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仰泰坦波,1536年夏天
贾伯晔替两匹马上鞍,一边和马儿说话,并且时而温柔地拍拍马背。所有的眼光都注视着他,他小心提防马匹任何的急躁不安。等他把最高大的白马裹紧,看了一眼曼科,然后调整马镫的长度;他给自己选了一匹漂亮的红棕马,它身上黄竭色的毛和灵慧的眼睛深深吸引着他。他心里想,脸上露出微笑:“第三匹就是你了。”然后把辔衔交给他们,走到曼科身边。
“一切准备就绪。”
听到这句话,曼科显得有些意外。在将军大臣面前,在千万双眼睛的注目下,要显露自己的拙笨,已不是一位仪表天下的印加国王应有的表现。但贾伯晔四两拨千金替他解除尴尬。他说:
“我们拉着辔绳牵着马匹走到桥那儿,反正过桥一定得牵着马儿走。然后我们到转弯处,等众人看不到时,再上马,然后再进城。您说这样可行吗?”
曼科毫不犹豫抓起了缰绳,点点头。
“曼科,别听他的!”维拉·欧马大叫,“别忘了他从哪里来的,这可能是他设下的阱陷!”
“我还是比较喜欢沉默的你。”曼科反唇相稽,渐行渐远,又说,“你们当中谁也不准动,直到看见我走在外国人的前头进城来!”
过了休坎那以后,马路笔直,两旁的矮墙极为相像。贾伯晔当初走这条路时,还是一个阶下囚,任人以手镣脚铐押送,那时的他好像隔着雾观看沿路风景,欣赏着一处处的村落、梯田和神庙。他一想到就觉得很讽刺:如今他竟牵着马,带领着唯一的印加君王,这样的特权无疑只保留给安娜玛雅和一小部分的人。
“我应该谢谢您,曼科,唯一的君王!”
曼科尽力不让自己常常回头去察看动物出其不意的举动,事实上,马匹显然很乖顺地跟着他。贾伯晔注意到他所拉的马辔既不长也不短,并且他的身体挺得笔直,表现得一点也不害怕。
“我已经和你说过,你应该感谢的不是我,而是安娜玛雅。是她很久以前向我提过你,我知道如果你死了,她一定伤心欲绝……”
“您也知道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曼科的脸顿时沉了下来。
“这个巩萨洛·皮萨罗是从地狱来的魔鬼、怪物,一定得把他消灭。”
“如果您记性好的话,也许记得我曾经尝试过,而且是以我的生命为赌注。我担心胡安死后,他将更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我不太清楚这一切,”曼科说,“而且我也不想懂。对我而言,他所有的兄弟都是外国人,都想把我们抓起来。我知道阿塔瓦尔帕曾经信任过巩萨洛,而我也知道他最后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可是,您却信任我。”
曼科没回答。两人就这样静静地走着,贾伯晔望着陡立的梯田发出由衷的惊叹。离他们前面几步,他看到一座吊桥,河流中竖立了罕见的石柱支撑。
“唯一的君王曼科,我不喜欢那些人,我不是他们的朋友。非得战斗的时候,我会加入战争的行列,但安娜玛雅公主应该向您提过,我向来言出必行,我希望你们国家能够重新恢复和平……”
“你是国王吗?还是,他们的军队听命于你呢?”
“唯一的君王曼科,战争要结束,会需要像我这样的人……”
“结束战争的方式只有一种,就是我们赢得胜利!”
这次换成贾伯晔沉默了。
“我曾听闻过您的事,”贾伯晔最后开口说,“我相信,你们也有与我们智能相当的圣者,但是一切仍有待时间、有待天启、有待恩赐……”
“我敬佩你的神力,我相信你很勇敢,我以你既有的称号‘美洲狮’赐封你……但现在你竟跟我谈时间、恩赐、智能及天启,难道不是你们外国人带给我们那些疯狂、毁灭、抢劫掠夺和无情的羞辱?我应该听信你的话,而忘了以前那些他们放火焚烧神庙、他们奸淫掳掠的勾当、他们忘信背义的行径,以及不人道滥杀奴隶的作为?我应该忘记我所遭受的一切吗?我应该吗?”
“您确定要和我独自过这座桥吗?”
“你不懂。我要你带领我过这座桥。我要你教我如何骑上这匹马。我要你示范如何使用武器,以及如何制造……我要你帮我。”
“我先走在您前头。”贾伯晔边说边将马儿的眼睛蒙上。
“我走过的桥比你吃的盐还多。”曼科回答。
“那是坐在印加国王的轿子里!”
