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兵变,多年欠饷,使得袁崇焕忧心如焚。他刚刚料理完毕,便又飞速打马返回京都。
一迈进户部尚书陈演的官邸,陈演便摊开手掌,一脸哭丧:“袁督师要粮要饷,本部实在无能为力,户部现在一无粮草,二无饷银。”
“陈尚书可不要哭穷啊!”袁崇焕故意调侃一笑,“那天皇上当面下旨,要户部保障粮饷供给,陈大人亲口应承。”
“皇上圣旨,敢不应承吗?”陈演皱着眉头,苦苦一笑:“实不相瞒,自卑职接手户部就是分文无有。”
袁崇焕一听,大为惊愣:“真的无粮无饷?”
“岂止无粮无饷,而是欠粮欠饷。”陈演连连叹着气,拿过帐册翻开,“欠付饷银是……九百六十八万五千五百七十一两七钱三分!”说着递过帐册,“袁督师如若不信,可亲自一阅。”
袁崇焕接过帐册翻看了一下,大失所望:“如此说来,我辽饷全无保障了?”
陈演苦笑地点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袁崇焕因系守边的外臣,加上生性耿直,不了解京官的内幕,所以一听这些,立时变得心急如焚:“那五年复辽岂不等于水中捞月?陈大人,你倒是想想办法呀!”
“办法倒是有。”陈演目视袁崇焕,狡黠地笑道:“那得看袁督师敢不敢为了?”
“为了复辽,打败皇太极,袁某无所不敢!”袁崇焕本来就是个天不伯地不怕的角色,加之是为国为民,更何惧之有?今见陈演说有办法,便急着催问,“请陈大人明示。”
陈演见袁崇焕那焦急而又期盼的神情,故意地面现沉思:“最简单易行的办法……就是请皇上动用大内私库,发放内帑。”
所谓内帑,即是皇帝的私房钱,皇帝及后妃除有定额的国库拨款外,额外开销都由内帑中出。一听发放内帑,袁崇焕不由一愣:“动用皇上私库?”
袁崇焕不知这是陷阱,眼见户部既然无银,反正国家是皇上的,士兵们都是皇上的,士兵们都在为皇上而战,动用一点皇上的私库,资助兵饷,以应急需,这未尝不是个办法。
“对!”陈演系三朝元老,虽无政绩,但却是一个不倒翁,靠的就是他颇谙为官之道。他见袁崇焕果然天真得可笑,便别有用心地继续说道:“皇上私库超出亿万,内帑堆积如山啊!”
彷佛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袁崇焕高兴地站起身来:“那好,卑职启奏皇上,动用私库内帑!”说着拱手致礼,“袁某就此告辞!”
陈演见此,又连忙拽住袁崇焕:“卑职不过说说而已,袁大人怎可当真呢!”
袁崇焕虽不知京城朝堂内的龌龊和险恶,但同样身为三代老臣的韩爌,却是深知其中的厉害。他看过袁崇焕的奏疏后,大为惶恐:
“崇焕,你真是袁铁胆啊!这篇疏文可是犯了大忌啊!”
袁崇焕因不明就里,不免惊诧道:“犯忌?”
“事有先例啊!”韩爌表情严肃起来,“本朝河南按察副使杨嗣昌,在神宗万历年间迫于边关急用,曾上书动用内帑,差一点被砍了脑袋。神宗皇帝由此立下大明国法:请发内帑者,一律处死!”他抬眼看看袁崇焕疑惑道,“奇怪的是,户部明知不可行,怎么还巧言鼓动你呢?”
韩爌不清楚,袁崇焕同样也不清楚。当时陈演的官邸内,正在上演一出双簧。袁崇焕前脚刚一迈出,“哈哈哈……”一阵笑声便从屋里传出。
“明知不可行而行之,让袁铁胆碰个头破血流!”毛云龙高兴得手舞足蹈,“毛帅驻守皮岛,多次受到陈大人恩惠,多拨粮饷,这是毛帅的一点心意。”说着递过一张银票。
陈演接过银票,惊讶道:“这么多?五万两!”
“这是陈大人应得份额。”毛云龙笑着解释,“毛帅用户部所拨粮秣,换买后金的人参、皮裘,再……”
“可获利数倍啊!”陈演看着银票微笑点头,“替我谢谢毛帅。”
自从魏氏阉党倒台之后,毛文龙便把赌注押在陈演的身上,所以毛云龙连连说:“朝中还得请陈大人多多关照。”
“好说!好说!”陈演说着叹了一口气,“要不是厂臣魏忠贤倒台,毛帅早就加拜兵部尚书了!”他狡黠地叮嘱毛云龙,“如今毛帅要多些战功才行啊!”
