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焕的大帐内,一张条案上醒目地供着张思顺的灵位,皇上赏赐给袁崇焕的蟒玉、貂裘,均供奉在灵牌前。袁崇焕向着张思顺的灵位,深深地三叩首,口中念道:“恩顺兄弟安息!我袁崇焕发誓,定灭后金,以洗清耻辱,还思顺兄弟以清白!”
袁崇焕祭奠完毕后,大步走到一张硕大的地图前,威严肃穆地布署:“满虏皇太极此次铤而走险,孤军深入,正是我一举扫灭八旗精锐的最好时机。”袁崇焕手指地图,“皇太极所占领的遵化、蓟州一线,我大军云集后,分别实施铁桶包围,使其各自孤立无援;皇太极亲率的六万大军,也死死包围压缩,让他困死南海子;随后我驻守宁远、山海关的精锐,直捣后金国都沈阳。皇太极必定匆忙逃遁,孙承宗大人在通州关门,我数十万大军围追聚歼,到那时皇太极插翅也难逃狗命!”
“崇焕一言,已令老夫看到满夷覆灭下场!”
袁崇焕闻声望去,只见首辅韩爌不知何时来到帐内,袁崇焕连忙俯身下拜:“不知恩师驾到,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韩爌双手扶起袁崇焕,兴奋地:“皇上两次拒绝督师进城,老夫怕你一时想不开,特来看望,现在可以放心了!”
袁崇焕正欲说些什么时,茅元仪匆匆进帐:“启禀大人,周延儒、温体仁和陈演三位大人奉旨前来宣慰。”
韩爌闻言一怔:“这么晚了,他们来干什么?”韩爌疑惑地望着袁崇焕:“你与他们三人……?”
袁崇焕:“素无来往。”
韩爌望了一眼条案上张思顺的灵位,又看看袁崇焕的伤病,沉吟了一会儿后,方敞露心扉道:“老夫有句话,督师存在心中,以便慎断。”
袁崇焕见韩爌神情如此严肃,惊愣道:“恩师何言?”
韩爌深深叹了一口气后,方说道:“督师诛杀毛帅文龙,使朝中许多人断了财路,因之对你恨之入骨,京师百姓谣传纷纷,朝中这些人遥相呼应,说你得了后金的好处,要裂地为界,互不干预,先诛文龙取信后金,后引满虏兵围困京师,拥兵胁迫朝廷议和……你两次请求进城均被拒绝,今日深夜他们又号称奉旨前来,是否与此有关呢?”
“啪”一声,袁崇焕拍案而起:“他们把我袁崇焕看成什么人了?”
“温体仁素来奸诈阴险,说话一定要小心!”
“我怕他们什么?看这种奸佞小人,能奈我何?”
“你先别急!”袁崇焕是韩爌召考入京的,所以深知他的火暴脾气。韩爌缓了缓语气,好言宽解,“所幸皇上对你依然倚重。务必争取时间,早日出击,歼灭满虏,谣言当是不攻自破!”
正在这时,周延儒、温体仁和陈演走进营帐。
温体仁因年纪最长、资历最深,同时也是最有城府之人,所以他满脸堆笑地率先开口:“哟!首辅大人……早在这儿啦!”
韩爌与温体仁历来势同水火,故借着还礼之机,恭谦说:“三位大人深夜来访,定有要事,老夫已来半晌,恕不奉陪了!”
经过一番叙礼寒暄后,周延儒、温体仁和陈演坐在一边,袁崇焕、祖象升和谢尚政坐在另一边,但却半晌无语,显得有点冷场。
周延儒是个左右逢源、机警善变之人,他看看众人,终于打破沉寂:“夷虏犯京,袁督师血战疆场,守护京师,报国安民,令人敬佩……敬佩啊!”
“实不敢当!”袁崇焕起身致意后,诚恳说道,“为天子分忧,报效社稷,当是袁某应尽职责。”
“那倒是!”半晌未语的温体仁这时强颜一笑,“眼下夷虏滞留京郊,威胁依然存在,百姓惶恐,朝中不安,万岁爷更是夜不成寐、寝食难安。圣上特命我三人前来宣慰:袁督师能于何时挥师杀敌,驱逐满夷,光复山河?”
