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仰泰坦波,1536年6月
两条河流中间的草原聚落里,台地和庙宇坐落于山坡上,上百个火把都点亮了。但没有歌声,也没有擂鼓或号角声,更没有吶喊声与胜利的欢呼声。万籁俱寂中只听见河水滚滚流动。安娜玛雅完全沉浸在流水的声中:那是刺耳扰嚷的悲伤挽歌。
战士拖着战败的步伐走过桥。他们一个接着一个,不发一语,面无表情,头压得低低的。白色的月光中反射出他们脸上黯然的银光。疲累的皱纹写在前额,一如脸上的伤痕一样多。他们的长衫刮得破破烂烂,满是污泥和血渍。疲惫拖重他们的步伐,手上的武器拿在手中犹如随意握着儿童的玩具那般。甚至有些人抢来西班牙人的剑,又甚或有些人牵着少见的马匹,他们都羞耻地走着,他们都迷失地走着。
当他们从桥的另一边,看到曼科和维拉·欧马,他们的肩膀更往里缩,就如同身上背着无法承受的重担。当他们走到曼科面前,曼科或是扶起他们,或是给他们打打气,然后他们全都消失在黑夜里:精疲力竭并没有带给他们得以歇息的感觉。
安娜玛雅观察维拉·欧马。这位她尊称为智者的人正以锐利的目光,眼神沿着圣谷浏览,最后落在远方,他原本以为逃到库斯科边的山丘上,重新整军,势必能打赢这场仗,但事与愿违。他心里沉默的愤怒,展现在扭曲的脸上。
曼科始终都未与他面对面。曼科傲气的脸庞洋溢的,全都是对士兵的温柔和鼓励。安娜玛雅为这份深藏在他心底的温柔感到既诧异又感动,尽管他满心复仇的恨意是如此地啃噬着他,或许他的恨自他遭受敌方侮辱的那一刻开始便存在,也或许始终都是如此吧!
自从帝图·库育奇那天捎来贾伯晔失踪的消息后,安娜玛雅就失眠了。当她以为自己已经入睡时,美洲狮就会突然飞跃过她的眼前;而且,每天无时无刻,她都好似看到了美洲狮的影子。无论外表上或言语上,她仍然扮演着卡玛肯柯雅的角色,每一个人见到她都要回避,甚或连预言者或祭司都要敬她三分,但是在她心底深处,她不过也是个为了所爱的男人,日夜受尽心灵折磨的女人。
当战败的消息传来,残酷得让人难以接受,本来以为胜利在望的。安娜玛雅的感受比任何人都强烈,她甚至对自己的反应觉得羞耻。
“来。”
卡达理的声音听起来几乎就像在耳边低语,这时夜空中有只蝙蝠飞过,一阵拍打翅膀的响声,让安娜玛雅甚至不确定是否听到他的声音。她缓缓转过身,这位年轻的男子微微点了头,将及肩的长发甩向风中。
虽然他的嘴没动,但示意安娜玛雅跟随他。她不再担心曼科与维拉·欧马。
两个年轻人沿着河流走,流水轰隆隆地作响,拍打到渠道边,激起朵朵的水花,渠道两边的岩石完美无瑕地接合在一块儿,更显露出这条河的神圣地位。月光此时照亮着通往村落的小径,家家户户燃起灯火,各个庙宇也灯火点点,恍如来自他世的点点繁星。
她的心跳趋于缓和。
