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尔卡邦巴,1539年6月
“双胞兄弟,我真高兴你在。”安娜玛雅轻声地说,“我当你的妻子至今已经十年。经过了十年的寒暑,经过了十年四季的嬗替。十年来的生日都一一成了过去。当年我还是个小女孩,当年的我受到唯一的君王阿塔瓦尔帕命我与他永远同在,并把我变成了卡玛肯柯雅。而今天,我已经是个有点年纪的女人,比唯一的君王曼科身边的妻妾和公主年纪都大。可是,待在你的身边,岁月似乎没有在你或我的身上留下痕迹。”
安娜玛雅温柔地微笑。她蹲在双胞兄弟的金身人像旁。双胞兄弟的金身人像置放在维尔卡邦巴的太阳神庙前,竖立在卡达理建造的圆柱上。她做着重复了几千次的动作,把祭品分配在双胞兄弟的面前,有蜂蜜、水果,还有从河水抓来的鱼和青嫩的玉米。然后以非常严谨的顺序将古柯叶装在漆上阿玛鲁蛇像的盆中,排列在烧红的火炭上。
“喔,我的丈夫,”她倾下前身,并在心里说,“请接纳卡玛肯柯雅衷心献上的所有祭品吧!”
古柯叶燃烧出的又干又呛的烟雾,袅袅上升,缓缓绕着金身人像回旋而上,最后消失在渐渐温煦的晨光中。
自雨季结束后,丛林深处的这个小城市,每天清晨都在第一道晨曦的照耀下闪闪发亮。每道晨曦的阳光照射在圣石上,后面生气勃勃的丛林中,先出现的是祭典的广场,再往后是围绕皇室方院的墙垣。随着晨曦的位移,再看过去就是错综复杂的街弄巷道、石阶和桥梁。一日又一日,安娜玛雅欣赏这城的完美与和谐,犹如卡达理以魔法从地底变出来的城市。无论从城市规模或规划来看,从神庙,到皇室的官邸、平民的聚落,再到仓房,一切都如此完美地建立在丛林,只消步行十五分钟,就可以看到维尔卡邦巴城宛如海市蜃楼般消失在丛林里。
“双胞兄弟,真高兴你在。”安娜玛雅又说了一次,语气里有无尽的温柔,“你的存在让我感到安心,而且充满希望,因为透过你,我感觉到唯一的君王万亚·卡帕克国王保护着我们,尽管战争的烧杀掳掠已经波及我们附近。双胞兄弟,长久以来我不知道去爱你,去倾听你的话语。以前我太年幼。我怕你。我害怕你的沉默,害怕你金身的外表。我害怕作为你妻子要尽的义务。我害怕你出现并传达给我讯息,害怕从我身上又要引起伟大君王的欲望、嫉妒以及愤怒。”
安娜玛雅停止自言自语,陷入沉思。一群蒙圣宠选中的圣女带着献祭给太阳父神的高级小羊驼毛织品,跨过神庙护城墙最高处的梯形门走进来。看见卡玛肯柯雅正在祈祷,年轻的少女都屈着身子。她们肃穆恭敬地只敢看着地上的岩石。
“噢,我的丈夫,因为你的存在,”安娜玛雅又继续说,带着一抹温柔却狯黠的微笑,望着圣女的方向,“造就了我,让一个天真又胆小的混血儿,变成今天让人望之生畏的女人。”
她的表情这时变得严肃,伸出手以掌心抚摸着人像的肩膀。
“事实上,双胞兄弟,我最害怕的是,你不让我去爱那位唯一的君王许配给我的人。我怕你嫉妒。我怕你尽其所能地让那个人远离,尽管我们之间分别这么久,可是我的身心还是为那个人而融化,犹如太阳融化了冰雪。是的,噢,双胞兄弟,我真怕你嫉妒!”