陈演也站起身来,连连点头附和:“对!何时出兵,杀尽满虏,向万岁爷献上皇太极的首级!”
“三位大人!”袁崇焕已明三位的来意,便拱手致礼道,“歼灭满虏的方案已经拟定,请复命皇上,无须多虑,卑职将不日实施。”
温体仁追问:“不日实施,那究竟是哪天呢?”
袁崇焕看看地图,盘算了一下:“短不过旬日,长不过半月。”
“要十天半月?”陈演不满地使劲摇头,“天子焦虑难挨,怕是等不及啊!”
温体仁显然比陈演更为深沉,他收起了笑容,慢慢地捋着胡须:“袁督师曾面谕皇上,一俟援军到齐,即刻挥师出击,如今各路兵马已经援至京师,怎么还要十天半月呢?”
袁崇焕心中暗笑他们对兵事的无知,但表面上却仍耐心解释:“领兵作战,要精于部署,安排周密。对于八旗精锐,不在驱逐,而在围歼!”他目视陈演和温体仁,“二位大人一在户部,一在礼部,身不领兵,安知用兵?”
温体仁和陈演闻言不由脸色羞红,正不知如何解除这尴尬时,茅元仪匆匆走进:“禀报督师:延绥洪承畴属下曹文绍领兵一万,已经抵达昌平;昔日蓟镇总官孙祖寿率旧部五千人马来到营外,等候派命!”
孙祖寿原系袁崇焕的老部下,因不满魏忠贤对袁崇焕的处罚,方弃官出走,回返故里的。那时,他陪同罢官的袁崇焕跋山涉水,千里相送。如今听说朝廷危难,袁崇焕奔赴京师,急需兵马,于是便集聚旧部,前来投奔。
袁崇焕见如此义气千秋的弟兄前来,自是喜出望外!他惊喜地大叫:“快快有请!快快有请!”
孙祖寿随着茅元仪接踵走进营帐。
孙祖寿拱手跪地:“各位大人,祖寿现乃一介草民,卖掉祖产散尽家财,收罗旧部,一路招募,前来投袁督师麾下,为国效命,卫戍京师!”说着从怀中掏出“顶天立地”的条幅,“小弟将督师赠我的条幅,一直珍藏在身,誓做顶天立地的大明忠臣!”
“好兄弟!”袁崇焕一股热血涌上心头,他连忙上前扶起孙祖寿,“凭祖寿这付赤心肠,吾等也要血战满虏,收复失地!你部暂且休整,编入浚备。”
“且慢!”温体仁叫住了正欲下去休息的孙祖寿,他转向袁崇焕问道:“编入后备?既然孙祖寿如此热诚求战,袁督师何不命他们出战?”
袁崇焕对此明显地不满,他盯视着温体仁:“温大人可问问祖寿,他们能否与八旗兵马交手两个回合?”
“我们连一个回合也打不了!”孙祖寿爽快直言,“当初宁锦大战,袁督师孤守宁远,我部奉命驰援,士卒畏惧辫子兵而不敢战,半路逃散,卑职因此被降职处置。昔日尚是正牌官军,今日不过乌合之众,也就是守城瞭望,搬运粮草辎重之类尚可堪任。”说着他内心愧疚无比,“卑职早该在宁远大战中献身尽心的啊!国家危难,督师如命我出战,我孙祖寿立即赴汤蹈火,孤注一掷,万死不辞!”
温体仁竖起拇指,钦佩地连连点头:“忠勇刚烈啊!我看就命他明日出战,也算督师奉旨行命,即使全数阵亡,万岁爷也会下诏表彰,我等便可据此回奏,宽慰龙心。”
“难道还要给五千兄弟再设灵堂吗?”袁崇焕对于温体仁的这种颐指气使,已气得忍无可忍,他手指温体仁,大声质问,“难道白白送掉五千人命,温大人便可回去复命,对皇上承意探微,化为自己晋职加官的进身阶吗?我真怀疑你此举是何居心?”
温体仁没想到会遭袁崇焕如此斥责,顿时冲着袁崇焕,声音都变得颤抖:“你,你!……你竟敢肆意羞辱老夫,羞辱钦派朝臣!”说着拂袖转身,“走!”
