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斯科,1536年5月
受围困的第十天晚上有人走近,但贾伯晔认不出那人是谁。
内院上方漫天的盖布里,筛落下稀疏又微弱的光线,仅能隐约瞄到来人的身影,而且那人有颗大得离谱的头。他很小心地往前移动,尽量不让自己踩到倒地昏睡的那些巴拿马奴隶,他们甚至不管遍地的垃圾。这里到处可见脏乱与恶臭,多日未食的人身上,甚至都可以嗅出死亡的味道。饥饿硬化了他们的肠胃,也坚硬了他们的心肠。贾伯晔和其他的人一样,诅咒着翻肠搅胃的难受,这种滋味分分秒秒提醒着他,最后吃的那口肉,来自翘辫子的那匹马,而那早已是五天前的事了。
当那人越走越近,贾伯晔注意到他腋下夹着五彩羽毛束的高顶盔,上半身的紧身衣有大块大块的血迹。至于那颗胀大的头,应该是缠上绷带的关系,整个头只见一双骄傲的眼睛、有如鹰钩的鼻梁以及费力微张的嘴唇。
“贾伯晔先生!”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勉强才听得见。贾伯晔仍坐在拿来当沙发的酒桶上,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胡安先生,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看看,你可以下床了。巴托罗缪修士帮你包扎得又好又厚实,再来多少的石头也不怕了。”
一席讽刺有余的问候,听得胡安·皮萨罗绷紧身子,眼底怒火中烧。他们互相打量对方好一阵子,贾伯晔连眼皮都没眨。倒是胡安举起了右手,做缓和状地说:
“贾伯晔先生,我是来和你讲和的。”他嘟哝着,语气极其别扭。
胡安看贾伯晔没有一丁点反应,断断续续地说:
“我知道你想刺杀巩萨洛的原因……而我,不会责怪你……贾伯晔先生,本来,爱上一个女人对我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我的妻子就是这么奇妙地来到我的生命里,这你也知道的……而我,如此地爱她,就好像是天主自己将她许配给我……我温柔的殷琪常和我谈到她的好朋友……也就是你的……那位,险些遭我哥哥非礼……说起来,巩萨洛有时真是过于冲动、欠缺考虑。”
贾伯晔轻轻地比了比,打断胡安尴尬的表白:
“大人,您别吓唬我!”他话中带着乞怜的语气,“你哥哥的所作所为我还无法释怀。恐怕下次再让我逮到机会,无论是我的情感,或是我的骄傲,都不会让我轻易放过他……”
“这样的话,我会挡在你的面前,因为不论我的情感还是我的骄傲,都会告诉我要这样做。巩萨洛不管再怎么错,毕竟是我的哥哥,我敬爱他……而且,说来可能让你吃惊,我的哥哥也是同样不顾一切地爱护我,不过,有时我担心他,因为我就好像是唯一可以拉住他,不让他往魔鬼的深渊坠落的人。”
“真是万幸,还有天使拉住他!”
胡安本想再说下去,可是一阵难忍的疼痛让他的脸扭曲变形。然后他话中带着讽刺与挖苦:
“贾伯晔先生,那这样好了,如果你非要杀他,就让我替他挡。目前恐怕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方法吧?”
贾伯晔只是做了个“算了吧”的姿势,当做响应。而这一次,换成胡安挤压变形的嘴奇怪地牵动,似乎是想要挤出一个微笑。
“现在来想想我们目前的情形。”胡安继续说,同时往前靠近,好让贾伯晔听清楚他费力吐出的话,“我和你讲和,为了能够一起打这场硬仗……艾南多已经决定让我们并肩作战,攻击那座城堡。这也是你的建议……虽然我目前受伤,艾南多仍然封我为将军,带领手下的军官……这一场仗,将会由我带领大家冲锋陷阵!”
“太好了。”贾伯晔表示同意地说,“可是请别重蹈我们那位督军的覆辙,千万别再轻敌。我知道他们的将军叫做维拉·欧马,既聪明又顽强。尤其他誓死要杀得我方片甲不留,这个信念给他很大的力量。胡安先生,你可别心存侥幸,以为他有什么弱点。他就算是被你砍断双臂,那两条手臂都还能和你缠斗!”
胡安尽管下巴被绷带缠得张合困难,仍尽力说出自己的想法。贾伯晔注意到在微凉的晚风中,他的前额竟然沁着汗珠:
“贾伯晔先生,我并没有心存侥幸……所以才会找上你。你有我所没有的精力……因此,如果我不行了,希望你能够代替我带领大家。”
胡安似乎是为了让贾伯晔更清楚他的意思,猛地把高顶盔推到贾伯晔的手中。
“我希望这顶代表性的军盔可以戴在你的头上……我因为受了伤,没法儿戴。而如果有了你戴着这顶羽毛束的军盔,那么战士们就知道要往哪里去。”
“胡安先生,你太看得起我了!我真的一点也不习惯。你确信你那两位哥哥都同意你的做法吗?”
胡安勉强抬起疼痛不堪的头,迎上贾伯晔狡黠的眼光。接下来由他口中说出的话,小声得几乎快听不见:
“我已经和你说过了,我是来讲和的……而且是来指派我的将领……”
他停了一下,再说:
“贾伯晔先生,我们的同胞希望你也加入!有些人相信是天主指派你来,相信圣母玛丽亚守护着你……其他的人则认为天主和这一切没有关系,但他们认为你从印第安人那里得到魔法……你那晚的表现在他们的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
“奉所有圣者之名,你怎能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说法?”
“我和他们一样亲眼所见……可是,不是昨天大家所看到的……而是从通贝斯海滩那时开始,当我们首次抵达的时候……你本来是活不过那一天的。”
贾伯晔冷笑着响应:
“我才不管天主是不是指派我,这只不过是我生命中的惊鸿一瞥……至于你猜想的,我觉得没有什么,印加人正如同你或我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有高也有矮,身心受到剧痛的创伤,而且都是因为我们的关系。”
“是天主的旨意也好,是魔鬼附身也罢,对我们有什么干系?”胡安急得火气上升,呼吸短而急促,“事实是,我们的同胞对你又敬又畏,认为你可以趋吉避凶……他们现在都觉得如果没有了你,我们赢不了的!”
