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景文将皇上的圣旨交付祖象升之后,便先打马回京了。而祖象升只略略处置了一下家产,便携同杨正朝也紧接着离家赴京就职。
杨正朝本来就是一位将军,也是一位侠义刚烈之士,只因看不惯奸佞的欺天昧法、陷害忠良,才随同祖象升一道弃官不做、卸甲归田的。今见祖象升沉冤昭雪、拨云见日:杨正朝也俨然换了个人一样威仪赫赫、浩气昂昂,打马前行,兴奋异常。
然而,他这兴奋未能维持多久,待到他们主仆二人一出城关、驰骋田野时,他们的兴奋倏然消失了。放眼望去,只见田野一片荒芜。路上,行人衣衫褴褛,满脸菜色,骨瘦如柴。
本来一路上有说有笑的主仆二人,顿时变得哑然失声了。祖象升蹙起了双眉,只觉得心头发紧,喉咙发苦,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祖象升回望身后同样忧心愁苦的杨正朝,正要说些什么时,突然路边一个老人跌倒,祖象升连忙下马来搀扶。与老人同行者告诉祖象升:“老人家是饿的,已经三天没进水米了!”
祖象升扶老人坐定后,让杨正朝掏出干粮,递给跌倒的老人。
谁知,顷刻间忽有一群乞丐蜂拥过来,同时伸出一双双又黑又脏的手!
杨正朝将干粮分给他们,直到袋内空空。
天近黄昏,祖象升和杨正朝终于赶到了京师。他们来到永定门外,两人刚想松一口气,继续催马驱进时,忽见街道旁,一个插着草标的女孩跪在路边,以身待卖。
祖象升跳下马来,掏出银子递给女孩的父亲:“别卖了,拿去度日吧!”
父女喜出望外,连忙长跪拜谢!
“京城也有卖儿卖女的啦?”祖象升告别父女后,自言自语地嗟叹。
杨正朝低垂着头,沉吟不语。但当转过街口来时,他却猛地怔住了:“大人,你看!”
祖象升顺着杨正朝的手势望去,顿时惊呆:路边竟跪着一排插有草标的女孩!
傍晚,祖象升、杨正朝带着满腹的愁思进到内城,待他们正欲进湖广会馆休息时,突然门口两位管家模样的人拦住了马头:“敢问可是祖将军?”
“正是。”
“小人在此恭候将军已经多时,首辅温大人吩咐,祖将军一到,请立即过去!”一顶崭新的八抬大轿过来,家人躬身挥手:“祖将军,请上轿。”
“去哪儿?”
“京都一处最好的所在,温大人正在那里迎候。祖将军请!”
祖象升迟疑地望着这八抬大轿。
傍晚,熙春院。
这里自从上次妥娘允诺洪承畴之后,她便毅然金盆洗手、洗去铅华,脱离了乐籍。如今,是一位新院主在这里主持,这位新院主虽说也是妥娘在秦淮时的姐妹,虽说也同样的年轻俏丽,但为人处事、待人接物却与妥娘迥然不同。这是一位商女不知亡国恨、唯利是图、纵情享乐,只知奉迎拍马的人物。但也正因如此,装饰一新的熙春院倒显得比妥娘时期更加红火,更加奢靡。一进街衢,远远地便可看到熙春院奇灯异彩,听到熙春院笙歌嘹亮,嗅到熙春院香气馥郁、粉烟满街!
一个木牌醒目地立在那里:“今晚客满。”
那位新来的院主正玉树临风般地站在门前,在一一挡驾:“对不起,今晚不接客!”“院子被毛大人全包了!”
那些乘兴而来的公子哥儿,不甘心地问:“那楼上呢?”
“楼上也包下了。”
“这么大的院子,全满,是什么客人呀!”公子哥儿们只好悻悻离去。
而熙春院内,幽静的一层层房舍、厅堂此刻都已摆满了桌椅、杯盏和碗筷。男女侍从分两排站立着,在静静地等候。
毛云龙因系这里的常客,又是今晚的主管,只见他穿梭往来,指挥若定。此人虽然打仗不行,但指挥起这些青楼妓女却是如鱼得水,井井有条。只见他略一招手,便有几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女列队飘了过来:“今晚好好侍候,首辅温大人定有重赏!”
熙春院门前,一顶轿子落地,祖象升从轿内走出,茫然地看着这灯红酒绿,粉脂飘香:“这是什么所在?”
