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九郎义经在奥州平原度过了六年岁月。刚到时他还幼小,滞留在此是为了等待自己长大成人。
“九郎殿下似乎天生缺少了甚么!”
藤原秀衡如此看待他。也许可以说,九郎的缺点是缺乏现实感。当时的武士几乎都有敏锐的感受,能计算自己的利害得失。可是,九郎简直完全没有这种敏感。
(他这样能立足于世上吗?)
秀衡替他担心着。他曾对九郎说:
“我付你薪水吧!”
九郎却说不需要。
秀衡甚至还对他说:
“你要有点利欲之心,就像在山中烧稻草一样,若没有强一点的坏心眼,男人便不值得依赖。”
但是,年轻人似乎很难理解这些话,不过,这也算是他的优点吧?看他纤细的样子,连秀衡自己都忘了贪婪之心。
(他自己不在意,别人也没办法!)
秀衡只好这么想。在别人看来,他真是过于偏袒九郎了。
可是,九郎有时实在太过偏离现实,在应对上很令人伤脑筋。他到奥州第三年的春天,街道开始融雪时,他说:
“我无法忍耐了,我要上京去讨伐清盛入道。”
秀衡阻止他草率的行为。可是,九郎是个一旦话说出口就要做到的男人,就因为这种个性,少年时才会逃离鞍马,亡命奥州。
“即使用逃走的,我也要去京都。”
“太卤莽了!”
就在双方持续争论时,在秀衡家有很大发言权的旧京都官差藤原基成,责备秀衡道:
“他都这么说了,谁也阻止不了他。”
老基成还是对九郎不怀好意。基成常常煽动秀衡的儿子——也就是基成的外孙,令他们对九郎没有好印象。这些儿子们也劝秀衡:
“父亲,就成全九郎殿下的愿望吧!”
他们希望集父亲宠爱于一身的九郎,能够尽快被放逐回京都。
结果,九郎决定前往京都。不过,关于报仇这回事,他妥协了。
“我只是去看看平家的状况。”
他出发的季节也延到晚春,因为到时从奥州盐釜到摄津大物浦(尼崎港),都有藤原家的贡船要出航。走海路的话,比较不像陆路有遭遇强盗的危险。
“你一定要回来。”
分手的时候,秀衡落泪了。
船在顺风的日子从奥州盐釜扬帆南下。
(这也许是我的幸运。)
九郎只有一个意念,就是毁灭平家。奥州拥有日本第一良马,所以他熟练马术,可是他却对船一无所知。源氏靠马,平家靠船。他已经学会将来率领善于骑马战的源氏武者的技术,但却没有平家进行船战的海事知识。幸运的是,在这趟航海旅行中,他从船长、撑船手、水手等人那里,得知了有关风或海潮的常识。
“你想知道甚么,我们都会告诉你。”藤原家的海员对他这么说。
这是条大船,他怀疑平家是否也拥有同样的巨船。
“他们那么富强,应该有吧?”九郎思索一番后确定。
海员们只知道九郎是京都贵族的孩子。他们围着九郎,不断炫耀奥州藤原家的富强。
(有这种事情吗?)
他们还提到不少令九郎惊讶的事情,例如佛像。
九郎跟秀衡一起去过的毛越寺里,那尊一丈六尺的本尊药师如来,是在第二代基衡的时候完成的,雕刻者是京都的云庆(不是运庆)。当年拜托京都的云庆制作这尊本尊时,云庆不情愿地说:
“帮蛮夷的寺院做吗?”
可是,一知道酬金似乎很多,他就放人情般接受这份工作。在制作佛像的三年期间,奥州藤原氏送给云庆的赠礼多得数不清,有黄金百两、鹫一百只、大水豹皮六十多张、安达绢千匹、希妇细布二十反、糠部的骏马五十头、白布三千反、信夫毛地摺千反等。送礼去京都的那三年中,由奥州出发的挑夫、驮行李的马匹络绎不绝于东海道及东山道上,使得佛师云庆一下子变成有名望的长者。
佛像完成后,基衡下令满载三船的生美之绢(还没熟的绢),从盐釜往京都送去。
云庆获得这份谢礼,惊喜若狂,可是却脱口说出:
“生绢是好,可是我倒想要点熟绢。”
基衡听到后说:
“我没注意到,真是不好意思。”又送了他三船熟绢。
奥州真是财富多得吓人。
“因为奥州开满黄金花。”船长自豪的说。
“原来如此。”
九郎听了这些话感到很疑惑,奥州既然这么富有,而秀衡又是主人,为甚么还对自己这么好呢?
“去讨伐平家吧!我把奥州的兵力与财力借你。”
为何他不这样告诉自己?
奥州的兵力号称有十七万骑,而且马匹优秀,兵力锐利,只要一声令下,就可以轻而易举蹂躏京都或西国武士吧?秀衡这样的聪明人,应该了解这一点才是。
(为甚么呢?)
九郎不懂。
进入摄津(大阪府)港口之后,他似乎有些了解了。
之前在船上很自豪的船长、撑船者、水手们,突然都不说话了,不只是在海边的平家差役,就连当地的地下人都像丧家之犬般夹着尾巴,看着地下,简直变成了平家的奴隶。
(就是这一点吧!)
九郎怜悯地想着。奥州藤原家的海员们认为自己是蛮夷,看不起自己,不敢抬眼看人,莫名其妙的对自己的身分感到羞耻,总是在惧怕着甚么人。
(就是因为这样吧!)
九郎想。
这种心理,可能连奥州之主藤原秀衡都有。
(一定是这样。)
想必白河对西方“王土”有种畏惧吧?
所谓“王土”指日本律令国家,那里有天子、与天子同族的贵族、庶民。奥州人面对他们,有一股难以抹却的传统自卑感吧?因此,即使拥有打倒京都的实力,却将这份实力转变为连对一个小小的佛像师父,都致赠丰厚的谢礼。白河人是如此压低自己的身分,在政治上封锁了白河关,一直维持着独立国家的姿态。
“不要进攻,不要进攻!”
九郎的了解只有这么多。
(可是,到底在顾虑甚么呢?打倒京都的权威不就好了吗?)
以九郎的头脑,是无法理解这一点的。这正是九郎一生的极限。这种不顺从的态度,萌芽于在关东草原策马奔驰的东国武士心中,他们觉得京都的权威不算甚么。这种心态同样深植于九郎的哥哥赖朝心中,赖朝敏锐的运用这种心情。而九郎的不幸,就在于他以过于恭顺的奥州武士为后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