“他们昨天还觉得是因为我,才会全盘皆输!”
“贾伯晔先生,你接不接受我的邀请?”
“如果我说不,那么,监狱等着我,是吧?”
“我是来和你讲和,而不是来威胁你的。”
贾伯晔小心翼翼地把高顶盔放在酒桶上,有意无意地玩弄高顶盔上的鲜红色羽毛,接着问:
“你打算怎么样攻入城堡?”
胡安清了清喉咙,眼睛也闭上。贾伯晔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原来他正在笑。
“当然以你觉得最好的方式!”
贾伯晔笑了,笑得几乎像个同谋者一般,并以靴跟在地上随意漫踢,扬起尘土。
“就我的想法来说,我们得以诈取胜。让维拉·欧马和他的将领相信我们已经准备逃跑了……”
他把小土堆代表城堡,以靴跟绕其一圈。
“这里是卡蒙加山口,位于西北方,横在城市和城堡之间。要到达那里,必须攀越山头,是异常困难的事。因为那里是典型的峡谷。印加人铁定会把我们砸死。不过,如果我们可以做得到,就可以冲破他们的防守,绕到城堡后方。那里有好几扇门,应该很容易侵入。”
“因此我们将会……”
“胡安先生,别想太多!我手里可变不出魔法。打赢的几率比我们现在饿死的几率还小!”
“眼前可见的是,今晚将没有盛宴……所以我们将有更多的时间来祈祷!”
看着胡安·皮萨罗离去时沉重而零乱的脚步,贾伯晔内心深处极其混乱。他刚刚竟接受了这个邀请,丝毫没有真正的讨论。(其实,在他的心底深处,和其他人一样害怕这个事实——他是刀枪不入。)而且竟也忘了光明正大地教训他可恶至极的死对头。
然而,他并不后悔。
甚至,他还觉得很开心。
天边鱼肚渐白,印加士兵一如每夜,不曾停歇地吶喊着,五十名骑兵在上百名夏恰波亚族和卡纳瑞族佣兵的注视下,全体屈膝,巴托罗缪行走于紧密的队伍行列间,以他指头相连的那只手为出征的士兵祝福。
胡安的头上缠着干净的布,护胸、护膝牢牢实实包裹住他的胸部和腿部,虔诚万分地领受修士的祝祷。在胡安的身旁,巩萨洛沉着一张脸,浓密的头发垂到镶嵌着突起的黄金雕饰的铁制护肩上,张着嘴勉强祈祷着。
往后一些,有艾南多站在步兵的前面。往后就只有靠步兵驻守阵营。艾南多以眼神环视出征的仪式,嘴里不由自主地咕哝着。他是第一个发现贾伯晔到了方院入口的人,后面安静地跟着他的白驹。他的左手已经滑入并握紧圆盾,右手则拿着鲜红羽毛的面盔,紧靠着自己双层皮革的铁布衫。
艾南多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巩萨洛却是脸色发青,祷告得断断续续。巩萨洛的瞳孔越放越大,念到天主经时嘴巴就不动了。贾伯晔以为他要起身了。可是艾南多急切的眼神威胁地注视着他的弟弟。就在这个时候,祷告结束,每个人去牵回坐骑。骑兵把目光投向贾伯晔。有些人打招呼地向贾伯晔点了点头,有些又再画了一次十字。纵然大家已经拉起缰绳准备出征,但始终没有人敢靠近他。
当艾南多扶着胡安爬上那匹被阉割的马时,巩萨洛像是让人遗忘了,自顾自地准备出发。
贾伯晔则是戴上高顶盔,并把帽带束紧在下巴的地方。
“我的朋友,我刚刚的祈祷里也包含你!虽然你以为没有人发现,但我的确看见你的口中也在祈祷!”
“你千万别张扬!那会有损我的名声!巴托罗缪修士,总之,你应该替我高兴。你不是曾经告诉过我,祈祷不一定要屈膝才行?”
巴托罗缪修士把木制的十字架放在贾伯晔的胸前。精疲力竭的他,眼珠几乎深陷在眼眶里,消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脸庞,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上十岁。
“自己多小心,注意前方,也要留意后方。”巴托罗缪低声说,“巩萨洛听到胡安让你加入,气得快疯了。你可别再触怒他。”
“别担心,我是向来公认受到保护、刀枪不入的,连天主都保护我的!”
“不要贫嘴!那无济于事!”
“巴托罗缪修士,如果真有天主,”贾伯晔认真万分地说,双眼直直注视着巴托罗缪,“今天是他说服我他存在的最好时机。我要的不是他保佑我毫发无伤,你知道的,我只是去做我该做的……”
“……而他该一次把世界上的坏人全都消灭,而且最好先消灭巩萨洛,是吗?”
“我的老天,我的好兄弟,有时候我会自问你是否就是天主的化身。”
巴托罗缪很严肃地回答:“我的天主并非以利刃责罚人、以眼还眼的天主,而是以爱和宽容来原谅人的天主。如果你信我,你最好也听从他的话。不过,迫切的时候,也不要忘记挥动你的剑。”
贾伯晔张口正想回嘴挖苦一番的时候,胡安·皮萨罗走向他们。贾伯晔从他干涩的嘴唇上读着他的话,然后他听到:
“是时候了,贾伯晔先生……我把骑兵分为两组。我哥哥带领第二组。”
他的眼神寻求着他的同意,贾伯晔点了点头。
“那么,求天主保佑吧!”
这时,气氛安静得相当诡谲,宛如这样才能更清楚听见山丘那头的城堡传来的擂鼓吶喊声。所有的骑兵安安静静到方院门口,以梁木堵住出口的地方。连平日吵吵嚷嚷的卡纳瑞族佣兵此刻都不发一语。
当大家忙着把梁木搬开,腾空进出口的时候,贾伯晔趁机对赛巴田笑了笑。赛巴田的脖子和手臂都还包扎着绷带。可是这一次,这位大个儿黑人没对贾伯晔响应地微笑,他沉重的脸上笼罩着悲伤,像是与人永别。他走向贾伯晔的坐骑,抚摸它的下颔,而它微微点头响应他。
“好兄弟,好好照顾它,就像你照顾我那样。”
“我一定带油膏回来给你,这样的话,下次你就可以和我一起出征了。”贾伯晔开着玩笑地说。
“好主意。”赛巴田咧了嘴,惨淡地微笑。
贾伯晔坐直身子踩上马镫,使出全力吼着:
“圣雅各布神保佑我们今晚可以到城堡用餐啦!”