“熙春院。温大人专此在这里等候。”
“怎么在这等地方?”祖象升皱起了眉头。他依稀记起,几年前曾随同袁崇焕光顾过一次这烟花粉地,但那是因为袁崇焕遭冤赌气……一想到袁崇焕,祖象升立时又平添了几分警惕。
新院主不了解祖象升与温体仁的恩怨,自然也就未能察觉祖象升的神情变化。她依然卖弄风情地介绍着:“这可是京城第一等的好去处!苏州园林、湖光山水、江南秀色,可谓京都最为著名的场所,景美、酒美、菜美、人更美!温大人三天前就包下这里,并吩咐下人准备,这对温大人来讲,可是破天荒的礼遇,专为迎接祖将军啊!”
祖象升怔在那里,正不知如何是好时,突然,那群美女蜂拥而出,一个个华装美饰、香风扑鼻,还未及祖象升反应过来,这群美女便不由分说地簇拥着祖象升,走进院内。
温体仁、毛云龙笑容可掬地迎出来:“祖将军,欢迎,欢迎!”
几经曲折,来到一座幽静的所在。这地方十分小巧,只有一张餐桌,设置在精美的假山旁,鲜花绿草,流水淙淙,配以彩灯流苏辉映其间,实乃人间仙境!祖象升正愣怔时,只见毛云龙笑眯眯地将手一挥,男女侍从们便将山珍海味一道道地摆放桌上,两名早已选定的美女也随之站到了祖象升的身旁。
温体仁笑吟吟地指着首席:“祖将军请!”
祖象升扫视着桌上丰盛的美酒佳肴,没有就座。
温体仁依然笑容可掬:“在外夷入侵、刁民作乱、内忧外患、国难当头之时,祖将军临危受命,拯大明江山于既倒,救亿万百姓于水火,使大明国泰民安,中兴有望。这是社稷之福!京都和皇上都在期盼将军的到来,温某这几天一直翘首等待,如大旱之盼甘霖也!今借熙春院一席宝地,特备薄酒,为祖将军接风洗尘!”说着吩咐侍女,“快给祖将军斟上美酒!”
毛云龙谄媚地吩咐陪侍的美女:“定要陪祖将军一醉方休!”
美女甜甜地一笑,高举酒杯,满脸春风:“来!诸位都举起杯来,为祖将军接风洗尘,干尽此杯!”
“慢!”祖象升一推美女,喝止了温体仁,只见他随之站起身来,脱去了战袍,而里面穿的竟是一身孝服麻衣!如此青楼妓馆、如此豪华盛宴,而客人竟是一身孝服,这怎能不让人惊诧不已!人们如同呆傻一样注视着祖象升,竟半晌无人言语。祖象升拱手一揖:“请温大人见谅!祖某父丧未久,便连接圣旨,移孝作忠,奔赴京师领命,但祖某重孝在身,实无法与诸位同席共饮!”
温体仁见此情景,强压下内心的不快,挥手斥责陪酒的美女:“你们下去!”随即转向祖象升,“久闻祖将军是忠孝之人,但不知将军仍守孝在身,乞望谅恕!今晚,咱不喝花酒,只为祖将军一路鞍马风尘,这些权作充饥吧!”
毛云龙连忙奉迎地:“对对对!不喝花酒,只是充饥!来,祖将军,干!”
“对不起!祖某我一路所见,饿殍载道,饥寒遍野,京师内外也到处卖儿卖女……想起这些,眼前美味佳肴,祖某实在难以下咽!”
毛云龙望了一眼温体仁,只见温体仁愠怒地朝他使了个眼色,他便一下子沉下脸来:“祖将军,你我也算旧交,太不给面子了吧?温大人以一朝首辅之尊,连着三天,亲自安排准备,为你接风,而你竟然一拒再拒!我毛某官小职卑,尚且好说,可温大人乃堂堂首辅,你如此刁难捉弄,岂不是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难道你以为有圣上宠爱,就可以恣意妄为吗?请记住,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祖象升本就是个胆大如斗、吃软不吃硬的铁汉,一个小小毛云龙岂能将他吓倒!毛云龙不提旧交还好,提起旧交,过去的仇怨一股脑儿涌上心际,祖象升本想忍隐的火气,此时再也压抑不住,他猛地拍案而起:“祖某有拂温大人的美意,实是对不住!不过,也请毛大人记住,我祖某生来愚笨,此次受圣命来朝,只知为国为民,不知有它!”
弓弦崩裂!祖象升重新披起战袍,手按宝剑,目光如炬地望望毛云龙之后,又侧目望着温体仁,温体仁连忙躲开他的目光,正思忖如何收场时,突然一声高呼:“大内王公公到!”
