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亥时过半,遮那王就离开睡铺,进入僧坊的佛间,打开须弥坛后面的窗户,偷偷爬了出去。这扇窗是为了预防火灾可以搬出正佛。
月亮已经消失了。
一片黑暗。星星聚集在老杉树的树梢,大地黑暗得似乎快要无法呼吸。遮那王把准备好的火把点上,火焰摇曳着,他开始在坡道上奔爬。
山顶有供奉毘沙门天的本堂,跑到本堂后面,就可看到险峻的山路。
不久,他来到有“魔王尊的影子”之称的千年杉树下。它的树枝在天空中舒展着,听说天狗们会降临在树梢开会。很多僧侣都说,曾经听过天狗们开会的笑声与呼唤声。
鞍马深山里有座僧正谷
……
那里只有天狗的窝巢
夕阳偏西之后,怪物鸣叫
扰乱经过的路人
也没人敢去参佛修行
僧正谷已经在遮那王脚下,透过杉木林的隙缝看去,山谷中央,有一盏明灯闪烁。遮那王穿过树林,下到山谷,走近那座神祠。
“欢迎您来!”
一个像是先前那位法师的人影站了起来,把遮那王拉到木板窗外的窄廊上,然后下到地面跪着,拿出一卷族谱图。
“请看!”这人探身拿出火把。遮那王解开卷轴的钮扣——
人皇五十六代清和天皇
那是源家的家谱。源家是到清和帝的孙子经基那一代,才降为臣籍,受赐源姓。经基之下是满仲、赖信、赖义。赖信是镇守府将军,赖义也再度被任命为镇守府将军,坂东善用弓马之士全都成为其门客。接着,赖信的子孙中,还出现了一位被称为“军神”的八幡太郎义家。接下来是义亲、为义,他们都是连遮那王也熟知的开启本国武门的闻名武士。为义的儿子就是不久前因平治之乱败给平家的义朝,他名声中的荣耀以及悲惨的命运,到现在还被众人传诵不已。
源家首领左马头义朝之下有九个孩子:长子另名恶源太义平,被平家所杀,号称源家第一勇者;次子朝长也一样是平治之乱后在逃亡中死去;四子义门早夭……遮那王逐项看下去,到了九子的位置——
平治元年出生、母九条院女佣
牛若
很意外的,他竟然看到自己孩童时期的名字写在上面。
“您看到了吗?”
正近将烧得吱吱价响的火把再往前照,火花迸裂,灰飞散落,那名字的墨迹似乎亮得刺眼。
“所以,您是源家的九公子。”
遮那王没有点头。他紧盯着那一排如群星般耀眼的名字,再看看自己的名字,几乎快要忘记呼吸。
火把烧完后,在黑暗中,他与自称是其父义朝的部下——鎌田三郎正近——对坐。
正近诉说着源家往年的光荣历史,诉说着义朝的武勇,以及他临死的情况。
“可是,首领还继续活着。”
“咦?”遮那王在这方面还不失童真,他纯挚且认真地抬头问道:“他在哪里?”
“在公子的血脉中。”
“在我的血脉里?”
“是的。”
正近不愧被称为“四条圣人”,他知道,光是用辞汇或理论,无法迷惑人心,于是他抽出短刀,让遮那王握着刀柄。
“请割开您的手,让血流出来。”
遮那王依照他的话,在手背上划了一刀,血喷了出来。
(……啊,好幸福啊!)
正近在内心呻吟。是啊!一个小孩,竟然可以不怕痛,用刀在手上划上一痕,这么果敢的举动,绝对是继承了八幡太郎义家这种勇者的气质。消灭平家的愿望,应该可以寄托在这位公子身上吧!
遮那王翻过袖子,将嘴凑在伤口上吸吮着,血,有一点点海水的咸味。
“那种味道,正是连鬼神都不怕的源家之血。”
(这种味道吗?)
他相信了正近的话。正近立刻开始讲述源家历代的勇敢事迹,也告诉他旁支名将的故事,远的如驱除大江山之鬼的赖光,甚至源家四代前跟兄长义家一起征讨奥州蛮夷的新罗三郎义光;近的则说到遮那王的叔父镇西八郎为朝,也讲了他大哥恶源太义平的故事。不管是哪个人物,似乎都是日本史上从未有过的男子汉。他们的血,就跟自己现在吸到的血是一样的——这个发现,应该是遮那王生平最大的冲击吧?这份冲击,使这位少年变成一个跟以前完全不同的人。
正近让少年看到了鲜艳强烈的幻觉。四条圣人说的所有事情,对这位不知世事、在僧侣间长大的少年来讲,简直就是法术的咒语。正近在四条河原让群众的心沉睡,让大家往生弥陀世界,而在鞍马山的僧正谷中,他想要捕获这位少年,让他前往战争的世界。
“请您为父报仇。”
正近重复的这句话,渐渐如锥子般尖锐的刺进少年的心。
“您有复仇者的资质。”正近继续说道。
——不要贪图这浊世的富贵发达,不要向往财富荣华。
正近的话,一点一滴渗进少年的心。正近告诉他中国卧薪尝胆的故事:复仇者的一生,只能追求复仇的快乐,只有复仇,才是此生最大的目标,平常就要磨练出如利刃般锐利的心。要知道,这个世界最大的目标就是复仇,你就是为此而生……正近鼓动着迷惑过京都内外群众的口才说服少年,少年的心几乎已在他掌握之中,可以供他自由使唤了。
他真是个奇妙的男子!
