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李重进的府邸,翟守珣将密信在怀中仔细塞好,急匆匆回了家与老母亲及妻子告别。之后,他又匆匆赶往城东的风月楼。
风月楼乃扬州烟花柳巷中最著名的去处。这是一座非常高大的两层木结构建筑。这个庞大建筑的一层是摆设了三十多张酒桌的开放式大堂,与设置了众多雅座和包间的二层相比,一层的结构更宽更大。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有三处,其中一处设置在一楼大堂正中,另外两个楼梯设置在大堂的两侧。厨房设置在一楼,二楼客人需要的酒菜,是通过这个大堂正中的楼梯送上去的。为了提高效率,一楼的伙计将酒菜送至二楼楼口的时候,就会有二楼的伙计负责接手。负责传递酒菜的伙计,楼下的被称为下店伴,楼上的被称为上店伴。至于一楼大堂两侧的楼梯,是留给客人上下用的。
从风月楼外面看,一层与二层相连接处,像鱼鳞一般铺着片瓦的屋顶如同在酒楼腰间围上了一圈围裙。在这圈屋檐之上,是悬空探出数尺的围着精美勾栏的二楼回廊。风月楼的两侧,都各有几株高大的槐树和旱柳。大树的一部分枝叶,一直探到二楼的回廊上,就仿佛是要一窥风月楼内不时会春光乍现的绝色美人。人若是站在二楼回廊临街的一面,倚靠着勾栏,可以远望数里之内的街景。风月楼二楼的结构,中间部分是雅座,周围一圈是包间,每个包间都设置了卧室与会客室。卧室乃专门为留宿嫖客设计的,根本没有窗户。二楼外圈的包间的会客室倒是有窗户和一个可向外打开的格门,可以通过回廊。包间外的回廊,是连着的,中间没有隔断。也就是说,要走到二楼的悬空回廊上,只能打开包间会客室的格门,从会客室中出来。没有专门的楼梯直通二楼的回廊。为了保护每位嫖客的隐私,每个包间会客室的钩窗都糊上数层厚厚的窗纸。这样一来,没有专门楼梯可上去的连通的回廊,既方便客人走到回廊上观望风景,也较好地保护了客人的隐私。
每当夜晚降临,风月楼临街的正面中间部分,十数串大红栀子灯从二楼屋檐上垂下来,一串一串紧紧地挨着,在夜色中闪烁着一片红光。远远看去,就像一片巨大的红色瀑布在黑色的夜空中从天而降。这一片红灯笼从二楼屋檐一直垂到近地面处,仅仅让出了酒楼大门以方便客人进出。从远处看,红色瀑布被酒楼前的屋舍挡住了位于一层的部分,所以就仿佛在半空中骤然断了流,莫名其妙地消失在黑黢黢的夜色中。
原来,翟守珣在风月楼有一个相好名叫小凤。翟守珣心知此次出使责任重大,且凶多吉少,因此便想去与小凤再缠绵一番,也算是话别。
这个情圣赶到风月楼时,虽然已是戌时将尽,但是风月楼上依然红灯高悬,灯火通明,莺歌燕语。
翟守珣是风月楼的常客,一进门,便大声招呼老鸨。老鸨知他是为小凤姑娘而来,马上迎了上来:“哎哟,是翟将军呀!不过,今日可不巧,从京城来了几位大爷,小凤正与几位姑娘作陪呢。要不将军今日尝个鲜?”
翟守珣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去他娘的!何方神圣,竟然动本将军的人。那小凤难道也愿意了不成?”
