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敏信顺利进入了待漏院厨房,成了待漏院厨房的一名膳工,或者更准确地说,成了一名食手,也就是厨子。
待漏院的厨房位于皇城的东南角上,它是两座南北走向的木结构房屋,一座在东,一座在西。厨房南面是一座用作主管和厨工寝室的木屋,隔成了八大间,西边顶头的那间是主管的房间;往东一小间,是安排给负责给纳物料的库子的房间,待漏院厨房的库子有两名,是由供御厨库子兼任的;其他的六间木屋,住的是管事和做饭做菜的食手。实际上,东西厨房的管事是由主管从大厨中指定兼职的,与食手们一同居住在大屋子里。
院子东边那间木屋,背后紧挨着长满杂草和厚厚青苔的皇城城墙的内壁,它的门向西开着;西面那座木屋背靠着一堵高高的白粉墙,这道墙将它与皇城的核心区隔了开来,它的门是朝东开着的。在西厨房的背后,有一个小院子,里面有一个仓库、一排猪圈和几个鸡舍。从西厨房的北墙和待漏院厨房的院墙之间的小通道,可以通往有猪圈和鸡舍的小院子。
在东西两座大木屋之间,构成了一个小院。小院里面,摆着一些吃饭用的桌椅,还用竹子支起了不少架子,用来晾晒各种东西。这个小院的南面,在用作寝室的木屋背后,是表面长满杂草和厚厚青苔的皇城城墙的内壁。小院的北面,是一堵白粉墙。在这面墙中间,开了一个圭角式的小门。如果不是这个小门,待漏院厨房就是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从北面墙开出的小门往北出去,就是皇城核心区的东南角了。出小门往西不远,是应门,从应门往北,就是高大庄严的明堂。
不过,作为待漏院厨房食手的韩敏信,短期内是进不了应门的。他的活动空间,就是在那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厨房院落内。此外,就是出了那个院子的小门往东走。
出了小门,紧挨白粉墙往东拐,是一条铺了鹅卵石的小路,小路不长,只有二十来步,它的尽头是一扇对开的漆成朱红色的小木门,它的门口每天都站着四个持刀枪的侍卫。穿过这个小门,其实就已经是皇城的城墙之外了。小门的外侧,同样每天站着四个持刀枪的侍卫。挨着皇城城墙的是一座长长的南北走向木房屋,它建在一个两尺高的台基上,与皇城城墙之间形成一个南北向的两人宽的狭窄通道。这个木房屋,就是待漏院。从小门出来,往东直行两步,就可以登上一个六级的石台阶,到达待漏院的后小南门。每天早晨,给等待进城上朝的百官送去的早点,就是自厨房出来后经过厨房院子的北小门往东拐,经过二十步的鹅卵石小路,然后穿过皇城的东南角小门,登上待漏院的台阶,再经由这个待漏院的后小南门送进去的。
待漏院的厨房平日的主要职责是早晨准备一些简单早点或果子发给等候宫门开了之后去上朝的官员们。中午和晚上,待漏院厨房的任务就是为皇宫内最下等的杂役仆人们准备饭菜。皇帝的日常膳食是由光禄寺的御厨负责的,殿中省六尚局中的尚食局空存其名,没有实权。后宫人员的饭菜,则一般由宫官六尚局中的尚食局来准备。待漏院的厨房既不负责皇帝膳食,也不负责后宫膳食,实际上并非皇宫内设的专门部门。因此,待漏院厨房的主管根本没有官品,平日的一切事务都由一名御厨的监御厨官监管。