紧接着,这回换成在他背后的五十名骑兵齐声大叫:
“圣雅各布神!圣雅各布神!”
当马匹跃过中心广场时,扬起背后漫天的尘土,他们不停地喊叫着。更后头有卡纳瑞族佣兵在飞尘中又吼又叫,好似一群猎犬。
众人刚跃过方院最后一道城墙,抵达山脚边的第一块台地,马上遭遇到万箭齐发,自他们的头上呼啸而下。因为射程太远,箭攻还发挥不了作用,箭羽弹到圆盾以及马匹两侧的马辔,即应声而断,未伤及马匹或骑兵。
可是,在他们眼前这条位于城市西边,穿过台地的山路,已经有三排甚至四排印加士兵堵住去路。胡安转向贾伯晔,眼神清楚地表达了嘴里说不出的命令。
贾伯晔的剑已高举,嘴里喊着往前冲。依札马上跃起放开步伐,好像就等着这句话。马鬃迎风飘扬,它纵身一跃,脚不及地,仿若跳舞般地飞跃过障碍物,带领着后面一群铁甲肉身的骑兵,以及更后方大声叫喊、一手斧头一手盾牌的卡纳瑞族人,身手矫捷地在后头跑着。
约莫有一秒或是两秒钟的时间里,印加士兵彼此紧靠着,举起弓箭,握拳的手中紧抓着一把狼牙棒。但是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比投石的速度更快。当石块还来不及从护胸或护膝上弹跳开,印加士兵眼睛突出地看着马匹直挺挺向他们冲来,马蹄连番踹入了他们的胸膛,恍如一阵令他们惊心动魄的烟尘。在阳光的反射下,刀光剑影犹如闪电。印加人痛苦得张大嘴巴,刀剑刺入他们的身躯,马蹄捣碎他们的腑脏,踩扁他们的胸膛,他们的脸被踩得稀烂,再也听不到叫喊声。马匹踩着遍地尸骸倏地回旋转身。紧接着卡纳瑞族也上场,当场陷入一片混战。厮杀越来越激烈,西班牙人不断地挥剑杀敌,踩着死者杀出了一条路。
印加士兵防线溃散,他们把手中的狼牙棒丢向西班牙骑兵后连忙窜逃,还有些以马匹的腹部或骑兵的腿为目标,采取自杀式攻击。但并未奏效。
马甲和马镫沾染了鲜血,马匹冲出血肉模糊的战场,直驰奔向山路的第一个转弯处,那里也是投石器无法企及的地方。
贾伯晔尽管满脸的血与汗,身体也因为不停地打杀而疼痛不已,同时,胸中炽热的呼吸有如火焰燃烧,但他仍不住地大喊,要大家跟着他走。
他觉得有股深深的兴奋感,曾经厌世的想法、对世界冷漠的态度,全都一股脑儿拋得老远,他感到体内流窜着一股无穷无尽的力量。
“圣雅各布神!”他再一次嘶吼着。
在西班牙人的响应声中,在箭羽呼啸而过与石块的击落声中,在临死者的呻吟声或胜利者的欢呼声中,在厮杀的刀剑声或马蹄的践踏声中,贾伯晔依稀觉得所有的山,所有石块,还有整个大地似乎都默许他将高举凯旋的剑,赢得胜利。
但他们方才通过的是最容易的一关。正如同贾伯晔所担心的,卡蒙加的山坡是最险峻的考验,耗损掉他们大半的兵力。
约莫有两个小时,他们不断地攀爬过一段又一段的山坡路。一路上二十来处路面狭隘得仅容一匹马通过,且路面松动,不是坍塌就是龟裂。这时,当所有卡纳瑞族人蹲踞在盾牌之下,宛如一窝蚂蚁般,或是挤在断层的夹缝中,或在路面躲来躲去时,他们必须耐心地等待从斜坡上方投下的滚石停止,才能再行动。
贾伯晔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察觉惧怕浮上每个人的心头。因为饥饿的关系,大家既惊恐又不安的情绪,削弱了最坚强的抗敌意志。有匹马因被砸落的石块打中鼻子,痛苦地抬起前脚,将身子高高地竖起。它以前脚冲撞在它前头的马匹,同时将骑在它身上的骑兵甩在后头左右摇摆,多亏两名卡纳瑞族人,否则那匹马就可能掉落到无尽的深谷之中。这时,附近的马匹受到惊吓,一番推挤下,险些让大半的骑兵及坐骑滚落悬崖。
“下马!”贾伯晔大声吼着,“下马,拉住马衔,让它们低下头来。”
但越来越多人反对,贾伯晔这时改变说话的语气,向他们保证说:
“我们会通过的,我们一定会通过的,因为我们必须通过才行!”
然而,胡安的眼神仍透露怀疑的想法。事实上,大家脑中都萦绕着同一疑问:攻下卡蒙加山脊,会不会像当年拿下维尔卡空加山脊一样惨烈?西班牙人同样处于艰难的境地,贾伯晔要不是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力和对安娜玛雅的爱,早已一命呜呼了。
“简直是旧事重演!”胡安嘟哝着,闭上眼,一如眼前是场梦魇。他们盘踞高处,我们置身低处……拖着沉重的装备。
“不,”贾伯晔压低声音,只让胡安听见,“那上头没有人。维拉·欧马的大部分军力都部署在我们后方。”
“但愿天主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记得到达山顶之前,有一处平坦的地方。我们到时就可以骑上马往西北方前进,让印加人以为我们是要远离城堡,以为我们要逃命了。”
胡安只在包扎绷带的额前画了十字,作为所有的回答。
“小心石头!”突然有人大叫,“小心石头!”
