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坂和大垣。两军依旧驻扎不动。家康不来,硝烟不起。美浓的天空阴暗,一日之内多次降下霖雨,夜里特别冷。
“赤坂的东军在等待家康到来。”
三成一日数次这样嘟囔着。东军若攻来,立即就会变成大战。赤坂的东军不动,大垣的三成也不动。
三成也在继续等待坐镇大坂的西军统帅毛利辉元到来。毛利的主力不到,三成在兵力上就没有把握。另外,统帅不到前线,对己方士气多有影响。
“毛利的主力军不到,我方将败亡吧?”
这种疑虑和恐惧在西军将士中扩散着。美浓前方后方的西军大名中,开始出现暗通东军者,归纳看来,可以说原因正在这里。
不消说,三成多次催促大坂,信使有的在途中遭敌军斩首,也有的平安到达了。
辉元本人并无恶意。
“那么,我动身吧。”
他也曾想过要动身。但有人忠告他:
“不可,不可,打消这念头为宜。毛利大人若让大坂成了一座空城,城里暗通家康者不知拥戴秀赖公会做出何种事来。家康的间谍中,有一个就是西军的首脑增田长盛。增田大人非常可疑。”
于是,好不容易起身的毛利又坐了下去。不知忠告者都是何人,恐怕他们都是家康的间谍。巧妙利用间谍扰乱敌军内部,这是从乱世中艰辛生存下来的家康的特长。不太谙熟乱世的三成,在治世过程中学习过如何感知世间,但他缺乏家康的那种才能。
“再给大坂发去一封催促信看看。”
九月十日黄昏,三成有些焦躁,对谋臣左近说道。
(这可不好。)
左近这么认定,原因不在于毛利不来,而是三成的焦躁。三成若过度焦急,失去了争胜的自信,那么,只要毛利不来,他这种心理对战争形势势必影响极大。
“主公,不可再指望毛利了!”
左近建议道。事到如今,应当考虑在毛利主力大军不来的前提下,如何制订战术,将战争引向胜利。否则,指望的毛利军若不到来,将会陷入失去战机的窘境。
“但那样能胜出吗?”
“必须琢磨胜出的手段。若竭尽全力仍未胜出,那就只能将胜负置之度外,奋勇苦战,死而后已。”
“左近的武士根性还没消失呀。”
三成微微一笑。按照三成的说法,“奋勇苦战,死而后已”并非战略,只不过是武德。将道德掺入战略中通盘考虑,这并非大将的思想。
(有道理,确实如此。)
左近佩服三成明确的逻辑思维。但这种思维未必完全适用于实战。战略这种政治性或计算性的结构中,唯有再融入战士非合理性的敢死气概,交战才能生气勃勃。左近这么自忖,但没反驳三成。
当天从早晨到过午,左近一直陪同三成,到处视察各部队的布阵情况。老实说,左近心里有一件细致考虑的大事。
即南宫山问题。
这座山的北麓有一条中山道,山的西北麓铺展着关原。在其反面或恐与交战毫不相干的东南山中,俨如潜伏似地,随意驻扎着长束正家和安国寺惠琼的军队。这地方无论战况如何变化,枪弹也飞不来的,同时,他们也不会开一枪。
“请下山,往平原再靠近一些。”
三成忍无可忍这样要求过。但两个文官强调各种理由,不想离开这个绝好的隐蔽场所。提起长束正家,他是丰臣家的理财官,头脑聪明,被提拔为奉行。安国寺惠琼是僧侣,早于信长健在时他就被赞为外交能力无与伦比的人物,而且惠琼是禅僧,平素在丰臣家的殿上,他一直得意洋洋为诸将讲解生死的禅理。
“何其胆怯呀。”
左近辞别他们的阵地时,他对三成心怀顾虑,却不得不唾弃似地这样说道。
(毕竟是文官。)
左近这样思量。文官的心理结构与武将不同,武将纵然再胆小,但一被拖到战场也会壮起胆子稳如泰山。文官大名无论平时怎样口若悬河,一上了战场就惊怯失色。
(文官和武官有这种区别。)
若是这样,自己的主公三成又如何?三成青年时代驰骤沙场,二十岁前后作为独当一面的武将,围攻过关东城池,但他的主业始终是文官。在左近看来,三成虽是文官,但与长束、安国寺、增田相比,他的风格带有武断倾向。三成也相信自己和文官相比,更偏于武将。
(虽然如此,毕竟还是文官吧?)