李昉的那个老乡正是殿中省尚食局的一名奉御,名叫李远。奉御诸多职责中最重要的职责之一,就是在给皇帝上膳食之前,自己先品尝。这是为皇帝试试膳食是否有毒。当时,殿中省六尚局的长官是典御,下有奉御六人、监门二人。奉御官品在典御之下,为正五品下。李远能入殿中省,也是经由李昉引荐才成功。所以,李昉一开口请求帮忙,那李远抹不开面子,虽然知道自己对于御厨没有实际影响力,但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不过,李远为了让待漏院的厨房接收韩敏信,还真是稍稍费了一点功夫。待漏院厨房看起来毫不起眼,可是它的主管却是个肥差。因为给上朝官员提供的早餐,看起来简单,但是架不住人多啊。所以,待漏院厨房几乎是每隔几天就要购买一大批食材。
待漏院厨房的主管李有才是个贪得无厌的家伙,一方面从卖米卖菜的商人与农民那边捞打点费,一边还从朝廷的拨款中大行克扣,捞了不少油水。李有才这个肥差也不是轻松得来的。他原来是朝廷大将石守信府中的一名门客,也是石守信的老家人,所以通过石守信谋到了这个职位。他李有才仗着这层关系,也不怎么将奉御李远放在眼里,因为他的直接上司是御厨的监御厨官之一。所以当李远第一次开口的时候,李有才只是翻翻白眼,不冷不热地抱怨说人手实在是够啦,暂时不缺人啊。
但是,人既然贪婪好财,就容易失去底线和原则。李远为了报答李昉的举荐之恩,自己掏腰包,私下给李有才塞了两贯铜钱。那李有才见钱眼开,立马换了口气,说既然是李大人亲自推荐,那再不缺人也得给安排安排。这样一来,已经化名“韦言”的韩敏信就进了位于皇城东南角上不起眼的待漏院的厨房,成了一名厨房中不起眼的食手。
待漏院对面的街上并非没有早点可买。其实,如东华门街一样,附近很多条街上的小本生意人未等三更到五更的夜禁结束,便会早早起床在屋内准备各种早点,以备夜禁一结束便开门买卖。到了夜禁一宣布结束,待漏院附近,在夜色中沉睡的街道便一下子苏醒了,四处点起了灯火,赶早去待漏院的官员、做生意的买卖人、早起的百姓,各色人等便仿佛一下子都从黑暗中钻了出来。卖蒸饼的、卖肝夹粉的、卖肝夹粥的、卖油炸果子的,人们这里一团,那里几个,喧嚣声四起。
去待漏院等待皇城开门的官员中官位高、俸禄高的官员每次上朝的路上,几乎都会在待漏院附近的街上买些早点吃。不过,那些官位低、俸禄低一些的官员,还有那些天性吝啬的官员,便不愿意花钱在街上买早点吃了。他们宁愿去待漏院,等着吃待漏院厨房送来的为了安慰官员情绪的、不怎么可口的免费早点。当然,有些官位高、俸禄高的官员,在他们出门晚了,或者懒得去大街上与人挤在一起买早点的时候,也可能到待漏院来随便吃些早点填填肚子。还有一些官员,官位也高,俸禄也高,起得也不晚,但是他们依然喜欢到了待漏院再吃早点。即便那里的早点再难吃,羊肉冷得能崩掉牙齿,这部分官员也专门要赶到待漏院来吃早点。这样的官员很有想法,他们有的是为了借机与其他官员沟通感情,有的是为了借机从其他官员那里打听朝廷的消息。所以,长期以来,尽管待漏院厨房提供的早点实在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但是,还一直颇受官员们捧场,尽管这只是表面上的。
韩敏信进了待漏院的厨房后,几乎不说话,一边闷着头干活,一边仔细观察厨房内的一切。他很快摸清楚了待漏院厨房的基本情况。这里面有一个主管,就是李有才;有四个大厨,东西厨房里各两个;八名普通男食手——韩敏信知道自己的到来使厨房里的普通男食手增加到九名,现在西厨房的男食手是四名,东厨房的男食手是五名;此外还有四名女食手,她们四个在东西厨房来回走动,主要工作是负责将各种厨具、碗碟拿到院子里去洗刷。韩敏信惊奇地发现,原来院子里还有一口井。做饭做菜和洗刷用的水,都是从这口水井中汲取出来的。更令他惊奇的是,他还发现在厨房四周还有修得很好的下水道。至于水流到哪里,他就不太清楚了。