“当我还没看过印加国王的轿子之前,曾经是逃亡天下的流浪汉……别怀疑,我走过的桥你可能看都没看过。”曼科又说。
“等到我走过桥中央的支柱时,您再走过来。我会等您,如果需要的话我会从旁协助。”
“没必要。”
贾伯晔穿过竖立了两根柱子的桥梁入口处。他心里虽然佩服曼科的坚决,但印加国王内心深处隐藏的不安,却不因此消减。又是日出时分,他好像感到心里一种全然且踏实的平静,安娜玛雅眼中的光芒,似乎给了他所有问题的解答。只是曼科的话仍然刺痛他,令他犹豫。他说的字字句句比吊桥的摆动更荡漾他的心思。他不可能装作不知道;他也不可能只靠曼科这几句不甚确切,自负有余的回答就能明白……
红棕马超乎寻常地驯服,跟着曼科的脚步。
“您得保持步伐规律,才不会吓到马儿。”
“该怎么做我自己清楚。”曼科说。
他的语气中明显透露出不悦,所以贾伯晔识时务地不再给予意见。贾伯晔感觉到红棕马专心地跟着他,现在的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在摆来荡去的吊桥上显得惊慌失措;而且他对于吊桥旁溅起的水花也习以为常。
但是当他踏到桥中支柱处那块固定的平台时,反而险些跌倒,他赶忙去抓两旁以龙舌兰做成的绳子编的栏杆,才停止摇晃。而桥的另一头,安娜玛雅独自一人已经等在那里。
有时,安娜玛雅兀自看着身穿印第安长袍的贾伯晔,几乎快忘记贾伯晔不是自己国家的人。虽然他说恺切语时带着外国的口音,虽然他金黄的髭须已经长得满脸,她依然觉得他和自己没什么不同。
但远远看着他牵着马匹的身影,她脑中闪过第一次和他相遇的记忆,那是在卡哈马尔附近,她印象中,好像阿塔瓦尔帕或是他们的人都被踩在马的脚底下。她不禁全身惊慌地颤抖,直到吊桥将她晃醒,她才回过神来。
贾伯晔离她很近了,她瞥见他的讶异;就在贾伯晔身后五十步,她看曼科牵着一只白马。
“你怎么来了?”
“我也是,”安娜玛雅回答,“我想请你教我骑马。”
路到此转了弯,让曼科避开了皇宫大臣尾随的眼光。他们离城门已经很远了,那头根本看不清楚这里的情况。
看到安娜玛雅,曼科没有表现出一丝的讶异,同样地,当贾伯晔为安娜玛雅调窄马镫,曼科也没有多问。贾伯晔一个接着一个训练他们,并以温柔的语调教导他们如何骑乘而不惊扰坐骑,如何适当地拉住缰绳,以及如何开始小踱步。
收割过基努亚的田地,成了他们的驯马场,他牵着马,轮流带着他们绕行。有时他说:“快点!”有时他说:“慢下来!”
安娜玛雅喜欢听他下命令的声音,喜欢这种打从心底信任他的感觉。她双腿赤裸,夹住这匹活生生、怪异、充满活力的动物,她知道它是令人敬畏的。她又观察曼科,他是认真却急躁的学生,后脚跟紧裹住白马的马肚,似乎在向它宣告自己是它的主人。
当他们能够控制马匹的步伐时,贾伯晔开始慢跳训练。安娜玛雅看到曼科的姿势十分惊奇,他好像已经和白马的节奏合而为一。轮到她时,她同样也是毫无困难,很快适应了马匹上下颠簸的节奏,有如滑入一条河的律动那般。
贾伯晔满身大汗。
“我要再快点,”曼科说,“我要像你放马奔驰那样的速度!”
“快跑?”
“对,快跑。”
“您会摔下来,”贾伯晔说:“您还得再多上几堂课,等您适应您的马,同时也让马儿适应您……”
“我今天就要学快跑!”
曼科有如小孩般一脸的执拗,安娜玛雅好几年前在瓦拉戚谷竞赛时,就见过这表情。
贾伯晔一句话也没多说,松开手中的缰绳,看了一眼曼科。手一拍,伴随着一声吼叫,贾伯晔放马奔驰,可是马儿却迟疑地摇着头,好像试着要认出是谁坐在它的背上。这时贾伯晔咬着牙,以缰绳的尾端鞭打马臀。不一会儿,它恼羞成怒,紧张地跳起踱步,往前冲出,穿越整片田地。曼科像个玩偶左右摇晃,马镫也踢落。他的双手试着找到着力点。然后他抓到马鬃,可是他的髋部却一左一右地晃个不停。红棕马跑了三十来步,曼科就从马侧跌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巨响。
“你为什么让马跑出去?”安娜玛雅站在贾伯晔身旁问道。
“不是他要求的吗?”