正直的袁崇焕和韩爌师生,当然不知道陈演和毛云龙的这幕丑剧,一向直来直去、认死理的袁崇焕仍在竭力陈述:“时移势变,因变制变,古之常理。神宗皇帝立下的规矩,我朝新帝亦可废除啊!”
“谈何容易!”韩爌连连摇头,“此事不可轻易而动啊!”
“皇上新进锐取,为了收复辽东,当会不惜一切,全力支持。”袁崇焕带着乞求的目光,“首辅大人是晚辈座师,情况俱已洞悉。宁远将士已经成为衣食无着的饥民了,我身为督师,忧心如焚,现今已是无路可寻,无路可走!”
韩爌沉思片刻后,决绝说:“皇上心系辽东边陲,打破常例,改变旧规,倒有可能。再找次辅钱大人商议。”
袁崇焕感激道:“谢首辅大人!”
韩爌一脸正气:“这是国家大事,身为首辅,理当义不容辞!”
疏文到了乾清宫,崇祯果然皱起眉头:“辽东拖欠军饷,引起哗变,袁崇焕请饷,发放内帑,朕悉听阁臣商议。”
身居首辅的韩爌首先出班奏曰:“臣思虑再三,请陛下将内帑转入大仓,星夜发往辽东,急救宁远,以解燃眉之急。”
崇祯闻言,露出为难神色,于是将目光转向了陈演:“陈爱卿,难道非得动用内帑不可?”
陈演这只朝堂上的变色龙,他眨着那双小眼,先看看韩爌,然后目视崇祯,从皇上那紧锁的眉宇中,他已洞察皇上心中的隐秘,于是他立即心领神会地奏曰:“陛下!内帑为私,辽饷为公,公私区别,泾渭分明。神宗祖训,凡是请发内帑者,一律处死,祖宗典章,陈演岂敢违背!”
明明是他鼓动袁崇焕请发内帑的,现今他却如此的激昂慷慨!对此,首辅韩爌气愤地盯视陈演一眼:“如此说来,老臣及袁崇焕罪当处斩了?”
崇祯见此,连忙摆手制止:“祖宗规矩不可轻易改变啊!朕希求如何变通。”
陈演越加看清了皇上的心曲,立即进言:“陛下:臣以为变通之法,当即刻加派税赋,再添辽饷。”
韩爌虽然年近七旬,但依然不改其忠耿本色,他再次出班反对:“苛税于民,当以为耻!辽饷已经加派三次,百姓穷困潦倒,不堪重负。只得背井离乡,四处逃亡。民逃成匪,额外加派,断不可为!”说着动情地对崇祯施礼相求,“老臣来日无多,恳请陛下以天下仁爱之心,发放内帑,暂解边关之急!”
崇祯因登基之前是个被歧视、冷落的亲王,本来就不富裕,加上魏忠贤之流的减扣,所以崇祯养成了一种勤俭乃至悭吝的性格。请发内帑,宛如挖他心肝,但袁崇焕和韩爌等人所言,又句句在理,且之前自己又曾满口应允袁崇焕供给问题,作为至上至尊的皇帝也不好轻易改口。既不好改口,又不愿应承,崇祯于是转身对站在一边的周延儒,询问道:“周爱卿,你意下如何?”
周廷儒一直察言观色,已窥视出崇祯的两难,立即投其所想:“首辅大人迫于军情,内帑不得不发,但非经久之策!臣以为:宁远兵变,内帑饷之;要是锦州兵乱,内帑再饷之,此例一开,各边纷纷效尤,陛下有多少内帑发放呢?”
崇祯闻言高兴地连连点头。
散朝后,崇祯将周延儒单独留下,请到了御书房。崇祯破例地起身,并亲自给周延儒倒了杯茶。
周延儒系万历年间的进士,人长得白白净净、清秀飘逸,加上和声细语、举止端庄,原本就受崇祯的喜爱,而今天又一语道出了崇祯的心声,崇祯对其便越发宠爱有加了。
“延儒所言,令朕茅塞顿开!”崇祯满脸笑容地说,“朕单独召见,想细问先生:袁崇焕忠心可嘉,怎么会如此斗胆请发内帑呢?”
周延儒心知受皇帝宠信的机会来到了,故显得特别地斯文有礼:“陛下,臣以为山海关宁远并不缺粮,何以会产生哗变?其中必有隐情。”
崇祯立时一惊:“哦?必有隐情?”
“骄兵悍将胁迫,袁崇焕不得已而为之啊!”