“请!”
王承恩在杨正朝的陪同下走进,先对温体仁一躬:“首辅大人,圣上口谕:宣祖将军明日一早进宫谒见!”
“臣领旨。”祖象升躬身一拜,转脸向温体仁,“温大人……”
“既如此,祖将军一路劳顿,就早些回去歇息吧!”
“谢大人!”祖象升躬身致礼,与王承恩等一道离去。
毛云龙刚才在祖象升面前,宛如遇虎羔羊一样亡魂丧胆、钳口结舌,现今一见祖象升等人离去,立时又恢复了他酒肉小人的本色,他蹿到桌前,顺手操起一只鸡腿,气呼呼说:“他不吃,来!咱们吃!”
众美女得此将令,欢呼着一拥而上,争抢美食。
温体仁见此情景,猛地一掀桌子,怒斥道:“就知道吃!”
桌翻椅倒,酒水淌了一地,众美女均像被钉伫立愕然而立。
温体仁没有理睬这些美女们的惊骇,也没有顾及毛云龙的尴尬,因为他此时心中只充溢着四个字:气急败坏。对于祖象升,他情知彼此积怨日深,势不两立,当上次张皇后力主启用祖象升时,他曾再三拒阻。但因张皇后根深势大,未能阻止得了,于是温体仁见硬的不行,便想以此温柔手段款意笼络。但哪里想到,这祖象升竟来了个麻衣拒宴、软硬均不吃!自己几天的谋划,付之流水不说,反倒遭受他的一番抢白,老夫几时这般忍辱含垢、委曲求全、低声下气过?此次在下人面前,丢尽了脸面,我岂能饶你!
“臣祖象升遵旨前来领命!”祖象升来到武英殿,跪伏在地。
崇祯连忙步下龙椅,亲切上前扶起祖象升:“祖爱卿移孝作忠,弃家报国,实是朕忠孝两全的肱股之臣!赐座上茶!”
太监闻声走上,将一杯茶盏放到了祖象升的桌前。
崇祯亲自端起茶杯,送上:“我大明饱受满清骚扰进犯之苦,爱卿多年镇守边关,辛劳备至。今皇太极又出兵犯我中原,祖爱卿宏才大略,可有什么退敌之良策?”
祖象升起身拜过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臣进京后,耳闻朝中似有‘议和’之说?”
崇祯躲开祖象升的目光,话语有些支吾:“那是温体仁的私议,说满夷建国,日益坐大,威逼神州,令人头疼。满酋皇太极隔年就兵入长城,犯我中原,弄得京师几度戒严,因而他提起,当年袁崇焕的‘议和’主张,与皇太极休战,休养生息……祖爱卿以为如何?”
祖象升断然回道:“臣以为不可!”
崇祯疑惑地:“噢?当年爱卿不是也同意袁崇焕的‘议和’之举吗?”
“此一时,彼一时也!”祖象升把茶盏一放,激昂慷慨地,“当时,皇太极初登汗位,羽翼未丰、国力不强,百姓缺衣少食,皇太极故有议和之意;而今,夷虏称帝,东征朝鲜,西灭蒙古,又数次入关掠我大批财物,其国力已十倍于前!皇太极历来野心勃勃,意欲图我中原,此番又挥兵南下,连破我数城,他怎肯甘休罢手呢?再则,前些时皇太极主动议和,遭我拒绝,皇太极已恼羞成怒,在此情况下,如我因战败而议和,必然割地偿银,大明将名誉、财物、人心、土地尽失!况且皇太极已得传国玉玺,志在吞我大明江山,做中原之主,即使此刻他应允议和,也必是‘佯和而实战’!放松我朝戒备,更利于他侵吞中原!”
崇祯连连点头:“依爱卿之见?”
“至今,唯有中原逐鹿,拼死一战,方可保我江山社稷!”
“爱卿所言,正合朕意!”崇祯听着祖象升那掷地有声的铿锵话语,大受鼓舞,情绪也随之振奋起来:“请教先生,此次中原决战,如要聚歼满夷,需得多少兵马?”
祖象升胸有成竹地侃侃而谈:“此次多尔衮所率清兵共计十三万,我方如能调集三十万兵马,可一举全歼;二十万兵马,虽不能全歼,但可大胜;十五万兵马,则也可驱逐清兵,获取小胜,但最低不能少于十万兵马!”
“朕当然要一举全歼!”崇祯兴奋地走到剑架前,拿起尚方宝剑,递给祖象升,“朕特赐你这柄尚方宝剑,统领全国三十万人马!一切便宜行事!来人!”