那头,曼科站起来,对着马匹做了手势表达愤怒,那匹马在离他几步外停了下来,回头看着曼科,眼神漠然。印加国王往回走到他们身边,而且尽量不碰到应该非常疼痛的四肢。
“那么,现在您相信我的话了吗?”贾伯晔不客气地说。
“我要再试一次。”
贾伯晔叹了口气。
整个下午直到日落西山,贾伯晔训练曼科。曼科越摔越勇,每次爬起来都毫无不满,也没有一丝呻吟,更没有任何埋怨的动作。
有位仆从前来寻找栗色马,并站在一旁,背对着印加国王。安娜玛雅只是凝望着贾伯晔,心里欣赏着他说话简洁及具有耐心的特点,并慢慢地感觉到曼科的激烈情绪已趋缓和,渐渐与马儿合而为一。
当太阳落到山后时,曼科终于同意下马。
“你再教我们,”他对贾伯晔说:“包括我和其他的皇宫大臣。之后你再教我们如何使用剑、火药……”
“我不教这个。”贾伯晔说。
“你不是与巩萨洛誓不两立吗?”
“我早已在攻萨克赛华曼那时,就决定放下武器。唯一的君王曼科,我发誓再也不去拿任何的武器,无论攻击的对象是你们或是我们。”
安娜玛雅眼看着这两个男人对峙。然后,贾伯晔尽力保持冷静,为两侧汗湿的白马卸下马鞍,而曼科纹风不动,眼眯成缝,嘴咧成一字,满脸的激动。
“什么叫做‘美洲狮’?”曼科问,转身面向安娜玛雅,“吃我们的玉米和基努亚吗?让你忘记对双胞兄弟的责任?这是什么样的美洲狮,我们的山里没有这种临战怯步的美洲狮!”
“他说的是事实。”安娜玛雅心平气和地说。
“事实?”
曼科轮流打量着他们,先是愤怒的表情,再来是讥讽的脸色。他不发一语。天色将晚,山谷响起歌声,穿过一个个的梯田,最后透过金黄色的阳光落在方院之上。
“外国人,不管你愿不愿意,战争都会发生,因为不得不如此,从你们蚕食了我们土地的那一刻开始……”
“唯一的君王曼科,这我也不能否认。”
“那么,你如何能够不选择站在这一边,也不站在那一边呢?”
很奇怪地,贾伯晔纷乱的心突然平静,好像眼前的事实他过去都没发现。
“也许他只是‘美洲狮’。”安娜玛雅说。
曼科又紧抿着双唇。他举起手朝贾伯晔的方向,但并没有任何威胁的意味,只是表达他无法了解的意思。他动也不动,嘴角浮现一抹轻笑。
“麻烦你替马上鞍,”曼科说,“你这个不战斗的外国人,你这个不咬人的美洲狮,你看好!”
贾伯晔照他的话做,并帮助曼科上马。
印加国王往城市的方向远去,先是慢步,再踱步,最后快跑,路上扬起一片尘土飞扬。
当他们只能远远看见一个黑点,消失在水平线那端的城垣时,突然听到嘈杂的喧哗声响起,比傍晚时分的歌声还响亮,比任何鼓奏声、号角声还低沉。
贾伯晔缓步走向那位始终背对着他,牵着缰绳的奴仆。后者始终盯着地上,好像贾伯晔是印加国王似的。然后贾伯晔对奴仆说:“走!”他便一溜烟跑开消失了。
贾伯晔灵巧地跳上马背,重新感受到令他觉得熟悉的马鞍,以及马匹的温热。他朝安娜玛雅弯下身子,伸手向她。她抓紧他,信任地让他抱上马背。
他们骑马慢行,尽可能地放慢速度。当日暮来临,黑夜吞没他们也保护他们的时候,他们不需要言语就能感觉到彼此心中浓浓的想念。
那是正骑着马的骑兵的想念,他想念着手中所抱的这个最心爱的女人。
那是在卡哈马尔那天,当他在兵荒马乱、兵刃交接之际,一手将她抱起时,他们的命运于是在滚滚黄尘、汗流浃背中,揭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