“噢!”崇祯恍然大悟地,“不过,辽饷不增,袁崇焕也难以五年复辽。请先生言明,如何能不动私库,既不增添税赋,又能增加辽饷呢!”
“这……”周延儒沉吟少许,又进一言,“臣有一孔之见:旧制驿传只行于都城内外,现在遍行各地,疲劳往返。为解民困,增拨辽饷,陛下可减裁驿站驿卒,一年可节省四十万两白银,也可谓还之于民!”
崇祯见周延儒胸有成竹,侃侃而谈,遂连声赞道:“先生一孔之见就解了边关之急!依卿所说,裁减驿卒,还之于民!”说着一声吩咐,“来人!”
王承恩闻声走进:“奴才在。”
崇祯:“赐阁臣周延儒玉如意一只!”
周延儒接过王如意,受宠若惊地面君而跪:“谢陛下!”
崇祯元年(一六二八年)十一月初三,崇祯听信周延儒的馋言,拒绝袁崇焕、韩爌发放内帑的请求,也拒绝韩爌改革朝政的构想,直接导致了大明王朝无可挽回的历史性错误。
时间没过多久,这一决定的恶果便显现在银川的驿站。
时已隆冬,驿站外面飘着飞飞扬扬的鹅毛大雪,而驿站的茅屋内,本来就衣衫单薄的一群驿卒不得不又脱去驿衣,取下驿袋。
高杰蹲在地上,望着脱下的驿衣、驿袋,不由得竟失声痛哭了起来:“这么一裁减,我等一家老小可怎么过啊?”
本来沉寂了许久的屋子,经高杰这一哭,大家竟像引得山洪暴发似的全都嘤嘤哭了起来。另一年轻驿卒李过,一边揩着泪水,一边愤愤地哭叫:“这不是还之于民,是砸掉我们的饭碗啊!”
高杰抬起泪脸:“本是穷苦驿卒,现在又给裁了,简直是雪上加霜啊!自成大哥,怎么办?”
被称做大哥的驿卒,就是后来名扬天下的闯王李自成。他是这个驿站的小头目,因他为人义气、有文化,加之又有些武艺,所以无形中他就成了这些驿卒们的核心、主轴,是这棵人的当然领袖。他本想将这个驿站当成家,安安稳稳地过上一辈子,可晴空霹雳,一道裁去驿站的圣旨,他便和这些驿卒弟兄顿时成了无业游民!
李自成见问,霍地站起身来,果决道:“弟兄们,天无绝人之路,咱们回老家米脂去!”
弟兄们闻言相继站了起来,李自成领着这几位被裁减的驿卒钻进了风雪中,开始了他们急风骤雨的人生里程。
却说毛云龙回到皮岛,眉飞色舞地讲述了他与陈演的“双簧”及袁崇焕的憨态呆傻之后,又侃侃谈道:“此次进京,以钱说话,以贿开路,倒果真百发百中,无不成功!”毛云龙从书案上拿起毛笔,边说边在等着毛文龙的口授,“只是陈大人要大哥多些战功,怎么个多法呢?”
毛文龙也不是傻瓜笨蛋,他很清楚陈演“多些战功”这四个字的内涵。袁崇焕之所以得以升迁,还不是因为他所谓赫赫战功嘛!袁崇焕的战功是用鲜血换来的;而陈演的意思当然不是如此!毛文龙很快便悟出了陈演此话的真谛。他站起身来,在屋内踱来踱去:“昨夜本帅整整思虑了一宿,这么报:七年苦楚,百战辛劳,一日七战……”
“是一日七战,还是一夜七战啊?”辽女莎茹兰闻声走出来,淫邪地插了一句,便一屁股坐在了毛文龙的腿上。
“去!去!”毛文龙将腿上的莎茹兰往外一推:“这里说正事呢!写:一日七战,连获十八大捷,斩获……斩获”说着看看一边的辽女莎茹兰,“斩获满夷……六十人!”
辽女又凑过来,挤着媚眼:“大帅十八大捷,才区区六十人,行吗?”
毛文龙一怔,随即连连点头:“对,那就六百……不,六千!”
“六千也少啊!”辽女抚摸着毛文龙肩头,“毛帅,反正战功不是打出来的,是写在纸上给别人看的,何不写上六万?”
“好!美人说得对!”毛文龙拍着大腿,“就报上六万!”
正在这时,侍从手拿塘报匆匆走进:“毛帅,袁督师召见各路总兵会聚宁远,整饬军务,共议复辽大计。”说着递过塘报。
“好。”毛文龙接过塘报,根本没看便放到了一边,“传令下去,分管军务、粮饷、火炮的耿精忠、尚可喜、孔有德三位将军,随本帅一道前往宁远!”