“哎哟,动恁大气做什么?也就陪陪酒,唱个曲。小凤也得图个生计呀!要不将军干脆给小凤赎了身,带回府上如何?”老鸨咯咯笑着,明知翟守珣虽是武人,却是个怕老婆的人,绝不敢再纳妾,便拿为小凤赎身的事来取笑他。
翟守珣听了老鸨的话,蔫了一半,却依旧不依不饶,怒目圆睁喝道:“少啰嗦!不管怎样,我现在定要见小凤,你带我去找她。”说罢,一只铁钳般的大手一把捏住老鸨的肩膀。
老鸨哇哇叫痛,连道:“行行行,就在二楼的芍药屋里,这就带你去。”
翟守珣跟着老鸨上了二楼,顺着长长的走廊,来到拐角处的芍药包厢。翟守珣二话不说,一把推开门,进了芍药屋,只见里面坐着四位客人,每人身边各坐了一位姑娘。中间的两张长案上摆满了菜肴、点心和酒水。翟守珣瞟了一眼那些菜肴点心,见有拆烩鲢鱼头、蟹粉狮子头、千层油糕、双麻酥饼、糯米烧卖、蟹黄蒸饺、蟹壳黄、鸡丝卷子、桂花糖藕粥、豆腐卷、笋肉锅贴、扬州饼、萝卜酥饼、笋肉小烧卖、葱油酥饼等。每样一小碟,都是扬州本地的名点,品种倒是丰富,一看便知是风月楼的姑娘们所点。
老鸨是个奸猾之人,带翟守珣一进包间,她便早溜得不见踪影。
只见那四个客人,其中一位三十四五岁,方脸大耳,额头宽阔,两道剑眉之下一双眼睛炯然有神,目光虽然温和,却自有一番不怒自威的气度。还有一位大约四十左右,留着山羊胡须,面容清瘦,神情颇为儒雅。另两位相貌平平,却也体格健壮,其中一个长着方方的斗大脑袋。这两人虽然相貌一般,看上去却也都自有一番气度。
小凤姑娘就倚在那个山羊胡须的身旁。在那方脸大耳之人身旁坐着的姑娘,翟守珣也认识,名叫柳莺。翟守珣曾一度想要亲近柳莺,可始终未能得手。此时,他拿眼看了看,只见柳莺那张线条柔和的鸭蛋形的脸上正露出浅浅的微笑,一双大而美丽的眼睛波光流动。她的眉毛,不粗不细,如同含烟的青山,守候在两池碧水之上。她那粉嫩的双颊,只施了淡淡的胭脂,颈部露出的一截肌肤,仿佛牛奶一般光滑。她的头上梳绾着一大髻,乌黑的发髻高耸,稍稍往后倾着,正是当时扬州流行的流苏髻。她的发髻装饰简单,却也颇为精致,只斜斜插了一支金凤钗,又用两条红色的丝带扎着,长长地从乌黑的发髻上垂下。她的耳垂上,各垂着一颗小小的金荔枝耳环,头微微一动,耳环的金色碎光便倏忽闪耀。她的身上,穿一件绣着明亮的黄色碎花的红褙子,乍一看,仿佛无数的小蝴蝶飞舞在一片红色的花海中。
翟守珣见柳莺坐在那方脸大汉身旁低头浅笑,便移开了目光。
这屋子里的四个客人是谁?翟守珣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是大宋皇帝赵匡胤、赵匡胤的第一谋臣赵普、亲信楚昭辅以及李处耘。原来,赵匡胤自派使者向李重进发出调任的诏书后,便与赵普等三人乔装打扮,潜行到了扬州。
当赵普知道赵匡胤想要微服私访扬州之初,曾经极力阻谏,虽说淮南已经名义上属于赵宋王朝,但是他却认为李重进乃奸雄之辈,其心多变,微服私访扬州,万一被李重进知晓,吉凶难测。这次,赵匡胤并没有听从赵普的劝解,坚持要成扬州之行。
赵匡胤此行的目的,共有三个:
一是为了解淮南的地理民俗,以便能够施行体察民情的政策,稳固对淮南的统治。
二是想通过了解淮南的人心,来进一步摸清南唐的情况。毕竟淮南本是南唐领地,被南唐统治多年,当地的百姓,自然对南唐有很多的了解。赵匡胤的长远打算,是将南唐也纳入中央王朝的统治,因此他想要知道如果今后对南唐动武,淮南的百姓会有什么样的立场。
第三个目的,赵匡胤是为了给心中的一个谜团寻找答案。
这后两个目的,赵匡胤甚至没有向赵普透露。不过,赵匡胤下了决心,总有一天,他要让南唐归属于大宋。只是,这一天,将在何时到来,他并不清楚。
赵匡胤心里有一个谜团,一直令他迷惑万分。这个谜团,自从那次见了南唐使者之后,就开始在他心中形成了。他将周世宗与南唐的文书往来反复看了多遍,也没有找到可以解决这个谜团的蛛丝马迹。
当年,周世宗本有统一天下之心,淮南一役,苦战寿春,最后终于赢得南唐江北十四州。世宗英年早逝,南唐以残留的三分之二国土,依然雄踞南方,乃后周不容忽视之对手。可是,当显德六年(959)南唐使者李从善与钟谟入贡于后周时,却发生了一件即使后世之人也迷惑不解的事情。这件事,赵匡胤早有耳闻,但是,直到那次南唐使者来贺登基的时候,他才正式从南唐使者口中确认了这件事情,尽管南唐使者的说法与传闻中略有差异。
那件事情在传闻中的版本是这样的:
当时,周世宗问使者:“江南也在整治兵马,大修战备吧?”