“何苦如此!何苦如此哩!”油滑的周延儒边起身边摇头叹息。
后金的南海子牢房,“砰”的一声,房门被一脚踢开,两名后金士卒推着被绑的曹化淳、杜勋走了进来。
两名后金军将拎着酒壶和酒菜紧随其后,其中一位后金军将待放好酒菜之后,带着鄙视的目光,甩了一句:“你们两个没卵子的玩意听着,明天就送你们上西天!”说完,便拉上房门,迳自在外间喝起酒来。
曹化淳、杜勋龟缩在草堆上闭起了眼睛。
这位后金军将随口甩出的一句话,却让曹化淳和杜勋两个人整晚都心惊肉跳!一想到天一亮,两条小命就要玩完,曹化淳和杜勋虽说龟缩在草堆上,闭上了眼睛,但却怎么也无法入睡!这不仅是因为明天一早两条狗命即将归西,更主要的还是又渴又饿。整整一天的没吃没喝,已使他们饥肠辘辘、嘴唇干裂、嗓子眼冒烟,这两个在皇帝左右吆五喝六、狐假虎威之人,何曾遭遇过这般凄苦?尤其是那两名军将不知是因大意还是故意,并没有把房门关死,他们外间的酒香、菜香不断地飘进来,勾引肚子里的馋虫,馋得本来就口干舌燥的曹化淳和杜勋咕噜咕噜地直咽口水。
夜越来越深了,打熬不住的曹化淳迷迷糊糊地闭起了眼睛。但杜勋毕竟年轻,他兴奋地捅了捅身边的曹化淳,曹化淳不情愿地睁了睁眼睛,杜勋贴着耳朵悄声告诉他:“绳索捆得不紧!”杜勋稍一用力,左手便挣脱了出来,他接着又一使劲,右手也挣脱了。暗自欣喜的杜勋正欲帮助曹化淳解开绑绳时,突然听到一声吼叫:“好小子!”杜勋吓得一抖,心“扑通”地跳个不止!可过了一阵,见外面并没有人进来,再细一听,原来是两个后金军将已进入醉态。
只听见其中一位后金军将端着酒碗,高声地叫起来:“来来来!你小子有本事再干……来……干!”
而另一位后金军将也端起一碗酒,他摇摇晃晃,口齿不清地说:“干就干!谁……不干是……龟孙子!”似乎还没有说完,就听“扑”地一下,连人带酒都倒在了那里。
沉寂了一会儿后,前面那个后金军将大着舌头说:“你小子知道吗?这……这次退到南海子,不……不是咱们……咱们吃了败仗,是……是汗王……汗王跟袁崇焕有……有君子协定!”
另一位后金军将似乎清醒了一些:“嘘!小声点,那两个太监睡着了吗?”
他说完,摇摇晃晃地起身,悄悄地走进里屋来,曹化淳和杜勋连忙闭上眼睛,假装睡着。
这位军将回到外屋:“睡着了!像死猪一样。你刚才说汗王跟袁崇焕有君子协定?”
曹化淳闻言一惊,连忙竖起耳朵。
“汗……汗王让袁崇焕先……先胜了,然后进……进北京城,叫崇祯那……那小儿被……被迫议和,大……大明江山,各……各分一半!”
后金这位军将一举手中的酒碗:“怪……怪不得汗王骑马去……去袁崇焕阵……阵前,和辽东两个……当官的接……接头商议哩!来……来,喝!”
“喝!”后金军将一扬脖,好像将一碗酒都倒进了肚子里,“崇祯……快他妈完……完蛋了!”
突然,屋外人声嘈杂起来,奔跑的人群中传来急切的呼喊声:“失火了!失火了!快来救火啊!”
远处腾起了一片火光。
“快!快去救火!”后金军将似从酒中惊醒,拔脚跑出门外。
另一名后金军将紧随其后跑出了门外:“快!快救火啊!”
曹化淳见此,顿时睁开了眼睛,环视屋内后,当机立断道:“快!快逃!”