“是!”侍从转身欲去,忽又停住:“大帅,塘报上说袁督师已经上疏,请求派部臣茅元仪前来皮岛监制粮饷。”
“什么?派茅元仪来监制粮饷,这不明摆着是要断我们的财源啊!”毛文龙连忙抓起塘报,细细一看,不由火冒三丈,“他竟上疏策划我东江事宜,是可忍,孰不可忍!”
毛云龙心有忌惮:“大哥今为袁崇焕的下属,理应听命。”
毛文龙尚未及反应,辽女便又从旁火上浇油:“怎么下属就只能听任袁崇焕在头上拉屎撒尿啊?”
“你少多嘴!以后我们议事军政,你不得插言。”毛文龙训斥了几句辽女后,转向二弟毛云龙:“不过,如让袁崇焕来人监管粮饷,势如卡住人之喉命,也的确是等于让袁崇焕骑我脖颈拉屎,以后朝中的关节将何以疏通?”
毛云龙仍存顾忌:“可是袁崇焕已经上疏……”
“这伯什么?”毛文龙狠狠地一拍桌子:“他能上疏,我就不会抗辩!”
辽女见此,连忙柔声提醒:“大帅得赶快发战报啊!”
“对对对!立即发战报!”毛文龙转怒为喜,“先让皇帝老子高兴,给本帅来个御赐封赏!然后抗辩疏文接踵而至,看他袁崇焕还怎么得意?”说着又忽然悟到,对辽女:“你怎么又插话啦?”
“我是为大帅着急呀!大帅是海外天子,怎能让袁崇焕随便调来调去呢?”
“嗯,也是。”毛文龙一声吩咐,“回报袁督师,就说本帅身体不爽,吃不消远途劳累,不能前去拜见!”
“是!”侍从拿起战报匆匆走出。
奏报快马送到京都时,崇祯正在坤宁宫幔外焦急地等待着。
一声婴儿的啼哭冲破了坤宁宫的宁静!
接生婆满脸笑容,匆匆跑出内屋,跪伏地上:“恭喜万岁爷!贺喜万岁爷!皇后娘娘已经生了……”
崇祯未及接生婆说完,便迫不及待地问:“是男?是女?”
“恭喜万岁!喜得龙子!”
“肤有儿子了!朕也生为人父了!”崇祯欣喜若狂,因为这不仅是崇祯的第一个儿子,而且是正宫皇后亲生的贵子,这是注定要被立为太子,做大明王朝法定继承人的。在先前几朝,有的虽生育但没有男儿,有的则根本没有生育,比如哥哥熹宗就是,故此为了皇位的继承而焦心,而打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现今,自己正值壮年,皇后头胎便喜得龙子,这怎么不让崇祯高兴得欣喜若狂呢!他除却赐名儿子叫慈烺外,还吩咐下人,对接生婆:“赐银币十枚!”
接生婆正忙着叩头谢恩时,王承恩手拿塘报又带来了好消息:“启禀万岁:平辽总兵宫毛文龙送来战报。”
望着塘报,崇祯接过塘报更是喜上加喜:“……好啊!连获十八大捷,斩获满夷六万级!毛帅文龙立了大功奇功啊!”说着又一声吩咐,“傅旨嘉奖,赐蟒袍一件,玉带一条,银币百枚!”
王承恩:“是!”
崇祯像是询问王承恩,又像自语似的喃喃念道:“朕记得有人曾提过,这个毛文龙可以拜职兵部尚书的?”
有皇上圣谕批示的塘报传到宁远督师府,激起的是一团迷雾、一团混乱!
“这可能吗?”祖象升大惑不解,“真如战报所说,皇太极的八旗兵马岂不早就除灭干净了!”
谢尚政把塘报往旁边一推,不屑一顾说:“可皇上还降旨赐赏。”
“毛文龙三请不到,分明是蔑视本督!”一直隐忍未言的袁崇焕,突然狠狠将塘报摔在桌上,“他竟然越过本督,欺君惑主!”
有皇上圣谕批示的塘报传到宁远,激起的是迷茫、混乱与愤怒,但这圣谕批示传回皮岛,却是一片欢腾!毛文龙一边喝着庆功洒,一边看着塘报上的御批,禁不住扑哧笑道:“虚报战功,倍受赏赐,看来皇上和先帝相比,不过尔尔啊!”
“大哥,抗辩疏文已经草就,请过目。”毛云龙趁兴递过疏文。
洗浴完毕的辽女从内室走出,她梳拢着那头飘逸的长发,在一旁撒着娇似的:“毛帅,人家在等你哩!”