贾伯晔本能地举起圆盾护往胡安只有绷带保护的头部,一来胡安头上没有顶盔,二来他因为伤势的关系,也无法戴上顶盔。
“贾伯晔,保护你自己!”胡安小声地命令着。
这一次石块如雹冰落下,密集得像是整座山坍塌在眼前似的。大家的手臂都缩到盾牌里,可是圆盾仍不敌石块,被打得碎裂,众人惊慌大叫,马匹更是吓得哀怨地对天嘶鸣。但就在一片兵慌马乱中,印加人、西班牙人,甚至巩萨洛都亲见看见了这一幕:贾伯晔和他的白驹穿梭在落石如雨下的攻击中,仍毫发无伤,而其他的人尽管以圆盾蔽体,身罩铁布衫,可是大腿、胸口、脖子仍然被石块砸得青紫红肿!而胡安却安然无恙,躲在贾伯晔的盾牌下,一如躲在屋檐下一样地安全。
没有人说一句话,大伙儿紧抿着双唇,内心深处不住地祷告着。
终于,一如贾伯晔所预测,石块如雨下的攻击停止了,他们抵达了那块平坦的台地。一直追着他们不放的印加人看来不过只有五十来个!他们只敢远远地以投石器攻击,却不靠近半步。疲惫不堪的马匹只消来回奔驰,就可以占据此地。
贾伯晔听到印加人边逃跑边喊叫的话语。
他大声地说:“那些印加人以为我们会待在卡斯提尔!”
听到这句话的震撼程度,不下于先前枪林弹雨的猛烈,众人心中紧绷的弦顿时松懈,并化为狂笑,所有的疲累顿时全都消失无踪。
“圣雅各布神!圣雅各布神!”骑兵纵声狂叫,然后垂下眼睛画十字圣号,似乎宁可不知道胜利的原因。
这时的贾伯晔感到一阵心寒。
他预想到以后会发生的事,而且每一幕竟清晰得有如他已然亲身经历。
约在午后两三个小时,绕过了许多曲曲折折的迂回处,他们总算抵达一处形状不规则的台地,路面上散落着黑色的巨大岩石,沿着缓坡一路通往萨克赛华曼城堡的后方。那里的石墙由巨大的岩石组成,彼此之间却连接得天衣无缝,不禁让人怀疑,凭借人的力量,如何能够把如此巨大的岩石堆垒而上。奇怪的是,竟没有印加士兵在此防守。
胡安下令全军在一处泉水旁休息。卡纳瑞族土兵高兴得不可遏抑,有些甚至忘形地追捕起野鼠来。甚至有两只因这场战争迷了路的羊驼,也成了他们追捕的目标。因为有不准生火的禁令,所以他们干脆把猎物剁成块,大快朵颐地生吃活吞。
过了很久,整个军营笼罩着一股诡异的安静气氛。但由于大块吃着血淋淋的肉并生饮淡而无味的鲜血,很快地,连极度疲惫者都恢复了体力和精力。巩萨洛首先打破沉默,发号施令要大家准备攻击:
“弟弟,是时候了。再等,夜晚就来了。卡纳瑞族人都侦察过,防御的石墙间的信道,已经堵死了,可是,正如我们所料,印加人根本没有预期我们从这里攻击,所以根本无人防守。我建议让我们的好朋友贾伯晔先生以他不寻常的方法,带领卡纳瑞族人先辟出一条蹊径。到时候,他们只要做个暗号,我们就马上进行攻击。而且,因为弟弟你目前的状况不适合带兵进攻,我建议你和十几名骑兵留守在此,作为我们的后盾,以防不时之需。”
巩萨洛讽刺的话,不过只引起了贾伯晔毫不在乎的微笑。贾伯晔与胡安的眼神交错而过,他重新戴上那顶鲜红羽毛的高顶盔,并发表想法说:
“这倒也是个不错的意见。”
然后贾伯晔倏地攫住巩萨洛的眼神,而眼中的巩萨洛,让他开始感到复仇的快感:因为这个俊美却残忍的家伙竟对他面露惧色。
贾伯晔徒步走在卡纳瑞族士兵当中,接近第一处防堵的关口。几乎没花多久的时间就突破了这道防堵的墙,因为根本无人在此防御。
卡纳瑞族人安安静静不发一语搬下墙上的岩石,贾伯晔这时也跳上了马。贾伯晔始终保持安静,驱策着依札走在这座天然巨石形成的迷宫中,高大的石墙护卫着堡垒的城墙和塔楼。
贾伯晔留心着任何印加人的喊叫声。
但,什么也没有。
没有人看到他,也没有人听到他那头白驹的踱步声。他沿着小山坡往上走,这座山坡正好遮往了城堡的那片美丽石墙。贾伯晔心想,平坦的台地应该就在眼前,所以他放慢行走的速度,抵达了那块光秃秃草地的边缘。再过去就是城堡的基石了,所有巨大的岩石都在那里。
贾伯晔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印加士兵都没发现他,也没有石块砸下,更没有箭羽射向他。不远处的左方,有一道呈之字形曲线的主要城墙,贾伯晔辨识出其中有一道梯字形的入口,已经被草地上的石块及圆木堵死了。过了这道门,等于是潜入了萨克赛华曼城堡的中心。
他一点也没迟疑,并且很有把握地认为胜利在望,立刻骑上了他的白驹,快奔回去号召其他的同胞。
“所有人上马!”他在巩萨洛听得到他的范围内,下达命令,“信道没有阻碍!艾南多先生留守在城里,他们根本料想不到我们的出现。”
正如之前达成的共识,只有胡安·皮萨罗与一群骑兵留下戍守。巩萨洛和其他的骑兵以最安静的方式驰骋马匹,跟随着贾伯晔的白驹前行。他们跳过障碍物,超越卡纳瑞族的队伍,向梯形的高大城门发动攻击。一时间,天摇地动。
号角声大作,从圆形高耸的塔楼传来。城墙上喧嚣声乍响。令人瞪目结舌的是,刚刚梯形入门处的台地还是空空荡荡,眼前竟然出现了一百、两百,甚或是上千名印加士兵挡在前面。