左近根据三成对毛利的态度这样认定。毛利不可指望,三成却指望毛利率军到来。事到如今还将毛利计算在内,制订战略,这本身就是危险的。尽管如此,三成仍像文官核对帐尾一样,现在还对毛利主力大军的兵力恋恋不舍,到了这样紧要关头,仍想将其纳入战略计算当中。
当夜,三成在大垣城内一室,给增田长盛写了一封长信。
一提笔,想到对方是自己推心置腹的盟友,不知不觉发起了牢骚。盟友虽和三成共同起事,现在却不相信能够获胜,暗中向家康派去了密使,内应准备工作都做好了。三成却毫不知晓。
“除了足下,再无别人愿听我关于悲痛现实的牢骚了。”
他用宛如对话般的绵绵文体写着写着,表达更加柔软了,字里行间流淌着哀愁,举出的素材全都是悲观的。
(有点太过了。)
搁笔之时,三成毕竟察觉到这点。他转念一想,听到了这般哀伤的前线报告,大坂兴许会振奋起来。他封上了信,用蜡黏固。
(大坂历来如此。)
三成说给自己听。他相信此函的效果。三成猜想,大坂远离战云,殿上极尽太平安乐,增田长盛等人认定此战必胜,所以毛利不派大军来。三成希望此函能促动他们惰气清醒,精神振作。
当夜,三成就派出了信使。
但发生了意外情况。信使在近江路被捕,信件落入经东海道正在西进的家康手中,三成并未察觉。缺乏谍报意识的三成,当初就没想到会有这种危险性。总之,接到信的不是增田长盛,而是家康。
家康收到信,对信中的哀伤感到诧异。
“好啊,收到了这封信。”
家康感到挺有意思。如果原本该收信的增田长政读了这封极其哀切的书信情辞,必会因恐惧而失去斗志,依恋家康,会为取得内应之功而更加卖力的。
——嘿,竟是让我收到这封信。
因为此事,家康稀奇地语带诙谐。
首先,信的开头涉及战线景状。
三成写道:
“布阵于赤坂的敌军,现在尚无活动迹象。似在等待甚么。”
三成信中的“等待甚么”,指的是敌军等待家康上阵一事。
“长束、安国寺过于自重,他们布阵的地势,敝人真想让大人瞧上一眼。本是我方主谋的这两人,其怯懦形象敌人若不知跷,那或许该说敌人也够粗心了。敌人粗心,我方胆小,可哀也。
“前线军费军粮不足,我自己的钱物能拿出的全拿出来了,现在手头拮据,何事也做不了,望火速送来军费和米钱。
“提起军粮,美浓方面的水稻已经成熟,若收割可充军粮,但恐遭敌袭击,轻易不敢收割。近来我方士气似趋萎缩。”
接着,三成再度笔及共同举事的同僚长束、安国寺的怯懦形象。
“我去了那二人的军营,询问关于交战有何打算。二人一味拥兵自重,看那种胆小的样子,即便敌人开始退却,想必也不敢追击。他俩在垂井的高山(南宫山)安营扎寨,山上没有人马的饮用水,他们却紧守大山不离。一旦开战,人马上下很不方便,何故安营该处,己方感到蹊跷,敌方也莫名其妙吧。
“但是,我军宇喜多秀家的奋斗气势与精神准备,非常卓越,岛津惟新和小西行长亦然。
“关键是人心。诸将万众一心,击溃眼前敌人不用二十日,但看目前样子,最终大概要从我方的内部开始崩溃。”
(哈哈,是吗?)