这是毛帅文龙的又一项庆贺方式!每遇高兴之事,毛文龙便命辽女莎茹兰前去洗浴,他最愿看莎茹兰浴后那白里泛红的肌肤和她那瀑布般的长发。每到这时,他总是性急难捺!
“就来就来!”毛文龙见莎茹兰已洗浴完毕,抱歉似的朝辽女咧嘴一笑,连忙接过疏文,快速地低声读道,“臣闻袁督师监管粮饷,心恼愁烦,无计所出,一夜之间,须发全白。忽闻哭声四起,全岛鼎沸……”他抬眼问道,“有人哭过吗?”
毛云龙一笑:“谁也没哭,是这么瞎写的!”
“好!好!我都信以为真了!”毛文龙又接着读下去:“……兵丁嗷嗷,望穿双眼,盼今日粮饷到,客商来,以救饥寒之急。谁知袁督师发令严禁,不许一船出海,无异拦喉切我一刀,必定立死无疑!……”
这抗辩疏文传到朝廷,毛文龙接下去写的是:“……臣不知何故,袁督师竟舍近求远,弃易图难,掣肘于臣。微臣乞求皇上降旨,或撤或留,或待臣进京,治臣死罪,完臣一身名节,免误封疆大事!”
崇祯放下疏文,皱起眉头:“朕越看越糊涂,文龙与崇焕何以竟如此针锋相对?”
“这是骄悍作祟!”韩爌一语道破,“陛下,毛文龙借抗辩为名,行威胁朝廷之实,拒受袁崇焕节制,应予严惩!”
“不可!”崇祯刚刚收到毛文龙的战功捷报,正处在兴奋之中。因其初登皇位,最喜有捷报传来,故虽觉韩爌言之有理,但仍摇头摆手驳回了韩爌,他沉思半晌,缓缓说道,“文龙远戍边陲,备尝艰苦,屡建战功,忠勇可嘉,当予安慰挽留。”
在宁远督师府,朝廷的这一挽留毛文龙的批奏,是茅元仪带回来的。茅元仪虽说新婚不久,但一接到请他速来宁远,督办皮岛粮饷之事,便立即辞别新婚的妻子杨宛素,奔赴宁远。临行前,他分别前去拜访了首辅韩爌和次辅钱龙锡。两位大人对皇上姑息慰留毛文龙之事,虽均持有异议,但作为朝廷重臣,当然不好对皇上的裁定有所非议,然而对户部陈演的掣肘和毛文龙的桀骜不驯却洞若观火。因此,他们均深深地为袁崇焕担心,如果这朝中的奸佞和皮岛的毛文龙里应外合起来,这“五年复辽”的誓令,岂不将成泡影!
茅元仪风尘仆仆地一见到袁崇焕便急切地说道:“离京之前,我特地拜见了韩大人、钱大人,二位大人对崇焕兄的处境深表忧虑,万望督师为五年复辽,当不惜一切!”说着掏出一封信来,“这是次辅钱大人给崇焕兄的信。”
袁崇焕同样在为毛文龙的事而忧虑,他迅疾地将钱龙鍚的信打开,只见上面赫然写道:“文龙可用则用,不可用则除。”
袁崇焕看后一震!他当然清楚“不可用则除”这五个字的分量。他沉思片刻后将信递给了身边的谢尚政和茅元仪,这两位是他最信赖的朋友和亲信:“可用则用……倘若文龙改弦易辙,当然可用。尚政、元仪随本督亲去皮岛,看文龙如何行事。”
谢尚政看过信后,插了一句:“毛文龙可用则用,若是万一真的不可用呢?”
袁崇焕黑瘦的脸一沉,他望望谢尚政,又望了望茅元仪,半晌没有言语。
崇祯二年(公元一六二九年)六月,袁崇焕以检阅兵马为名,乘船泛海抵达了皮岛。
皮岛岸边,沙滩上留下的三行足印在不断地向前方延伸。
袁崇焕与谢尚政、茅元仪正在海边踱步徘徊。
茅元仪仰头望天,时已近中午,不由得气愤地骂道:“这厮实在可恶,对督师竟也是故意冷落,托辞不见!”
袁崇焕心情沉重地抬眼看看大海,只见海浪排空,汹涌澎湃,扑向岸边。
海浪撞击礁石,轰然飞溅无数浪花……袁崇焕将脚下的石块一踢,毅然决定:“他不来,我们去!”
虽然太阳高照,时近中午,可在毛文龙卧室,毛文龙仍拥抱着辽女在床上厮混……
辽女莎茹兰娇音柔气:“毛帅果然非凡人所比,如此高龄仍精力过人,夜夜不虚啊!”
