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子时了。赵匡胤神色严峻地看着站在自己的面前的吕馀庆。
“为什么吕馀庆会深夜求见?”赵匡胤没有主动问,只是静静地看着吕馀庆等待他开口。沉默有时是一种心理战术。高明的沉默,往往可以产生奇妙的压力,迫使对手先开口透露真正的需求。赵匡胤并没有将吕馀庆视为对手,但是,他不知道谈话之人真正动机之前,已经习惯了将沉默视为一种制造压力的武器。
“陛下,方才微臣收到一封密信,不敢耽搁,所以连夜请求觐见!”吕馀庆用余光扫了一眼赵匡胤旁边的一张绣墩。皇帝没有开口,他不敢自行落座。
“什么密信?”
“陛下一定想不到是谁送来的。”
“哦?”
“是柴司空!”
“柴守礼?”
“正是。”
“信里怎么说?”
吕馀庆两只嘴角微微下垂,并不作答,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赵匡胤。
赵匡胤打开信封,从中抽出一张信笺。
“天下牡丹会?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会通过你传递这封信?为什么不上劄子。”赵匡胤将手中的那封信轻轻地晃了晃,看上去像是要抖落它上面粘着的什么东西。
“你有何良策?”
吕馀庆没有马上作答,在那张绣墩面前来回踱了两步。
“陛下,臣方才思来想去,斗胆说一句话:其实,柴司空已经赢了一步棋。”
“哦?”
“柴司空必然已经料到,陛下不可能回绝他通过私人书信提出的请求。”
“如何见得?”
“微臣原来想,柴司空通过微臣向陛下发出邀请,乃是因为我是陛下的潜邸旧臣。如果通过正式的劄子,经由正常的渠道层层上呈,就会少了回旋的余地。微臣先前一度猜测,柴司空混迹官场多年,他这样做,是不想陛下在群臣面前为难。即便陛下不去,大臣们也不会知道。不过,如今,深思之后,微臣觉得,柴司空并非想得如此简单。陛下,请想一想,如果陛下回绝了他的请求,或者禁止他举办天下牡丹会,他就可以将此作为一个信号,来游说那些曾受柴氏之恩和与他柴氏家族有姻亲的节度使。陛下对柴司空的不信任,必然可以成为柴司空团结这部分力量的说辞。所谓城门失火可以殃及池鱼。柴氏家族就是这部分人的城门。一旦柴氏家族遭难,他们也会担心受到牵连。五代时这样的惨剧太多了。陛下受禅时对柴氏宽宏大量,暂时稳定住了这部分力量。但是,疑惧之心还远远没有消除。这就好比大海,表面风平浪静,深处却可能是激流奔涌。所以,柴司空定然已经预料到,陛下不可能回绝他的邀请,更不可能禁止他举办天下牡丹会。”
“朝廷岂可被他所操纵?”赵匡胤沉下了脸。
“这一层,柴司空定然也想到了。这也是他采用私人书信邀约的原因。这样,天下牡丹会就成了一个民间的盛会。陛下若驾临,则是体察民情、与民同乐的善举。陛下通过私人书信接受邀约,更成为他柴司空与陛下之间达成默契的一份明证。也就是说,陛下只要给柴司空回了信同意驾临,柴司空就近似于为柴氏家族赚取了一张免死牌。陛下的驾临,反过来会成为柴司空向他的势力集团炫耀自己实力依旧的明证。所以,微臣说,柴司空自从递出这封信时,便已经赢了一步棋。”
“这么说,就是必须去了?”
“正是。不过陛下的赴会,对朝廷不是没有意义。微臣的判断是,柴守礼搞这次大会,并非想要谋反。若是想反叛朝廷,他没有必要大张旗鼓搞这样一次大会。他与李筠不一样。他一定是为了团结中立的力量,以此保护柴氏家族的安全和势力。因此,对于陛下来说,若能借此给柴氏集团吃颗定心丸,让他们在朝廷今后的军事行动中保持中立,就是小胜。若是陛下能借此次机会从中立的集团中争取到同盟者,那就是大胜。”
赵匡胤沉吟不语。
吕馀庆继续说道:“根据情报,李筠最近有些新动作。微臣估计,恐怕潞州很快就会起兵。各地节度使一定会审时度势,等待着向有优势的一方靠拢。柴守礼一定担心陛下暗中猜忌他与李筠联合,所以,他想出要举办一个天下牡丹会的主意,一定是想借机表明自己的中立,如果陛下拒绝参加天下牡丹会,他恐怕不仅会向陛下这边索要条件,同时一定还会暗中向李筠一方索要条件。”
“条件?”
“柴司空一定会要求有优势的一方保证他柴氏家族日后的地位。”
“他凭什么索要这样的条件?”
“天下的节度使!还有郑王!”
“你是说朕不杀郑王是个错误?”
“不,微臣不敢!杀不杀郑王都不是关键。关键乃在于不论陛下怎么做,只要各地节度使的势力没有削弱,柴司空凭借其影响力,就有可能煽动不少节度使联合起来形成一股与朝廷分庭抗礼的力量。那样一来,他就可以向未来的帝王讨价还价!陛下,柴司空显然已经看透了这个世界。这是看实力的世界!”
“馀庆——”赵匡胤插了一句话,仿佛想说些什么,但欲言又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汉末,因为汉室式微,没有实力,曹操才得以挟天子以令诸侯。唐末,节度使各自拥兵,天下混乱,皇帝有名无实。陛下,实力才是赢得天下的关键。对于柴司空,陛下应谨慎为是。以微臣之见,应想尽一切办法,赢得他的支持;再退一步,也要赢得他的中立。如果操之过急,待之太酷,恐怕会导致鱼死网破的结果啊!”吕馀庆微微仰起头,眼光毫不躲闪地看着赵匡胤。
赵匡胤盯着吕馀庆的眼睛,从这个温和而大胆的官员的眼中,看到了处理这个棘手问题的答案。天下牡丹会!看来必须是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