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所谓的中原决战,激战进行了两天两夜,祖象升和五千将士全部壮烈殉国。对这感天动地的惊世壮举,朝廷不仅未予表彰,相反,身为首辅的温体仁为掩盖罪责,竟又将一盆脏水泼向了死后的祖象升。
傍晚,在田贵妃所居的承乾宫内,崇祯正头扎黄缎带,病体恹恹地倚靠在床榻上。
田贵妃端着汤药递给崇祯:“皇上,趁热将香茶服了吧!”
“朕哪有什么病?”崇祯接过药碗叹了口气,“心病难治啊!朕倾其全力,宵衣旰食,寄厚望于此次中原决战,期盼清除满夷,大明得以中兴,可谁知竟遭此惨败!祖象升至今下落不明,有人说他英勇战死,以身殉职,可温体仁的报告说他投靠了清兵……朕胸中郁闷啊!”
“事既已如此,还是皇上的龙体要紧!”田贵妃在一旁哄着,“皇上服过香茶,好好睡一觉就会安好了!”
这药是田贵妃亲自煎熬的,崇祯不忍辜负了她的苦心,便接过碗来,将汤药一口气喝了下去。
田贵妃又端来一杯清水呈上,崇祯接过含水漱口。
“臣妾看皇上国事劳心,日见憔悴,亲手烹调馔食,做了两样可口小菜。”田贵妃说着打开食盒,拿起象牙筷夹了一口菜喂给崇祯,“敬请皇上品尝。”
崇祯张嘴细细品味了—下,感动地看着田贵妃:“难得爱妃一片体恤之情啊!”
田贵妃性情爽朗,加上一直深得崇祯的宠爱,故她远不像周皇后和袁妃那样严肃和矜持。今见皇上情绪好转,于是便一脸娇媚地问道:“皇上,味道如何?”
“爱妃亲手烹饪,美不可言!美不可言!”
“皇上再尝尝这道菜。”田贵妃满面笑容地,接着又夹了口菜喂给崇祯之后,突然停顿了一下,“臣妄在……琢磨一件事,左思右想不得其解。”
崇祯边品尝菜肴边目视田贵妃:“爱妃思虑颇多啊!什么事?”
田贵妃妩媚地侧脸一笑:“臣妾不知当说不当说?”
“但说无妨。”崇祯怜爱地看着田贵妃,“国事烦劳,朕与爱妃难得坐叙,有什么尽管说吧!”
田贵妃点点头:“臣妾想:太祖建国之初,定都南京,成祖迁都北京,可为什么仍以南京为留都呢?”
崇祯笑了一下,继而耐心解释道:“南京远离北疆,且有长江环护,外虏不易骚扰侵犯,为子孙万年着想,定为留都,作为备急之用。”
“高祖皇帝思虑得多么深远啊!”田贵妃钦敬地赞叹一声后,接着喟然说道:“如今夷贼屡犯京师,国门数度戒严,战乱日烦,国事日非,京城百姓人心惶惶,臣妾和皇儿们惊恐不安,皇上也苦心劳神。江南明媚,何不将京师迁往留都南京呢?”
崇祯一愣,接着警觉地抬起了目光,此刻他的目光已由柔和而变为犀利:“你……说什么?”
田贵妃大约是在崇祯面前娇宠惯了,她根本没有发觉崇祯的神情变化,而是继续说道:“皇上!迁都南京吧!”
明太祖朱元璋鉴于前朝灭亡的教训,在建国之初便对内廷立下两道戒令,一为太监不得干政,第二就是后宫也不得干预朝政。今见田贵妃竟敢如此放肆、侈言迁都之大事,崇祯便立时倏地变脸,声色俱厉地训斥:“这是你当说的话吗?”
田贵妃因自恃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加上容颜姣美,深得崇祯的宠爱,她见崇祯拉下脸来,虽然愣了一下,但仍想恃娇分辩:“陛下!臣妾……”
谁知威颜震怒的崇祯,根本不听她的解释与分辩,而是将手中的汤碗一摔,猛地站起,厉声斥责道:“大明祖宗有训:后宫不得干预朝政!你竟如此蔑视祖制,该当何罪?”
见崇祯如此大动肝火,田贵妃自知是冒犯了龙颜,连忙跪伏在地:“臣妾知罪!不该恼惹皇上……”
“你以为朕宠爱你……就可狂言妄语,放肆胡言了吗?”崇祯直气得脸色发紫,浑身抖颤,“列祖列宗的陵寝全在北京,若是听你巧言鼓动迁都,岂不让朕背逆祖宗,成为逃命天子而遗臭天下吗?”说着朝着被掀翻在地的食盒猛踏了一脚,发狠道:“来人!将这贱人打入冷宫!”
曹化淳带着两名宫女闻声走了出来。
田贵妃见此,顿时一阵昏眩,跪地苦求:“皇上!皇上!饶过臣妾这一回吧!”
崇祯理都未理,背身挥手:“打入冷宫!”
曹化淳上前一步说:“贵妃娘娘,请往启祥宫吧!”
启祥宫是所废置的冷宫,是专门用来处置有罪犯错的嫔妃。宫中的妃嫔们平时华服美饰、前呼后拥,但要一旦失势、打入冷宫,其滋味连常人罪犯也不如。因为宫中的太监侍女们都是势利眼的,平时你有权势他们屈膝奉迎,但一旦你丢失了权势,他们不仅对你睬也不睬,而且还冷眼相待、恶语相加。故此这冷宫启祥殿,夏天时蚊虫肆虐,冬天则满地冰霜,加上长期无人居住,寂寞荒凉,虽亦名为宫殿,实则某种程度上连普通监狱也不如。
曹化淳一个手势,两名宫女立即架起田贵妃向外走去……
田贵妃泪流满面地苦苦哀求:“皇上!皇上!……”
祟祯看着田贵妃那哀苦的面容,想起刚才田贵妃亲手熬药、烹菜的款意温情,心中也涌起一阵痛楚,但他虽噙着泪水,依然硬起心肠:“祖宗法不可循私!走!快走吧!”