毛文龙得意地嘿嘿一笑,他贪淫如虎:“老夫天生的战神,又有人参鹿茸不老草撑着,老夫自当是精壮如牛、气吞万里如虎啦!”说着又扳过辽女的身子,压了上去。
辽女历来是曲意迎承,但今天却用力一推。毛文龙没有防备,竟险些滚到床下:“汗王数次来信,毛帅究竟作什么打算呢?”
毛文龙霍地坐起来,气呼呼说:“咱不是说好,不插言国事吗?”生气地将辽女胳膊使劲一甩!
辽女初时一愣,随即上前搂住毛文龙的脖子,在他的腮边亲了一下:“怎么,又不高兴了?”
此刻,袁崇焕偕谢尚政、茅元仪正来到毛文龙帅府的门前。
禁兵将枪一横,挡住去路:“三位大人,毛帅有令,任何人不得进入帅府。”
谢尚政上前一步,骂道:“瞎了狗眼!这是袁大人、袁督师!”
禁兵闻声收起长枪,立即唯诺连声地:“袁督师……请稍候,小的即去禀报!”
袁崇焕摆手示意:“不用了!我们自己去!”
待袁崇焕等人穿过中堂,来到毛文龙卧室时,又有一名侍从走过来,欲挡住去路:“毛帅身体不适,正在静心安养,请大人……”
袁崇焕没有理睬他,将这侍从往旁边一推,便破门而入,只见毛文龙正搂着辽女在床上调笑厮混。
辽女连忙拉过被巾盖住赤裸的身体。
毛文龙火冒三丈,厉声斥责:“混账东西!不要命了,谁人胆敢闯进这私宅秘室?”
袁崇焕不紧不慢:“我,袁崇焕!”
袁崇焕不想让毛文龙过分尴尬,他退出室外,并先行一步,来到旗船甲板上。
待毛文龙穿戴停当,晃着稍有发福的身躯走上甲板时,袁崇焕不仅没有再提那尴尬之事,没有任何责难,相反还抢步上前搀起毛文龙,并热情地施以大礼:“毛帅卫戍海岛,辛苦勤劳,袁某敬佩之至!”
袁崇焕的举措大出毛文龙的意外,他初时一愣,继之便连忙跪地叩礼:“袁督师不避海浪,巡视边防,下官有失远迎,乞望恕罪!”
袁崇焕上前扶起毛文龙:“辽东海外,本是一体,你我二人,当应同舟共济,方能共御后金,五年复辽!”
毛文龙抬手一挥:“给袁大人送上来!”
八名兵卒抬着小山似的山珍海味、人参皮裘等贵重礼物,送上甲板。
毛文龙客套道:“袁大人,一点薄礼,不成敬意,乞请笑纳!”
袁崇焕看着丰厚的礼品,抬眼一笑:“谢毛帅如此慷慨!不过,礼物太少,本部院不能收受啊!”
面对如此贵重、如此众多的礼物,毛文龙不免惊讶地:“嫌少?”
袁崇焕朗朗有声:“本部院统辖辽东十余万兵马,这点礼品怎么够呢?”说着拉起毛文龙,“请毛帅进入舱内,容本部院详告。”
毛文龙的卫士见状,随即一拥上前环护。
毛文龙挥手训斥:“放肆!袁督师与我商谈公务,你们上来干什么?退下!”
步入船后,袁崇焕和毛文龙的谈判,进行得既针锋相对又异常艰苦。
袁崇焕目视毛文龙,厉声问道:“看来,毛帅是不愿受点委屈了?”
“凭什么我要甘受委屈?”毛文龙强硬地昂起头来,“督师为何不能受点委屈?”
袁崇焕强忍着心中怒气,放低声音:“依照本朝祖制,皮岛应设文官监军,粮饷由宁远督师府转发……”
“想不到袁大人在宁远经营惨淡,竟来掠夺我皮岛资产!”毛文龙一拍桌子,激动地站起身来,“本帅已给皇上上书抗辩,这是舍近求远,弃易图难,本帅断不可受!”
袁崇焕依然耐着性子:“那皮岛水军整编,统一归督师府之事……”
毛文龙不待其说完,便打断了袁崇焕的话,示威式地宣告:“本帅今天说清楚:皮岛是我苦心经营了八年,方有今日,谁都无权干预过问!”
这哪里是下级对上司的谈话,分明是最后通牒!但袁崇焕压住火气,仍然耐心劝说:“毛帅年事已高,可辞职回乡,本部院奏请皇上,爵位不变,终生奉养!”