钟谟答道:“既然我们已经臣服大国,不敢再如此了。”
未料,周世宗对钟谟说道:“那就错了。我们之前是仇敌,如今却是一家了。朕与汝国大义已定,已经没有什么担心。然而,人生难以预期,至于后世,事情将如何发展我就不知道了。回去告诉汝主,可以在朕在位时,好好将城郭修得坚固一些,将甲兵装备得精锐一点,要据守要害的地方,这都是为了子孙考虑,应该下功夫干的大事。”
南唐使者说,周世宗后面的一番话是暗中派人传给李璟听的。传闻中却说,那段话是钟谟在周未归时周世宗暗中与他说的。
“如果真如传闻中所说,周世宗是在钟谟在周驻留时说这样的话,很可能是显示自己的大度。如果是等钟谟回南唐后,周世宗暗中派人传话给李璟,那么,周世宗的想法就显得奇怪了!”赵匡胤心中翻来覆去揣摩当年周世宗的心思。在来祝贺他登基的南唐使者回去后,赵匡胤为此多日辗转反侧无法安眠。
按理说,南唐已然臣服于周世宗,周世宗就不应该让其大力修缮城池、整治甲兵。这不是令潜在敌手强大,使自己被削弱吗?这个问题,赵匡胤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世宗早已经预料到他将早亡,而在他去后,国将易手?”
“难道,世宗与南唐有了秘密约定,一旦发生帝位易手,就令南唐找合适之机起兵拥护幼主?”
“难道,世宗与南唐国主李璟惺惺相惜,认为在他故去之后,统一天下的宏志将由李璟继承,出于要完成统一天下、消除战乱的宏愿,世宗才消除夙敌之成见,令李璟积蓄力量?”
“难道,这里面还包含着某种更深的智谋与智慧?”
被这些问题困扰,赵匡胤坚持要微服私访扬州。因为,他知道,这些问题关系着他统一天下、开创太平盛世的宏愿。
这次微服私访,赵匡胤化名为“赵忠礼”,身份乃是一个做锦绮买卖的大商人。赵普化名为“赵德”,乃为“赵忠礼”的管家。李处耘、楚昭辅二人分别化名为“李云”、“楚车”,身份是“赵忠礼”的贴身仆从。他们一行四人很快来到扬州,按照赵普的建议,他们已经在街头巷尾、风月场所转悠好几天了。根据赵普的说法,这些地方乃是打听消息的好去处。正如赵普所言,这几天,他们的确从这些地方了解了不少关于李重进和淮南的情况。这晚,他们刚好进了扬州的风月楼。
翟守珣见那几个人相貌不凡,心中记着送信的大事,便强压住火气,向四人一抱拳道:“四位朋友,今日我找小凤姑娘有急事,得罪了!”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包铜钱,“咣啷”一声扔在几案上。
“你是何人?怎恁无礼!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吧!”“李云”大怒,腾地立了起来。
赵匡胤一见翟守珣进屋,便愣了一下,赶紧将头低了下去。只看了一眼,赵匡胤便觉得此人颇为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心里七上八下,担心被识破了身份,当下,一言不发。他焦急地在记忆中搜索着这个人的形象,在模模糊糊的时间隧道中向着往昔飞奔。一个个人影在他的脑海中如烟雾般浮现,有的人影倏忽消散,有的跟着他,拽着他的衣襟,环绕着他的身体,与他一起在时间隧道中恍恍惚惚地奔走。人的记忆多么奇妙啊!它好像是一种幻象,又让人觉得并不是完全虚无,而是有着真实的感觉——这种感觉一定是在过去哪个时候发生过,但后来被淡忘了,被遗忘了。直到某一刻,某种形象如太阳照亮黑暗,于是记忆就如在黑暗中隐藏许久的物体一样,一下子显现出自己的样子。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这个显出样子的物体在人的眼中,往往反而又会显得有些陌生了。
正当赵匡胤低头深思时,小凤姑娘的腰肢一扭,站起身拉住了“李云”的袖子,圆场道:“哎呀!哎呀!官人休要急。这位乃是如今淮南节度使帐下的翟守珣将军,定是有什么急事找奴家。诸位大官人休要见怪呀。”说话间,丹凤眼半怒半嗔地瞪了相好一眼。
翟守珣心中记着大事,本不想道出身份,见小凤口无遮拦为自己报了家门,不禁心怀恼怒地瞪了小凤一眼。
小凤姑娘的话,使赵匡胤的心“咯噔”跳了一下。“难道,这个就是我孩提时的玩伴阿珣?难怪看着眼熟。这可真是巧了。莫要被他认了出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他还是否记得我的样子。那个爱欺负人的家伙,原来变成了这个样子。”赵匡胤此刻突然想起,眼前这个翟守珣正是昔日孩提时的玩伴之一。
尽管这个乔装成商人的皇帝心中忐忑不安,翟守珣却显然没有认出这个孩提时的朋友。毕竟,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两个人都是沙场上风来雨去,与小时候相比,早已经面目全非。赵匡胤已统率三军,问鼎天下,气质更是和从前大不相同,翟守珣哪里认得出来!
