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市区的树木都已发出新芽。
在这个季节里,吉次半夜离开京都,来到洛北的山中。当他渡过鞍马川的溪流时,天亮了,他看见眼前一片青翠山峦。
(就是这里吗?)
吉次抬起头。这里是鞍马山,树缝间有霭霭的朝雾,那是被阳光蒸发后的雾气,树木的新芽散发出醉人的气息。
(那孩子就在这座山里吗?)
吉次穿过红色的仁王门,准备去见那孩子。
——见到他后,要做甚么呢?
吉次脑中还没有理清这一点。一开始,当他从女人口中得知源家后代在鞍马山时,他想到了一个异想天开的计划。
(这个好!)
其实,吉次每次前来京都,都对平相国清盛这日本国统治者的脑筋感叹不已。他建了兵库港,对宋贸易频繁,增加了不少平家的财富,而他对宋帝国输出的日本特产,就是黄金。也就是说,吉次从奥州运来的黄金,由清盛买下后再卖给宋国,平家由此而累积下日本有史以来最多的财富。
(如果由奥州藤原家直接对宋贸易,就可获得更多财富吧?)
这是连儿童都懂的道理。而且,最好是打倒平家,使源氏掌权,然后再操纵源氏对宋贸易。
(那么,鞍马那孩子……)
于是他想到,如果以奥州十七万骑来支援那孩子,说不定可以搞垮平家。
(可是,这毕竟是场梦!)
吉次从空想中醒来。奥州十七万骑之主是平泉的藤原秀衡,他是个温厚笃实的人,根本不太可能有颠覆日本权力核心的野心。
(虽然是梦……)
吉次想,那孩子还是有些价值,他毕竟是源氏首领的遗孤,血统很宝贵。
奥州人很不寻常的一点是,对中央权贵的血统有病态的憧憬。公卿们次子之下的孩子,或是姓藤原的一般小官,往往在京都无法得志,他们绝对不会想到,若下放到奥州,将会受到奥州藤原家多么热烈的款待。藤原家族会惊喜若狂,还会分配族中的女子给他们,就为了想要引进权贵血统。
“东夷的远酋”是奥州藤原氏自卑的谦称。从这一代的秀衡往上数四代,只有一个“散位藤原经清”的名位而已,如果能混入没有获得官职的贵族旁支血统,那么虽然是蛮夷,却可以自称为藤原氏。秀衡的母亲拥有来自京都自称是平氏旁系者的血统,而秀衡的儿子泰衡之妻,也是流放官差的女儿。
(源氏的血统目前还没进入奥州藤原家,足以成为珍贵品种。我如果把这孩子带回去,他们一定会很高兴吧!)
吉次认为,拥有珍贵血统的孩子,是送给奥州最好的京都礼物。
他慢慢的往两旁长满新叶的坡路上爬去。
一到山顶的本坊,他马上叫随从人员献上黄金给寺院。寺院中人为之大惊,立刻招待这位蛮夷贵客进入客殿。
“我有事相求,希望可以在寺院中礼佛一段时间。而且,我希望住在禅林坊,可以吗?”
他提出这个请求。听说禅林坊有个有问题的遮那王,所以吉次请本坊的人前去斡旋。
黄金还是很有效的,他的请求获准了。吉次立刻下到山腹处,进入位于由岐明神旁的禅林坊。
几天后,吉次命令随从人员:
“暗中跟遮那王接触。”
随从人员旁敲侧击打探禅林坊的状况,终于跟遮那王联系上。
薄暮中,这位少年来到庭院,随从马上走近他。
“这……这位少年,”随从小声地问:“你是遮那王吧?”
随从小心地确认后表明,自己的主人是自奥州来此做黄金买卖的吉次,想要与他见面。
遮那王张大眼睛,沉默地点头。
奥州人——很童话味的名称——吸引着少年的心。
“你也来自奥州吗?”
