只巨掌,大得足以掐住骆马的颈部。
菲力比洛连忙跑过来,恭敬地弯着腰,在贾伯晔的耳边喃喃了几个字,后者不知所云。
挺直上半身之后,菲力比洛大喝一声。所有的背夫停下脚步,双眼朝下。原本覆盖在轿子上的帘布掀起,完完全全地打开。
夏勒古齐马将军穿着一件棉毛混织的漂亮羊毛衫,衣服上面缀满金色的亮片,紫色腰带满是精细的多卡普图腾。他的头发浓厚,长及肩膀,盖住了半个耳环。它们全是用金子打造的,比贾伯晔见过的贵族耳环还小一点儿。然而,夏勒古齐马的表情充满庄严。很难猜出他到底有多大年纪,他威严得像尊不可触犯、仿若用高山上的圣石整块打造而成的雕像。
他移动身子往前,快速地看了一眼贾伯晔,轻轻说着几个字:
“我要见我的主人。”
这几个字如诉如怨。贾伯晔不确定自己耳中所听到的,但是菲力比洛早已连忙走近轿子。这位印加将军举起一只手,甚至没碰触他的身体便一把推开他。
之后,他走向一位背夫,替他卸下背上的重物。那位印第安人浑身发抖,空着手,双眼盯着地上。
夏勒古齐马背起偌大的篮筐,任凭重物将身体压弯,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进城内。
“现在,”阿塔瓦尔帕语带坚定缓慢地说,“他们终将还我自由。”
唯一的君王坐在那张三脚的皇家宝椅上,肩上披着一件细羊毛披肩。他的嗓音浑厚,恰巧足以驱逐寂静。
室内宽敞,终日昏天暗地。日光和空气一样进不了屋内,炉里的烟火熏黑了墙上的石块、紫色壁毯的顶端和檐上的梁柱。许多神龛或空无一物,或只摆了一些装盛祭拜啤酒的精美木雕圣杯。大部分的金瓮以及所有的银杯和小神像,早就囤积在这间赎金房里。
每当安娜玛雅来访,唯一的君王必定命令所有的仆人、妻妾和妃子退下。两人亲密独处片刻,是他们所唯一剩下的传统自由。
阳光至多只照到面对宫廷内院的入口处,在石砖地板上留下一个长方形的浅黄色光影。
黑暗中勉强可见阿塔瓦尔帕的背影。安娜玛雅忍不住打着哆嗦想起那个全身闪着金色阳光、缓慢步入地狱世界的印加国王。
他的额头上依旧绑着那条玻尔拉头巾,上头插着黑白双色的羽毛,象征唯一君王至高无上的威权。安娜玛雅发现他的金耳环不见了。左边的耳垂像块大如戒指的死肉,直垂到他的肩上。他的妻妾们则用纤细的骆马毛为他织了条发带捆绑头发,以便遮掩另一边被撕裂的耳垂。
安娜玛雅避开眼神,不去看这些代表威权逐渐逝去的可怜迹象。她觉得阿塔瓦尔帕的灵魂日渐空虚。圣女团依旧继续编织他每日的新衣。仆人依旧以无人有权使用的器皿为他奉上餐饮。家中所有的人,无论男女,以及几名和他同被囚禁在卡哈马尔皇宫里的王子,全和以前一样对他唯命是从。那些外国人和他讲话前,必定屈膝行礼,连那位西班牙总督都对他礼敬三分,以君王之礼相待。然而,安娜玛雅忍不住地想,这一切都将只是一场逐渐减温的虚情表演。唯一的君王背渐驼,脸色越见消瘦,眼里的血丝转为暗沉。他的唇形不似往日俊美和威严。他太常闷闷不乐地静止不动。他的整个躯体好似奇怪地变小了。
在他身上再也见不到征服者,伟大的万亚·卡帕克君王之子的光彩。阿塔瓦尔帕永远是住在卡哈马尔皇宫里的唯一君王,但他再也不是那位孔武有力的太阳之子,曾经打败驻军在库斯科的疯狂哥哥。现在他只是名未被扣上手铐,却幻想重获自由的阶下囚。
安娜玛雅很想告诉他,她刚才在山口边的路上所见到的一切。告诉他夏勒古齐马来了,坐在轿子里,像块令那些外国人积极运送的上等黄金。但是她不敢,因为阿塔瓦尔帕反复地说着:
“现在,金子够多了,他们终将还我自由。”
“我不知道。”安娜玛雅避开眼神回答说。
“你说什么?”