王承恩进内禀报:“万岁爷,温体仁已奉旨进宫。”
崇祯没好气地说:“让他去御书房等候!”
待到崇祯回到御书房后,他一见温体仁,便“啪”的一声,将一纸疏文狠狠拍在龙案上!
“朕就不信!”崇祯激动地站起身来,“一个如此移孝作忠,看重名节,与满贼不共戴天的人,难道会不知廉耻,不忠不孝,贪生怕死,投降变节?”
“陛下!”温体仁显得极为痛心,“老臣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可如今人心不古,又不得不信啊!”
“可还有另一种说法。”崇祯拿起龙案上的另一篇疏文,“说是祖象升处处受人掣肘,号称总督天下兵马,实则麾下只有两万,最后仅以五千人马迎战多尔衮十万大军,血溅麻衣,捐躯沙场。”
温体仁无是陡地一惊,但他旋即便镇定了下来,断然否认:“这,这决不可能,乃一派胡说!”
“为什么?”
“此人决非亲身经历、亲眼所见。”
“若是本人亲历呢?”崇祯盯视着他,目光如炬。
温体仁愣了一下,心想五千人马已全部阵亡,怎么可能有亲身经历之人呢!故他略略沉吟一下之后,依旧以不容质疑的语调反问道:“敢问陛下,这是谁说的?”
“兵部侍郎陈新甲的亲身所历!直到决战前夜,他还在中原前线。”崇祯将疏文递给温体仁,“这是他上奏的疏文,你自己去看吧!”
温体仁接过疏文细细看着,半晌没有言语。
崇祯侧目注视着温体仁:“这……是真是假?”
“陛下!”温体仁死猪不怕开水烫,跨步上前躬身致礼,“此篇疏文凭空胡乱编造,无端攻击老臣,臣求请陛下朝堂做主,还老臣清白之名!”
崇祯微笑着盯视温体仁:“你可敢与陈新甲当面澄清?”
“有何不敢?”温体仁气壮如牛,“老臣当奉陪到底!”
待陈新甲奉旨来到御书房后,崇祯端坐龙椅上,仔细倾听着温体仁和陈新甲的争辩。
“陛下!”温体仁振振有词,“适才听新甲所言,老臣方知:人言风传祖象升捐躯沙场何其谬矣!”他转脸对陈新甲发难,“南京十万大军正在调集运筹之中,怎么能说祖总督麾下只有五千人马?新甲也在祖象升麾下,请问:你那一万人马到哪里去了?”
陈新甲:“祖总督命我率兵驻守昌平,守卫陵寝。”
“对呀!”温体仁得意一笑,“陈大人既驻守昌平,守卫陵寝,又怎知祖象升被逼无奈,迎战清军?”
“这……”陈新甲一时语塞。
温体仁见状,更加气势逼人:“祖象升血溅麻衣为陈大人亲眼所见?”
“这……没有没有!”
温体仁两目如锥,盯视着陈新甲:“祖象升捐躯沙场为陈大人亲眼目睹?”
“这……是下官听人传言。”陈新甲喃喃回道,有些语调踟蹰。
温体仁望着已头冒虚汗的陈新甲,微微冷笑了一下之后,更以泰山压顶之势,步步进逼:“如像陈大人刚才所奏,他们早已料知此战必败必死,那你陈新甲何以又将一万兵马调走?你诬告老夫釜底抽薪,那请问陈大人,你在决战前夜将这一万兵马调走,这究竟该算釜底抽薪呢,还是临阵脱逃?”
温体仁威颜厉色,咄咄逼人!这似乎已不再是什么御前廷辩,而成了老奸巨滑的温体仁对稚嫩陈新甲的审判。
“首辅大人强词夺理,颠倒黑白!”陈新甲本来是振振有理的弹劾,如今反遭温体仁劈头盖脑的轰炸,他心中恼火,故也不甘示弱地反击道,“下官也请问温大人,祖象升投降清军,引领满贼南下,难道是温大人亲眼所见,亲眼目睹?”
“此言差矣!”老谋深算的温体仁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击,故轻松地朗朗一笑,“这是兵部上奏的疏文,即使陈奏不实,跟老夫有何干系?”
“那我再问……”
“行了!”崇祯见两人谁都未能说清子午卯寅,便生气地打断了他们,“尽是虚词飞语,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祖象升为我大明第一良将,是朕亲自拜请的大总督,至今竟然是死是活都搞不清楚,是可忍,孰不可忍?”说着吩咐温体仁,“温爱卿你身为首辅,立即挑选正直奉公之官,实地查明,如实禀报!”
温体仁见一场风雨已过,自己重得皇上的宠信,心中一喜,连忙躬身致礼:“臣领旨!”
“温爱卿!”崇祯叫住起身欲去的温体仁,“准备派何人去啊?”
温体仁:“臣拟请毛云龙前往,他官拜监察御史,责无旁贷,理应督办此事。”
陈新甲不待温体仁说完,便抢言道:“启奏圣上,臣提议吏部都给事中吴麟征前去,此人为官正派廉洁,刚直不阿,可承办此事。”
温体仁正欲言分辩,崇祯挥手打断了他:“就派他们二人,共同查办此事吧!”