越过山坡时,她仍听见流水淙淙,那是威尔卡马佑河,从渠道流入改建的水池中。而同时,流水声听来仿佛从激昂的高音,急转直下,变成了低沉的鼓奏声。
突然间卡达理停下来。她的眼光有一会儿注视着他宽大的肩膀,之后才与他一同望向西边的山峦,群峰之上,月神琪拉一轮圆圆的明月高高地挂在天际。
黑夜里,有只大兀鹰展开双翅。
那是一只巨大的鸟禽,一只俯瞰大地的高山鸟禽。岩石的一端是它的鸟喙以及巨大的头部。它头上的眼睛张得好大,颈部连着一对有力的翅膀。它静止不动,传说它以飞往圣谷之姿保护着圣谷,并吓阻那些企图闯入此地的不肖之徒。
卡达理终于面向安娜玛雅。
“是时候了。”他简短地说。
安娜玛雅从他庞大而结实的身躯,从他细长犹如圣室中永无止尽的岩石断层那样的眼睛,再一次打心底激赏这位年轻男子的沉静,以及他散发出来的智慧光芒。
她并没有马上辨识出来,但眼前整座岩石是从一头雕凿到另一头:凹沟的地方是河水流经之处,岩石的底部相间以几道切口,这一切透露出千百个月圆的晚上以来,人们早已发觉神存在的事实。
他们走进大兀鹰岩石下的阴影处,此时月亮悄悄地隐身。虽然暗得什么也不见,但安娜玛雅凭借着信心跟随着卡达理,坚定地踏着他走的步伐。
他们绕着一块深入土里的巨大板岩而走,她觉得板岩的形状很是熟悉。板岩中间有一块小小的地方,火焰已点燃且火光熊熊。卡达理因此无须再行点火。当她抬起头,眼光巡视岩壁上直接凿成的四个小小神龛,又一次,安娜玛雅觉得好熟悉,这里与她知道的另一个地方实在甚为相似。
当她从惊讶的情绪中恢复正常的呼吸时,突然感到一股诡谲的气氛。卡达理仍然不说话,却向她传达了他心中所想。对于突然本能地感受到的这种放松,她有着近乎害怕的感觉。
他缓缓地说:“没有什么好怕的。”
“你能听到我心里的话?”
卡达理轻轻一笑,笑声回荡在黑夜的空中。
“你应该明白,即使我不在你的身旁,依然听得到你心里的声音……”
贾伯晔在格兰沙拉沙漠迷路的事,突然掠过她的心。她的局促不安顿然消失,换成翩然一笑。
“你曾说过,你能帮我……”
“是的。可是我要你心里的恐惧完完全全离你而去,还有……”
“还有什么?”
“在接下来我们的旅程中,必须单独一人……”
“但……我需要你的帮助才能出发。可是你又说要单独一人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有水也有石。”卡达理说:“今生和来世,威尔卡马佑河和银河,安帝和琪拉,金和银……所有的事物在我们的世界都是相对,如果我们知道去寻找,事事物物的核心都存在着绝对……”
当他开始娓娓道来,安娜玛雅心头猛然一震,她静默地接下他未完的句子:还有印加人和外国人。但她没敢说出口。
她悄悄地说:“我总是弄不懂。”
卡达理很快地看了她一眼。
“你知道更多你没有说出口的……我现在没法向你解释,但你应该明白,接下来你将要探索的旅程中发生的任何事,我都会知道。你能够信任我吗?”