秉笔太监王承恩应声入内。
“传旨温体仁,十日内调齐南京、山东、宣府、大同三十万兵马,归祖将军统辖。十五日后决战中原!”
祖象升伏地泣拜:“臣定将喋血沙场,决一死战!”
熙春院里一所幽静的包厢内,毛云龙正拥着两位美姬在饮酒。这是个不谙政事的风流情种,昨晚本想借为祖象升接风之机尽情淫乐一番,但谁知那个油盐不进的家伙不仅扫兴,自己又反被温体仁骂了个狗血喷头。今晚他要彻底冲冲这股晦气,他特意将昨晚那两名美女找来,左拥右抱、极尽淫邪。当他扯去一名美姬的外衣,正欲将手伸进这美女兜褂时,突地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毛大人,户部尚书陈演陈大人来了!”
“快请进!”毛云龙连忙推开美姬,站起迎接。并随即将其中的一位美女拉到陈演的跟前:“等你许久了。快,陈大人,来一道享此人间尤物!”
陈演虽也是个贪恋女色之徒,每次到此熙春院都纵情放浪、不拘形迹。可这次,面对迎风杨柳般袅娜轻盈的美艳秀色,他却伸出双手阻拒道:“毛兄,为粮草事陈某正火烧眉毛,哪有时间来此处消遣?”
“忙里偷闲嘛!”毛云龙见陈演愁眉紧蹙,一脸阴霾,便示意美姬离开,关紧房门,“陈大人自从妥娘嫁给洪承畴后,再没来过吧?”
“圣上令十日内为祖象升筹齐三十万兵马的粮草,陈某现今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啊!”
“卑职正是为此,才借此密室与陈大人谈几句私房贴心话。”
“噢?”陈演一愣。
“陈大人请坐!”毛云龙为陈演斟上酒,“说起祖象升,陈大人印象如何?”
“此人不同凡响!皇上八天之内,连着两次赐授尚方宝剑,本朝决无仅有!”陈演呷了口酒,侃侃谈道,“老夫细细想过,祖象升的确是一位顶天立地的热血男儿,有胆有识,勇于任事,朝野上下,有口皆碑,是位忠于国,孝于家,诚于友,能于军,守其正,全其节,仁义天下的将才帅才啊!”
“可有一点,他不是首辅温大人的人。”毛云龙冷冷地插了一句。
“这……?”陈演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前些时,不是听说温大人在圣上面前表示要摒除私见,尽释前嫌,与祖将军精诚合作,共退满虏吗?”
毛云龙把手中的酒杯一放,余怒未消说道:“温大人本想尽释前嫌,与祖象升修好。温大人为此在这里隆重设宴,亲自布置、亲自过问。当朝首辅屈尊如此,应是给足了祖象升面子了吧?可他竟然不识抬举,来了个麻衣拒宴!”
“那温大人让你找我的意思……?”陈演是个极会察言观色、见风转舵的角色,他一面目视着毛云龙,一面急速地沉思着。
“祖象升桀骛不驯、狂妄至极!现今仗还没打,就如此不把温大人放在眼里面,若是一旦成功,全歼满贼,实现大明中兴,那时功可齐天的祖象升,朝廷还容得下他吗?”毛云龙狠狠地用鹰一样目光盯视着陈演。
陈演怵然一惊!
野外。风雪肆虐,被吹折的枯木断枝,在风雪中挣扎。
衣衫单薄的士兵,一个个地从外面抱着雪块走进营帐……
范景文不由得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他们。
进到祖象升帐内,范景文好奇地问道:“祖大人,那些士兵往帐内抱雪做什么?”
“煮水充饥啊!”
“用雪煮水充饥?”范景文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皇上的十日期限已过,可陈演调集的粮草却一粒未到。将士们粮秣已尽,唯有如此了!”
“岂有此理!陈演这不是违抗圣命吗?”范景文愤然说道。
“他是奉温体仁之命,把粮草全部转往关东了!”
“又是温体仁?又是关东?”范景文喟叹地:“范某此番也是有辱使命,甚为愧疚,特来向祖大人致歉的!”说着,施以大礼。
祖象升慌忙扶起:“这是为何?”
“皇太极为策应多尔衮进犯中原,亲率大兵袭击关外,致使已经调集的关宁五万人马,被温体仁统统扣住,无法前来与祖大人会合。范某办事不力,无颜再见祖兄啊!”
谁想祖象升竟平静如初:“此已在我意料之中!”