韩敏信被李有才安排在东厨房里,他的职责是与一个叫赵三柱的食手一同给一个叫王魁的大厨打下手。做早点的时候,他的主要工作就是揉面,帮着搬蒸笼。这同他在钱阿三店里所干的活儿没有什么不同。不过,待漏院厨房可不做蒸饼夹爊肉,只做最简单的白面蒸饼。东厨房里另外还有三个主厨,有两个负责烤制只抹了一些肉末的大肉饼,还有一个和王魁一样,负责做白面蒸饼。韩敏信知道,西厨房的早点主要做油炸果子。油炸果子的馅是雪里蕻炒豆干。大概是因为有馅的油炸果子最美味,所以官员吃得最多,需求量最大。到了中午和晚上,待漏院东西厨房给皇宫内的低级杂役做的饭菜,都是极普通的家常菜蔬,隔好几天才做一顿羊肉或猪肉。
东厨房里的所有人都对韩敏信的到来感到紧张。其中的缘由很好理解,原来东西厨房里的男食手的人数是一样的,这种人数的对等逐渐使他们对自己的饭碗感到有一种安全保障。可是,韩敏信的到来,不经意间打破了东西厨房之间的人数平衡。东厨房里所有人都想,现在主管安排了一个新人,是否想把哪个人给丢出去呢?东厨房里的不安气氛,表现在往日随意之间的玩笑话和关于各种事情的流言蜚语突然之间变少了。食手之间的关系变得紧张了。东厨房里的人们仿佛一下子都变成了哑巴。
东厨房里有两个人的心情最是忐忑不安。一个是普通食手赵三柱,一个是大厨王魁。赵三柱对韩敏信的出现感到很紧张,他一直担心自己哪一天可能会被突然赶出这个厨房,所以他将刚来的韩敏信视为自己岗位的强大的竞争对手。大厨王魁也对韩敏信的到来感到不舒服,他就像一只凶横的大狗突然看见有陌生人闯进了它的地盘那样,不时瞪起猪泡大眼警惕地瞪着韩敏信。
韩敏信嗅到了东厨房里对他的敌意,头几天只是干活,从不主动开口说话。别人让他干啥,他就干啥。过了几日,东厨房内的诸人见韩敏信看起来是个老实人,对他的敌意便渐渐消失了。厨房内,天南海北的谈笑也逐渐多了起来。
这天上午,韩敏信正低头切菜,耳边传来了赵三柱和旁边灶台的一个食手的对话。
“嘿!三柱,听说了吗?”
“听说啥啊?”
“告诉你啊,今早我去待漏院送吃的时,听一个大官说,朝廷正让各地上贡地图呢!”
“老根头,上贡地图又怎啦?”
韩敏信不知道那个食手为什么被称为“老根头”。他猜想那可能是因为“老根头”的身材不高,而且脸又长得黑。令他感到高兴的是,这里的人并没有给他取“驼子”之类的绰号。他一直对“韩驼儿”的绰号耿耿于怀。实际上,他发现在这个厨房里,七八成的人都缩着肩,佝偻着身子。他们的佝偻,不是天生的,而是长期被辛苦的劳作所摧残的结果。
对于赵三柱的提问,老根头伸长了脖子,将脑袋探向赵三柱,神秘地说道:“你想啊,皇帝要地图干嘛?要打仗了啊!”
“和谁打啊?打南唐吗?”
“不,这次一定是潞州!”
“你就瞎说吧,前些日子,潞州李筠将军不是刚来京朝觐嘛。”
“坏就坏在这里啊!”
“咋啦?老根头,少卖关子了,快说说啊。你少抓头啊,难怪都叫你老根头啊!”
“听说啊,在李筠觐见期间,当今皇帝私会潞州李筠将军的小老婆啊!”老根头压低了声音,但是尽管这样,从他那铜锣般的嗓子中传出来的声音,依然很响。
“真的假的?你这般嚼舌头,小心被割了舌头砍了脑袋啊!难道是为了争那个小老婆不成?”
“我也是今早听两个当官的私下里议论的!三柱,你说这皇帝不是有三宫六院吗?怎么还盯着人家小老婆呢?”
“老根头,你就别瞎说啦!皇帝就是有六宫十八院,也与你不相干啊!你我在这里有口饭吃,还不是靠着天恩啊!”