她看着他从长衫里掏出一束白色的叶子。那是一种森林中的植物,而不属于山上的植物。他毫不考虑就把这束叶子丢进火焰中,马上飘出一股刺鼻的香味。
“我对你有足够的信心,相信你会带领我,”安娜玛雅说,“让我交给你我所有的……”
“我会指引你,安娜玛雅,但却是你要带领我。”
她注视镶嵌着四个神龛的壁石上特殊的凿迹。接着,她的脸上浮现微笑,因为她明白他说的旅程。
卡达理不再看她,头左右晃动,甩动自己的头发,并将烟雾拨向安娜玛雅的脸上。同时,他的眼睛动也不动,嘴里复诵着一首哀戚而单调的曲子,连安娜玛雅也没听过的语言。音乐使得烟雾的气味沁入她的鼻、他的头以及全身。她觉得昏沉沉地想睡,但却又神智清醒,全身几乎无法动弹,并且变得轻如鸿毛。她看见他飘了起来。
当他回来坐在她的身边,他的手中捧着一个漂亮异常的凯若花瓶;那是个木制的花瓶,瓶身刻划上千个几何图样,她以凌越今世的清醒,端详着瓶身非凡卓越的精美图样。瓶底,有种深绿色的液体。
然后卡达理又拿出另外两个凯若花瓶,比较小,且瓶身全然没有雕画,仍见天然的木质纹,保有树木的纹理。只是瓶身有处凹洞,看得出是经久握所产生的凹痕。
他把两个花瓶装满,拿给安娜玛雅。他们一起慢慢地喝下,任由汁液温和的味道沁入他们的颚,滑过他们的喉咙,宛如青玉米的味道。
卡达理的歌声再次扬起,听起来犹如深山中的滚滚溪流;唱到高昂处,几乎掩住了水池中的流水声。听得耳边轰隆隆的,心跳也砰砰地跳动——安娜玛雅全身随着曲子的节奏摇摆,好像歌曲并非来自卡达理胸腔中的共鸣,而是来自岩石,来自流水,来自整座山岳。
凄怆的旋律之外,加入了尖嗓的声音,她一时才意识到这是她双唇迸发的呻吟。她的头与卡达理一致地左右摇摆,她感到自己越来越放松。
对于时间的认知渐渐模糊,对空间的理解也……
突然一阵痉挛,她全身不住地发抖,强烈猛然的释放,有如闪电,从背颈开始,沿着背脊往下流窜,直到全身末端的四肢。她如此又晃又摆了好几次:每一次都放空自己,以迎接感官的振荡,一如爱恋时触电的拥抱那般。愉悦的感觉有甜蜜感的迸发,感觉如海潮流遍全身,不息。她的腹肚炽热地燃烧着。那种喜悦如此全然,又如此激烈,她甚至来不及意会,这种感觉即瞬间褪去。
又恢复了寂静。
她的眼皮前有颜色强烈的斑点:光亮、闪耀、舞影憧憧。
歌声停了,只剩水流的嘈杂声:水声来自水池,并沿着大兀鹰圣室的渠道流动,穿越下方的岩石。但在这寂静的片刻,大自然骤然静止,她的感知顿时变得敏锐,而且是如此清晰地让她能够看到、听到、感觉到、品尝到夜空中所有的所有……她能够感知到风波的流向,不论是微风或是狂风,每次风向的变换她都能以耳辨测;她感受到风吹拂着肌肤,她张大了口,尽情地陶醉在风的低语中。突然响起鸟禽的鸣叫,响彻整个地平线。她好久不曾听过这声音,自从多年前她离开幼时生活的丛林后,就再也没听过这鸟鸣声。她呼吸着藏在地下的气味,腐植土、阴暗潮湿的重重簇叶……
突然间听到的岩石摩擦声,让她睁开了眼,这时她发现卡达理目不转睛看着他们前方的四个神龛,但她看不见神龛的底。他牵起她的手,她也由他牵着,心里没有任何的惧怕。
他们走进神龛的壁面时,其中一个神龛的岩石似乎发出微弱的乳白色的光。刚开始他们跪着前进,后来变成不自觉爬行,他们的身躯贴着岩石,和岩石合而为一。神龛的入口处,白色的烟雾缭绕着包围他们,她感到巨大的岩石震动,但她无法确知到底是神龛变大,让他们得以通行,或是他们的身躯瞬间缩小了。但这一点也不重要。