杜勋乘机为他解开绳索,两人奔出门外,很快便消失在黑夜中。
几乎与此同时,在北京的内城,同样有两个人影也专门挑选暗处深巷在行走。但这是一男一女,男的是毛云龙,女的则是辽女莎茹兰。皇太极和范文程亲自召见了这名女谍,面授机宜。莎茹兰是带着特殊使命,再度重返毛云龙家的。毛云龙从哥哥那里接收了这个风骚女人后,他们沆瀣一气、骚味相投,除却阴谋为毛文龙报仇翻案外,就是成天在床上鬼混。今天,他们又在床上一番云雨之后,看看天色已黑,便扮作夫妻,悄悄地溜进了内城去张贴传单。他们沿着去皇宫的主要街道,一人掩护一人张贴,贴了一张又一张。
第二天清晨,曹化淳和杜勋连滚带爬地出现在崇祯的御书房内。
“胡说!”崇祯听完他们二人的禀报,狠狠地拍着龙案,厉声斥责。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曹化淳、杜勋跪在地上,连连叩头。
“肤要把你们拉出去砍头!”崇祯威严恐吓,并边说边对二人神情细细观察。
曹化淳流着泪水,泣涕哭陈:“奴才刚刚讲的句句是真,若有半句谎言,请万岁爷立刻斩杀奴才,诛灭九族!”
杜勋也动情地边哭边说:“万岁爷!奴才九生一死,逃出牢房,不顾身家性命,为的就是当面禀报万岁爷,大明江山危在旦夕啊!”
曹化淳:“他们还说:汗王有意让袁督师打了几次胜仗,好让大明皇帝让他掌握军权;袁督师依约诛杀毛文龙,以此报效汗王……奴才开始也不信,可后来想想,若不是他们事先有约,为什么跟后金打仗,别人都害怕,唯独袁崇焕不怕呢?别人都吃败仗,而袁崇焕却从未吃过败仗呢?”
崇祯默默地点了点头,目视眼前跪着的两个奴才,不由内心一阵感动:“你二人忠心耿耿,朕心甚慰!快快起来,此事要秘不外宣!”
二人仍跪在地上:“奴才知道!”
“退下!各赐黄金十两!”
“谢万岁爷!”曹化淳、杜勋躬身退出。
二人走后,崇祯颓丧地坐在龙椅上。然而,随之跟进的王承恩,带来的消息同样不让他轻松。
王承恩底垂着头,轻声禀报:“皇上:据报,昨日夜里,锦衣卫沿城巡视时,看见夷贼皇太极在阵前与袁督师属下秘密接头,他们还送来捡拾的一份传单。”
说着将塘报和传单呈送案前。
崇祯拿起传单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袁督师与皇太极秘密议和条款。”
崇祯气恼地把传单一摔,霍地站了起来!
王承恩依然轻声地:“皇上:周延儒、温体仁、陈演三位大人求见万岁爷。”
崇祯一摆手:“宣他们进来吧!王承恩,宣旨袁崇焕,立即进宫商议粮饷。”
“是!”
消息传到袁崇焕营帐内,顿时激起一派热气腾腾。将领们个个群情激越,摩拳擦掌!
“皇上亲自为我们解决粮饷,真是皇恩浩荡!”
“有此英明之举,我们合歼后金的计划,将无后顾之忧了!”……
“正是如此!”袁崇焕黧黑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兴奋,“这次,我和祖象升奉旨进宫将详细禀报聚歼后金的计划。一俟准奏,我关宁铁骑将全力以赴,再来它一次宁锦大捷!”
众将雷鸣般地欢呼:“对!再来它一次宁锦大捷!”
袁崇焕目光炯炯,一一点将布阵:“象升兄弟,计划图可都带好?”
祖象升举起手中的案卷:“全在这里!”
“尚政兄弟,抓紧演习兵阵,要做到一声令下,立即出兵杀敌!”
谢尚政:“是!”
“元仪兄弟,粮秣军械务要井然有序,万不可拖大战的后腿!”
茅元仪:“督师,一切尽请放心!”
袁崇焕:“好!诸位弟兄,静候佳音吧!与皇太极决战的时刻就要到了!我关宁铁骑再展雄威的时刻就要到了!望诸位将士横刀立马、枕戈待旦,我们扫平后金、活捉皇太极,五年复辽,全在此一举!”