安娜玛担心地仔细观察双胞兄弟金色的脸庞。晨光渐渐升起,双胞兄弟的眼神不再那么黯沉。她继续往双胞兄弟有力的弓形鼻下方看去,那铸模细致的嘴唇像是瞬间微笑起来。这时,安娜玛雅赶快合上眼睛,差点喘不过气,任由告解的字句滑过双唇:
“噢,双胞兄弟,有多少次,当我的嘴里或我的心里念着他——贾伯晔的名字,他的双手和双唇就好像停留在我的肌肤上。我曾经多么害怕你的愤怒!我亲爱的丈夫,求你原谅我的无知。现在,我明白根本无须害怕。已经连续三个夜晚,我感受到美洲狮在我身上的气息,还有一天傍晚,我在河边感觉到他。自你出现和存在,没有一晚我不在梦中和美洲狮相会。噢,双胞兄弟,一个接着一个的梦里,我们都在一起。我们彼此触碰、彼此恩爱,有如任何男女沐浴在安帝的阳光下彼此相爱!我以手指抚摸他的胡须,现在的他,胡须长满了双颊。我感觉到他的脸在我的手心颤抖着。我看到当他想抱住我时,眼中绽放的光芒,他多么有力地走向我,一如在卡哈马尔、库斯科以及奥仰泰坦波的那些夜晚!噢,亲爱的双胞兄弟,每一个夜晚,他的心抚摸着我的心。每一个梦里,我看见他变成了美洲狮,我知道他没有忘记我,他没有。每次梦中醒来,我感到安慰和信心。今天我才了解唯一的君王万亚·卡帕克国王的话语。是的!伟大祖先的意旨和话语因此实现。而我,卡玛肯柯雅,即将陪伴着你与其他的祖先在一起,在那里你将从此得到安息。”
安娜玛雅深深地沉浸在她的祈祷里,好一会儿她没有任何动静。她始终紧闭着双眼,蜷曲着身子,好让自己更能感受到金身人像无声的言语。
过了好久,她听到急促的呼吸声。哭喊声中夹杂着啜泣的呜咽。她倏地起来,发现曼科年轻的妻子伏俯在离她几步的不远处,流着满脸的泪水。
“菊丽·欧克罗!”
“卡玛肯柯雅,帮帮我!我求你,帮帮我……”
“菊丽·欧克罗!”安娜玛雅仍然叫着她的名字,并站起来拉住她,“发生什么事了?”
“传讯官今晚要来传达消息,说外国士兵离开库斯科,往圣谷前进,朝我们这里来了……”
菊丽·欧克罗黯沉的眼光试着与安娜玛雅的眼神相遇,好像后者的眼神可以安抚所有的不安。但,安娜玛雅只是皱着眉。菊丽·欧克罗更放声大哭大叫着说:
“安娜玛雅,我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噢,太可怕了!愿安帝保佑我们!”
安娜玛雅要她抬起头,手指滑过泪流满面的年轻脸庞:
“菊丽·欧克罗,我不懂你为何惊慌!曼科在维科,带领了三千名的士兵!他会击退外国人,而且这也不是头一次他打赢外国人。外国人根本不善于打丛林战。”
菊丽·欧克罗又呜咽得说不出话来。安娜玛雅猜想在她俩身后,那些圣女暗暗地看着她们。她抱住这位年轻皇后抖动不已的肩膀,带她走出了神庙。
“菊丽·欧克罗,你别哭。”她温柔地悄悄说,“让那些太阳之女看到你这样不好。”
菊丽·欧克罗断断续续说着抱歉,她们已经走到祭典的广场边。安娜玛雅走向通往维尔卡邦巴外头的那道石阶,每阶之间的落差很大。种满作物的梯田分布在河岸边。
“你解释给我听,你怎么会这么激动。”她一边问,一边要菊丽·欧克罗坐在矮墙上。
“曼科连续五个夜晚想从外国人手里拿回库斯科。但是他仅仅到了美洲狮城。因为他的弟弟保禄带着成千的士兵,战胜了忠诚的老将军提左克之后,从南方回来了……”
“我知道这些!”安娜玛雅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我早也警告过曼科,这趟出征只是枉然。他不应该和保禄正面冲突!”