有一度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岩石摩擦着身体,像是轻柔的抚摸。所有在身上的磨擦,所有的恐惧和身体所有的重量,被一种温柔所包围,犹如物质和身体紧密结合,彼此交融。她的心里响起声音,模糊的话语中诉说着很久很久以前,人来到了世上。她来不及听完,她不知被什么占据了:四肢接连地失去知觉,她的身体被山的力量吸去,她最后属于人的知觉,被握在卡达理的手掌心中。远远地,她看到自己的惧怕,有如黑夜的天空有一团火球,痛苦地纠缠在她的脑海中,这时,她的身体变得轻盈,经过极度重力的拉扯,就如同被更大的力量吸住,一点一滴、一丝一毫被完全吸收。
她成了石头。她自己就是山岳。
更奇妙的是,她仍保有清醒的意识。她知道自己是安娜玛雅,但却是瞬息间吸收了全世界的感知的安娜玛雅,世界上所有的形象、所有的物质、大自然所有的一切都合而为一。她来不及再一次感受,所有一切又开始了,她全身一直膨胀,像是身体里有千万个鼓、千万个号角、千万条河流、千万颗星辰,快把她撑破了。到达极度感官的极限后,她的身体又开始不停地缩小,变成很小很小的球,变化中极致而独特的力量,让她从岩石中脱身而出——犹如她在绝对静止的状态下,竭尽气力不让自己消失幻化于无形。
一片混乱中,她听到来自心底很轻柔却再清楚不过的声音,是卡达理对她说:“来,安娜玛雅,是时候了。”
她到了另一边。
风。
只剩下振动的感觉,贯穿全身,支撑着她,滑行,轻盈。
她飞翔着。
此刻,再无其他的了,只有无限的喜悦,融合着力量和绝对、无止无尽的自由。她觉得似乎再也不需要以眼睛去看,再也不需要以耳朵去听。身体变成了脆弱的组合、任由风吹送的轻木。
你是大兀鹰。
短短的时间内,她脑中浮现这个想法,荒诞不羁的想象不禁让她全身起了哆嗦。不久,她发现卡达理已经不再握着她的手,也不在她的身旁。但他仍在这段旅程中与她同在,因为他变成了大兀鹰,陪着她,也为了她。
她于是任由自己处于变身的状态,心里没有害怕,也不再拘谨。
当她发现自己正穿越夜空,看到日出的时候,很快地,风的气流将她推向更高的天际。她的翅膀下展现了一片美丽壮阔的大地景色:河谷深处有着那如缎带般的河流,镶着阿玛鲁蛇的金黄鳞饰。阿玛鲁蛇是智慧的象征,时常与她相伴。河流绕着那里,绕成圆圈,圈出了以森林交织而成的翡翠宝盒。
她的目光扫过远处与她同高度的山脊;萨尔坎太山顶的雪,以及整个安地斯山圣峰顶的雄伟,映着曙光,呈现在她眼前。她心底响起卡达理的声音,重复唱着欢欣的咒语:“安普!安普!”她似乎感觉到山峦也响应着歌声,一声接着一声,荡漾在日光闪耀的清晨。
再飞了一会儿,她当然立刻认出来,是那座年少与年老的山顶,护守着“不说出那名字”的城市,在那里,好几年前,她曾经是个被征召的女孩。她滑行在排列整齐、遍植金黄玉米的梯田之上,她滑行在许多的建筑物之上,她看到祭司、占星家、预言者以及建筑家的渺小身影,他们已经准备要起来迎接安帝了。
她发觉到有人抬头注意到这只在高高的天际翱翔的大兀鹰,她乐见人们心底生发的敬畏。
她对卡达理说:“这里隐藏了帝国秘密中最神秘的事。这里就是不受时空限制的地方。”
卡达理保持沉默,但是她却感到心中的喜悦,无限地在她内心扩大,并引领她,她拍了几下翅膀,始终飞翔在高高的天际。
“以前我们尚称维拉·欧马为智者那时,他也曾经带领我;但是他迷路了,再也没找回他的路。”
这时,卡达理说:“看哪!太阳光耀的胜利。”
他们盘旋在一块岩石之上,它是这座神秘之城的中心,所有太阳的光芒都射向这块岩石,再反射出去照亮世界、区隔时空。那块岩石是很久以前被形塑而成,响应年少之山——万亚比丘山的冲劲。