贾伯晔还来不及拉住飞驰中的依札,投石声已砰砰响起,恍如炮兵的轰炸。投石一时如雨而下,划破空中,在贾伯晔的头上咻咻作响。而他的背后,毫无设防的骑兵被石头打得痛苦地哇哇大叫。而马蹄踢到弹开的石块,扬起后腿,把骑兵摔个四脚朝天,这时,印加士兵早已等着要拿下他们。
贾伯晔挥动长剑,伴随着一声怒吼,冲上前去救援他们。他的出现有些吓阻了防御萨克赛华曼城塞的士兵,顿时这些士兵退到两旁,眼睁睁看着摔下马的骑兵重新爬上马背,或是跳上战友的坐骑一同逃离。
但情况仍然混乱。因为印加人突如其来的攻击让人措手不及,所以卡纳瑞族士兵抵挡得很困难,他们和印加人的肉搏战妨碍了骑兵的撤退。再者,地上满是石块,马匹必须很小心地行进。很快就只剩贾伯晔的白驹能够维持一贯的奔驰速度,无视于对方的攻击。
这场血肉横飞的遭遇战究竟持续了多久,没人知道……
更悲惨的是,失败感挫折了他们的斗志,加上空腹削弱了他们的精力,西班牙人已经退出了第一道障碍的防线去找寻掩蔽处,尽管贾伯晔对他们喊话五六次,要他们再突围,仍唤不起他们的斗志。
而石块始终如倾盆大雨般地砸落下来,挫败了他们的志气,让他们不再如攻城前那般趾高气昂。骑兵屡次不得不拉住坐骑,以防马匹折断腿,因此根本无法跟上白驹的速度。
约莫过了一个小时,他们精疲力竭,加上天色渐暗,贾伯晔走过来鼓舞士气,要大家做最后的冲刺。但他才一停下来,耳边顿时就听到大喊大叫的声音。贾伯晔本能地以为要有人需要救援,顺手举起盾牌,没想到竟刚好挡住巩萨洛企图划破他胸膛的剑。
“叛徒!奸细!”巩萨洛大吼大叫,眼睛里充满着疯狂,“你终于露出真面目了!你不得好死,带大家往这个陷阱跳!”
“巩萨洛先生!”
“住嘴!你这个狗娘养的混蛋,给我闭上狗嘴!我看到了,大家都看到的,印加人不杀你。你知道要怎么避开他们的石头,你故意引我们到他们的势力范围,让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将我们一举歼灭!”
贾伯晔来不及自我辩护,巩萨洛已经骑上马,舞着剑,冲向贾伯晔:
“同胞们!同胞们!这个人不是圣雅各布神,而是叛徒,是魔鬼!大家别再跟从他!别再听他的,他带大家去死啊!”
经历了战斗中的惊恐不安与挫败失望,众骑兵无力地看着这两人,无法在真理和疯狂之间做任何的选择。有人画十字,有人包扎腿伤,甚至更有人径自拔下刺在铁布衫上或马甲上的箭。但这时马匹奔驰的脚步攫住他们的注意,让他们避开了做抉择的窘境。原来,胡安和留守的骑兵快马加鞭赶上了他们。
“胡安!”巩萨洛怒气未减,一股脑儿地责备着说:“我的好弟弟,你竟和一条蛇打交道,这条蛇会吃了你的!贾伯晔想谋杀我们啊!他是化身为人的可怕魔鬼!印加人早就有备待之,也许他早就通知他们了……想想,我们从来就不曾长驱直入城塞的核心。聪明一点的,就天黑前返回库斯科城!”
“胡安先生!”贾伯晔大叫着说,“你别听他胡言乱语!我们还有最后的机会:印加士兵和我们一样疲累。我们是躲石块躲得精疲力竭,他们是猛砸石块累得耗尽元气。而且很快他们就没有石块了!即使留我一个人也无妨,请你下令让我背水一战!”
胡安一刻也没迟疑,长剑往城堡方向一指,随即鞭马奔驰。整个骑兵团迟疑了一下,马上也急起直追,只剩下巩萨洛远远地在后头咆哮不已。
这一次,贾伯晔再度跃过第一道防线后,快马加鞭往山丘奔去,他辨识出几块岩石形成的阶梯,他的坐骑很轻易地就可以跃级而上。他绕到印加士兵阵仗的后方,逼得印加士兵直往后退,让他们来不及转动投石器。在下面的西班牙骑兵,看到这场小小的胜利,兴奋得大叫,心中重新燃起希望。
有好一会儿,举目可见白驹依札和贾伯晔头盔上的鲜红羽毛在一团混战中到处游移,远远地朝着那面美丽的城墙接近。西班牙人又重新胜利地欢呼。
可是不多久,从那面城墙上落下第一道如雨而下的投石及箭羽,砸在大家的身上。贾伯晔和众人一样,举起盾自卫,并且听到砰砰的撞击声打在护胸及护甲上。
紧接着短暂且诡异的寂静之后,突然响起一阵呼天抢地的哀嚎:
“胡安!胡安啊!你醒醒啊!弟弟……”
在离贾伯晔大概百步之遥的地方,胡安·皮萨罗不小心失去平衡,自马上跌下,整个人狠狠地摔落在一块草地覆盖的岩砾上。他头上的绷带被撞开,头颅变得血肉模糊。胡安因忙于应付敌人,一时疏忽把手中的盾牌放低,让自身暴露于弹如雨下的危险中,以致遭到石块重击而跌落。
巩萨洛早已跪下在他身旁嚎啕大哭。他紧紧把胡安抱在胸前,有如抱着婴儿那般,枉然地摇晃着他。
贾伯晔感到一把刀冷冷地刺进他的胸膛,几乎要让他停止呼吸。他不由自主地驱策着依札往前,然而就在同时,所有的骑兵簇拥保护在皮萨罗兄弟的四周。正当大家抬着胡安的身体跑开的时候,巩萨洛和贾伯晔正面擦身而过,巩萨洛俊美的脸庞扭曲着痛苦与恨意。
“贾伯晔,是你杀了他,你杀了我最爱的弟弟!”
贾伯晔什么也没说,对巩萨洛的恨意和嘲讽全都消失无踪。而且很快巩萨洛含恨地背过身,像个孩子一般悲伤地啜泣。
“艾南多先生,不是我以石头击中胡安,但的确,是我坚持采取最后一次的进攻,而这一次如同前几次,都是徒然!巩萨洛的确有理由认为是我杀了他的弟弟!”