洪承畴是名风流儒将,江山美人,无所不好。现今终于如愿以偿地迎娶了兰心蕙质、心高气傲的花魁妥娘,兴奋得他几近乐不思蜀。这些天来,也是战事顺利,李自成抛戈弃甲、一败如水,被围困在孤山之中,已成瓮中之鳖。故此他一直沉浸在与妥娘的诗画唱和、琴棋娱乐之中。
可今天,当他又在陕西的总督府内,与妥娘对弈的时候,这位平时走起棋来举步若飞之人,今天却是一步一鬼、迟迟疑疑,手捏着棋子常常不知落往何处,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
妥娘是何等机敏的角色,丈夫的一举一动,都被她看在眼里:“官人今天是怎么了?屡屡错投棋子,心不在焉啊!”
“唉!”洪承畴索性放下棋子,长叹了一声,“自祖象升战死沙场,大概调我入卫京师的圣旨不日就到了!”
妥娘未曾深思:“这有何不好,我们又可以回京都了!”
“这一走,只是平白便宜了李自成!”
温体仁官邸,一张饭桌上放着丰盛的菜肴,热气腾腾的紫铜火锅摆放在饭桌中心。火锅旁是各种时鲜菜蔬、山珍海味以及各式美酒。
温体仁正在设宴款待调查归来的毛云龙等人。
温体仁满脸堆笑地揣起酒杯:“数九寒冬,各位顶风冒雪,实地察访,一路辛苦,劳苦功高哇!老夫略备薄酌,一则慰劳,二则感谢!来,干!”
“干!”众人因皆是温体仁的党羽亲信,故他们既不客套也不相让,操起酒怀一碰,便仰首痛饮起来。
毛云龙因系监察御史,又是这次奉旨察访的头目,所以他刚喝了一杯,便摇唇鼓舌地禀报道:“这次已彻底查访清楚:祖象升确实已死,不过不是战死沙场,而是在酒楼上搂着青楼妓女饮酒作乐,触犯天怒,酒楼失火,因酒醉如泥,不及逃命,焚身而亡!”
一个肥头大耳、大腹便便的官员边吃边补充道:“酒楼我等皆去实地察访,不少人言称亲眼目睹祖象升被烧焦的尸体。”
“好!好!”温体仁喜笑颜开道,“祖象升怎会有如此下场呢?”
“这都是他遇敌退怯,不敢迎战所致!”毛云龙说着递过一纸疏文,“上报朝廷的奏疏已经详实记录,请温大人过目。”
温体仁接过疏文一阅,不由夸奖道:“很好!这回让皇上看看祖象升到底是什么东西!畏敌如虎,临阵脱逃,拒战之罪当应剥夺世代庇荫,株连九族!”说着,兴奋得不待吃完,便站起身来一声吩咐,“备轿!待老夫即刻呈送皇上!”
“只是,这篇疏文,吴麟征他不肯具名签署。”毛云龙望着兴致勃勃的温体仁喃喃地加了一句。
宛如听到一声霹雳,温体仁刚欲迈出的脚步立时停止了:“为什么?”
“他坚持祖象升是战死沙场,为国捐躯。”
温体仁气得返身一把抓住毛云龙:“你为什么不早说?两人同去查办,一人不肯具签,这疏文怎么上送?废物!”
偏偏这时,家人走进报告:“大人,轿子已然备好!请大人进宫…”
“还进个屁宫!”一向不骂粗话的温体仁气咻咻地一屁股坐了下来。
家人不知如何地呆愣在那里……
毛云龙望着这木头一样的死人,一挥手:“不要了,下去吧!”
家人正欲离去,温体仁突然叫住:“回来!就用此轿去接吴麟征,老夫设宴款待!”
傍晚,同样是白天那个官邸,同样是白天那样丰盛的酒宴,但入席的却只有温体仁、毛云龙和吴麟征三人。
大凡从政的阴谋家,其实都是极好的演员。他在背后可能对你恨得咬牙切齿,巴不得对你食肉寝皮;可当他转过身去,面对你时,却可以立时满面春风、喜笑颜开。温体仁就极具这种表演才能,他虽然高居首辅,可今天对区区小吏吴麟征却是颇为礼贤下士,只见他笑容可掬地举杯言道:“此次调查探访,冰天雪地,吴先生一路辛劳,今日温某特备薄酒,代朝廷为吴先生洗尘、犒劳。”
吴麟征慌忙起身,谦恭地说:“为朝廷效力,小臣何敢言劳?”
“温某早就听说吴先生是国之大才,年纪虽轻,却已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但因一直未得机会被朝廷赏赐,以致家中很清苦,且老母卧病在床,生活更显拮据。”温体仁说着拿起早放在桌上的两支硕大山参,“前日友人送我两支山参,今转送吴先生,请为老母滋补吧!”
“不不!”吴麟征乃一介穷吏,何尝见过这般昂贵的礼物,况且与温体仁从无交往,怎敢收此重礼。他连声推脱:“如此贵重之物,下官断不敢收受!”
“我的父母均已不在,你的老母即是我的老母。”温体仁说得极为诚恳,“老夫平生最看重像吴先生这种有才学、知礼义、懂孝道之人。今日得见先生,实是相见恨晚啊!老夫很想与先生结为忘年之交,不知吴先生可否降尊屈就?”