众将怒吼般地:“扫平后金,活捉皇太极!”
袁崇焕:“象升,上马!”
祖象升雄赳赳地一撩战袍,飞身而上。
翌日清晨,在鼓乐声中,崇祯在羽扇遮掩下登上御座。羽扇撤去,龙驾现身,崇祯面色自若地端坐在龙椅上。
文武百官面君而跪,齐声赞颂:“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崇祯扫视列朝官员,最后将目光停留在袁崇焕身上,一声呼唤:“袁崇唤!”
袁崇焕整整服冠,连忙上前跪拜:“臣袁崇焕参见万岁,万岁,万万岁!臣草拟《剿灭满夷部署》呈请皇上龙目御览,批准实施。”
“好一个《剿灭满夷部署》!”崇祯接过奏疏,连看也没有看一眼,便扔在一边。而眼露凶色,厉声责问,“袁崇焕!你为何要诛杀毛文龙?为何屯兵逗留,拒不出击夷贼?”
袁崇焕本以为皇上召他进宫是谈有关攻打后金,以及粮饷等军务,他满脑子都是如何杀敌、如何布阵、如何一举剿灭辫子兵。他万没有想到崇祯竟会如此突然斥责,所以他愣愣地怔在那里,一时语塞:“陛下!……”
崇祯拍案站起,一声令下:“锦衣卫,拿下袁崇焕!”
早有准备的锦衣卫兵卒闻令从两旁冲上来,立即捆绑袁崇焕。
群臣不知所以,一时都眼睁睁地目睹袁崇焕被捕,一片惊讶!唯有瞠目相望!
崇祯很得意自己的霹雳手段,威严道:“押送大狱囚禁!”
锦衣卫架起袁崇焕,奔出皇极殿。
首辅韩爌目视袁崇焕被捕,急忙上前叩拜:“陛下!崇焕乃朝廷重臣,老臣泣血叩拜皇上,务请慎重!慎重啊!”
崇祯因知袁崇焕乃韩爌的门生,故对其不屑一顾:“慎重无异于纵容,于国有何益处?”
韩爌性情耿介,他明知崇祯不悦,仍再次上前叩拜:“陛下!满夷兵临城下,非同寻常!崇焕总理各路兵马,击退满夷,非他不可!”
崇祯早就料到韩爌会出面阻止,因此不待他说完,便摆手拒绝:“命梁廷栋任文经略,加兵部尚书;满桂为武经略,总理各路援兵,节制诸将,誓遵号令!孙承宗进驻山海关,统辖辽东军务;祖象升忠勇善战,分理辽东兵马,出战迎敌,不得有误!”说着站起身来,“退朝!”
崇祯说完便气宇轩昂地起身离去,看来他对自己今天的决断颇为自鸣得意。
朝臣们并没有因崇祯的离去而散朝,他们都被皇上这突如其来的举措惊呆、吓傻,整个朝堂宛如凝固一样,让人窒息!位居首辅的老臣韩爌久久地跪在地上,禁不住老泪纵横。
满桂则直愣愣地站列朝堂,一时竟不知所措。
袁崇焕的同僚,人称虎将的祖象升则在短暂的沈默之后,突然暴发似的大吼一声,继而一跃而起、飞也似的跑出皇极殿。
事情发生在崇祯二年(公元一六二九年)十二月初一,也就是崇祯平台召见袁崇焕,授以辽东全权仅一年之后,崇祯那“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誓言仍余音在耳,而多疑轻信而又刚愎自用的崇祯皇帝,便中了皇太极的反间计,自食其言、自毁其行,将一代贤臣名将袁崇焕投入冤狱,自以为英明善断的崇祯,亲手制造了明末一起最大的冤案。
袁崇焕营帐内,一根旗杆矗立眼前。旗杆上一面“黄龙”帅旗在空中迎风飘摆。
狂怒的祖象升打马飞驰而来,他挥起大刀砍向旗杆,呼的一声,旗杆倒砸在地面上!祖象升把背上的案卷用刀一摔,大声吆喝:“弟兄们!跟我返回辽东去!”