小凤的话,却令赵普心下大喜。赵普心想:“这可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且想法子留住他,定能从他口中套出些东西。”这么一想,这个“赵德”便哈哈一笑,赶紧立起身,作揖道:“原来是翟将军大驾光临。只是,我等已经先请了小凤姑娘,将军怎么也得照顾一下我等的脸面吧。在下倒有个主意,如蒙不弃,将军不如与我等小坐,还让小凤姑娘陪在将军身边,咱们再叫个姑娘上来。反正大家都是来寻个乐子,图个开心,人多不是更好吗?我等初来乍到,能够得逢将军,也算是有缘啊。我等愿意陪将军一醉方休!”说罢,不等翟守珣答话,便在身侧拉了一下通往楼下的绳索。那绳索的一头有个悬铃,铃铛一响,老鸨便知道客人有要求了。
赵匡胤立即明白了赵普的用心,向李处耘、楚昭辅二人使了个眼色,又冲李处耘做了手掌下压的手势,示意他也坐下。李处耘嘟囔了几句,狗熊般粗壮的身体往下一沉,重重地坐了下来。
旁边的小凤何等精明,察言观色早明白了客人无意于让她离开,便一把拉翟守珣坐了下来,嘻嘻笑道:“这样也好!哥哥就不要恼了。”
这风月场所与赌场相似,有自己的规矩,付了钱的,就是说话的主,不管你多大的官,坏了规矩便为人所不耻。
翟守珣本想扔下钱便强带上小凤马上离开,眼见旁边“李云”与“楚车”二人怒目相向,心想:“若是闹起来,我倒不怕几个商人,只是便耽搁了我的大事。”当下顺水推舟,强忍怒火,坐在了小凤姑娘身边。“赵大管家”自然又叫了位姑娘坐在一旁伺候。
当下,“赵大管家”将赵匡胤等人的假身份报了一遍。旁边的几位姑娘喜笑颜开,不停地给诸位劝酒。
这当中,只有冷美人柳莺一人神色忧郁,似是心事重重。
赵匡胤见柳莺愁眉不展,便道:“怎么了?姑娘看起来并不开心呀。”
“多谢大官人的关心。奴家没事。大官人不用管我。”柳莺说话时,露出妩媚的笑容,头微微地摆动,晃动的金荔枝耳环在烛光照耀下,金光一闪一闪,更衬托出人的娇艳。
“这样吧,我喝我的。姑娘随意。别不开心就是了。”
旁边的“李云”哈哈大笑,忍不住插嘴道:“老爷,这你就说错话了。在这种地方,姑娘们哪舍得自己开销自己花钱喝酒呀。客人们不让她们喝,她们就只有渴着了。”
赵匡胤一听,颇为不好意思,忙将柳莺杯中满了酒,带着歉意道:“先满上,酒钱自然是我们付。姑娘能喝多少就喝多少吧。”
在风月场所,少有人流露朴素的真情。柳莺感觉到了这位“赵忠礼”出自真诚的关切,心中不禁一颤,微微收敛了那娇媚的笑,柔声说道:“你不用管我的。在这里,客人开心就是了。我们也是为了客人们开心。你不用怕我渴着了。”
“哦……真是对不住姑娘了。”
“别这样说,大家开心就好……你——一看你,就知道很少上这种地方吧?”她瞥了一眼周围,微微垂下了头去。
赵匡胤顺着柳莺的眼光看去,见“李云”一只手臂圈过芍药姑娘的粉颈,另一只大手正放在芍药姑娘的右胸前,放肆地抚摸着芍药高高隆起的乳房。这个本应在私室中的举动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看见的人难免尴尬。赵匡胤不禁脸一红,感觉到柳莺正盯着自己看。他扭过头,眼光正撞上柳莺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就在这一瞬间,他感觉到身体内燃起熊熊欲火。他几乎感觉到了热血在所有的血管中奔腾,经由手臂、双脚,涌向身体的每一部分,刺激着每一根经络的每一个末梢,翻滚着奔腾着的热血,像海浪一样拍打着脑门,拍打着心脏。他感觉到一阵眩晕,生命中所体验到的所有香味仿佛一下子从四面八方涌来包围了他,生命中所见过的一切明亮灿烂的颜色也仿佛一下子聚集到了他的眼前。
为了掩饰尴尬的神色,赵匡胤慌乱地举起手中的酒杯,猛猛地喝了一大口酒。所谓欲盖弥彰,他笨拙的动作并没能掩饰住他在柳莺面前的不知所措。