“这怎么敢?”吴麟征连忙起立,惶恐地说道:“下官区区小吏,而大人高居首辅,怎敢与大人平起平坐!大人如有什么事,敬请吩咐,结拜断然不敢,今后能让晚辈执学生之礼,就是下官高攀之荣幸了!”
温体仁笑笑:“也好。从今日起,咱们就以师生之谊相处吧!”
“学生谢首辅大人!”吴麟征跪拜。
“快起来!来,来,喝酒!”温体仁亲切地为吴麟征斟酒,“此次调查探访,听毛大人说,疏文都已写好了,只需吴先生签个字就行了。吴先生就在老夫这里签了吧?拿疏文来!”
毛云龙闻言连忙拿过笔墨疏文,放到吴麟征面前。
温体仁操起笔来,亲自在墨盒中沾了沾后,递给吴麟征:“来,签吧!”
“不!”吴麟征放下毛笔,一脸严肃地说道,“温师,您可能有所不知。此次探访,无论兵民,都极力赞颂祖将军死得慷慨悲壮,他以带病之身与清兵拼力搏杀,身中四箭三刀,血染麻衣,最后在敌军重重包围之中拔出尚方宝剑壮烈殉国,所在庄民均自发地设坛祭灵,跪拜哀悼……似这般顶天立地的民族英雄,温大人,您说我们怎能诬他买醉青楼,焚身而亡呢?”
“唉,不就是签个字嘛!”温体仁岔开话题,“做人何必那么认真,那么认死理呢?”
“大人,这可牵涉一个人的名誉啊!祖将军磊落一生、以身殉国,我们不能往英灵身上泼脏水呀!”吴麟征依然认真说道。
毛云龙见吴麟征死硬如此,便借倒酒的机会,走了过来:“吴老弟,你怎么不明白温大人的心思?何苦为一个死人,而得罪当今首辅,你的恩师温大人呢?”
“话不能这么讲!”吴麟征放下酒杯,凛然正色地,“做人要讲公理良心。对活人如此,对死人更应如此,决不能因区区小利而颠倒黑白、丧尽天良!”
毛云龙望了一眼温体仁,见温体仁双眉皱起,眼露凶光,他便愤然站起,翻脸变色:“吴麟征,你不要信口雌黄,你骂毛云龙什么都可以,但你不能扯上温大人,他可是当朝首辅!”
“这……?”吴麟征望望温体仁,又望望毛云龙,两人的脸色均已铁青,可他仍不改口,“祖将军死得惊天地,泣鬼神,人神共鉴,我吴某不敢欺天,不敢玷污祖将军在天之灵!”
“哼!”温体仁再也忍不住了,他恼怒地站起,狠狠地将一只酒杯摔在地上,然后愤然离去。
屋后的彪形大汉仿佛听得号令一样随即如箭穿出,不由分说地上前就将吴麟征按倒,并皮鞭棍棒相加地施以一顿毒打,吴麟征顿时口鼻鲜血横流。
温体仁这时又转身从内室走出来,抬手制止了打手们的施暴,然后走到吴麟征面前,递上纸笔“这是何苦呢?不就是签个字吗?给!”
吴麟征抬眼望着温体仁,他已经一切都明白了,他目光锋利地直视着温体仁,轻蔑地一笑:“我吴麟征职低官卑,但决不做欺天昧法,泯灭良心之事!把忠臣诬为奸邪,把疆场殉国诬为贪生怕死……天理不公,良心何在?将来有何颜面见祖将军英灵于天国……”
“天国?”温体仁冷笑一声,转过身去,命令道,“既如此,就让他们天国相会去吧!”
彪形大汉们冲上去,劈头盖脑又是一顿拳脚相加,直打得吴鳞征皮开肉绽……
当夜的御书房内,崇祯亲切扶起跪伏在地的范景文:“范先生快快请起!赐座!”
“谢陛下!”范景文起身致谢。
“朕手诏先生秘密进宫,系有要事商议。”崇祯说着递过一纸疏文,“请范爱卿先看看这篇奇文。”
范景文接过疏文读着读着不由心颤手抖,他气愤地说道:“这肯定是栽赃陷害!祖象升从不近女色,怎么可能畏敌拒战,与青楼女子吃花酒?”
崇祯亦忧虑忡忡地:“朕也甚为怀疑。王公公曾跟朕说过,祖象升在熙春院麻衣拒宴之事。就连京都熙春院,祖象升都能拒绝温体仁,不吃花酒,怎会跑到定州那弹丸之地与青楼女子吃花酒呢?”
范景文躬身致礼:“陛下!朝廷衰败,一些人只知固禄保位而不知有廉耻二字,只知自身私欲而不知有国家君父!如此构陷加害大总督祖象升,岂不损君威,失国体,自毁长城吗?”
“爱卿所言极是!”崇祯连连点头,噙着动情的泪水:“决战未成,先失主帅!国失栋梁,军失良将,朕心中哀痛非常啊!”
范景文眼望圣上如此痛心疾首,心中大为不忍:“陛下!……”
“这不仅是对祖象升的不仁不义,也是对朕的不忠不信!”
崇祯拭去眼泪,毅然痛下决心:“朕决计请范先生携带手谕,再去定州,暗中察访,查它个水落石出!”
“臣领旨行命!”
深夜,温体仁家的刑房内,“哗”的一声,一桶冷水浇向被打得昏死过去的吴麟征。
温体仁站在一边,看看一动不动的吴麟征:“他改了口没有?”
一打手连连摇头:“都两天两夜了,死活不改口。”
毛云龙绝望似的发出一声叹息:“我早就说过,吴麟征这个穷骨头死硬得很,他认准了死理,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会改口!”
