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监张诚等人在万历皇帝面前举发司礼大太监冯保的种种不法时,万历皇帝的心中登时就波澜起伏了起来——他几乎不相信那是真的,往事也回到了心头;他清楚的记得小时候的许多情景,冯保细心的照顾他,穿衣吃饭沐浴梳头全都由冯保一手包办;冯保还让个子不够高的他骑在脖子上看窗外的景致,为了逗他高兴,爬上地上给他当马骑……
“当马跑来跑去,我笑得好开心……”
万历皇帝想着,嘴角不经意就泛起了笑容,那是童年生活里少数的美好的回忆,回想起来都还余味无穷,而那都是冯保所带给他的;从小,他就亲昵的呼冯保为“大伴”,对于冯保,他甚且寄托了一分宛如父子般的亲情,而冯保也一向忠心耿耿的尽忠职守,他不相信冯保会背叛他。
可是,当他再看了一眼张诚所陈列的证据时,他的心念又转动了起来;他记得,小的时候,冯保每天都会一五一十的向慈圣皇太后报告他的动静,因此,他只要偶一偷懒、犯一点小错,慈圣皇太后也都能立刻知道得一清二楚,并且给予他严厉的处罚——一直到他成人以后,冯保仍在为慈圣皇太后当特务,每天钜细靡遗的向慈宁报告他的行止,以至于他偶犯一点小错就要受处罚,尤其是那一次半夜闹酒的事,为了冯保的小报告,他被慈圣皇太后骂得抬不起头来!
想到这里,他的心冷了一下:
“他一步也不离的陪着朕,原来是为了监视朕的一举一动,好给太后打小报告——这人表面上是一回事,心里又是另外一回事!”
“既是个表里不如一的人,他在朕面前装模作样的假扮忠心耿耿,背地里贪财受贿,卖官鬻爵,就不是没有可能了!”
于是,他相信了张诚的话和摆在眼前的证据。
可是,心中毕竟还有一念之仁,想到了小时候的种种,他不忍心如张诚等人所奏请的那样判冯保死刑;几经挣扎之后,他做了折衷的处理;下诏宣布冯保的十二大罪,但免其死,而仅革去司礼监的职位,发往南京闲住,财产则全部藉没……
一个月后,这道命令执行完毕,冯保在失势之后孤单的起程赴南京,昔日趋炎附势的人们在“人情冷暖”的必然反应下,一个也没有来相送;而他所积聚的财产则逐一的被清点了出来,并且送到了万历皇帝的眼前。
一下子看到这么多金银财宝以及价值连城的古玩奇珍、稀世字画,万历皇帝登时就傻了眼,他再也没有想到,一个太监竟然能够积攒了这么惊人的财富,简直不可思议!
他一向在“张先生”的约束下过着极俭朴的生活,皇宫的建筑尽管金璧辉煌、美轮美奂,生活起居尽管锦衣玉食,府库尽管充实,国家尽管富庶,但他却不但连偶尔挥霍一下的自由都没有,甚且从来没有亲自动用过一分钱;他还记得前些年,他想整修一下慈庆、慈宁两宫的宫殿,因为“张先生”的反对而作罢了,慈圣皇太后想盖庙、做佛事,也按照“张先生”的意思免了,元宵节的鳌山和新样宫灯更因为“张先生”认为浪费而废止,自己大婚的费用,俭省到为历朝之冠——有的时候他甚且怀疑,自己在名义上是“富有天下”的天子,而实质上却是个毫无私有财产的一文不名的穷小子——尤其是在和冯保的惊人的财富相比较之下!
这么一来,他立刻觉得,这一回惩治冯保的举动是对的——至少,目前这一大批财富全都落入了自己的手中!
于是,他快乐了起来,不但手头多了这么多财宝珍玩,而且还可纳入私库,自由支配,不必像别的时候,宫中有什么费用都得先经过“张先生”的同意,再去向户部要钱;像是前几天,慈圣皇太后还在发愁,皇弟潞王成婚在即,户部拨来的银两只是笺笺之数,根本不敷使用——这下可好了,潞王的婚礼费用根本不必愁了。
拨了一些金银珠玉的财物去给潞王做婚费,也奉上了一些给两宫太后,这样,孝顺与友爱都面面顾到了,而自己的手中还留着十之七、八,他开始享受起“数银子”的乐趣。
他所心爱的郑淑嫔母家本系盐商,从小耳濡目染之余,对银钱和数字便具有高度的敏感;第一次,是她拉着万历皇帝陪她玩“数银子”的游戏,她先向万历皇帝介绍着说:
“臣妾家中经商,小时候、长日无聊,便最爱去看帐房先生数银子、算帐、登帐;如果是碎银子,就用秤一块一块的秤,几钱几分几两的,秤起来真是有趣,放到一起滚来滚去的,那种撞得叮叮响的声音真好听;要是成锭的整银就更好玩了,白得通体发亮,给灯儿一照还会一闪一闪的,拿来叠罗汉、堆房子,是再好玩也没有了!算帐也好玩,帐房先生一拨算盘上的木珠子就是‘扣’的一声,然后摇头晃脑的嘀咕几声再拨;要是算大生意的帐,他一只手能拨得飞快,‘扣扣扣扣’的声音就弹得像连珠炮似的,要是只算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小帐,他就慢慢的拨,‘扣’、‘扣’、‘扣’的,活像老和尚打盹呢……”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万历皇帝的童心就已经被她勾起来了,他兴高采烈的喊着:
“有这么好玩的事?怎么朕以前都不知道呢?”