“我不知道。”她重复。
阿塔瓦尔帕生气地指着赎金房的外边。
“我选择了皇宫里最大的一间厢房,我在墙上画了条线,指出只要赎金累积到这个高度便该还我自由。现在已经超过那个高度了。”
“我记得,唯一的君王,”安娜玛雅温柔地表示赞同,“当时那些外国人个个哈哈大笑,他们以为你疯了。”
“我还向他们说明了我们秘藏金子和银子的地点。我说除了先父房间里的以外,所有屋子里的宝藏任凭他们处置。”
“我知道,唯一的君王。”
阿塔瓦尔帕的眼里射出一抹微笑。
“我忘了我正在和我父亲的双胞兄弟神的妻子说话……”
安娜玛雅稍微停顿了一下后又说:
“唯一的君王,那些前往帕夏卡马克神庙的人今天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
安娜玛雅不答腔。她不想露出自己的缺点。
“他们带回了许多金子。”
印加王的脸上闪过一个微笑。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就要自由了。”
“唯一的君王,”她以小得几近听不见的声音说,“那间大厢房将塞满金子和我们所有的圣物,从最古老的到金银匠们新近完成的,无所不包。但是那些外国人不会就此离开你的宫殿,他们甚至要一路攻到圣城。等他们把大厢房塞满金子后,他们要继续夺取库斯科的黄金。尽管他们曾经以他们的天父和国王之名向你保证,绝不碰触属于你父亲万亚·卡帕克的宝藏,但是只要一见到黄金,他们便忘了所有的誓言。你明知道的,唯一的君王……”
阿塔瓦尔帕垂下眼睑。
安娜玛雅再也不想保持缄默。她轻声地重拾话题:
“又有一批外国人进入了你的宫殿,唯一的君王。他们身上带着马匹和武器,也想取得黄金。”
“知道了,”阿塔瓦尔帕喃喃自语,“我不喜欢那位只有一个眼睛的丑八怪……”
阿塔瓦尔帕嘴里胡乱说着一些话,状似个不知所措的小孩。
“他的名字是亚勒马格罗。”
“我不喜欢他,”印加王重复说,“他的眼睛会说谎!他和那些同他前来的人,未经过我的允许便胡乱奸淫妇女。当我禁止他们时,他们还哈哈大笑。他自称是皮萨罗的朋友,但是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那不是真的……”
“为什么这些人会来这里,唯一的君王,除了夺取更多更多的金子外,别无其他的理由了?”
“皮萨罗的哥哥会保护我,”阿塔瓦尔帕肯定地说,“他力气很大。”
“艾南多?对不起,唯一的君王,千万别相信他,他是个骗子。”
阿塔瓦尔帕摇摇头。
“不!他力气很大,所有的人都怕他。”
“你会这样说只因他外表强壮,眼神傲慢,注重穿着,不像其他的人,对此毫不在乎,和他们带来的牲畜一样邋遢,弄脏了我们的街道。他所戴的头盔上的羽毛虽然是红色的,可他的心是黑色的。”
阿塔瓦尔帕的脸上蒙上一层羞愧的期望。
“他,他承诺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假如他不那样做的话……”
他的声音略微变小,招手要安娜玛雅走上前来。阳光照进他那对闪着纯真兴奋的眼眸。
“假如他不那样做的话,我手下几名忠心耿耿的将军们将会号召几万名战士前来营救我。夏勒古齐马在豪哈,他已经准备好了,他会告诉其他的人……”
安娜玛雅惊叫一声。
“噢,唯一的君王!”