艾南多没回答。微弱的灯光下映照出他消瘦坚忍的脸庞。隔壁营房传来哭泣与呜咽,其中可以听到巩萨洛的哭声以及巴托罗缪低声的祝祷。
大家约莫花了四小时左右走下了城堡的平台,一路上抬着胡安的身体,行进间不乏印加人的攻击,重新回到奥凯帕塔广场和其他戍守后方的人会合。贾伯晔疲乏的全身已经失去任何知觉,甚至连饥饿的感觉都消失了。他的手指都冻僵了,手掌也因长时间握剑的关系肿胀起来。他也看不清四周的环境。
他的嘴里仍喃喃地说:“说是我期望并一手导演了这场失败的战役,是不公平的。”
又一次,艾南多什么也没回答。他似乎只以耳朵去倾听所有的呻吟、妇女吟唱的悼魂曲以及夹杂其中的祈祷声。突然间,他轻声地说:
“胡安是巩萨洛在这世上唯一爱过的人。”艾南多又继续说,“从以前到现在都一样,而且他始终深爱着他。很奇怪是吧?”
这会儿换成贾伯晔默不作声。但他想起今天早上胡安对他说过的话。
“巩萨洛除了胡安以外,从来没有爱过或尊敬过任何人。”艾南多继续说,“不管男女他都不爱。他只是勉强地听从我的权威。如今,胡安的死将会让他变得比以前更疯狂。”
“魔鬼向来都是肆无忌惮。”贾伯晔悄悄地说。
艾南多惊讶地打量着他一会儿,接着悄声附和:
“没错啊!魔鬼都是……”
旁边的哀祷戛然而止,但歌声仍持续。艾南多无力地做了个手势,宛若要驱散正要盘据他脑中的思绪。这时他的嘴角闪过一抹轻笑。
“贾伯晔先生,战争中死了不少人,”他嘲讽地说,“他们注定为这场战役牺牲,而且我们已经失去他们了。我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我弟弟的死让我很痛苦。但更让我痛心的是,尽管有你的保证以及你的魔法,我们始终都无法攻进这座魔鬼的城塞!虽然这一次石块和箭羽也无法伤你分毫,但我却认为这是最没有用的魔法!”
“那我们等着瞧,看看到底有没有魔法这回事!”贾伯晔气得嘟哝着,手抚着脸。
“是吗?”
“艾南多先生,我们这次进攻多少有点正面的效应。当我们绕到城堡后方牵制住一部分的印加兵力,你才得以挥军到达这边的城垣。我刚刚瞥见我们的同胞已经在那里扎营……”
“明天,印加人将不顾一切将我们从那里击退。而一旦印加人抵达,我们因为太疲累,将无法抵挡他们太久。”
“不。明早天色一亮,我就独自攀上那座塔楼的城墙,为你们辟出一条信道。”
“你疯了,贾伯晔!”
艾南多和贾伯晔同时转身,张望着是谁猛然一喝。这时,巴托罗缪走进营房,并继续吼着说:
“你不可能爬上去的!”
“第一座城墙的中间有扇窗。只要有坚固的长梯,就可以爬得上。再者,我知道,有楼梯可以通达塔楼的最顶层。我想,从那里印加人很清楚可以如何爬上塔楼,到时候我一定可以找得出来!”
“你简直神志不清!愿诸圣保佑你,经过这一整天,你已经脑筋错乱了。”
“艾南多先生,请你搭建梯子,我需要好好地休息,但明天天亮前一定要做好。”
“贾伯晔先生,你可能还爬不到城墙的中间就已经被石块砸死。”艾南多冷静思考着说。
“我死了对你们一点也不妨碍。但如果我成功了,你们就不会再怨恨我了。艾南多先生,我知道怎样可以对自己更不利。”
艾南多先生有点惊讶地动了一下,然后双唇间迸出好大的笑声。
“你真是个怪人!我说,贾伯晔先生。你老是想找死,难道老是想让自己死里复活吗?你老是想表现出你比我们之中任何人都优秀。所以结论可以归结到我的总督哥哥对你的看法,你的确有些不同凡响之处。”
贾伯晔不管他的批评以及嘲弄的眼神。他拉起巴托罗缪那只奇怪的手,紧紧地握住。
“我的好朋友巴托罗缪,是发现真相的时候了。我必须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而这一次,我的身边没有任何其他人了!”
黑夜中,贾伯晔没有合眼。即使他打盹,也好像是清醒地做着梦,尽管他很想好好地睡一会儿。
脑海的影像占据着他的思绪,末曾须臾远离,总是紧紧萦绕着他,让他不得一刻安宁。他看见微风中飘扬着一条绳子,绳子的一端系住最雄伟的圆形塔楼上的城垛。而就在他满是伤痕的双手握住绳子的那一刻,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他直攀最高处。
拂晓时分极冷。大地几乎结了一层霜,天空白得有如亚麻布织成的竹筛。贾伯晔赤裸着上半身,裹在一条极为肮脏的毯子里。
当一只手轻轻地抚摸他的脸颊以及肩膀时,他倏地惊醒。手掌光滑且手指纤细。那是一双女性的手,蕴含了他遗忘已久的温柔。
当他张开眼,从梦的深渊醒来,全身酸痛不已的他,注视着眼前这个女子的脸,却记不起她是谁。她的眼眶中含满泪水,脸颊染满尘埃。
“你不记得我的。”她轻声细语地说,黑暗中的她微笑着,“我叫殷琪。很久以前我们见过,那是唯一的君王阿塔瓦尔帕去世以前的事了。我那时是安娜玛雅身边的女仆。她常和我提到你。”
贾伯晔顿时清醒,以手肘让自己坐起。
“是她派你来的?”他问道,“是安娜玛雅派你来的吗?”
她摇摇头,几乎笑着说:
“不,我是胡安的妻子。”
她的声音变得哽咽,然后继续说:
“我到昨天以前,都还是他的妻子。”
“我知道,我很抱歉。他和我提过你……”
殷琪的眼神里混杂了痛苦和骄傲。
“他本来是选上我当奴仆的,但他爱我,宛如我是他的爱妻。而我也深爱着他。他对我很温柔。另一个世界的祖先不会愿意看到他受苦太久的。这样很好。”
她突然从长衫里拿出一块小小的瓮,递给贾伯晔。
“我们还有一些给小孩喝的羊驼奶,我带来了。爬上城垣前,先喝了这些羊驼奶。这样你才有力气。”
贾伯晔握住瓮的把手。
“为什么要这样做?”