茅元仪、谢尚政、孙祖寿、杨正朝等人蜂拥围了上来:“祖总兵,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
祖象升跳下马来,没有回答,而是抱头蹲在地上,掩面失声抽泣起来。
茅元仪上前抱起祖象升:“象升,督师呢?快说,督师怎么没有一起回来?”
祖象升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督师被皇上拿下问罪了!”
“啊!”众人闻言不由惊愣无语。
祖象升边揩着泪水,边悲愤难平地:“皇上老子听信了谗言啊!我们日夜兼程,千里驰援成了纵敌入关!我们舍生忘死,血战满夷成了早有勾结,协迫议和!既然如此,我们还待在这龌龊肮脏小人当道的京师干什么?我们躲得远远的,回辽东去!省得奸佞小人再向我辽东将士头上栽赃陷害!”
众将如同炸锅一样,群情激愤:“走!咱们回辽东去!”
“奸臣当道,留此何用!”“怪不得不让我们进城,原来如此!咱们走!”“走!”
祖象升见茅元仪半晌没有言语,便大步走近他,以目光询问。
茅元仪抬眼望着祖象升,冷静地:“我想留下!”
“留下?”“是贪恋京都?还是怕得罪朝廷?”“胆小鬼!”……将领中响起一派斥责之声。
祖象升双手扶着茅元仪的肩膀:“元仪兄,督师对你可一直厚待,视同手足啊!”
茅元仪:“正因如此,我才决心留下。督师蒙冤,京师总得有人为他奔走,总得有个送信的人啊。”
祖象升闻言大为感动,猛地一把抱住茅元仪:“好兄弟!我在关外扎地盘,你在京师救督师。如能救出崇焕兄,即赴辽东!”
茅元仪点点头,转脸问谢尚政:“尚政,你呢?”
谢尚政犹豫片刻:“我……也留下吧!”
在袁崇焕营帐内,愁云密布、悲戚弥漫的时刻,后金皇太极的营帐却是笑语喧天,一片欢腾!
“中计了!崇祯小儿真的中计了!”皇太极端着酒盅大喜若狂,“兵不血刃,不战而胜!”他掉脸对范文程,“略施小计,就铲除了袁崇焕,范先生可是立下头功啊!来,敬先生一杯!”
“对对对!敬先生一杯!”大贝勒代善也一反过去的狭隘和猜忌,满满地倒了一碗酒,痛快淋漓地,“聪明的猎人会设陷阱!除掉袁崇焕,我八旗将士少死多少兵马啊!”他端起酒碗,真诚地向范文程躬身致礼,“敬先生一杯!”
诸王贝勒见此,一齐端起酒盅:“对!咱共同敬范先生一杯!”
“谢汗王和各位贝勒厚爱!”范文程连忙站起身来,躬身回礼,“不是文程计谋好,而是崇祯疑心太重,不辨忠奸。”他转脸对皇太极,“汗王,我们该感谢崇祯皇帝这么痛快、这么大方地削除了后金心腹大患袁崇焕!”
众王闻言,开怀大笑起来!在这笑声酒声中,一位侍从匆匆走进:“启禀汗王,辽女莎茹兰有紧急军情通报!”
皇太极收住笑声,放下酒盅:“宣她进来!”
莎茹兰满面春风、袅袅婷婷地飘然走进,燕语莺声地禀报:“汗王陛下:袁崇焕的心腹干将祖象升已经领兵撤离北京,出走辽东!”
又是一桩意想不到的喜讯!皇太极抑制不住地站起身来,大声叫道:“好!明朝已经彻底乱套了!”
大贝勒代善致礼上前:“汗王,我们怎么办?”
“天赐良机!”皇太极喜不自胜地潇洒挥手:“让崇祯小儿乱中添乱!我后金立即兵发三路,围攻北京!”