“怎么祖兄早知如此?”
“大同、宣府的十万兵马已先被截留了!”
范景文更为惊讶:“大同、宣府的十万兵马也没来报到?这是为何?”
“拱卫京师去了。”
“那大人手下,现有多少兵马?”
“两万。”
“才两万?”范景文激愤地叫了起来,“名为中原决战,十日期限已到,却将兵马纷纷调离。大战在即,怎么能全歼清兵?怎么能大获全胜?请问祖大人,这调令,是不是又出自老贼温体仁之手?”
“除他,谁能有权有胆改变圣意?”
“难道这些都有皇上旨意?”
“温体仁一向巧舌如簧。他以拱卫京师、解京师之危为名,圣上焉能不允?”
“这明明是釜底抽薪,以报私怨嘛!皇上圣明如此,怎么竟然连这点都看不出呢!”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嘛!一听说皇太极进犯京师,满朝文武均谈虎变色,惶惶不安,温体仁便可私售其奸了!”
范景文长哀叹一声:“那现今,唯有指望南京一路的十万兵马了!”
“南京今晨倒送来军报,说十万兵马已集结完毕,明晨即可启程。”
“从南京到这里,需要多少时辰?”
“只需两日。”祖象升自我宽慰地:“有南京这十万兵马,虽不能全歼清兵,总可以和多尔衮为之一战!”
谢尚政自出卖袁崇焕得以娶妻进爵后,京师已无法驻足,经过温体仁的斡旋筹划,谢尚政得以迁移南京就兵部侍郎职。依照圣谕,明日一早将率十万兵马起程北上,参加中原决战,故今夜谢尚政早早便已脱衣入睡。因此次战事系明清的生死决战,加之这又是两人婚后的第一次远别,所以滢儿今晚极尽温存缠绵,以致引逗得谢尚政兴致勃发、翻身上马、正欲一展雄风之时,突地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谢尚政本想不予理睬,可谁知外面的敲门声又重新响起。谢尚政不情愿地坐起身来,厉声喝道:“谁?”
门外答道:“大人,是我,毛管家。”
“什么事?”这次是滢儿的声音。
“有人来拜访谢大人。”
“这么晚,还来打搅?你不知谢大人明晨天不亮就卒兵进发中原,需好生休息吗?”滢儿颇为生气。
“是,夫人。可客人是从北京星夜赶来的,说有紧急公事。”
“北京来的?”谢尚政插言,“是什么人?”
“首辅温大人派来的毛云龙毛大人。”
“哟!是二叔!”谢尚政一听是毛云龙,顿时怒气全消,他慌忙地边穿衣边说道,“快请至客厅稍候!”
待谢尚政来到客厅时,毛云龙正悠闲地坐在那里喝茶等候,及见谢尚政后方站起拱手致礼:“深夜打扰,实为冒昧!因公务紧急,实在是万不得已。”
“哪里!”谢尚政慌忙还礼,“二叔千里跋涉,侄婿怠慢不恭了!不知此时前来,有何见教,”
“温大人受命皇恩,十分关注中原决战的进展,不知尚政的十万兵马筹措如何?”
“请转告温大人,我已遵旨调齐十万精兵,明日一早启程,两日内便可抵达,投入中原决战。”
“此去,当可全胜喽?”
“军兵士气高涨,个个摩拳擦掌,坚甲利兵,士饱马腾,相信此仗定可大胜!”
“尚政想过没有,大胜之后,会是如何呢?”
“全歼满夷,永绝外患!当可实现皇上宏愿:国泰民安,大明得以中兴!”
“功莫大矣!”毛云龙望着激动的谢尚政,狡黠道,“可尚政是否想过,这功将记在何人身上?”
“身为大明朝臣,一切皆为圣上效命,我岂能尚未出师就斤斤计较功禄?”谢尚政对毛云龙的问话,怫然不悦。
毛云龙没有理会他,径自说道:“别忘了,此次统率全国兵马的主帅是祖象升。”
“这又有什么?祖象升是我共事多年的袍泽,情同手足。”
“说句知心的话,恐怕与祖象升更情同手足的是袁崇焕吧?”毛云龙又阴冷地甩了一句。
“这是何意?请明示。”谢尚政对毛云龙的阴阳怪气甚为不解,他不满地追问了一句。
“试想想,此次中原决战,如大败清兵,大明中兴,这再造江山之盖世首功,当祖象升莫属,祖象升是个不计较功名利禄之人,最看重的当属情义!昔日他冒死违背圣命,领兵出走,继之回师京城,可又抛舍军功;后又擅自脱离边关,跑到北京寻衅刺杀你谢大人和温大人:再之后他又弃官而去……上述种种,都是为了替袁崇焕鸣冤!他对袁案,一直耿耿于怀,如若此次决战得逞,便功可齐天,到那时,他能不为袁崇焕翻案吗?袁案一翻,追究罪源,首先遭杀身之祸的,一为温体仁温大人,另一个就将是你了!”