“说得也是啊!对了,今早又有一个当官的抱怨咱们做的蒸饼难吃了。你瞧对面西厨房那几个人,整天见着咱神气活现的,不就是被当官的夸了几句吗!”老根头嘟嘟囔囔地一边切菜一边对赵三柱说。
“是啊,咱也没有办法啊,这早点的食谱,那都是李主管定下来的啊!西厨房负责做油炸果子,里面有豆干,有雪里蕻,当然比咱这素蒸饼好吃啊!”赵三柱抱怨道。
“说得也是,那个‘李财迷’平日里也不知克扣了多少朝廷经费,前些天一个菜贩子还抱怨他索要回扣呢!他是既吃克扣,还吃回扣。要不是他克扣,隔三岔五买些肉肯定没有问题!”
“小心被‘李财迷’听到啊!他自周世宗时期就是这个厨房的主管,虽然说不是正式的官儿,但咱哪能得罪得起他啊!”
这个时候,韩敏信突然插嘴道:“三柱哥,我有个办法,可以让咱们东厨房扬眉吐气!”
赵三柱扭头轻蔑地斜了一眼这个刚来的“韦言”。
“就你?”
“三柱哥,我来这里之前就是做蒸饼夹爊肉的!”
“那又怎样?主管才不会同意花钱买肉呢!”
“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如果主管能同意花钱买肉做爊肉,三柱哥,你能支持我吗?”
“你真有办法?”
“三柱,咱就信这小子一回,看他怎么说服‘李财迷’!”老根头习惯性地挠着脑袋,凑过来说话。
“成,看你小子有啥能耐!”
韩敏信淡淡地笑了,他知道,在东厨房里,他开始争取到同盟者了。
次日上午,待漏院厨房的主管李有才腆着一个大肚腩,一摇一晃地来到厨房里巡查。厨房内的厨师、男女膳工见主管来了,没有一个敢交头接耳闲聊了,都埋头干起活来。
李有才走到韩敏信身后时,韩敏信突然放下手中菜刀,作揖说道:“主管,在下有要事向您禀报!”
“啥?说!”李有才昂着下巴,趾高气扬地说。
“主管,可否借一步到外面说?”
李有才一愣,也不说话,微微低下头,瞪着韩敏信,眼光像两把刀子,仿佛要从他眼中挖出什么财宝一样。随后,李有才扭身转向门口,同时头一摆,示意韩敏信跟他出去。
在诸位厨师和食手疑惑的目光中,韩敏信跟在李有才后面,走出了东厨房。
“说吧!”李有才示威似的将肚腩挺得高高的。
“主管,您收了在下,对在下有恩啊,所以今日在下才特地想把私下听到的一些传言告诉您!”韩敏信一脸诚恳地说道。
“快说吧!”
“主管,您恐怕要有牢狱之灾啊!”韩敏信神色肃然道。
“你小子胡说八道什么?你听到什么了?”李有才贪污索贿很多,心中有鬼,顿时张大了嘴巴,神情恐慌起来。
“这些天,在下每次去给大臣们送早点时,都听到不少人抱怨咱们厨房做的蒸饼难吃,有几个大臣还说,定然是厨房主管克扣了经费,所以连肉都舍不得买,净让朝廷命官们吃素蒸饼。其中有几个还嚷嚷着要到皇帝面前参一本。”
“哼,我说啥事呢!那些人从世宗时就嚷嚷,都是放空炮罢了!他们也怕陛下说他们挑剔呢!”李有才听韩敏信这么一说,又得意起来。
“大人差矣!大人别忘了,现在形势变了,如今的是新皇帝,他定然正忙着在朝廷的各个位子上换上自己的心腹呢。在这种情况下,不用大臣上奏,只要有传言传到了新皇帝耳中,大人您的好日子恐怕就没有了啊!”
李有才听韩敏信这么一说,心里真的慌张起来,说道:“你小子说得也对啊!只是,这可如何是好?朝廷拨给待漏院厨房的经费也确实少得可怜啊。没有经费,哪能改善伙食呢?”
他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韩敏信将李有才的表情变化一一看在眼里,这时他说:“主管大人,在下有好办法!”
“有什么好办法,快快说来!”李有才催促道。
“这就需要主管大人主动出击!”
“主动出击?”
“不错!主管大人要主动向朝廷申请经费!”
“不可能,不可能,今上崇尚节俭,不可能再加拨经费的!”李有才露出沮丧的神色。
“不见得!主管大人,这要看申请经费的时机了!”
“什么时机?”
