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仰泰坦波,1536年10月
将晚时分,皇室方院的内院中,人影万头攒动,草鞋磨蹭着地面。一如伟大的万亚·卡帕克国王、阿塔瓦尔帕国王或曼科国王——太阳之子,神祇要求印加国王的服侍必须根据传统及仪典一一完成。过去一如现在,现在一如未来……印加国王的服饰,以最细柔的小羊驼毛制成,一生只穿一次,进食时手不碰食物,必须保留他的一根头发……其用意好比跳个不停的芭蕾舞,井然有序、安安静静地回旋在他身边。
内院正中央有喷水池,水池中央是一个简单的方形,泉水从这里涌出,喷向四方帝国的四个方位,借由四条以石块凿成的凹形石渠接引穿越内院。水泉来自于城市中心,再灌溉到东南西北的四方。
日复一日,安娜玛雅注意到,这些对她来说再自然不过的细节,仿佛呼吸空气一般地自然。她兀自思考着其中的含义。自从她找到上述的观点时,便注意到帝国中心的石块有条神秘的裂痕:永恒虽恒在,但一切并非都已注定;永恒,在神的眼光里,或许只不过是蜂鸟振翅而已呢?
在帷幔的另一边,安娜玛雅听到两个声音——曼科温柔的责骂声和他最疼爱的孩子,小小帝图·库吉的声音。帝图·库吉是他和因难产而死亡的妻子所生。他现在的妻子是温柔美丽的菊丽·欧克罗,照顾着他和他的孩子。
那时在喀尔喀,曼科并不照料他孩子的生活起居。但到了奥仰泰坦波,他总是把小孩带在身边,而且每晚都一定陪他玩。
“用力点!开步走,脚跟用力踏!”曼科以低沉的嗓音说。
“走,还要再快点!”小孩兴奋地尖声说。
安娜玛雅穿过帷幕,门口的两个男人没有丝毫阻挡,他们面无表情,负责看守唯一的君王皇寝的入门处。
火把的照耀下,安娜玛雅看见帝图·库吉骑在爸爸身上,甩着胳臂拍打着爸爸的髋部,鞭策前行。
“马儿,快点!快点!”
前一刻,安娜玛雅看见曼科在满是地毯和靠枕的屋内地上爬来爬去。下一秒又看到曼科被小男孩骑在背上当做印加马骑。看着小男孩兴奋地在高贵的羽毛织品及高级小羊驼毛织品里蹦蹦跳跳时,她吃惊的程度不下于前一刻所见。
“你看,安娜玛雅!”帝图·库吉说,“我和爸爸一样,会骑马哎!”
曼科灵活地让儿子从背上滑下来,并继之以有力的臂膀一把抱住,然后紧紧拥抱住他,几乎令他窒息。
最后他把儿子放在地上说:“现在自己去玩。”
小男孩长长的黑发裹着他的脸,那一对精灵又聪明的眼睛,让他的脸散发着光芒,他穿过屋子,嘴里喊着:
“明天要上课,马儿!你要准备好!”
安娜玛雅对着曼科微笑说:
“这么多孩子里,应该就是他了,是吧?”
曼科的脸顿时黯然。
“他是年纪最大的……他让我知道他的冲劲和他的信任……他是菊丽·欧克罗养大的,他是我爱的女人的奶水和力量养育的。每当我抱着他,我就想起我的爱,我对卡玛……我就可以暂时忘记烦人的战争和你不在我身边的孤单。”
最后几个字,悲伤地从他的嘴里滑落:
“我不在你的身边?”
“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我知道你照顾着双胞兄弟,但是……”
“但是?”
“我总觉得你随着他一起飘然远去,而我们的战争你并不关心。”
“曼科,你错了。听到凯歌响起,我是多么欢欣鼓舞,听到战败的消息,我也一样感到难过。但是你父王万亚·卡帕克的声音一直在我心底响起,他的话告诉我要超越战争之外。”
曼科干笑一声:
“除了战争之外还有其他的事?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安娜玛雅,是你鼓舞我起义,而现在又是你,告诉我要超越战争!说得真是时候!我珍爱的哥哥基诺·宇邦奇在利马战争中惨遭滑铁卢,在战争中牺牲了。所幸,伊拉·图帕、提左克和其他的人败部复活。但你呢?我似乎还觉得不久前,你宁可亲自上阵去投石,想打这场战争!你到底怎么了,现在你却不这么想,只想到‘超越’?”