出卖袁崇焕,这是谢尚政人生中最为愧疚、最见不得人的丑行。谢尚政常常为此而夜间惊醒、头冒冷汗。谢尚政不是那种敢作敢为、阴险毒辣之人,他几年来一直想瞒天过海、首鼠两端,乞望人们忘掉这桩记忆。可怎知今天是怕鬼偏见鬼,遇上这个一心要为袁崇焕鸣冤报仇的祖象升!他听完毛云龙这番话以后,就连握着茶杯的手,竟也不由得颤抖起来,他连连擦拭着头上流出的虚汗,只觉得浑身骨酥筋软。
这时,一直躲在里间聆听的滢儿,一掀帘子走了出来,问道:“二叔,事到如今,您说我们该怎么办?”
毛云龙瞧了一眼滢儿后,转脸望着谢尚政那亡魂丧胆的模样,微微冷笑了一下,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递给谢尚政:“这是温大人给你的良策。”
谢尚政连忙拿过,展开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道:“按兵不动。”
“按兵不动?”谢尚政惶恐地:“那岂不是有违圣命?”
“有首辅温大人替你撑着,怕什么!”
“只是……”谢尚政依然惴惴,“一旦皇上怪罪……?”
“借多尔衮之手,清除自己的政敌。刀不见血,死不留尸,你何罪之有?”
白天,祖象升帐内。
一参将引领陈新甲走入。这是位新科状元,年轻气盛,颇有一种大丈夫立身处世,须要扬名显贵的豪壮之志。
陈新甲跨步上前:“下官陈新甲参拜祖大人!范大人回京四方游说,上下奔走,集得些粮草、五千兵马,命下官带领前来增援!”
祖象升扶起陈新甲:“一路奔涉,雪中送炭,辛苦你了!”
陈新甲诚挚地:“下官一向崇敬大人,此次能听大人调遣,追随大人,效犬马之劳,实是下官的荣幸!”
“快请坐!”祖象升见陈新甲气宇轩昂,年少英后,浑身上下部焕发出一股勃勃生气。待陈新甲落座后,连忙转身吩咐参将:“外面很冷,快安置这些将士们抓紧歇息!”
“是”参将退下。
待参将退出后,陈新甲急不可待地:“敢问祖大人南京的兵马可已到达?”
“尚无消息。”
“南京到此也不过两日路程,迄今已逾四日,怎么还不到呢?京师消息,清朝兵马已集结完毕,明日即要决战,兵马如若不到……”陈新甲说此话时,刚来时的少年意气和激奋已悄然而失,代之以忧虑和焦急。
“祖某已派人前往催促,再耐心等待些时吧!”
参将飞快跑回,边跑边高叫:“杨将军回来了!”
人随声入,历经长途跋涉的杨正朝,像个雪人一样踉跄走进。
祖象升抢步迎上前去:“正朝!南京的兵马……?”
“别提啦!”杨正朝只说了这么一句,便疲惫地跌坐在椅子上。
众皆惊诧:“怎么?”“是不是来不了啦?”
杨正朝因长途奔劳,至今仍呼呼地喘着粗气:“南京兵马本已集结待发,后来谢尚政突然变卦,说朝中传令,改为别用。我找到谢尚政,说大战在即,十万火急,我连说带劝,苦苦哀求,他就是按兵不动!祖大人,我们不要指望他了!”
“不指望他,又指望谁呢?”陈新甲激愤地站起,大声哀叹,“以两万五千人马,迎战十三万敌兵,无疑以卵击石,叫什么决战?”
“要是真有两万五千兵马还好了呢!”参将禁不住插言道,“前天,温大人以京师防务为由,己将大同的一万人抽走了!”
“这么说,只剩一万五千啦?这仗怎么打呀?不是明明去送死吗?”陈新甲此刻已由忧虑与焦急,转至了愤愤不平。
杨正朝喝了口水,按言道:“祖大人,还有一个不好的消息——高阳城失守了。”
一直没有言语的祖象升,一听高阳失守,急切地一把抓住杨正朝:“那孙承宗孙大人呢?”