柳莺察觉出了“赵忠礼”的尴尬,不禁低头莞尔,拿一双妙目不时瞟着这个男人。她在风月楼里待了多年,也算得上阅人无数,可是,眼前这个大汉,却让她感觉到与常人不一样。他的伟岸身躯、沧桑的脸庞使他看起来不像是商人。可是,他的雍容气度,确实也像拥有着万贯家财。他的眼神,平和而威严,常常还不自主地流露出深沉的忧郁。他对人的关心,显得真挚而笨拙,似乎平常并不懂得如何去关心一个人。他的气息,仿佛来自一片广袤的沙漠,让在旖旎扬州待久的柳莺感到莫名的新鲜与兴奋。她在短短的时间内心思百转,揣摩着眼前这个男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赵匡胤又猛喝了两口酒,方将酒杯放下,环视了一下席间,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有一个问题向诸位姑娘讨教,不知可否听我一问?”
几位姑娘正嘻嘻哈哈地说话,根本没有将他的问话当作一回事,直到被各自的身边人喝止,才安静下来。
赵匡胤这才说道:“扬州自入周以来,不……现在应该说是入宋才是,有些地方虽还可见到三年前战争中留下的断壁残垣,可市井之间,歌舞升平,仿佛早已经忘记了几年前的大战呀!诸位姑娘能否说一说,这究竟是何原因呢?”
“平民老百姓呀,最重要的是有口饭吃,有个稳定的营生。一旦安定下来,谁会去想那打仗的事呀。”
“不错,不错,像我们这般草儿的命,哪管是谁做皇帝,只要每日能得几个安生钱,便已经很知足了。”
“也不能这样说吧,如不是那个周世宗减免了税收,恐怕扬州老百姓的日子现在没有这般舒坦吧?”
“别打仗,减减赋税,老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了。”
“不知道现在那个姓赵的皇帝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哎呀,听说那个新皇帝可威武了,还俊着呢。骑在那高头大马上呀,那可真是天人下凡呀。”
“哎哟,瞧你这眼里火,好像说自个相好似的。”
“姐姐,你还不是整天价做春梦呀,还说小妹呢!你那哥哥好阵子没来了吧?不定被哪个狐狸迷了呢!”
“小草儿,别做美梦了。那新皇帝再威猛,也不会上你的床呀!人家身边自然三宫六院,美色如云呢。”
…………
小凤、芍药等几个姑娘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没说几句便嘻嘻哈哈离了正题。只有柳莺心不在焉,在娇媚的笑脸上,忽闪着一双忧郁的眼睛,而这双忧郁的眼中,似乎藏了无数的心事。
赵匡胤听她们竟然以猥亵的神色说到自己,顿时哭笑不得。“赵德”、“李云”、“楚车”三个人却是强忍着不笑出声来。
翟守珣心里有事,也无心听姑娘们的说笑,自顾搂着小凤喝酒。
“赵德”咕噜猛喝了一口酒,问柳莺道:“柳姑娘,你说说,这扬州在目前的节度使李将军的治理下,比以前好了,还是不如前了?”他这个问题,明着问柳莺,实际乃为刺激翟守珣,以期从其口中套出一些有价值的情报。
果然,不待柳莺开口,翟守珣突然抬起头来道:“废话!自然是比在南唐手中好了!你等做生意的,少论政事,免得丢了脑袋。”
“赵德”呵呵一笑道:“翟将军,我见将军相貌非凡,为人豪爽,乃是信任于你,才敢于你面前议论李将军。你不会告发我吧!再说了,在这楼里,说过的话权当放屁,不就是图个热闹,大家有个聊嘛!要不然聊啥呢?咱老百姓,不就聊聊那些当官的事儿图个乐吗?不管好官坏官,不管好事糗事,总之是官,是官的事,老百姓总是爱聊的。要是个贪官坏官,老百姓还要骂呢!憋在心里不痛快啊!”他故意用话来激翟守珣。
翟守珣听了,品出了话语间对他的恭维,不禁仰头哈哈一笑。
“对了,你说这淮南的老百姓,心里服的究竟是那个周世宗,还是如今的新皇帝呢?”“赵德”又问道。
“哈哈,这个世道,哪个手中的刀快,哪个手里的枪利,老百姓就服谁,不服也得服,”翟守珣道,“是吧,小凤!”说着,他顺手在小凤姑娘脸上捏了一把。