但是,就在她犹豫不决时,内院传来一阵阵尖叫声。一位仆人弯腰站在厢房门槛前。安娜玛雅知道他要说什么,全身的血几乎冻僵了。
“唯一的君王……夏勒古齐马将军到了,他问你是否愿意接见他。”
刚开始时,阿塔瓦尔帕一动也不动。之后他了解这几句话的意思,整张脸失去了血色。
“我死定了。”他呼着气说。
“他可以进来吗?”仆从没听见他说什么,于是又问了一次。
“我死定了。”阿塔瓦尔帕重复。
站在皇宫的入口处,夏勒古齐马并没有卸下背上的重物。贾伯晔直盯着他,他弯成两截,像个背负十字圣架的信徒。
亚勒马格罗大声咆哮:
“别再胡闹了!这只猴孙子该告诉我们的是,他把其他的金子都藏到哪里去了。”
法兰西斯科先生举起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
“忍耐点儿,狄克,忍耐点儿……”
守卫在内院门口的战士们一看见夏勒古齐马,全都恭敬地往后退。内院的中央,有个低矮的喷泉,水柱从水孔和一条石蛇的尾巴中喷出。水池四周开满坎吐阿的火红花冠。有位仆人专门站在那里负责捡拾凋谢的花瓣。
正当夏勒古齐马双膝着地爬到庭院中央时,阿塔瓦尔帕跨出他的厢房。贾伯晔勉强看见了他。站在印加王身后,半边身子隐藏在阴影里,他看见了安娜玛雅。
阿塔瓦尔帕缓慢地坐在一张他惯常席坐的红板凳上。几名妇女走上前去,准备服侍他。
夏勒古齐马终于卸下背上的重物,交给那位一进城即尾随其后的背夫手中。他脱下鞋子,双手举高,掌心朝天,朝向躲藏在云端里的太阳。
他粗糙的脸上爬满泪水。
他嘴里不自主地念念有词,贾伯晔只隐约听见他感谢安帝,对着印加王结结巴巴地诉说着思慕之情。
之后,夏勒古齐马走近他主人的身边。他不断地哭泣,将他的脸、手和脚压低。
阿塔瓦尔帕依旧静止不动,像被鬼魂吓着了般。他的双眼迷失在远方。贾伯晔经常看见印加王,但他就是无法理解他的反应和脸上的表情。
“欢迎光临,夏勒古齐马。”印加王终于开口说话,语气单调,缺乏热情。
夏勒古齐马直起身,再度将手掌朝向天际。
“假如我当时在场的话,”他颤抖地说,“一定不会有事。这些外国人绝不敢动你一根汗毛。”
阿塔瓦尔帕终于转身面对他。正当贾伯晔搜寻安娜玛雅的眼神时,法兰西斯科先生抓着他的肩膀,有点儿感动,低声地问:
“他们在说什么?”
“一些欢迎词。”
“真奇怪的迎宾礼。”总督喃喃地说。
夏勒古齐马再度直起身。他的脸庞重现尊贵和高不可攀的表情。
“我过去一直在等待你的命令,唯一的君王,”他小声地说,“每天,只要我们的太阳天父升起,我都希望能够前来营救你。但是,你知道,没有你的命令,我不能贸然而为。我一直没有等到那位传送你命令的传讯官。噢,唯一的君王陛下,为何当时你不下令让我杀了这批外国人?”
阿塔瓦尔帕没有答腔。
印加将军一语不发,继续等待,哪帕只是个简单的回答或一句窝心的话。但就是等不到,永远也等不到。
法兰西斯科先生又问:
“那现在,他又在说些什么?”