郑淑嫔掩着口笑道:
“您是万岁爷呀,谁敢让您玩这些小老百姓家的把戏呢?”
万历皇帝笑道:
“现在没人管得了朕了,朕想玩就玩……”
于是,两个人便在宫中玩起了“数银子”的游戏——把冯保家财中的白银一块一块的秤过,记下了重量,登录在账簿上;而由于这些籍没的白银全都是整块的银锭,没法子享受到听碎银的清脆撞击声,却可以取代积木,用来叠罗汉,堆房子……
就这样,整整的玩了半年“数银子”的游戏,才把全部的白银算清、登录完毕;万历皇帝玩得高兴之余,饮水思源的进封了郑淑嫔为“德妃”;而受到了这样大的皇恩的郑德妃也竭尽所能的来回报万历皇帝,除了引导他玩“数银子”的游戏之外,也继续竭尽心力的引导万历皇帝数珠宝、数黄金、数古玩字画玉器陶瓷——好在她生长于豪富的盐商之家,对一切的奢侈品都不陌生,往往几句话就听得从小只读经史长大的万历皇帝“大开耳界”,而既自觉自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又对郑德妃的多见闻惊讶不已。
像是有一回,两人一起赏玩着一只成化年间官窑所制的青花花卉盘,“成化窑”精致细腻的特色充份的展现在这只盘上,盘体极其精巧华美,盘内底、内壁、外壁都以葵花连叶及蓓蕾为饰,画意自然生动而又流畅细腻,整体的造型秀雅典丽,质地细致,郑德妃一见便脱口赞美它:
“这是瓷中的极品啊!成化官窑,前几年在民间私相转售的价码,一件已达十万钱了!”
万历皇帝听了更是惊讶,连声赞美着她说:
“难为你,连这些事都知道,朕身为帝王,竟然没有你知道的多呢!”
于是,他对她的爱中又增加了这一层微妙的感觉,也就爱得更深了;而且,他也从这份爱情中得到了爱情以外的东西,那就是生活的品味——这是他以往所不曾享受过的生活的情趣,为“张先生”所划归的属于“末微小道”的一切,他以前不知道是如此的有趣,现在,他知道了,因此,他恨不得用所有的时间来享受这些情趣。
虽然还忌惮着慈圣皇太后知道,不便明目张瞻的停止早朝,不理国事;但是,他总是尽量的找机会、利用机会,尽量的争取时间留在宫里,和他心爱的郑德妃玩各种游戏、过着神仙眷属似的生活。
而在同一时间下的努尔哈赤,却整天的忙个不停。
隆冬里大雪纷飞的日子,正是猎熊捕貂的大好时机,他很明白这两样猎物在汉人眼中是非常名贵的东西,无论做药材、菜肴、衣裘,都用得着,因此,它们能在汉人面前卖得好价钱,方便自己买回许多要建设建州左卫的必须物资;因此,他每天一大早就出门,带领着大批的人手四处猎熊、捕貂——当然,偶尔遇上一些经不住寒气刺骨,受到他们升火取暖引诱而跑出来的小动物,他们也是来者不拒的,一开春就要出兵攻打兆佳城,多贮备粮食更是必要的!
打猎之余,他更是加紧的操练战术——他现在所统领的人马中,大半都是图伦、甲版城的降卒,这些人也大半在这两役中不战而降,使他深深的体认到,尽管人数有几百,本身也具备基本的骑射工夫,但未经严格的军事训练,就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真正到了战场上,很容易不战而降,丝毫发挥不了什么作用;针对这点,他特别加紧的训练士卒们的意志力,服从精神以及“死战”、“纪律”、“团队”等观念……
尤其是他以身作则,每天亲自在大风雪中和士卒一起操练,无论是拳脚、武器、拉弓射箭、马术,他无不亲喊口号,亲身示范,而且持续不缀,日复一日的进行下去——一段日子来,他的刻苦耐劳的精神赢得了所有的士卒的敬佩,也影响了每一个人的心志……
而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往往是独自一个人陷入深远的思考中,或是与额亦都和安费扬古等人一起举行会议;所思所议的内容近则为攻打兆佳城的计划,远则为女真人的前途;当然,这样的生活,绝对不是此刻正倚坐在锦绣玉榻上,膝前放着纯金打造的暖炉,一手拥着郑德妃,一手顷着金樽美酒,鼻中饱吸着脂粉与酒香,口中低吟着:“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万历皇帝所能想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