“孙大人五子、一侄、十二孙全部阵亡,满门尽忠了!”
“温体仁,这个独夫民贼!”祖象升“当”地一拳,桌子上的茶杯掉地,桌子被击了个大窟窿,“奸贼误国!奸贼误国哇!”
祖象升随着这一声怒吼,“哇”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傍晚,忧愤成疾的祖象升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
杨正朝走近床榻,低头俯首:“祖大人,我去请大夫来吧?”
杨正朝起身欲走,被祖象升一把抓住:“不必!我……只是最近的事情太多,一时急火攻心而已。明日就决战,切不可因此而乱了军心!”
陈新甲正端着一碗熬好的参汤进来,接言道:“大人是国家栋梁,务必请保重身体,大明江山将来还依赖大人独木支撑呢!”
“还会有将来吗?我自接圣旨移孝为忠,就抱定了以身殉国的决心。只是万万没有想到,温体仁之流竟借敌国之手,构设陷阱,置我于死地啊!”
这时,参将进来,递上尚方宝剑。
祖象升接过尚方宝剑,凝视良久,置放在床边。
陈新甲因系周延儒的门生,对温体仁的阴毒早有耳闻,如今又亲见温体仁挟怨记仇、害人误国的鬼蜮伎俩,于是气愤扼腕地说道:“朝中许多人都不满意温体仁的行径。大人名满天下,如肯振臂一呼,群臣必定回应,同万岁力争,弹劾温体仁!”
“万岁爷若是听得谏言,早就不是今天的局面啦!范景文抬棺死谏,最后也不过尔尔吧!天下不是没有忠臣良将,前朝的熊廷弼、本朝的袁崇焕、韩爌、孙承宗、范景文……哪个不曾进过忠言善策,怎奈我大明朝的几代天子都闭起了耳朵!”祖象升喝了几口参汤,气壮了许多,他拿起放在身边的宝剑,望着崇祯赐予的尚方宝剑叹道,“再说皇上对我恩重如此,生为人臣,总不能发动天下人指责一国之君吧?现今我唯一能做的,只有马革裹尸,以身殉国!”
陈新甲乃热血青年,蒿目时艰、忧国忘家,他激动地伏地一拜:“下官不才,愿随大人同生共死,以全名节!”
“不!”祖象升起身扶起他来,“关于你的去留,本帅已有安排。正朝,取令牌来!”
祖象升接过杨正朝递来的令牌,肃然道:“本帅兹派兵部侍郎陈新甲统领一万兵马,前往昌平,协同拱卫京师!”
陈新甲望着祖象升手中的令牌,迟疑地说:“祖大人,仅仅一万五千兵马,如再抽出一万,就只剩五千人啦!”
祖象升仰天长叹道:“唉,这是一场众寡悬殊,必败必死之战!多个一万两万,已经于事无补,还是为大明多留些子民吧!”
“那明天的决战……?”陈新甲喃喃问道。
“还谈什么决战!原想四面围敌,后改为两面夹敌……可现在,一切均成泡影!”他举起尚方宝剑,悲怆地哀叹,“调动不了一兵一卒,尚方宝剑又有何用?我祖象升唯有以身殉职而已!”
陈新甲见祖象升如此高义薄云,也激奋地投袂而起,倒地再拜:“生生死死,下官都愿追随大人,大人捐躯,下官也不愿苟生!”
“什么苟生?”祖象升陡然变色,训斥道,“在朝为官,应一切以百姓苍生为念!此次令你北上,不是为你,是为那一万生灵啊!他们都是有父有母、有妻有子之人。为了这一万名苍生,为了他们的父母儿女。新甲,这也是你的功德呀!”
陈新甲过去一直以为祖象升是一介多勇少谋的战将武夫,没想到竟有如此的宏图远略、高风亮节。陈新甲鉴于此,只得接过令牌泣涕拜别,“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既如此,新甲唯有从命了!”
祖象升和杨正朝将陈新甲送出帐外,只见夜色沉沉,雪花纷飞,陈新甲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送走了陈新甲,祖象升似乎了却了一桩心愿。因见陈新甲年轻有为、文武兼备,又勇于任事,能为国为民留下这一栋梁之才,还有那一万兵众,他心头好像轻松了许多。回到营帐内,他又叫杨正朝过来,并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正朝,有一事相托。”
杨正朝一愣:“什么?”
“将这封信立即连夜送出。”
杨正朝直视祖象升,看破了他的心思,立即回道:“我清楚,这是大人给我留条生路。可大战在即,大人让我临阵偷生,是陷我于不义!”