“哎哟,将军,你弄疼我了。”小凤娇嗔道。
“这扬州的百姓,当年可都是南唐的子民,难道就不思念故国吗?”“赵德”又问道。
“自从汴京那个新皇帝上台后,有些扬州人不知道前景怎样,确实起了思念故国之心。我的客人之中,常常有人会在酒后垂泪呢!要说咱扬州啊,虽然是个温柔乡,但也是个个有血性的。若新朝廷对不起咱,咱还真说不定归了故国呢!还有啊,有谣言说,如今那个新皇帝与现在的淮南节度使李将军合不来呢!说不准何时,在新皇帝与李大人之间,还要打一仗呢!看样子,新皇帝新朝廷是容不下咱淮南的李将军啊。说不定哪天咱李将军举兵投了南唐也未可知啊!翟将军,你说对不对?”芍药姑娘将身子从“李云”怀抱中挣了出来,说了自己的看法。
翟守珣本想发怒,转念一想,讪笑道:“芍药姑娘休要胡说!节度使李将军一直深得朝廷信任,哪会与新皇帝不合呢?姑娘休要听信坊间谣言了。”
赵匡胤听在耳内,心中暗想:“看来,南唐国人心尚在,近日难图呀!莫非周世宗早就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在夺得淮南十四州后,宁愿接受割地议和,而不轻进?他临终之前要南唐修缮城池修练甲兵,莫非是为了异日与南唐联合以图天下?只是,他未料到自己大限将至。或者是,那个时候,他已经在考虑自己的子嗣了?”
只听“赵德”又问道:“哦?民间竟然有新皇帝将与李大人开战的谣言?”
“那都是民间的胡传,怎会有这等事!李节度对朝廷忠心耿耿,怎可能与新皇帝对着干?各位休要听信谣言。”翟守珣心中有鬼,再次辩解,说话时下意识地摸了一下怀中搁密信的地方。好几年以来,翟守珣心中其实一直在揣测那个跟随周世宗征战四方的赵匡胤是否就是自己儿时的玩伴。及至赵匡胤登基,他更是心神不定,揣摩着刚刚登基的新皇帝赵匡胤究竟是否认识自己。他心神不定的原因是,当年的赵匡胤是自己欺负的对象,如果那个新皇帝就是自己的儿时玩伴,自己可就要多加小心了。因为有这种顾虑,他从来不敢将心中的这个秘密告诉他人,更不用说是告诉李重进了。当李重进让他送信去潞州时,他已经揣测到了李重进的意图。他心中打着小算盘,心想:“如果李重进能够问鼎中原,对自己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即便最后的大赢家是李筠,如李重进与李筠联合,也定能分得半壁江山。”
“楚车”久未说话,至此终于按捺不住:“任他是谁,怎可能敌住王师的雷霆之军?正月时,我在京师曾亲见王师出征,那可真叫威风凛凛,状若天兵。我看普天之下,无有可与王师相抗衡者。”
“不错!说得好!如今王师兵强马壮,甲精盾坚,天下自然无可匹敌。”“李云”附和着说道。
翟守珣听在耳里,脸色微微变了,心想:“这样看来,密谋起兵恐怕并无胜算。这可叫我如何是好呀?”他心中顿时对与潞州联合起兵之事充满疑虑,连饮了几杯酒,心情一下子仿佛跌入了谷底。
翟守珣觉得该是自己离开的时候了,一抱拳说:“鄙人有要事急着离开扬州,这就与各位告辞。小凤,你与我来,我有些话与你说。”说话间,他拉起小凤姑娘,起身告别。
赵普知道此刻已经不能勉强相留,当下起身抱拳道了声:“翟将军保重!”
席间,其他人皆以目相送翟守珣与小凤姑娘。
待翟守珣与小凤出了房间,赵匡胤瞥了柳莺一眼,只见她凝眉低首,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残留着的表情,是若有若无的忧郁。
“怎么了,柳姑娘,你好像心里有事呀?”赵匡胤问道。
“我没事。”
“没事怎不开心一点呢?也说说话嘛。”
“我恨打仗!不管新皇帝、旧皇帝,打仗不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权力欲望吗?有什么区别呢?!那新皇帝,不就是站在无数人的坟垒上登上宝座的吗?”