温体仁却不肯如此甘休,他恶狠狠地说:“那就再打!”
“怕是不行了!”打手摸试吴麟征的鼻息,不由失色惊呼:“没气了!温大人,没气了!”
温体仁斥骂道:“混帐东西!怎么是老夫没气了!”
打手慌忙改口:“奴才混帐!不是温大人没气,是臭屎橛子吴麟征没气了!”
“哦?”温体仁沭然一惊。
南京,秦淮河边,一艘画舫荡漾在秦淮河上。
姿容俏丽的马婉容坐在船尾,怀抱琵琶,拨动琴弦,正吟唱着苏州弹词:
不写情词不写诗,
一方素帕寄心知;
心知接了颠倒看,
横也丝(思)来竖文丝(思);
这般心思啥人知?
这般心思啥人知!
柳如是坐在一旁,拍着手嘻嘻说道:“容姑娘弹得入神,唱得入情,听听!横也思来竖也思,这般心思啥人知?”说着朝周延儒睥睨一眼,“这般心思当然是周公延儒所知了!”
钱牧斋见柳如是哄闹,便也随即附和:“如是一语道破,容姑娘的心思,唯有延儒兄所知啰!延儒兄,你说呢?”
周延儒这位昔日道貌岸然的首辅大臣,自从下野赋闲,免去官场牍劳之后,宛如换了个人一样,他一改过去的谨言慎行,变得放浪形骸,倜傥不羁。每日与钱牧斋及这些秦淮姐妹一道,傍花随柳地抚琴弄瑟,寄情山水,倒也落得个悠闲自在,其乐融融。尤其是与昔日的这位相好马婉容重续前缘,更让他销魂心醉。马婉容论才学虽不抵柳如是,可其姿容风韵却胜上一筹,她长身玉立、绰约婀娜,加上她性情开放,故嬉笑怒骂、一颦一笑,都风流旖旎。周延儒尤其爱听她的苏州评弹,铮铮琴韵、配之以马婉容那东吴软语,周延儒往往听得如醉如痴。
今知钱牧老与柳如是夫妇有意撮合,又见马婉容盛装打扮并特意演唱《这般心思啥人知》,既然马婉容有意,周延儒岂会寡情?他目视婉容一眼,坦然承认:“那倒是!那倒是!唯有我心知嘛!”
“别新(心)知旧知了!”柳如是手指着周延儒,“如真有心知,干脆变成知心,娶了我们的容妹妹!”
周延儒一边眯起双眼,色迷迷地望着马婉容,一边卖俏似的回道:“老夫有心纳娶,只是容妹妹能甘心下嫁赋闲下野之士吗?”
柳如是拉过婉容的手,模仿着周延儒的声调:“容妹妹能甘心下嫁赋闲下野之士吗?”
婉容毕竟是风月场中的人物,她虽面带羞涩,倒也大方:“东林党魁,复社座师,妾身高攀下上啊!”
“行了!”柳如是高兴得一跃而起,她挽起钱牧斋的手臂,走到周延儒和婉容跟前,“我和牧公做大媒,明天就送你们高高兴兴入洞房,欢欢喜喜上牙床!”
正说之间,船靠码头,只见周府佟管家急急忙忙地跳上船来,一路高呼:“老爷!老爷!恭喜了!”说着倒身跪拜。
“佟管家!”周延儒见一向沉稳的佟管家如此风风火火,不免心生疑惑,心想自己刚刚纳妾,他怎么可能知道呢?“没头没脑的,你恭喜什么?”
“恭喜我家老爷东山再起,京师还朝,重登首辅宝座!”
周延儒知道朝政大事是不得随意乱说、开不得玩笑的!所以他厉色训斥:“一派胡言!胡说什么?”
钱牧斋走近佟管家:“有何变故?”
“老贼温体仁末日已到!”佟管家递出一封信,“这是陈新甲陈大人给恩师的信,温体仁裁赃陷害祖象升,皇上龙颜大怒,已经敕旨查办!朝中官员纷纷弹劾温体仁,呼吁我家老爷再度出山!”
“快拿来我看!”周延儒立时兴奋起来。
钱牧斋和周延儒可谓是同命相怜。当年,他也是因为温体仁而被贬下野的。不过他不是像周延儒那样争夺首辅相位,只是因有碍温体仁的提升入阁,便借一次所谓科场舞弊之由,将钱牧斋踢出官场,自此便一直居家赋闲。所以,钱牧斋对温体仁的痛恨,丝毫不亚于周延儒。他随同周延儒来到周家府邸后,刚一进门,他就高声吼道:“这次非把老贼弹劾下来不可!”钱牧斋带着强烈的报复心理,气势汹汹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轮到我钱某人收拾他了!”随即自告奋勇,“弹劾疏文由老夫撰写,定骂他个狗血喷头!”
钱牧斋系当朝公认的文章魁首,由他来写弹劾疏文,周延儒自然放心。但周延儒熟谙官场,不像钱牧斋那样书卷气,他知道仅仅靠疏文是难以彻底扳倒这树大根深的温体仁的。所以他贴近钱牧斋,近乎耳语似的低声说道:“要扳倒温体仁,还得交结内侍,打通关节,周田两家老皇亲,皇上身边的太监都得打点,费银至少得十万两。”
钱牧斋一听提钱,立时皱起了眉头:“我等均是读书下野之人,上哪儿找这十万两呢?”
正巧,这时家仆在房外禀报:“老爷!兵部侍郎谢尚政谢大人前来拜会老爷,正在客厅等候。”
周延儒一听,顿时眼睛一亮,拍着双手对钱牧斋笑道:“送钱的来了!”