他们翱翔在这块岩石之上许久许久,被它散发出的和谐深深地震慑住。在这里,他们很感动地体验到人的智慧与大自然秩序之间的和谐。岩石好像就是形塑来迎接阳光;光影之间的推移,宛如穿越群山的无声祈祷。光线的晶盈剔透无人可及,其美丽却是属于大自然自身的记忆。
安娜玛雅感觉到卡达理此刻也充满了相同的感受,他如饮佳酿般酣然畅饮一切的感动,寺庙、梯田、岩石,每样都在他的心底奏起这则古老的传奇,讲述了开天辟地以来,流水、岩石以及人们的故事。
饱含湿气的空气,因着阳光一点一滴地蒸散;一切都是如此完美地运作,市井的喧嚷,以杵磨臼的声音,生柴起火的劈里啪啦,松鼠没头没脑地乱钻,还有血红龙舌兰绽放娇美的花朵。
安娜玛雅沿着梯田往上飞翔,她想象着通往古老顶峰那条不可知的信道:她好些年前曾经走过,而当时一只大兀鹰中断了祭司的仪式,阻止他们牺牲一位小女孩。一股无限的悲悯让她从头到脚打颤。她想起那个小女孩的眼神,以及那个小女孩以全然的信任和完全脱去稚气的成熟,任由当时的安娜玛雅握着她的小手。
她越来越接近顶峰,飞翔的速度变慢了,好像身体益发沉重。她的双翅似乎无法有力地支撑她,宛如疲倦突然夺去了她的力量。
她伫留在圣室之上。
她什么也没听到,除了卡达理的呼吸,以及风的气息。
卡达理说:“看,往你的心底深处去看!”
她还来不及想,眼光正巧望着华纳比丘的顶峰,那雄伟突出的轮廓,直挺挺矗立在她的面前。她看得发怔,好像自己悬在半空中面对着华纳比丘山脉,她可以臆测到哪一处突起,哪一处平缓,直到峰形突然现出一个令她既恐惧又熟悉的影像:美洲狮。
到底是这山变成了美洲狮,还是本来这就是美洲狮山,一切正如同她和卡达理变身成大兀鹰一般神奇。眼前的景象有如身处幻像之中,她有种莫名的悸动。她的心随之荡漾,有了一种属于人的感受与情感。她先是含蓄地想到:“贾伯晔!”然后这想念越来越强烈,她心里喊着:“贾伯晔!”
“是他没错,他正在你的面前,并且他等着你。”卡达理很平静地说。
她来不及明白以及思考这一切,她心里满溢着喜悦:他在这儿,就在她面前,所有的害怕恐惧,全在晨光中蒸散消失!
她就这样待在美洲狮山的面前好久好久,感受美洲狮的保护。她这才明白卡达理寓意深远的预言:贾伯晔将安然无恙,因为山神保护着他。
这时,日正当中,她继续未完的飞翔之旅。
他们振翅一拍,往下俯冲,飞向神庙前的广场,盘旋在空中。他们凝望着介于被流水滚滚冲得晕头转向的威尔卡马佑河河床,以及远方维尔卡邦巴积雪的山峰之间的人们。
有块独特的小岩石立于广场的一角,凿得极为精细,指示着四个方向。
这时,岩石说话了。
广场上空空荡荡,有个人靠近,看到眼前奇特的景象,以为就只是一只兀鹰面对着岩石晒太阳。那些不懂得端倪的人只能这样想。
卡达理知道安娜玛雅已经回到了纯真无邪的童年时光,变回了那个悲伤地守在当年日暮西山的万亚·卡帕克国王身旁的小女孩。他看着她身着白色阿娜蔻,腰系一条样式简单的红带子,跪在变成了岩石的老国王面前,国王灰色的皮肤颤动不已,有如山的侧脸,看着地上人世的种种。他看着她倾身向国王,缄默不语地倾听着国王的话语。
他也倾听着。
你与我同在,眼睛如湛蓝湖水的小女孩,
我将不会离开你,只要你守护着双胞兄弟,
之后一切都会消失,他也会消失。
你将看到美洲狮跃过海洋之上,
虽然他离去,还会再回到你身边。
虽然两地分隔,你们却同在,
当一切重新开始,你仍存在,美洲狮也将守在你的身旁。
就如同你们的祖先曼科·卡帕克和玛玛·欧克罗一样,你们形影不离。