大明的坤宁宫内,也是一派笑语欢歌。只不过这里不是因为战事,而是崇祯的宠妃生了一个可爱的小公主。周皇后见田贵妃也有生育,甚是欣悦,她望着田贵妃满脸幸福地在亲着怀中的小公主,高兴地说道:“公主满月了,该请万岁爷赐名了。”
崇祯接过襁褓中的婴儿,亲了一口:“今日可谓双喜临门。朕断然将袁崇焕拘押成囚,去一心腹之患,了断了这些天来一直让朕耿耿于怀的心病;今又适逢公主满月,朕已敕旨礼部,给她起个吉祥终生的名字。”
田贵妃侧视一眼崇祯:“前一晌不是听说,袁崇焕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将满虏斩杀到南海子了吗?”
崇祯把孩子交给身旁的乳娘,深叹了一口气:“唉,都是假戏真演!欺君!误国!”
田贵妃依然不解道:“既然假戏真演,又怎么会两肋中箭受伤呢?”
“为了欺朕骗朕,可以自残自伤嘛!”
“万岁爷真是善识奸臣!”周皇后深怕又引出皇上的不快,连忙抢过话头,顺着崇祯的心愿说道,“食君之禄,竟然吃里扒外,投靠满夷,当灭九族!”
这时,曹化淳满脸喜色地快步走进:“礼部已拟就公主芳名,请万岁爷龙目御览。”说着跪递上呈文。
崇祯接过呈文,念道:“……安宁、坤和、长平、安平……”田贵妃高兴地插言:“这都是吉祥如意的好名字呀!”
当崇祯欲开口定夺时,太监王承恩神色紧张地跑来:“启禀万岁:夷贼皇太极一路攻占良乡,扑向卢沟桥……”
“啊?夷贼又犯京师啦?”田贵妃惶恐地赶紧抱过孩子,“万岁爷,这可怎么办啊?”
周皇后也慌了神:“万岁爷,夷贼会攻打京师,占了京城吗?”
“慌什么?”崇祯极力镇静,强制内心的惊恐,“速命满桂、祖象升率兵迎战!”
王承恩连忙呈报:“启禀皇上:祖象升奉领关宁全部精锐,已出走辽东!”
“什么?”崇祯猛然站起,他愤怒而又惊讶道:“祖象升竟敢出走辽东?这不是公然抗旨吗?”
大明京师的牢房内,茅元仪送走祖象升他们之后,便立刻赶到了这里。当他将祖象升领兵出走的消息告知袁崇焕后,袁崇焕竟一拍桌案,扼腕叹息:“象升怎么能领兵出走辽东呢?”穿着狱中长衫的袁崇焕虽为囚犯,却仍惦记战事,“我已身陷囹圄,象升再领兵出走,皇太极会乘虚而入,再犯京师的!”
“崇焕兄,你是一片孤忠啊!”茅元仪无奈地苦笑着,“皇帝老子都毫不顾忌京师安危,听信谗言,将一朝督师投进冤狱,你何必还为此操心?”
“话是如此,可我放心不下啊!”袁崇焕依然自艾自怨道,“我袁崇焕无能!无能啊!几番交手,数度恶战,皇太极都是惨败而回,想不到他一个老掉牙的反间计,就将我打进囚牢!这个皇太极不可低估啊!”
“督师暂且在狱中休息。”茅元仪见袁崇焕受如此冤情,仍不埋怨朝廷,而是自怨自责,对袁崇焕人格更加钦敬,同时对他所受的冤屈也更加痛心。他强压内心痛楚,好言宽慰,“督师,首辅韩大人、次辅钱大人、辅臣李标,还有范景文、满桂等一批文武要员正在上书辩冤,还督师清白,以正视听。”
袁崇焕感动地点点头:“我相信,皇上虽然年轻,但颇为圣明。今只因一念之差中了反间计,一旦辨明真相,定会尽弃前嫌,为我伸张正义,平反冤狱!”
“恶人之恶,莫大于诬陷!”茅元仪没有袁崇焕那么乐观,但他也不愿泼冷水,只是摇头长叹一声,“督师冤啊!太冤啦!”
袁崇焕闻言反而宽慰茅元仪:“元仪兄弟,关进囚牢后,我想了许多许多,古人有言:止谤莫如修身。人生在世,孰能无冤?蒙受冤狱,并不能玷污我的清白!”