“不!在下是京都人。”
“难怪是普通京都人的脸孔。”
双方约好隔天早餐后,在后山的树根道见面。
第二天飘着细雨。遮那王一放下早餐的筷子,就马上戴起斗笠,穿上蓑衣,偷偷从禅林坊的后门溜了出去。他沿着后山小路往上爬,进入密林里。由于百年杉树密布,鞍马山即使在白天也很阴暗,充满雾气。若不是遮那王很熟悉这座山,绝对无法走这种小路。
穿过树林间的缝隙,他终于来到约定的地方。许多树根浮出地面,好像一张丢在地上的网子,被雨淋得湿透。
“你是吉次吗?”
遮那王拿下斗笠,问着坐在对面倒下树干上戴蓑笠的男人。
男人无言地站起来,做势要解开斗笠的钮扣,结果并没有解开。他大概轻视遮那王是没落贵族的孩子吧!
“我是奥州的吉次。”斗笠下的脸庞说着:“你是遮那王吗?”
遮那王没有正面回答,却说:
“你是奥州的蛮夷啊!”
他必须争回面子,不容旁人侮辱自己。
“拿下斗笠,戴上乌帽子。对贵人讲话不可以这么无礼,这是京都的礼貌。”
(原来如此!)
吉次苦笑着,不得已拿下了斗笠。他失望地想着,这孩子真是一点都不可爱。要当作京都礼物带回奥州的话,最好是个楚楚可怜、配得过沉香香气般的孩子。
(脸孔长得如何?)
吉次右膝触地,保持弯腰的姿势,看着遮那王在斗笠下的长相。吉次的期待没有落空——遮那王肤色白皙。
(不愧是常磐生的!)
恐怕是遗传自母亲吧?只见他薄嫩的肌肤上,似乎隐约可看到一条条蓝色的血管,站在浓绿的杉树群中,显得异常清秀。
(好个稚儿!)
吉次用人口贩子般的眼神,紧盯着遮那王。不久,他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一一端详遮那王的长相后,发现他眼睛似乎一大一小,鼻梁不正,唇形也不好,但却让人一见就觉得俊俏,大概是因为眼瞳乌黑,睫毛鲜亮,皮肤细腻光滑的关系吧?所谓美貌,似乎不是用看的,而是用感觉的。
(行了!)
吉次猛然双膝跪地,打算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拐走遮那王。不料——
“吉次,带我去奥州。”
遮那王先提出要求。
以他的地理知识,还不知道奥州是甚么地方,可是他听说,那里自古以来都遵循日本的律令,目前还是平家势力无法触及之地。如果要逃离鞍马,就只能去奥州了。
“拜托!”遮那王说。
他已经十六岁了,能够当稚儿当到这年龄,已经是奇迹,今年大概会落发为僧,永远无法再还俗了吧?师父觉日、老师莲忍以及所有平家的人,也都在催促他剃度了。
“去奥州?”
吉次耸肩,夸张地表现他的惊讶,然后非常认真的摇头:
“这不行啊!”
吉次毕竟是商人,如果对方主动说要卖,他就必须装出根本不想买的样子。
“如果带你离开,这寺院的和尚们会恨我的。”
“你不用担心,”遮那王露出寂寞的表情说:“出了一些事情,寺院里的人都觉得我很麻烦,如果我离开了,整座山的僧俗都会松一口气。”
“我不懂你在讲甚么!”
吉次故意要套他的话。遮那王的意思吉次当然懂,义朝的遗孤在鞍马山中接受监视,当然备受拘束,讨厌留在寺院内。
可是遮那王并不说:
“因为我是义朝的儿子。”
他不提源氏或平家,只是微微一笑道:
“因为我太爱恶作剧了。”
吉次听到这句话后,内心重新修正对遮那王的印象。
(他虽然是小孩,不过,却不是可以任我摆布的。)
吉次也很狡猾,他并不提这种话题:
——你是义朝的遗孤吗?
他只是以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说:
“实在麻烦,不过,你真要去的话,就跟我一起走吧!改天我派随从通知你。”
吉次的交易成功了。既然遮那王拜托他,他就可以采取高姿态,如此一来,以后他想要如何对待遮那王,都可以随他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