家康终于有了必胜的信心。三成自己这么说,西军实况肯定如此。再进一步作敌人内部工作瓦解之,东军就愈发稳操胜券了。
家康向前线的井伊、本多两位军监派去急使,命令他们:
“加紧瓦解敌军!”
尤其对西军猛将宇喜多秀家和大谷吉继,要打进去劝诱内应的使者。这个战略的要点,即通过外交与怀柔使敌军兵力减半,再动刀兵。
家康在三成信中还看到一条自己十分喜欢的消息。
即毛利辉元不可能上阵这一条。为了将辉元和毛利大军困在大坂,家康及其幕僚不知耗费了多少苦心。幸亏相当于毛利军参谋长的吉川广家与德川方里应外合,利用广家去做了毛利家的内部工作,收到了一定效果,三成的信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三成似乎还不知道家康已经离开了江户。
从信上看,开头写有一句“似在等待甚么”,这说明三成认为家康上阵的可能性是模糊的。但信的中段有这样语气的文字:
“辉元大人现在还没出马,连百姓都百思不解。不过,家康若不来,辉元大人继续留在大坂也无妨……”
这段话的真意想说甚么呢?此前往来书信的内容家康不知,他有点难以破译,但没关系。家康从此信中得到的资讯是:三成不知道家康是否要来美浓。
(三成确实不晓。)
三万人以上的德川直属大军从江户开拔了,家康在军中,这一切三成好像一无所知。
(何其粗心大意呀。)
虽是敌人,家康却从心情上觉得三成挺可怜。这么多人马从江户出发,布满东海道,若在江户和东海道各地撒下间谍,马上就会清楚敌情。就连这样的事,三成好像也没做。
(总而言之,我知道了一件好事。)
家康有了自信。他过了三岛驿站后,开始采取隐秘行动,让人觉得家康不在这支大军中。譬如证明家康所在的马标,已装进箱子里秘藏起来。行进路上坐的轿子,尽量使用外观素淡的。这些安排与努力都有了回报。
这种场合,若是秀吉,必然特意将外出的装饰搞得富丽堂皇,沿途散播夸大的消息,以挫伤敌军斗志。这是秀吉的惯技。家康相反,这个老人好似潜行一般。此乃家康的爱好,但也不仅仅是爱好。
——家康来了!
家康担忧敌方听到这消息后,大坂的毛利辉元会理所当然地来到美浓。
(总算万事尽随人意。)
家康读着三成的信,心里感到满足。
致增田长盛的信函发出后,三成一直在等待反应。
(读了那封信,长盛也能察觉到美浓的危机,定会劝说毛利辉元大人出马。)
“纯是白费心思。”
某日,针对此事,左近这样说道。
根据毛利家的家风与传统来看,辉元及其幕僚不可能采取积极策略。振兴毛利家的是毛利元就,元就的临终遗言是采取保守策略。尔来三十载,毛利家对侵犯山阴和山阳的敌人皆投以防卫对策,从未尝试踏出领地争夺天下。
“归根结柢,辉元大人不会出马。”
左近这样判断。
在左近看来,毛利家的辉元虽被推举为西军统帅,但他只考虑无论哪方胜出都要设法保住自家和领土,并以此来决定行动,他绝不可能赌博。
“果真如此,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事了。”
三成说道。西军若失败,家康无论如何都要处理毛利家及其领土,若不没收铺展在山阴和山阳的广大领土,家康再无领地可封给东军诸将。
“计算一下全日本的土地,就会明白了。”三成这位计算专家说道。他确实言中了。
战后,毛利家的领土遭家康没收。毛利哭泣哀求,总算得到长门、周防(山口县)二州,但很难养活庞大的家臣团,德川时代三百年中,毛利家一直处于穷困状态。后及幕府末期,这个长州藩总算抛弃了传统的保守主义,开始疯狂地挑战德川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