殷琪看着他一会儿。另一只空着的手抚过贾伯晔的肩膀。她以手指触碰他的肩胛,再掠过那块胎记的图样。
“卡玛肯柯雅会保护你。还有伟大的祖先也会护佑你。你会拯救我们,大家都知道的。”
贾伯晔手指紧紧掐住她的手臂。
“你知道什么?我为什么要为你的民族抗战?没有道理啊!”
殷琪挣脱他的手,猛然地站起身。
“你喝下羊驼奶吧!总之对你有益处。”她简单说完后,马上离开。
不过,正在此刻,赛巴田在他身后几步之处,以严厉的眼神审视着他。
赛巴田吼着说:“这女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些什么!什么去爬那把他妈的梯子,又什么去把他们杀个精光,你出的是什么烂主意!”
贾伯晔带着微笑站起来:
“难道连你这个曾经亲眼目睹我化身为圣雅各布神的人,都不再这么认为了吗?”
“相信啊!而且我的相信足以让我分辨你们两人之中谁是骗子!你看吧!我倒是愿意以圣雅各布神来打赌。”
“你这个出言不逊的狂徒!”贾伯晔被逗得开怀大笑,上前拥抱他的朋友。
“好好照顾依札。它是匹俊美的好马,我希望这场仗结束后,你可以从此把它还给我。”
“我不只把它还给你,还要报答你的恩情,但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奉圣雅各布神和圣母之名,奉太阳神和月神之名,奉我的牙齿和胡子之名,奉你的牙齿……”
“你有完没完?”
“得啦,你这个傻瓜!”
攻城梯长度至少需要四尺,但只能达到城垣墙壁上凹进的窄窗处。而且需要二十人合力才能将攻城梯架起并置放妥当。这座攻城梯是由屋脊的梁柱和从路障里拾来的完好原木所组成。尽管阶梯数不多,阶距很宽,而且贾伯晔得费力伸长手臂才够得着,尽管如此,能找到的绳子仍不足以作为梯子的横阶,因此还必须利用敌方折断的箭羽,取其箭柄以替代。
当贾伯晔刚爬到一尺处,攻城梯就开始摇摇晃晃,所以他尽量放轻动作,爬上两个阶梯后,耳边顿时响起印加人的叫喊。他低头看赛巴田、巴托罗缪、艾南多以及所有其他的人,真是说时迟那时快,他们一骨碌地放开手中扶着的横杆。贾伯晔还没看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肩上顶着自己的脑袋,且脚困在梯子中间的贾伯晔,也赶紧拿起盾牌保护自己。
他几乎可以说是欣然预期地听到石块敲击到皮革裹住的盾牌上。有些落石因为很重,重击到梯子,贾伯晔脚下的梯子晃荡起来。他得加快速度。
贾伯晔配合着木工的叫喊,不顾石块的纷落,奋力往上爬。梯子开始弯曲,发出严重的嘎吱响,弯曲的程度有如吃太饱而胀气的肚子一般。贾伯晔定睛看着城垣之上。他忘却自己身处的高度,也忘了从空中落下的石块,是如何擦身而过,甚至有时弹中臀部,还差点把抓着梯子的手砸得稀烂。他什么都不管,只顾着脚和膝盖合作,一蹬一蹬地往上爬。虽然身边充斥着震耳欲聋的叫喊声和鼓噪声,但他什么也听不到。
他终于爬到梯子一半的高处,但梯子开始剧烈地晃动,不管他体重多轻,仍感到梯子移动了。他自忖上头守株待兔的人大可趁此机会抓住他,把他推落,想到这里,他的神思就变得模糊不清了。
他的同胞一度以为贾伯晔大概是累了,因为最后几层阶梯级距其实不远,应该比较容易攀爬。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感觉到好像可以跑着爬上阶梯一般,连往窗户里面看都来不及,不一下子就翻过了窗户。
晨光仍微弱,照不进窗里,但贾伯晔猜想里面应有一座楼梯,他甚至可以想象那里的卫兵看到他,脸上会如何吃惊地扭曲。
贾伯晔拔剑出鞘的声音吓退了迎面而来的十来名印加士兵,他们个个手持投石器和狼牙棒。他们既诧异又好奇,彼此面面相觑,呆在原地。贾伯晔突然用恺切语向他们说:
“退后,退后!我不想伤害你们!”
贾伯晔把剑在空中划了两三次,就好像那只是一把木剑而已,然后往楼梯爬了两三个阶梯,印加士兵也往上爬了两三步。接着贾伯晔又往上爬几步,而他们也顺势往上爬了几个阶梯。突然有一个印加士兵喊说:
“他是外国人,骑白马那个!”
又一次,印加士兵个个面面相觑,迟疑着不知如何是好。贾伯晔不见得比他们知道该如何反应。接着,士兵们一语不发转头离开,以令人瞠目的矫健身手爬上陡峭的梯子。贾伯晔大喘着气,跟着他们往上爬。不过小心翼翼,手持剑护在自己的前方。直到他爬出塔楼楼梯,重见天日时,他发现塔楼城垛四周的护城墙根本空无一人。印加士兵都逃之夭夭,飞奔回营,通报将领。
从邻近的塔楼上,可以看到贾伯晔。叫喊声四起,落石又不停地砸落。但没有人敢驱步靠近他。他们只敢冲向那面城墙下的西班牙人。
一切如此地轻而易举,贾伯晔兴奋不已地环视这座塔楼。
抬起眼,他全身才吓得打哆嗦,他这会儿明白殷琪说得有道理,大家都说得有道理。
塔楼城垛上没有窗也没有门可以进入,只能沿着一条龙舌兰和依楚草编成的绳子才能到达塔楼的顶端。这条绳子和吊桥所使用的相同,有如人的手臂那么粗,沿着整座塔楼垂吊而下,犹如向高难度挑战的邀请。
这时,他确切地看到梦中曾经出现的景象。
好像所有的疲惫瞬时消失无踪,紧绷的肌肉突然得到放松,提心吊胆的心情获得释放。贾伯晔不由自主地往塔楼的顶端前进,挥动着盾牌和剑狂叫着:
“圣雅各布神!圣雅各布神!”