“最想伤害曼科的倒不是保禄,”菊丽·欧克罗小声地说,并把头撇开,“而是我哥哥古亚帕。”
安娜玛雅全身僵直,而菊丽·欧克罗继续低沉地说:
“古亚帕老早就想聚集北部的士兵,投效保禄的军队。他根本不在乎保禄像女人委身下嫁一样投靠外国人。好多年来,我有多爱曼科,他就有多恨曼科。他满脑子只想:除掉曼科。而我连原因都不知道。”
安娜玛雅全身颤栗,闭上了眼。她伸手寻找菊丽·欧克罗的肩膀,手指温柔地抓紧她。
“我,我知道了。”她喘着气说。
菊丽·欧克罗的话好像引领她回溯到过去,重新看到度门邦巴举行瓦拉戚谷竞赛的那个湿冷却明亮的日子:曼科、保禄以及古亚帕。还有当时她自己,受到维拉·欧马的调教,却已经得到阿塔瓦尔帕的保护。她想起这场令人心惊动魄的比赛,想到曼科看到蛇的害怕,想到保禄对哥哥崇高的友爱,也想到古亚帕的暴力与怀恨在心。她想到曼科和古亚帕围着火,两个男孩被愤怒和血腥的味道吞噬他们的心,加上奇恰酒让他们神智不清,他们打破了那夜的宁静,非拼出个你死我活不可,直到曼科的舅舅出面阻止。
“他已经受过教训了,应该永远也忘不了。”他说。羞愤又怀恨的古亚帕那时回答说,“你会有报应的,曼科!将来在临死前,你必遭火噬!你的灵魂将永远也别想得到自由!”
想到这里,换成安娜玛雅泪流满面,呼吸急促。古亚帕与曼科有着不共戴天之仇背后的原因,她知道。就是因为她自己!
她又想到:古亚帕在华马楚科时,曾经向她求婚,当时外国人正逼近卡哈马尔。古亚帕对她说:“安娜玛雅,我的心只为你跳动!我牵肠挂肚,都是因为想念你。”
“是的,”她重复地说:“我知道是什么让他们反目。”
“而我,安娜玛雅,我想要阻止他们互相残杀。曼科是我最爱的丈夫!我从来没把其他的男人放在我的心上。可是古亚帕是我的哥哥,我也爱他。”
安娜玛雅不说话,不敢与菊丽·欧克罗慌张失措的眼神交会。
“卡玛肯柯雅,求你帮帮我。”年轻的菊丽·欧克罗哀求着说。
“我要怎么帮你?我如何阻止已经发生的事呢?”
“让我去找曼科。他需要我,如果古亚帕对付他的时候,我希望能够在他的身边。必要的话,我会挡在他们两人中间。”
“不,菊丽·欧克罗。”安娜玛雅轻柔地说:“我不能让你去做这么愚蠢的事。让曼科和古亚帕反目的原因由来已久,而且他们之间嫌隙已深。他们果真起冲突,不是你能够阻挡的。”
“不,绝对不行!我绝对不能任由他们自相残杀!”菊丽·欧克罗吼着说,“如果不行,即使没有随从,我也要自己去维科。卡玛肯柯雅!我替你感到可耻,竟然不顾及唯一的君王……”
“菊丽·欧克罗!”
但是安娜玛雅来不及抓住年轻的皇后,看着她痛苦地哭喊着,跑向维尔卡邦巴城的中心。她几乎提不起步伐追她。
“噢,安帝,”菊丽·欧克罗的泪水已经说服了安娜玛雅,她心想,“今天始于希望与幸福之中,可是以后要发生的,将会沉重不堪,正如天边厚厚的云层压住了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