这简直是岂有此理!毛文龙心想,让我辞职还乡,把我多年经营的皮岛拱手让出,想得倒美!于是毛文龙傲慢地一笑:“江南明媚,老夫早有归乡之意。等我辽东收复,拿下朝鲜,再告老还乡吧!”
袁崇焕沉下脸来,许久方缓缓起身,冷冷地说了句:“送客!”
“一介书生,本帅几句话就打发了!”回到帅府,毛文龙一屁股坐在帅位上,颇为得意地说道。
颇有心计的部将孔有德却未能苟同,孔有德小心翼翼说:“末将担心,如此顶撞袁督师,恐有不测之祸啊!”
“笑话!”毛文龙乃一介武夫,根本没有想得那么深远,他放肆无形道,“天王老子都不在话下,还怕他?明日校阅将士射箭比赛之后,他就该滚蛋了!”
孔有德仍然心存余悸:“依末将之见,有备无患啊!”
毛文龙凝思片刻:“那么点百名精壮士卒,如若有变,就将袁蛮子拿下!”
船舱内,袁崇焕重又拿出次辅钱大人的信来。“文龙可用则用,不可用则除。”几个大字,犹如重锤一样擂击着袁崇焕的心弦!
谢尚政见袁崇焕在看信函,便凑过来插言:“钱大人说得对呀!该是除毛文龙的时候了!这种人给脸不要脸!今日在船上就该把他逮捕问斩!”
袁崇焕摇头说道:“那还不是时候!他登船来访,总得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岂能不教而诛!”
茅元仪也凑过来:“那现在怎么办?”
袁崇焕压低了声音,讲了“明日校场”四个字。
校阅场设在皮岛的山窝里。一道山坡缓势而下,校场尽收眼底。
这一天,校场四周彩旗猎猎,热闹非凡。
毛文龙在孔有德等参将簇拥下站立台阶上,身后百名精壮士卒环护相立。
袁崇焕率谢尚政、茅元仪等数十名士卒沿着台阶拾级而上,毛文龙上前迎向袁崇焕。
袁崇焕见状跨前一步:“本部院明天就要回宁远去了,毛帅守卫海外,为国为民独当一面,请受袁某一拜!”说着朝毛文龙跪拜下去。
“岂敢岂敢!”毛文龙赶紧跪地还礼。
二人相携执手起身。袁崇焕偷窥一眼,见谢尚政领着士卒已绕到营帐背后,便率先走进帐内,毛文龙随后跟进。
袁崇焕见几员参将一直簇拥着毛文龙并环护左右,便微笑着走过去:“来来来,认识认识,几位将军尊姓大名?”
孔有德上前致礼:“末将毛有德。”
尚可喜跨前一步:“末将毛可喜。”
耿精忠紧接着,亦施一礼:“末将毛精忠。”
袁崇焕诧异地看着三人:“天下有如此巧合,三位将军皆姓毛?”
毛文龙得意地一笑:“哪里!他们通通是本帅的义子义孙,故全部随我姓毛。”
袁崇焕初则一愣,但很快便微笑点头:“你们远处海外,整日辛劳,每月只有五斗米粮,实在令人痛心,感谢你们为国效力,请受我一拜!”说着朝他们拜了下去。
孔有德等众人,何曾见过长官如此礼遇!因为毛文龙一向飞扬跋扈、颐指气使,对部下将领如同对待儿子一般斥骂。久而久之,他们也习惯逆来顺受,听任训责。今忽见如此封疆大吏竟声言辛劳,并施礼拜谢,他们均心头一热、受宠若惊,于是连忙跪地回拜:“谢袁督师!”
袁崇焕的这一拜,不仅博得众将的好感,同时也在无形之中卸去了这些悍将的警戒。他趁势起身,转脸对毛文龙勃然大怒:“大明天下姓朱,怎么在这儿都姓毛!”说着面西而跪,“请出皇命旗牌!”
茅元仪应声引旗牌官,高举黄龙旗走进帐内。
一时惊愕,刚欲反抗的众将,见此皇命牌,赶紧重又全部跪伏在地!
袁崇焕走近毛文龙,缓声说道:“本部院想再问毛帅一次,昨日所谈之事,可有回转之余地?”
“绝不可能。”
“当真?”
“当真。”
“可不要后悔?”
“我毛文龙做人行事,从不后悔!”
“那好,来人!”袁崇焕声色俱厉地,突然高喝一声,“给我将罪臣毛文龙拿下!”
早巳准备好的谢尚政等一拥而上,按住毛文龙。
孔有德等欲起身救助,茅元仪大吼一声:“尚方宝剑在此,谁敢妄动!”