四条圣人正门房,俗名鎌田三郎正近,这号人物,出现在历史的这一瞬间,然后便永远消失了。在僧正谷的这一夜,是他最后一次出现,接着他便在鞍马山上消失,遮那王这一生再也没有见过他。
遮那王直到黎明才回禅林坊。僧坊的人惊讶于他的失踪,着急得正打算出去找他。
“你去哪里了?”
文头质问他。遮那王只说了句“不知道”,然后就一脸被瀑布打到般的表情。不管旁人问甚么,他的表情都没变,保持着完全的沉默。
终于,觉日把他叫到房里,不断询问他。但这稚儿的表情还是不变。
刚开始,他以为这稚儿的心,一定是被谁偷走了。他怀疑是不是那个爱慕遮那王、受遮那王迷惑的情敌出现了,然后通宵达旦与遮那王拥抱共寝?这么想自然令他深受嫉妬所苦,他带着挣扎的心情不断追问,可是又突然想到:
(不是这样吧!)
觉日也是个很优秀的祈祷师,他用平常锻链出来的直觉,领悟到遮那王奇特的表情——可能是被附身了!
(是甚么附身呢?是山神?树怪?怪兽?或是群聚在这山里的天狗呢?)
觉日试着做了三天三夜驱逐附身物的法事,可是遮那王还是一样,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可爱的稚儿了。
觉日不知如何是好,有一天,他走下山坡路,来到位于由岐明神旁的东光坊,找老师莲忍解惑。
莲忍是以前源家首领义朝的祈祷师,他也接受寺院领主的供奉,因此常磐才会拜托他,将遮那王寄养此地。可是,他毕竟年事已高,而且弟子又多,实在无法面面俱到,所以就将遮那王托付在继承衣钵的爱徒觉日身边。对觉日而言,既然是老师托付的徒弟,有任何异常,都必须来找老师商量。
“附身吗?”
莲忍思考着,好像在修止观行般闭上眼睛。活着所不需要的脂肪,在他脸上一点痕迹都没有。这位枯老的八十老僧的冥想,会产生出与年轻的觉日不同的直觉吧!不久,他张开眼睛,断言道:
“附身的不是怪物!”
他继续说着:
“觉日,这是个秘密。我告诉你,遮那王不是那个温和老实的大藏卿的儿子,他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
“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
老师过于夸张的说法,令觉日露出害怕的表情。
“他是武门之子。”
老人这么说着,觉日更加战栗。他真想如此形容“武门”那个种族——一群具有异常精神的人。他们的气质、风俗、嗜好、感情、伦理,一切的一切,不只是觉日,就连公卿或僧侣们,都感到难以理解。这个超越众人理解范围的种族,只会令人既轻视又害怕。以前,他们受到王朝的主角——公卿或僧侣们的轻视,但是,在保元、平治的源平争斗后,这一族势力大大抬头,终于,平家夺取了政权。先不谈他们的好坏,光是他们的实力,就足以震撼世界。
(遮那王是义朝的遗孤吗?)
觉日出身于藤原氏,他在生理上既厌恶武家,又惧怕武家。在老师面前,他的表情相当奇特。
他不知道遮那王是义朝之子,还蹂躏过他的肌肤,不禁感到不寒而栗。
“这个秘密,连遮那王也不知道。六波罗御所严格命令,不准让他知道身世,要把他像猫一般养大,等成年后,就让他落发为僧,截断他与人世的一切关连。这也是他生母常磐的恳切请求。可是,最近一定是有人告诉他,他不是猫子,而是虎子……那个人是谁?”
“我不知道!”
“你实在监督不周。”
老莲忍温和地斥责觉日,然后两人一起推测着,到底是谁把这秘密告诉遮那王。可是,再怎么推敲,他们都觉得这山里不可能还有人知道这秘密。
“一定是有外面的人混进来,会是谁呢?”
第二天,觉日派人去山顶的僧录所,调查僧俗的出入情况。根据纪录,住在山麓的僧兵集团中,最近有人入山,而且没有向守卫报告就跑了出去。那是个脸孔长得很像阿弥陀佛的男人。
他立刻派人前往山麓,到僧兵集团中询问,但仍问不出那男人的来历,只知道这是集团中的不成文规定:不问同伴的来历或前科。
“他家乡是哪里?”
“他说京都话,但有一点坂东的腔调,就只知道这样。”
“就是那男人!”觉日想。
可是,现在也拿他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