“曼科哥哥,我会告诉你怎么一回事的。”
安娜玛雅对着曼科说了很久。她说起过去的历史,当她还是一个小女孩,险些逃不过死神的魔掌。她让他回忆起她为他赶走的那条蛇,他们谈到他的死敌古亚帕,有传言说他组织了一支游击队攻击西班牙人。安娜玛雅始终犹豫,万亚·卡帕克的话语在她心里响起:“你将明白何事不该说,那你该缄默。”何事不该说呢?她应该告诉曼科吗?
“我承诺留在你的身边,我就会留在你的身边。你和外国人一起找到我的时候,我给了承诺。到现在,你应清楚我信守我的承诺。”
“我和卡达理谈过,他沉默不语。我和你谈,你也不多说。我知道你信守承诺,同样地,你也从来没听我说过任何一句责骂的话。你看到智者维拉·欧马如何看待你?我是否曾经任由他更嚣张地威胁你呢?但是,你的沉默、你的保留,让我觉得沉重,日日夜夜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我自问……”
当他说到自己的怀疑,安娜玛雅听到万亚·卡帕克严肃的声音:“而我们印加人,将必须受挫,受辱,成为奴隶,但我们不会消失,兄弟的血、朋友的血,将会比外国人的血流得更多:这是征兆。”
“如果你和保禄,你们这两个从一开始就与我站在同一阵线的人,如今都要弃我而去的话,我不禁自问为何打这场仗。甚至维拉·欧马自己都想另行发动战争。伊拉·图帕在北边,提左克在南边,但他们都没有真正把我放在眼里。每个人各自打自己的!简直乱七八糟!”
安娜玛雅想说几句话,但是她想到自己并没有答案。她不能告诉他有关万亚·卡帕克在预言中提到他未来的命运,她明白自己的沉默将使他陷入这一场无法避免的战争中,但他必须独自面对,像是个小孩那样和自己的影子、树木打仗。
“以前是你鼓舞我,”曼科又接着说,“你说我是‘未来时代的第一个绳结’……难道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吗?不过是空穴来风,如此而已吗?”
“曼科,你很勇敢,贵族的神圣血统在你身上有如火焰般地燃烧。”
“那又怎样?我学骑马,马匹把我重重地摔落在地,我学使剑,剑断个粉碎,如果有成千上万的弓箭飞来,还是会落在我的……”
“你父王对我说的话,”安娜玛雅歉疚地说,“我觉得相当隐晦深奥。我反刍这些话,字字句句犹如出现在我的梦境,谜一样艰深难懂,我不曾解开过。但是这些话越是藏在我心里,我就越觉得自己无知。我所知道的,就是毁灭终有结束的一天……可是我不知道之后会如何演变。”
“结束时我们是胜利的一方吗?”
“你去问卡达理,他才知晓古往今来。”
曼科把玩着手中有棱有角的黑曜石。然后任石头自他手中跌落至地上。
“万能的人却也是最无能的人,”他叹息一声,“不是吗?”
安娜玛雅又一次必须缄默不语。
“不过还是有例外的。”他说。
“什么?”
“美洲狮。”
安娜玛雅的呼吸变得局促,退缩等待的感觉淹没了她。
“他理应帮助我们,可是他说的话证明他根本没有能耐。”
“他可以帮助我们,但不需要拿起武器啊!”
曼科轻蔑地比了个姿势,不接受她的说法。
“不愿共同抗敌的朋友,算什么朋友?懦夫一个,不过如此罢了!”
“你明白他是勇敢的人。”
“我知道。但我也知道,如果维拉·欧马听到从你那个疯狂的美洲狮口中说出的话,美洲狮必死无疑,到时我也帮不上忙。你不会想听到人们对他的看法,谣言早已从梯田遍传至采石场,所有在这里的人都希望看到他牺牲……”
“你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曼科做了个深呼吸,过一会儿后,他回答说:
“就是这样才奇怪。我的确不会让这种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