“以疑决疑,必为不当!”首辅韩爌在崇祯的御书房内,正据理力争,“陛下,臣以为:祖象升出走辽东实为无奈!袁督师下狱,如若再留京师,岂不是又为人制造口舌,妄言以武力要挟天子,有营救袁督师出狱之嫌?”
温体仁虽然早已听出韩爌的弦外之音,听出他的矛头所指,但他并没有为自己辩白,而是不紧不慢地冷言反问:“首辅大人,只要祖象升拼死力战满夷,表明对皇上的忠贞,谣言何以能起?”
崇祯端坐龙椅,连连点头:“体仁所言极是!”
刚直不阿的韩爌因在皇帝面前,一直压抑着心中的郁闷和火气,今见温体仁如此胡搅蛮缠、强词夺理,崇祯仍点头称许,糊涂至此!韩爌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愤懑,倾泻而出:“陛下!老臣斗胆进言:袁督师不是受命拼死力战皇太极了吗?结果箭伤未愈,却视为内贼,投进大狱!”说着躬身致礼,老泪纵横说,“袁督师无罪啊!满夷的反间计不过是套用蒋干盗书而已,陛下如能为袁督师洗雪冤狱,祖象升必定回归,君臣相保相宜,陛下如日月之明,德罩四海,天下臣民无不敬仰!”
韩爌这等于在指着鼻子斥骂、责难,刚愎自用的崇祯焉能承受!他固执强辩:“袁崇焕拒不出战,坐视夷贼侵犯京师,淫掠百姓,协敌议和,其罪难掩,朕早有所料,怎是中了反间计呢?”
温体仁立即投崇祯所言:“吾皇聪颖过人,今英明洞察,果断防患于未然,怎说是中了反间计?祖象升抗拒皇命,领兵出走,理应革职查处!”
崇祯虽不喜欢韩爌的过于耿直、强谏犯上,往往不顾及皇帝的情面;但他也不喜欢温体仁的奉迎拍马,虽说听起来耳顺受用,然也需提防和审慎:“朕是迫不得已才果断处置袁崇焕的。祖象升血战勇敢,况手中又配有铳枪队,万万不可相煎太急。”
周延儒对温体仁也心存芥蒂,见机开言表态:“皇上真是高瞻远瞩,处事周圆!”
崇祯听此,大为高兴,立即发命:“祖象升为孙承宗旧属,命孙承宗从速召回,抚慰关宁兵将。”
正这时,王承恩手拿塘报匆匆禀奏:“万岁爷,夷贼八旗兵马已越过卢沟桥,扑向永定门……”
崇祯惊愣站起:“辫子兵……来得这么快!命满桂迎击满夷,体仁携旨前去督战!”
温体仁躬身叩拜:“臣领旨!”
一直侍立的曹化淳见行将散朝,小心翼翼地提醒道:“万岁爷,贵妃田娘娘还在等着给公主赐名。”
崇祯似乎已忘却公主赐名一事,经曹化淳这一提醒,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国家危难多事,朕希冀长久平安,就叫长平公主吧!”
辽东大地,厚厚的积雪。
雪地上,清晰留下两行马蹄行走的蹄印。
范景文和祖象升正在马上并步而行。
“不!请范大人回去呈报:我祖象升决不回京!”祖象升猛地勒住马绳,气愤地说道:“范大人,我们千里驰援,血战满夷,竟被诬为纵敌;士卒疑为间谍,被投石而亡;督师疑为通敌,被捕问罪,是可忍,孰不可忍,弟兄们谁还敢再去回防京师?”
范景文为袁崇焕至交诤友,当年就是他迎请袁崇焕出山的。如今袁崇焕再度蒙冤,他的痛心疾首绝不亚于祖象升。但因皇命在身,只能唉声叹道:“景文深知,袁督师和各位兄弟平白遭冤,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还袁督师清白!卑职回去向孙大人据实禀报!”他看着双眼塌陷的祖象升,“只是如此下去,祖大人作何安置呢?”
“老子领兵屯田,没有皇粮也活得下去!”祖象升抬头看看雪野,“请范大人放心,皇太极如若侵犯,我就扒了他的皮!”他拱手抱拳,“并请转告孙大人,朝廷如若再来人催逼回京,我将弓箭以对,回兵驱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