“此话怎讲?”钱牧斋一时没有转过弯来,“谢尚政可是个有名的铁公鸡哇!”
“北京伤风,南京就得打喷嚏!怕是闻到什么风声了吧?”
“你是说,他听到了温体仁被弹劾的风声,转而来改投你这新主子?”钱牧斋得意地笑着:“不过,对此人可要警惕,他专会在关健时刻出卖人!”
“我们这次要的,就是他的出卖!”
二人会心地笑了起来。
御书房内,崇祯正在气愤地翻阅一道疏文。
暗察私访归来的范景文递上疏文后,正端坐一旁静静地候着。
崇祯阅毕合卷,只见封面上赫赫写着:《温体仁陷害忠良疏》。崇祯泪水盈盈,闭目一声长叹:“朕万万没有想到,温体仁竟如此循私枉法,残忍刁毒!是朕不德不明,误用奸邪,得奸害贤啊!”
“陛下!”范景文起身伏地叩拜,“温体仁残害忠良,血迹斑斑;欺君罔上,罪恶累累;论罪当诛,法不容赦!臣求请陛下庙堂公审,处于极刑,以雪象升蒙害之冤,告慰象升在天之灵!”
崇祯上前亲切扶起范景文:“朕诚谢先生查明真相!”说着一声吩咐,“传旨:温体仁,令其即刻进宫!”
待周延儒送走钱牧斋,缓步来到前院客厅时,谢尚政其时已等待了许久,他一见周延儒进来,慌忙站起,未及开口,便先将一张万两银票递了过来:“晚辈闻知周大人将还朝京师,特前来出资一股。”
周延儒冷冷一笑将银票推了过去:“谢将军出资一股以保自身,恐怕少了点吧?”
谢尚政连忙表示:“那卑职出五股!”
“打开窗户说亮话吧!”成竹在胸的周延儒不紧不慢地说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谢将军大概不会忘记是怎么到了南京就任兵部侍郎的吧?”
谢尚政一时语塞:“之……”
“谢将军大概更忘不掉自己怎么成了温体仁的义婿吧?”
周延儒收起笑脸,冽然变色:“当初将军并没有杀身之祸,可今天将军执迷不悟,不知安危,刀架脖颈却自视不见!”
“周大人!卑职确实不知……”
“别装糊涂了!”周延儒讪笑着一语道破,“皇上敕旨,将军统兵十万,北上抗击多尔衮,你竟敢欺君罔上,抗旨不从,敢问谢将军,你有几个脑袋?”
谢尚政惶骇不已:“末将怎敢……”
“谅你也不敢!可你得到温体仁的旨意就敢抗拒皇命,逆忤君上!”周延儒两目如锥,逼视着谢尚政,“你说,温体仁究竟给你下了什么旨意?”
谢尚政惊恐地说:“旨意?”
“说!毛云龙在决战之前偷偷摸摸到南京找你,干什么来了?”周延儒如劈雷贯顶,声色俱厉。
“毛云龙?”谢尚政又是一震。
“如若不说,老夫将立即奏告圣上,告你个大逆不道,对抗天廷,与老贼温体仁朋比为奸,阴谋勾联,结为死党,坏我大明江山,陷祖象升及五千将士于死地!说,哪条不是死罪?”
谢尚政心惊意骇,只见他双腿一软,“扑”地跪下。
“你是甘心做温体仁的殉葬,还是将功折罪?如你交出温体仁的密旨,我可保你不死!”
周延儒双眉一耸,两目圆睁,其犀利的目光仿佛两把利剑一样直插谢尚政的心底。
谢尚政被洞穿肺腑,心胆俱裂,口中喃喃说道:“我……我交。”
等到温体仁奉旨来到御书房时,崇祯端坐在龙椅上,已从刚才的痛楚中解脱出来,装出一副并不知情的样子,问着肃立一旁的温体仁:“温爱卿,朕问你:祖象升的死因查明了没有?”
温体仁并个知道范景文的私查暗访。其实,即使知道,温体仁也会一口咬定,死硬到底的。故此他躬身上前奏道:“已经查明:吃花酒,焚身而死。”
“果真如此?”崇祯不经意地又问了一句。
温体仁斩钉截铁:“臣奉公尽职,派人详查,无欺无隐。”
“朕再问你,记得前往查办的是两名大臣,你上交的疏文怎么只有一人署名,那个叫吴麟征的怎么没有署名,他哪儿去了?”
“吴鳞征?”温体仁初时不由惊愣了一下,但旋即便镇定了下来,“他,突然暴病身亡。”
“噢?”崇祯嘴上挂着冷笑,补了一句,“果真?”
“吴麟征果真暴病身亡,老臣不敢欺瞒皇上!”温体仁言之凿凿,不容置疑。
“若是爱卿欺瞒了朕呢?”
“欺君罔上,当是死罪。老臣不敢!”
“那好!”崇祯冷笑了一声,“朕让你见一个人!带人上殿!”
王承恩高声传旨:“带人上殿!”
伤势尚未痊愈、一直躲在偏殿的吴麟征,被范景文搀扶着缓步走进,走路时仍是一瘸一拐。
崇祯说:“温爱卿,请你抬头看看此为何人?”
温体仁看了一眼,没有认出多处包扎的吴麟征:“老臣不认识此人。”
“你站起身来,上前仔细看看!”崇祯厉声训道。
温体仁站起身来,前行几步,突然大惊失色、连连后退,惊骇地说:“你,你……?”
崇祯:“温爱卿,你可看清了是何人?”