“怎么不义?你名为部属,实为兄弟,自袁督师蒙冤受害,我被罢免还乡以来,你我一直相濡以沫,同甘共苦,是我最知己之人!这封书信,是写给家乡兄弟的,你有此信,他们即可为你招募成千上万的人马。我是想为大明……多留一个有用之才呀!”
“如说有用,大人留活,岂不更为有用?”
“我和你不同。你尚未招致温体仁的忌恨,而我则不然。此番决战,已经落入了他们设置的陷阱,必败无疑。而一旦战败,作为主帅,即是死罪。我不是死在敌国多尔衮之手,就是死于同朝温体仁的暗算,是断无生还的!但人死,要死得尊严,所以我已选定战死沙场。”
“当初,袁督师遭难,有茅元仪兄弟殉葬;今祖大人战死沙场,就让我杨正朝陪伴吧!”
祖象升望着义气千秋的杨正朝,大为感动,他扑过去抱住杨正朝,哽咽无言,只低低叫了声:“兄弟!”
雪花纷纷扬扬,飘落在他们的身上。
远处传来一声鸡啼,告知已是崇祯十一年(公元一六三八年)十二月十日的清晨。
窗外大雪已停,但依然寒风冽冽。将士们早早地便在帐外迎风列队,一派整肃。
大战在即,祖象升已经完全没有了昨天的病态,他又恢复了往日那举鼎拔山、降龙伏虎的胆雄心壮,在杨正朝等将领的簇拥下,精神抖擞地来到队前。
祖象升气势如虹地:“诸位将士,诸位弟兄!今日我们将以五千将士与二十倍于我的清兵决战。我祖象升世受皇恩,明知必死也要勇往直前,全节全义;但各位将士,还可以做最后一次选择。各位如是独子独苗,家有老母悬念,妻子儿女挂记的,趁尚未开战之际离去;如有愿随我与敌军拼个一死的,则请留下。”他转向杨正朝,将令旗向西南方一指:“上天有好生之德,不愿从死者就拿此令旗逃生去吧!”
不待他说完,将士们竟是有如雷鸣般齐声呐喊:“我等愿随大人死战,战死无憾!”
杨正朝跨前一步,将令旗咔嚓一声折断,睚皆俱裂道:“大人麾下,没有贪生怕死之辈!”
众将士效死疆场的呐喊声,山鸣谷应,震天撼地。祖象升见此情景,感动得热泪盈眶,泣声跪在雪地上:“各位弟兄,请受象升一拜!各位视死如归,既令象升感佩,也是象升的荣耀!”
祖象升的话音刚一落地,只听“哗”的一声巨响,所有将士一齐跪在雪地上,呼声震天:“我等誓死追随大人!”
杨正朝迸发而出:“蝼蚁尚且贪生,谁人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弟兄们都是因为受大人的感召,义不独生!”
祖象升这时缓缓站起,刷地脱掉盔甲,露出一身麻衣孝服,头发上束着白色网布,仰天悲呼:“皇天后土,大明的高山大河知鉴:我麾下弟兄,个个是忠义男儿!”
当日下午,战争爆发。大明将士在祖象升的率领下,以五千兵卒抵御清兵十三万人马。将士们拼死厮杀,忠勇非凡,抱定必死之决心的祖象升挥动长枪,勇冠三军地在敌营中左右冲杀。
祖象升一身雪白的麻衣孝服,在万军丛中格外醒目,清兵头领举着令旗不断高喊:“那穿白色孝服的就是祖象升!”令旗一挥,清兵霎时包围过来。
身已多处负伤,白色麻衣上已点染斑斑血迹的祖象升,在重围中冲杀拼搏,无奈清军枪多兵广、遮天蔽日,只见包围圈越来越小,正在祖象升迎战两名清兵之时,却冷不防被清兵从背后刺了一枪!祖象升跌下马来,他旋即又拄着长枪挣扎着站立起来!
他一手拄枪,一手拔出尚方宝剑,对着宝剑,悲鸣长啸:“圣上,我已无憾了!”
祖象升言毕,举剑挥向自己的脖颈,鲜血喷涌,汩汩流淌在白色孝衣上。
清兵嘶杀着围扑过来,一排弓箭瞄向了祖象升的躯体。
杨正朝见状,大吼一声,有如山崩地裂:“休伤我祖大人!”敌军一时惊愣!
杨正朝趁势纵身从马上跳下,扑伏在祖象升身上!稍顷,箭如雨下,宛如蜂窝一般射在了杨正朝的后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