“主管大人,小人根据经验判断,外面的粮食价格最近肯定要涨。到时,您趁机可以向皇帝申请增加伙食经费。您只要说,最近粮食价格上涨,而且大臣们对早点的简单颇有微词,还望朝廷增拨经费购买食材,当然,一定要强调最重要的一点——”
“强调什么?”
“一定要强调,如果大臣们人心不稳,恐怕会动摇我新成立的大宋王朝的根基啊!”
“你这小子还真是不简单啊!你怎么敢肯定最近粮食价格会上涨呢?”
“这一点,在下不便细说,说多了,于主管大人也不利。大人只要信在下的话,一定可获得更多的经费。那时,大臣们满意,今上说不定还会给主管大人升官呢!”
韩敏信的话顿时让李有才变得眉飞色舞起来。想到自己不仅不会吃官司,而且可以申请更多的经费,他怎能不高兴!在他心里,更多的经费意味着更多的油水。“给那些大臣的蒸饼里加两片肉是好事,从中我一定有油水可捞!”他心里美美地盘算着,至于朝廷会被他这样的蛀虫蛀成什么样子,那可不在他思虑的范围之内,他才不会为那个问题劳心伤神呢!
“好!就按照你小子的意思办!娘的,你小子,好好干!”
“主管大人,可否答应在下一个小小的请求?”
“哈哈,我说你小子怎么这般好心!得了,说吧,有啥请求?”
“如果主管大人真的申请了更多经费,还请主官大人让在下做主厨,由我来主持早点蒸饼夹爊肉的制作好吗?”
“哈哈哈,好说!好说!”
“一言为定啊!”
“一言为定!臭小子!”李有才畅怀大笑,用熊掌一般的胖手拍了拍韩敏信瘦弱的肩膀。然后,他一摇一晃,哼着小曲,往对面的西厨房走去。
韩敏信看着李有才走入西厨房,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这时,他才扭头走回已经是氤氲缭绕的东厨房。他的心,如今被一种更加黑暗、更加恐怖的力量所控制。这种力量,准备随时摧毁挡在他面前的人,就仿佛一辆狂奔的战车,随时准备着将面前的敌人碾为齑粉。
这日傍晚,李有才从厨房门外一摇一晃地走进来,到了正在切菜的韩敏信背后,拍着他的肩膀说道:“你小子行啊!”
韩敏信转过身,用谦卑的眼光看着李有才,故作吃惊的样子。
“被你说中了,朝廷果然给咱这儿多批了经费!”李有才大笑着又拍了韩敏信几下。
然后,李有才使劲挺高肚腩,昂起脑袋,环视了一下四周,举起了两只肥手掌,使劲拍了几下。他这是示意厨房内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儿,听他说话。
“大伙都听好咯!自明日起,咱东厨房要为早晨上朝的大臣们改善早点,”李有才大声说道,“东厨房提供的主食,不再是素蒸饼,而是蒸饼夹爊肉!同时,我还要宣布一件事,从明日起,早餐的蒸饼夹爊肉,由韦言——主持制作。他——就是你们东厨房的管事了!你们大伙都要听他的!清楚了没有!”
李有才这么一说,厨房里顿时鸦雀无声,主厨们、男女食手们个个都瞪大了眼珠子,将震惊的目光投向了韩敏信。在大厨王魁的眼光里,更是充满了嫉恨。
“咋了,都傻了?听清楚了吗?”李有才见众人发愣,瞪起眼睛喝问了一声。
“是!”
“是!主管!”