温体仁连忙跪地,把头扎到两腿之间,再不敢言语。心想自己明明亲眼所见他被打死,被抛到荒郊野外,怎么竟又活了过来呢?温体仁哪里知道,这是老天有眼,抛尸的打手们正欲掩埋之时,偏巧范景文微服私访从那里经过,打手们见有人来,慌忙离去,范景文因此而救起了幸有一丝尚存的吴麟征。
吴麟征操起拐杖,怒指着温体仁:“你以为我早已是葬身荒郊的野鬼了!可老天有眼,巧遇范大人将我救活。来做你欺君罔上,陷害忠良的人证!”
崇祯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问:“温体仁,你还有何话说?”
温体仁哪里还敢言语,只是连连叩首:“老臣知罪!老臣知罪!”
崇祯声色俱厉:“该当何罪?”
“论罪当死!”温体仁说着抬起头来,一副乞求的目光:“老臣死不足惜,只是身为三朝老臣,未能看到战乱平息,难以瞑目啊!”
崇祯对于温体仁的欺君罔上、陷害忠良,以致中原惨败,本是气得咬牙切齿,待温体仁未来之时,他原本是欲凌迟处斩的,但听了温体仁这一席话后,不由得心中一动!他眼望着温体仁那根根白发和那双乞求的双眼,他油然生出了几许怜悯。回想起温体仁办事的老辣与果断、温体仁对自己的耿耿忠心,他悄悄地收起了凌迟处斩的牒文,而是将手一挥:“朕念你三朝元老,多有辛劳,宽大慈悲为怀,将你削职还乡,颐养天年去吧!”
温体仁几句动情的表演,使自己得以免去了死罪,他连忙跪地叩首:“谢皇上不杀之恩!”
在陕西的山野中,李自成率领十几个兄弟正龟缩在山洞里。他们遭遇洪承畴所率官兵的层层堵截、围剿,最后被逼入这深山荒野之中,已经两月有余。衣食无着、弹尽粮绝,弟兄们个个都已奄奄一息。
“这个仗没法打了!”刘宗敏长叹了一声,冲着李自成说:“大哥!咱弟兄只剩下三十几个了!咱们突围走吧!”
“突围?往哪儿突围?”李自成绝望地摇了摇头,说话已是有气无力,“洪承畴已团团围住,突围无异于送死!”
“那我们只有在这儿等死啦?就这几个兄弟,撑死也只能再挺两天!”刘宗敏是个直肠子粗汉,如今被困守在穷山僻壤之中,无吃无喝,坐以待毙,他就像老虎被捆住腿脚,关在笼子里等死一样,有劲无处使,有气也无处出,只能这样冲李自成发着牢骚。
“你闭嘴少说几句行不?”李自成其实心里比刘宗敏更为焦急,眼看着自己的队伍一败涂地,剩下的这几位弟兄又这样奄奄待毙,作为大哥的李自成能不着急吗?可仅仅是着急有什么用,而发牢骚更是只能泄气,使大家丧失斗志。所以他生气地厉声制止着刘宗敏。
“我是憋气呀!十几万人马,哗啦一下就剩下这么几个兄弟啦!都他娘的怪高杰,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他搞了大哥的老婆,投靠洪承畴不算,还他娘的跑到大哥的家乡,挖了大哥的祖坟,坏了大哥的风水,让弟兄们以为大哥气数已尽,不然怎会如此人心大乱?”
李自成这次不仅没有打断他,相反还跟着他一道咬牙切齿地说:“来日如抓到高杰,定将他碎尸万段!”
不知谁插了一句:“还有来日吗?”
“怎么没有?”刘宗敏是个乐天派,立即回道,“昨晚我做梦,说天下不绝李自成!”
人群中又甩过一句:“那不是梦嘛!”
一时众人皆哑然。
突然,山后传来呼叫:“叔叔!大哥!”
人们转过头去,只见李过和李岩高喊着跑了过来。李岩是个富家出身的书生,此人行侠好义,天遭大旱,他开仓将自家的存粮分给了灾民,但此善举不仅未得褒彰,反而却惹恼了富户官绅,他们捏造罪名,将李岩抓捕入狱。饥民们砸了大狱,救出李岩,李岩也因此而被逼上梁山,与饥民一道投靠了李自成。但谁知李岩刚刚入伙,就遭受了被围困孤山的危运。这次是因他地面熟识,特意派他与李自成的侄子李过一道下山打探的。
李自成见他们二人一道归来,且面有喜色,便快步迎上去:“出了什么事?”
“洪承畴的兵全撤了!”
“你说什么?”李自成一时还不敢相信,他一把抓住李岩,“洪剃头的兵撤了?”
“全撤了!”李过兴奋地,“清兵入犯,祖象升战死,洪承畴被崇祯召去拱卫京师去了!”
“这么说,倒是清朝的辫子兵帮了我们的忙!”刘宗敏是个喜形于色之人,他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我刚才说什么来着,老天不绝李自成,咱大哥就是福大命大,总会逢凶化吉,绝处逢生!”
“出头之日到了!”李自成激奋地跃上高处,摘下头上的斗笠,用力地一挥,“我敢说,咱兄弟们出山,义旗一举,不消几日就又会变成几千几万几十万的义军!”
削职罢官、归家赋闲的温体仁,未及几日,便迎来了他的六十整寿。为了讨老爷子的欢喜、扫除晦气,准备在自家内好好庆贺一番。几位妻妾,加上子侄、儿孙、儿媳,这三代百口的大家族,也可谓金玉满堂。
这天,一清早起来,上上下下便开始忙碌起来。鞭炮齐鸣、贺寿声喧,一个巨大的“寿”字贴在中堂的正中央,庭院厅堂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气氛。
毛云龙带着随从,抬着礼箱,高兴地大步跨入:“温大人六十大寿,怎么连我也不言语一声?”