你们将衍生世上的新生命,
未来仍有战争,正如同过去的战乱纷争一样,
未来仍有离合,正如同过去的悲欢离合一样,
外国人将在胜利中尝到苦难,
而我们印加人,将必须受挫,受辱,成为奴隶,
才能知晓长久以来我们走过的路,
才能明白我们的子孙并非受到安帝的启迪,而是受到战争的蛊惑,
迷失在疯狂的毁灭里。
但我们不会消失。
安娜玛雅沉浸在老国王的气息中,又一次听着国王诉说古老的时代开天辟地的故事,讲述印加人的信心来自库斯科的山顶;她听他说着以前攻城略地的彪功伟迹,也听他说着他如何为着子孙之间的争战流下伤心的眼泪。老国王提到指定阿塔瓦尔帕成为国王那件事,她还依稀记得;老国王还想起曼科是未来时代的第一个国王的事,这些她也都记得。
我想如同我的祖先一样成为岩石,
躺在库斯科山上又柔又软的草地上。
但战争驱赶着我,于是我在神秘之城找到栖身之所。
我的岩石往四方大地延伸,正如我扩张四方帝国一样;
虽然只是岩石,但最终这将是帝国唯一留存下来的:
一块岩石——阳光汇聚的地方。
四方大地将保留在一位纯正的男人心里,
今天,他们都不知道他是谁,但兄弟阋墙却已展开,
而战争,又将再起。
太阳之子和外国人的争战:这是征兆。
兄弟的血、朋友的血,将会比外国人的血流得更多:这是征兆。
森林里的岩石和水都将蒸发消散:这是征兆。
有外国人为一个女人祈祷,但原因并非该人的伟大祖先被杀害:这是征兆。
没有占卜者可以预见,祭司方寸大乱,占星者将看见太阳晦黯,
背叛与这个民族为友,海洋将吞没越来越多的外国人,
很快地你必须逃离去拯救过去与未来。
但你必须等到征兆显现,而你必须守在我们的身边,
直到安帝息怒,我们人民之间才不再有仇恨,
到时,仅剩女人望着血流成河,泣不成声。
你将不能犯错。
你将遇见那位让时间暂停的本命岩石,
而他将如你般面对我,但他将回到源起之处,
而你将启程前往“不能说出名字的城市”。
你将明白何事不该说,那你该缄默。
你只说出现在该如何以及未来将如何,
当现在与未来如两指相连,那只两指相连的手将使你们再聚首。
你将获得自由。
你将领着双胞兄弟直到路的尽头,而他
同样地,也将自由。
唯有一个秘密你将保留,且伴你一生。
而且时时刻刻相信我。活在我的话语中,
并相信美洲狮。
此时又陷入一片沉寂,只有风声与水声永久的话语仍穿流不息。太阳遮起脸庞,空气潮湿,乌云密布。
安娜玛雅的侧影一动也不动,一如万亚·卡帕克国王。唯有她的手摆放在已逝的老国王身躯上。古老记忆中的伤痛又历历在目,万念俱灰的孤寂感又萦绕在心头。她始终紧闭双眼。她颤抖着。她感觉到一切正静悄悄地溜走,恍如赶赴彼岸,而她难过无法与这一切同在,和曾经的她在一块儿。
卡达理过来将手放在她的肩上,安抚她的苦痛。
整个山谷烟岚弥漫,山峰消失在他们眼前,梯田上金黄色的玉米不再金光闪耀,基努亚花变得灰灰的,神庙看来仿若以水一般的岩石盖成的。如丝般的云团团围住他们,在他们四周翩翩起舞。
安娜玛雅从万亚·卡帕克国王的身上收回她的手。
她眼前只见一块岩石,但并不惊讶。
卡达理温暖的手掌仍在她的肩上。她始终感到悲伤,但也感受到她的朋友制止她往危险的旅程前行。
他们两人看着西方,依旧黑漆漆的地平线上,透过云层仍然筛落了晕开的月光。
他们丝毫没感觉到雨水落下,但背脊却感到凉意,于是漠然地任由地上骤然生起的寒意爬上心底。
不一会儿,宛如云雾聚合的快速,天空顿时破开,那座有三个神龛的神庙正上方,出现横跨天际的美丽彩虹。
卡达理这时说:“来吧!”