何谓尚方宝剑?所谓尚方,原系秦汉时的一个官署,专门制办宫廷所用器物,由尚方打造出来的剑,即所说的尚方剑,是专供皇帝使用的。皇帝将其赐与谁,谁就等于代替皇帝在行使权威,故孔有德等见茅元仪举起尚方宝剑,便未敢轻举妄动。
袁崇焕以此迅雷不及掩耳的霹雳手段,震慑住毛文龙及其将领后,神色肃穆地走到黄龙旗下,手擎尚方宝剑,面朝西面的京城方向,跪了下去:“启禀皇上:罪臣毛文龙目无纲纪,臣今日诛杀文龙,以肃军纪!臣五年复辽,如不能成功,皇上亦以诛灭文龙这样诛杀袁某!”
众人以为袁崇焕执行皇命,均敢怒不敢言。谢尚政便趁机领着士卒,将毛文龙脱去衣冠,捆绑起来。
毛文龙这时方缓醒过来,大声连呼:“冤枉啊冤枉!我毛文龙忠心报国,屡建战功,无罪可责!”
“罪臣毛文龙!”袁崇焕先声夺人,他手指毛文龙,愤怒斥责,“本部院一再宽忍,望你改过自新,弃恶从善,可你执迷不悟,负隅顽抗!你知道吗?你有十二斩罪!”
毛文龙被袁崇焕这泰山压顶的气势吓得脸色煞白,口不能言!
“大明祖制,必命文臣监军,你专制一方,拒受钱粮检核,一当斩;人臣之罪,莫大欺君,你谎报十八大捷而无一战,冒功领赏,二当斩;你宣称如引兵南下,取登州和南京易如反掌,图谋叛乱,三当斩;你每年侵吞饷银数十万两,盗扣军粮,饱喝兵血,四当斩;你擅开马市于皮岛,私通外蕃,助敌为虐,五当斩;你自封海外天子,赐人姓氏皆姓毛,擅自封官,欺君罔上,六当斩;你败退宁远,抢劫商船,自为盗贼,七当斩;你强娶民女,部下效尤,人不安室,形同鬼域,八当斩;你驱赶难民,远偷人参,不从者则饿死,草菅人命,九当斩;你贿赂公行,拜魏忠贤为义父,十当斩;你三败铁山,丧军无数,掩败为功,十一当斩;开镇六年,没有收复寸土,宁锦大战,拒战观望,平素走私易货,养敌为患,十二当斩!”
“十二条斩罪”宣读之后,毛文龙直吓得浑身颤抖,冷汗淋漓,双腿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连连叩头求饶:“文龙自知死罪,但求恩赦。请督师饶命!”
袁崇焕走到毛文龙的诸将面前,高声喝问:“你们说,文龙当斩不当斩?”
众人惊恐万状,又见桀骜不驯的毛文龙已跪地求饶,便连连点头:“当斩!当斩!”
“本部院只斩文龙一人,余下一概无罪,安心守职!”袁崇焕请出尚方宝剑,一声吩咐,“旗牌官:将罪臣毛文龙推出去斩首示众!”
旗牌官跪接尚方剑,将毛文龙拖出营帐外,旗牌官干净利索地手起剑落。
次日上午,皮岛摆起盛大的灵堂,一只黑皮棺木停放在正中。
灵堂奏乐,超度亡魂;乐声低婉,如泣如诉。
袁崇焕在哀乐声中,身着孝服,先在棺椁前上香,并行跪拜大礼祭奠,然后又泪如雨下地抚棺痛哭:“……文龙啊文龙!昨日斩将军,乃朝廷大法,今日祭将军,乃僚友私情!天啊,同室操戈,痛失良师诤友,怎不让人悲伤万分!……”
孔有德揩着泪水上前劝慰:“请袁督师节哀珍重!”
袁崇焕抽泣一声,揩过泪水,毅然宣布:“本院决定:岛上两万八千岛兵分为四协,由毛帅文龙之子毛承禄统帅军务,主管岛事!”
消息传到宫廷时,崇祯正在坤宁宫,他猛地一只手抓起茶盏从空中狠狠砸向了地面!哗啦啦地一阵脆响,正在操琴拨奏的田贵妃惊吓得竟不知所措。
“太不把朕放在眼里了!”崇祯站起身来,依然愤怒地骂着。
田贵妃颤颤惊惊,流着泪水,跪伏在地:“妾不知过错哪里?惹得皇上如此盛怒。”
周皇后连忙赶过来,刚欲开口询问,只听崇祯盛怒未消地继续骂道:“可恶袁崇焕!先斩后奏,擅杀文龙,将朕置于何地?”
田贵妃和周皇后如梦初醒,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可侍立一旁的王承恩却心头一震,陡地为袁崇焕悬起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