“……”赵匡胤心里一紧,竟然一时说不出话,心想,“难道这姑娘的话竟然刺中了我内心?难道我争取统一天下、恢复太平的宏愿只不过是权力欲望的借口吗?我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野心在作祟?不,不,我不会,我不会,我的宏愿决不能被欲望所左右。决不!”
柳莺的这句话,片刻之间对赵匡胤产生了巨大的心理影响。赵匡胤心中仿佛突然多了一块巨石,呆了一呆,重重叹了口气道:“姑娘说的也是。这世界上,又有几个人能摆脱这欲望二字呀?皇帝也是人,终究可能被欲望打败呀!”说罢,拿起酒杯连连喝了几口。
“您别喝多了。伤身体。”柳莺见“赵忠礼”神色黯淡下来,内心不禁感到微微一颤,不知怎的竟然生出了一份怜悯爱护之情。
“难道我竟然不知不觉爱上了眼前这个人?”柳莺自己都不太相信,不敢再多想,只是眼中多了份温柔,身子不由向“赵忠礼”微微依了过去。
此刻,李处耘突然摇摇晃晃立起身来,搂着芍药,走到柳莺身旁,一把抓住柳莺的头发,口中嘟囔道:“大胆,竟敢胡言乱语冒犯当今皇帝。我看你今晚还是跟赵老爷走,好好服侍老爷睡觉才好。休得再胡言乱语!”
柳莺被抓了头发,痛得“哎哟”叫出声来:“大爷,别抓我的头发呀!”
赵匡胤缓过神来,腾地立起身,一只手握住李处耘手腕,另一只手将柳莺一把搂在怀里,喝道:“休要胡来!你喝多了。快去坐下!”
李处耘见皇上起身亲自护着柳莺,心中一惊,赶紧松开了手,一声不响退了回去。
“今晚,今晚……”柳莺怯生生说道,“可是我……”
“……”赵匡胤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一只手臂依然搂在柳莺的腰间,从娇柔的肉体传过来的丝丝暖意,让他身体内欲望的火焰慢慢燃烧起来。
“可是我……”柳莺涨红了脸,伸手微微去推赵匡胤搂在自己腰间的手臂。
“好了,他只是说说而已,酒后胡言罢了。”赵匡胤口中这样说道,手臂却舍不得离开温软如玉的腰肢。可是,他也感到了来自柳莺手上推开自己的力量,尽管心旌依然在摇晃,嘴上却说道:“姑娘不喜欢这行吧!如不喜欢,不如另谋营生吧。”
赵匡胤话刚说出口,便立即觉察到说错了话,觉得一阵愧疚。这样说,不是看不起人家了吗?我不愁吃不愁穿,我有什么资格去说这个弱女子呢!他随即在内心开始责备自己。
柳莺却似乎并不在意无意间的冒犯,轻轻挣脱赵匡胤的搂抱,颇为感激地看了“赵忠礼”一眼,柔声道:“做这行,好赚钱。不过……”她指了指腰间的一块黑色木质小腰牌,继续道,“我们这些系黑牌的草儿,是可以自己决定是否跟客人过夜的。那些系红色牌子的姐妹,只要客人提出,就是一定要陪客人过夜的了。我……你的确是个好人……其实,我的名字并不叫‘柳莺’,我姓‘和’……”
赵匡胤未想到这个萍水相逢的风尘女子竟要对自己说出真名,心中顿时一阵感动,不等她说完,用手指轻轻放在了她的唇边,道:“没有关系,别说了,不管你叫什么,我都知道你是个纯洁的、好心的姑娘。”
听了这话,柳莺刹那间泪光盈盈,道:“我不是汉人,是纳西族人,家乡在大理。”
“那可在千里之外呀!你怎么流落到了扬州呢?”此时,赵匡胤仿佛已经完全听不见周围的嬉戏与打情骂俏声了。他的眼前,只有这个名叫“柳莺”的女子。他已经被眼前这个女子吸引住了。
“四年前,我随爹爹到扬州谋生,不料,没过一年,便打起了仗……爹爹他被乱军所杀……”柳莺声音哽咽,“我在扬州无依无靠,为了谋生,只得将自己卖到了这风月楼。”
赵匡胤见柳莺神情悲伤,想要安慰,却不知如何安慰,叹了口气道:“姑娘要是不介意,不如明日我给姑娘赎了身子……”
话说至此,突然旁边“咣啷”一声,原来是赵普的酒杯掉落在了地板上。
只听得赵普口中嚷道:“哎呀,哎呀,确实不胜酒力,醉了!醉了!要不是醉了,我定将姑娘你赎了出去……也不做什么生意了,那些都是些屁事,哪及与姑娘逍遥快活呀!我这就与赵大老板说说,过几天我就不干了……天下有那么多事,谁管呀?!谁爱管谁管!老板,我看咱们都别干了……你,你……也别干了……你就帮柳姑娘和这几位都赎了身,干脆与这几位姑娘泡在温柔乡,逍遥到老,那多快活啊!”