于是两人迎向了天空。
在奥仰泰坦波已是深夜了。
安娜玛雅和卡达理平躺在围绕着威尔卡马佑河峡谷四周的矮墙上,他们不敢多说话。
天空晴朗无云,澄圆的月光下,大兀鹰岩石的轮廓映照得格外清晰。
“我做了一个梦,而梦里也有你。”安娜玛雅终于还是开了口,也起了身。
卡达理没有动静,睁大着眼睛看着广阔无边的天空和满天星斗。
“我也做了相同的梦。”他没看着她回答。
“你怎能确定呢?”
卡达理没有回答,但安娜玛雅听到他的声音在她的心底回响,而她心底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知道这趟旅程并非是梦,他们的确一起游历了如梦境般的旅程。卡达理说得有道理。她想问他是否他们回到了当初出发的时间,抑或他们已经度过了一天的时间……看着月亮,圆得毫无瑕疵,她寻不着答案。
“你将明白何事不该说,那你该缄默。”
安娜玛雅心底自然地浮现这句话,万亚·卡帕克话语的力量顿时侵入她。不,事实上,她不再是那个受到惊吓,忘记过去、现在与未来的小女孩了;她不再是那个不停努力解开谜团的卡玛肯柯雅。世界都在既定的轨道上运转:已经发生的仍存在,尚未发生的也同样存在。
突然一阵沉重的怒吼从北方传来。
卡达理起了身。
起初,他们自忖是否大地发生震动,导致河流将被抬起,驱离既有的河道。但吼声渐渐提高,而他们同时发现了声音的来源:是他们正对面的这座山,与两条河流形成直角,就是这座捍卫着圣谷的山脉。
山脉咆哮得有如遭逢巨变的受害者发出的怒吼。大家感觉到山正在震动,山的力量企图崩解碎裂,紧接着,一大块岩石跌落裂成碎片,崖壁留下了一个大大的凹洞。
浓厚的乌云一点一点地升起,占据了夜空,而山脉仍时而出现震动。不久,又是另一道碎裂声,他们猜想应是山的一角整个崩坍,因浓厚云雾的阻隔,所以无法看个究竟。又约莫经过十来次,每历经一次创痛,山脉便发出呻吟,像是自我鞭刑一般。
他们一起历经这场耐人寻味的震撼场面,忘记了所有的恐惧与害怕。大自然的变动并不是对人类的愤怒。这个来由得追溯到更远;亲身的经历只是秘密的其中一部分。
崩落的沙土飘到他们的眼睛里,遮住他们大半的视线。他们必须走到水池处,才能清洗沙土,减轻眼睛的灼热感。他们等待着。
当震动的声音停止,他们才往回走。云朵又徐徐地半掩天际,而他们又试着去辨识这座令人熟悉的山脉轮廓。
这时,安娜玛雅不由得惊声尖叫。
月光下,她看到的正是万亚·卡帕克国王的肖像,就是好几年前国王临终时面对着她时一样的面容,也正如在她化身大兀鹰的梦里,或者说在那段旅程中,所见到的一模一样的容颜。
国王的脸勾勒在这座山侧,仿佛名雕刻家以大凿子打造而成:他是化身石头的人,比正常血肉的人类大上几千倍,几万倍。
他的眼珠陷在眼眶中,挺拔的鼻梁自额头笔直而下,象征着他的意志力。某片断层形成了他的口,而下巴处覆盖着长长的岩石。他面向北方,望着河谷深处的丛林上方,眼光投向神秘之城。
看到这一幕,安娜玛雅心底深知这一切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