“抱歉!抱歉!”温体仁拱手致意,“多事之秋,还是不张扬得好!老夫向皇上告病还乡,怎能再兴师动众庆贺生日哩!”
毛云龙一愣,关心地:“温大人真有病在身?”
“能吃能睡,”温体仁拍着滚圆的肚子,“你看像是有病之人吗?”
“没有没有!”毛云龙手指随从抬着的寿礼,“这是卑职一点心意,恭祝温大人华诞寿喜!健康长寿!”
当晚的乾清宫。崇祯是位勤政的皇帝,他不近声色,忧动惕励,殚心治理。他为自己规定,当日的奏章一定要当日批阅完毕,案无留牍,为此他就常常鸡鸣而起,夜分不寐。近来,因战乱频仍,以致他便常常睡在乾清宫内,极少去皇后与嫔妃们的寝宫。
王承恩来到门外悄声问宫女:“万岁爷还没休息吧?”
已经上床的崇祯在内听到:“是王承恩吧?什么事?进来!”
王承恩手拿塘报快步走进:“万岁爷!陕西快传塘报……”
崇祯躺在龙床上:“念!”
王承恩手捧塘报:“洪承畴大人兵马刚一撤离,闯贼李自成死灰复燃,短短五日之内,已有三万暴民参加,大有燎原之势……”
崇祯蹙起眉头,久久没有言语。看得出,他心中已是明显的不悦。
王承恩小心翼翼地又道:“万岁爷,还有……”
崇祯脸色铁青说:“还有什么?”
“陈新甲送来温体仁存心破坏中原决战的又一罪证。”王承恩说着将温体仁写给谢尚政的密旨呈上。
“什么?”崇祯接过一看,立时像被火烫了似的从床上腾地坐起,“他竟敢密谕谢尚政‘按兵不动’?胆大包天的温体仁竟如此阳奉阴违,恣意破坏,中原决战,焉能不败!现今他人在何处?宣他进宫!”
“万岁爷!据奴才所知,温大人今日六十大寿,正在庆贺华诞寿辰。”
“过生日?”崇祯嘴上露出一丝冷笑,“好哇,六十华诞!朕也得表示祝贺啊!”
崇祯跳下龙床,提笔在龙案上书写了起来。待崇祯写毕后,递给王承恩:“立即连夜送往温府!”
温府过生日,历来都是彻夜不眠、通宵达旦。临近子夜,正是庆贺欢乐的高潮。
厅堂内,崇祯亲笔题赠的“纯忠亮节”的横匾高悬正中,下面是一个金色辉煌的巨大的“寿”字,而“寿”字的两旁,则是金炉香霭,兰菊芬芳,苍松翠柏,象征长寿。
随着八音齐奏,雅韵铿锵,温体仁端坐在太师椅上,接受妻妾子孙们的轮番叩拜。
当温体仁正沉浸其中,享此天伦之福、其乐陶陶之时,忽听一声高呼:“圣旨到!”
王承恩手持圣书快步走进:“温大人六十华诞,万岁爷特赐书祝贺,万岁爷有旨:请温大人独自展读。”
众人听后,立时欢呼起来!皇上的圣书贺礼,将祝寿活动一下子推向了高潮。人们都屏住呼吸,在激动地等待着。
“谢皇上隆恩!”温体仁更为高兴地接过赐书,躬身向书房走去。
温体仁进到书房,关好房门,恭敬地将崇祯赐书置放在书案上。焚香洗手,又整饬了一番衣冠、三拜之后,方郑重地走到书案前,缓缓地将圣书展开。这一看,只吓得他骨颤肉惊、魂飞天外,接连向后倒退了几步!
待他镇定下来,重又走到书案前时,他不由得紧攥起拳头,狠狠地砸在了赐书上!
书房外面的厅堂内,午夜寿宴已一切就绪,温府中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齐聚在寿宴的桌旁。硕大的寿桃格外耀眼。
小孙子们首先等得不耐烦起来:“爷爷呢?我都饿了,该吃了吧?”
老夫人问毛云龙:“老爷呢?怎么这么久还不出来?”
毛云龙:“正在书房研读圣旨。”
“什么圣旨,这么半天还研读不完。快去请老爷!”老夫人发话。
人们纷纷站起,走向关闭的书房。人们以各自不同的身份呼叫:“父亲大人!”“爷爷!爷爷!”“老寿星!”“温大人!”“老爷!”……呼叫半天,里面硬是不应。
老夫人走过去,将门一推,只见她“啊”地惊叫了一声,又退了出来。
众人拥过来,只见温体仁已高高地悬挂在房梁上,胸前贴着崇祯最后给他的那道赐书。
人们取下赐书,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六十华诞日,一死谢天下。”一见皇上的圣书原来是赐死,众人顿时有如天塌地陷一样哭声一片。
毛云龙走近几近昏厥的夫人:“老夫人,温大人写有遗嘱。”
老夫人擦去眼泪:“遗嘱?写些什么?”
众人一听有遗嘱,也立时刹住了哭声,摒声静气地等待。
可毛云龙沉吟了许久也未开言,因为他怎么也未曾想到,温体仁这个一生都钩心斗角、尔虞我诈、极尽争权夺势之能事的人,临终的遗嘱竟然是这么八个字:“子子孙孙,永勿为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