东厨房里的众人各自怀着复杂的心情纷纷答应。
韩敏信见诸人脸上的神色有的是疑惑,有的是鄙视,有的是震惊,知道自己突然上位,人心尚不服。不过,他并没有着慌。因为,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内,他早已经想好了说辞。他急切地等待着这个时刻的到来。现在,这个时刻真的已经到来了——甚至比他预料的时间还要早些,他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于是,韩敏信用异常镇定的语气说道:“诸位师傅,诸位大哥大姐,请听我韦言说几句。我来这里虽然时间短,但也知道咱东厨房被西厨房的那些人看不起,为什么呢?就是因为我们为上朝大臣们准备的素蒸饼长年累月已经被大臣们吃厌了,被他们抱怨了。当厨师,当食手,要出人头地不容易,那得靠咱们手上的真本事!咱不是没有本事,只是原先朝廷经费少,咱们无法增添食材。如今,机会来了,朝廷给咱们多拨了经费!我韦言进宫之前,是在东华门街钱阿三店里做蒸饼夹爊肉的,我们做的蒸饼夹爊肉,那也是京师闻名的。只要诸位师傅、各位大哥大姐能跟我干,咱们一定能够制作出京师最好的蒸饼夹爊肉,到时,咱们不仅要让那些上朝的大臣们吃了叫好,还要争取让当今皇上也尝尝,咱们要当今皇上也叫好!到了那个时候,朝廷一定会赏赐咱们!那时,诸位师傅,诸位大哥大姐,你们不仅可以拿到更多的工钱,说不定还会被调入殿中省尚食局亲自给当今皇上准备膳食呢!那将是多么荣耀的事情啊!诸位师傅,诸位大哥大姐,你们愿不愿跟着我韦言干?”
韩敏信滔滔不绝地说完了一通激励众人的话语,却发现东厨房里的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如同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的心顿时凉了,心想:“难道我说错了?他们还是不相信我?好吧,我豁出去了!”
韩敏信孤注一掷地拔高了嗓门,几乎是嘶吼着质问众人:“你们到底愿不愿意跟我干?愿不愿意?”
他的话音刚落,只听得厨房里爆发出一片狂呼乱叫。
“愿意!”
“愿意!咱跟你干!”
到这个时候,韩敏信才松了一口气。他在狂呼乱叫声中,微微地笑了。但是,他没有发现,在众多有些狂热的眼光中,还有一个人的眼光里闪耀的是冷光——是充满嫉妒的冷光。那个人,就是主厨王魁。
连李有才也似乎被这个群情激昂的场面感染了,他大笑着拍着韩敏信的肩膀,说道:“行啊!臭小子!好好干吧!”
“多谢主管栽培!”韩敏信赶紧弯下腰,谦卑地答道。
等李有才离开后,韩敏信很快将明早制作蒸饼夹爊肉的一切事务进行了安排。这些工作,他早已经在脑中盘算了无数遍。他精细地计算了等待上朝的大臣们的人数,并且进一步估算了可能选吃蒸饼夹爊肉的人数。然后,又根据可能的人数计算了要买的羊肉、猪肉的数量。为了吸引更多的大臣来品尝,他知道明早还要让几个口齿伶俐些的去送早点,这样就可以顺便对新出品的蒸饼夹爊肉做些介绍。韩敏信很清楚,只有让更多的大臣选吃东厨房的早点,殿中省尚食局才能注意到这里的变化,这样才能引起殿中省尚食局对他的关注,只有这样,他才可能被调入那里成为一名真正为皇帝准备膳食的膳工。
但是,韩敏信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他并不知道,当时殿中省尚食局其实已经空存其名,真正负责皇帝膳食的,现在是隶属光禄寺的御厨。这个小小的错误,包含在他情绪激昂的演讲中,正在酝酿出可怕的后果。
韩敏信将采购的任务交给了赵三柱,这是他争取到的重要的同盟者。现在,他已经成了赵三柱心目中崇拜的对象。赵三柱为自己得到韩敏信的重用而感到无比得意。
当夜幕降临时,韩敏信身子疲惫但头脑兴奋地仰面躺在寝室的草铺上。他看见一轮圆月像马头前悬挂着的白纸灯笼,高高挂在黑黢黢的夜空中,孤独地散发出淡黄色的光,照着周围缓缓飘浮的薄薄的云彩。
“人多么卑微啊!如果无意义地活着,还不如死了好!我已经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了。复仇就是我唯一的目标。月亮啊,我向你发誓,不报家仇,我誓不为人!”现在,他知道,自己离复仇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他望着月亮,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发着毒誓。可是,有那么一会儿,他突然在淡黄色的月亮中看到一张熟悉的美丽的脸,那张脸正甜甜地向他微笑。他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想到她了,他很奇怪,为什么在这个晚上突然想起了她。“我心爱的人啊,你到底在哪里呢?”那张美丽的脸,像一点烛光,闪烁在他冷酷黑暗的心中,光芒微小而力量强大。他想着想着,不是在冷酷的、复仇的心思中——而是在温暖的、甜蜜的幻想中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