城垣下,每个人手持的盾牌紧紧相连,好像全都变成了脏兮兮的甲壳昆虫。贾伯晔有如魔鬼地大笑,吶喊着:
“圣雅各布神!”
然后贾伯晔又同样地放下盾牌,并把剑插回腰间,然后脱掉他的铁布衫。他连想都没去想,是否这条令人赞叹、可以媲美圣经中通天梯的绳子,可能爬到中途就遭印加士兵剪断,他只顾双手握紧绳子,开始这场攀高的考验。
事实上,他才爬了两尺,正当他的脚和上身呈直角的时候,靴底就滑过城墙的岩石,手臂费力在空中险些扑了个空,这才稍微平息他的冲劲。
有两次他沉重的双脚不小心没踏稳,不过,他很快就利用身体的重量,让自己往墙壁摆荡。他的膝盖和胸膛结结实实地撞上城墙,差点因为疼痛而松开手中的绳子,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肌肉跟着僵硬,他仍往上爬。还有一尺,两尺,也许还有六尺,或者还更多。这时候,他脑中闪过赛巴田说过的话:“再不用多久,你就会像天使一样从天空飞到地上,然后发现一切都是岩石!”他苦笑着,中断了思绪。因为他快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了,所以宁可以剩余的力气往上爬。
他刚爬到一半,上面突然砰地一声,他抬头看。刚好就在他的头上方,有如圆板凳大小的石头,砰一声重重地撞上了墙壁。他来不及闪躲,索性闭上了眼。
可是什么也没发生。只有石头呼啸而过的气流,拂过他的肩头。
他一睁开眼,大石头正好砸落在护城墙上,顿时裂成粉碎。
“老天保佑!”他悄声地说,胸中有如火般地燃烧着,“是安娜玛雅保佑我!她爱我,她保佑我!”
这时,有种奇异的狂热冲劲攫住他。他的眼前不再看见塔楼的城垣,只有安娜玛雅湛蓝的眼神。他再也不觉得肺部灼热难受,再也不觉得手臂快断成两截,再也不觉得大腿酸痛得无力攀爬。他像是有人托住他往上爬似的,像是有魔力,或者又像是只猴子。而下面的所有人都眼睁睁地看着他爬完最后的几尺,而当他终于紧紧地抓住环绕塔楼最高处的岩石时,底下的众人齐声欢呼:
“圣雅各布神!他成功了,圣雅各布神!”
他有好一会儿四肢动也不动,喘息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几乎没有一丝力气好让自己翻越城墙。他注意听着印加士兵的动静,怕他们前来抓他。
但所有的声音都离他很远。
他翻越过城墙,结果发现只有他一个人。塔楼的高处空荡荡的。只有一座小塔伫立在中央,开口处有一道楼梯,但极为狭窄,必须侧身才能通过,但没有人防守,而站在楼梯底下,贾伯晔听得到有人说话及叫喊的声音。
此时,他又回到城墙边,这次换成他自己高兴地吶喊欢呼,迎接这场胜利。他大叫着已经成功地攻占了第一座塔楼,所有人都可以安全地上来了!
近晌午,战争持续着,接着第二座塔楼也被攻下。贾伯晔一直待在第一座塔楼,迟迟等不到人前来与他会合。他感到恐怖,而且一刻也没放松地从高处目睹战争中造成的浩大伤亡。放眼望去,萨克赛华曼城堡的城垛上横尸遍野,死伤者也许有一千,甚至有两千人。
贾伯晔把疼痛不堪的双手放在城垛的岩石上,直视自己颤栗抖动的手。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他自忖是什么疯狂的力量占据了他,这时的他宛如刚从酒醉中苏醒。
即使他毫无邪念,仍不敢再想到安娜玛雅,他不敢相信她为了让他完成这么残忍的行动而保护他,造成如此为数众多的死伤。
尸臭膻腥的气味溢满他的呼吸。
赛巴田温情的话语,现在想起来似乎是讲给另一个他听的。
没错,他又一次希望死亡能带走他,希望从这座塔楼往下跳,永远忘记自己是个杀人工具时,心头曾经浮现的快感。
他自嘲着说:“我还以为自己是主人,而其实不过是个可怜不堪的奴隶!”
但他始终看着一个接一个倒下去的士兵,眼睛未曾一刻远离。
直至夜晚,艾南多·皮萨罗下令攻进城堡的最后一座塔楼。那是最大的一座,却看得出来是一座仓促中赶工的岩石建筑物。
当印加士兵往下爬到阶梯一半之处时,负责保卫萨克赛华曼城堡的将军,这时独自站在矮墙上。他耳垂上挂着金光闪闪的黄金耳环,显露出高贵的地位。
贾伯晔惊愕万分地看着他拿起泥土,摩擦自己的双颊,直到破了皮。然后,他又从塔楼的岩石间搜集了泥土,往脸上的伤口涂,直到整张脸都不成样子。
西班牙人一动也不动,所有的眼光都注视着他。
印加士兵们也一样,大家都静默不语;冷冽的风吹来,众人不禁打了寒颤。
这时,将军又把泥土塞了满嘴,以披肩将自己的头包住,接着纵身凌空一跃。
顿时一片阒然无声,直到过一会儿后,听到轰的一声,他的整个身躯撞在一堆投石堆之上。
正在此时,贾伯晔察觉身后有人叫喊,一回头,正面迎上十来名印加士兵。他读出他们眼中的犹豫,并瞥见他们手中的细绳。他们其中一人高高举起长长的狼牙棒,已经蓄势待发。
贾伯晔摇了摇头。
他以恺切语说:“不,不必麻烦。”
他慢慢将剑从剑鞘中拔出,丢到矮墙上。
“我不再杀人了。一切都结束了。”他说。
而当他双手被缚,让印加士兵拖着走在黑夜中的时候,在风中,他听到西班牙同胞欢欣鼓舞的胜利吶喊,但一切都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他曾经想死去,他曾经想活着,而现在,他什么也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