贾伯晔感觉安娜玛雅那双逼视他的美丽蓝色大眼睛正对他诉说着什么,他恍然大悟。让阿塔瓦尔帕不动如山,让他保持如此可怕沉默的理由,原来是他在生气。
“将军后悔没有善尽保护印加王之职,”他喃喃地说,“他后悔让他成为阶下囚……”
夏勒古齐马倒退了两步。
“我过去一直在等待你的命令,唯一的君王,我们孤军奋斗。你的将军们,季之济子、古亚帕上尉和其他的人也都是孤军奋斗。假如你不下达命令,他们永远也不会前来营救你。”
于是他转身背对这位曾经身为他主人的人,慢步地走出内院,弓着背,仿若背负着比刚才进来时还沉重的担子。
黑暗中,贾伯晔小心地从袋子、篮筐和瓮罐间穿过,往前走去。
整条通道甚至穿过皇宫,直达一间小厢房的尽头,里头收藏了一些供印加人祭祀用的珍贵宝物,以及粉红色的贝壳。
大战役结束不久后,安娜玛雅曾带他来此。他必须保守这个秘密。他还记得当时曾开玩笑说:“你要我把总督带到这里来吗?”
当时,两人尚听不懂彼此说的话,手势取代了话语,唯有他们自己知道在表达什么和分享对方的爱意。他们无法随心所欲躲到温泉旁的小茅屋里,那个他们一起度过初夜的地方。于是这条通道成了他们约会的场所。
穿过小厢房时,贾伯晔将手伸进那些装满贝壳的瓮子里,感受到一股奇特和舒适的海洋味道。屋内的四面墙上都是梯形的神龛,现在他对这些里面曾经摆满黄金饰物和覆盖棉布门帘,但在西班牙人占领初期却被洗劫一空的洞穴早已习以为常。他掀起其中一座的门帘,心跳不止。
整个通道凿成一座微微上扬的斜坡。岩石上铺着一层细薄、早已踏硬了的泥土。安娜玛雅曾解释给他听,很早以前,这条通道贯穿了整座山,经过圣女殿后,直达那座蜗牛型的堡垒——那座西班牙征服者抵达后极力销毁的城堡。
整条通道十分干燥洁净,他甚至每走几步便可发现一些凹洞和箱子,应该是些谷仓或衣柜。地下穿来一阵阵怒吼:那是流经高山的地下河川的声音。
他的眼睛尚无法适应洞里的黑暗,因此当有只手像蝴蝶般轻盈地抓住他的手时,他不自主地尖叫了起来。
“安娜玛雅!”
那只少女的手倏地移到他面前,合上他张着的嘴后,开始抚摸他那长满胡髭的脸颊、他的眼睑和前额。他试着搂住她,抱紧她,但是她在他身边转圆圈,每次都适时地躲过他。他们轻声地笑着。
就在他停止抓她的同时,她也停止了躲避。他听见她的呼吸声就在耳边,猜想她将脸贴上来了。在安详的黑暗中,他们向对方微笑,但却看不见对方的脸。
“你在那里!”她终于悄悄地说。
从她的声音,他嗅出一股害羞的气息,一种让他魂牵梦萦、来自内心深处的腼腆。贾伯晔张开双臂抱住她,感觉她的乳房抵着他的胸膛,双腿紧贴着他的。他们猛地缠绵在一起,被情欲熏得晕头转向,腹部和腰部发疼发痛。
他们使出全身的力气,这一阵子所累积的等待,就在他们彼此温柔爱抚、无限激动的那一刻,一股脑儿全都宣泄而出。
贾伯晔只想尽情地现出他的柔情蜜意。他将手伸进安娜玛雅浓密的秀发里,两人静止不动地站了一会儿。彼此的心跳得如此的快,好似要撞在一起了。
是她将嘴唇压在他的唇上,是她先抚摸他、找到他,一点一点地将他往后推,迫使他跪倒在地,然后慢慢地平躺在地上。
贾伯晔感觉背上石块的冰度。
他感觉安娜玛雅的双唇不住地吻了又停,停了又吻,在他的脸上、颈部和胸部游移,很快地便吹起一阵热浪。
于是他大胆地伸出双手,用力贴着她那双纤细结实、藏在细羊毛长袍下的大腿。她静止不动,任凭他抚摸,而他似乎听见一阵混杂了流水的耳语,一些喃喃细语,一种新的呻吟。
安娜玛雅在他的耳边窃窃私语,他虽听不懂,但感觉得出是些热情快乐的情话。
“她真轻盈!”当两人赤裸的胴体结合成一体,相互燃烧时,他心想。
之后,沉溺在爱抚中,他随着她飞扬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