赵匡胤眼见赵普似醉非醉斜了自己一眼,心中一惊,暗想:“这个掌书记,这不是明摆着在劝谏我吗?”当下,硬生生将后半截话收了回去。
他本想对柳莺说:“不如明日我给姑娘赎了身,便与我去京城罢。”
可是,在赵普的提醒下,赵匡胤突然之间意识到,自己已经永远不可能再是以前那个赵匡胤了。我是大宋的皇帝呀!王朝新立,如果这就将柳莺姑娘带回了宫,那今后又如何于天下人之前立威立信呢?我想帮天下的百姓,可是,今天,我却连一个弱女子也帮不了啊!他这样想着,一股浓重的悲伤袭上了心头。除了悲伤,他也为自己的懦弱而感到羞愧!
柳莺再也不可能听见“赵忠礼”的那后半句话了。不过,她却似乎对这句话并不抱有希望,只是痴痴地看着“赵忠礼”。
赵匡胤眼中一热,说道:“其实,我的名字也不叫‘赵忠礼’。我……不过,我的确姓赵……”
这一刻,赵普、李处耘、楚昭辅三人几乎都屏住了呼吸,不知如何是好。难道,皇上要将真实身份说出来?
不过,柳莺却在这个时候将“赵忠礼”的话打断了。她的一双美丽的眼睛闪烁着奇异的神采,动情地说道:“有官人这半句话,奴家已经满足了。奴家会将官人永远记在心里……”
赵普本想继续装醉,可是,现在他已经顾不上装醉了。得赶紧让皇上转移注意力,否则,真可能泄露了身份,那可麻烦了!李重进说不定已经与李筠或南唐有了勾结,万一知道皇帝在自己的地盘上私访,还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他心中暗暗着急,忙接了柳莺的话头,说道:“柳莺姑娘,今日大家萍水相逢,不如你给大家唱一曲吧。”
李处耘、楚昭辅和芍药姑娘顿时齐声赞同。
柳莺默默点了点头,从座位旁边拿起了一只琵琶,低首凝思片刻,边弹边唱起来: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此词乃是温庭筠所作之《更漏子》,从柳莺口中唱出来,更觉惆怅动人,仿佛令人沉醉在春雨霏霏、寂寥惆怅的春梦中。
一曲完了,众人喝彩,只有赵匡胤怅怅然心头沉闷。
柳莺双目含情,偷偷瞟了“赵忠礼”一眼,又弹唱起了一曲:
晴雪小园春未到,池边梅自早。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
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却老。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欢会少。
这首词,却是冯延巳的《醉花间》。柳莺将词和着曲子唱了两遍,只听得满座之人个个默然不语,忘记了喝彩。人人均想着自己的心事,柳莺的声音一停,屋里一刹那间陷入了沉寂。此时,如果有针掉在地上,恐怕也能听得见。
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却老。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欢会少。
赵匡胤的心头,盘旋着这句词,惆怅满胸。他知道,他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忘记柳莺,再也不会忘记这句伤感的词。在以后的许多夜晚,他都会一次次在寂静中想起这句词、这首曲子,还有,这个不幸的、充满柔情的善良女子。可是,他此刻没有想到,他与眼前这个女子的缘分,并未自此终结。
赵匡胤也不知道,在他转身告别离去后,柳莺躲到了自己的屋里失声痛哭。她刚刚为一个人动了心,刚刚感受到无私地去爱一个人的甜蜜,刚刚从另一个人的眼中读到了深深的爱意——她相信她感觉没有错;可是,刚刚来到的美好,便在一瞬间失去了,这让她怎能不感到心痛?她非常后悔,反复地在心里追问自己当初为什么不让他说出名字,为什么不询问他的具体去处,也许这样来日或可相见?她究竟是害怕什么?难道是自己一开始就知道美好的一切转瞬就会失去,所以她不问,她不求?她抱着枕头,思来想去,哭了很久,泪水不停地流淌着,浸湿了枕头,留下一大片印迹,仿佛是要刻意以此来提醒她爱的悲伤和命运的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