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总算是醒过来了……”
努尔哈赤一睁开眼睛,首先传入耳中的就是大家不约而同的这么一句,而只有额亦都的大嗓门一路连珠炮似的说了下去:“你这打一只老虎,大睡两天,说起来是过瘾,摆在眼前可差点没把我们急死——方才我们已经都商议好了,你如果再不醒来,那不是病人,就是中邪了,明儿一早,就得去给你请萨满来跳神作法、驱除邪灵了呢!”
说着,他做了一个礼神的手势,又接下去哇啦哇啦的说着:“还好你醒了,我们也不用去请萨满了,大家也可以放心了!”
努尔哈赤的神智逐渐恢复了,目光注视着满脸流露着关怀的额亦都,再逐一的看着守在身边,默不作声,眼中却饱含着热切的安费扬古,以及巴雅喇,心里升起了一股感动,于是他说:“谢谢你们,我没事的——大概只是太累了,所以睡了两天;让你们为我担心,我的心里很过意不去……”
可是,口里才说到“没事”,心里却已经开始感觉到了“痛”,眼珠子一转,首先入眼的就是自己的双手,上面用布包了起来,痛意却从包扎中透了出来。
他的心里立刻就想起了在树林子里所发生的一切,自己疯狂的击打着树干,然后打老虎——难道竟因此而把双手打烂了吗?可是,心里想归想,嘴里却不便说,而只是向大家问着:“是安费扬古把我扛回来的吗?”
安费扬古回答他:“是——你忽然不见了,一天都没人影儿,大家伙急了,分头去找;我遇到你的时候,你牵着马、扛着虎,满身是血,模样儿好不怕人!”
额亦都立刻插嘴:“安费扬古是让他的座马驮虎,自己背你,一步一步的牵着两匹马走回来的!他进屋来的时候,那模样可也让人吓了一大跳呢!”
努尔哈赤心中感动,嘴里反倒说不出什么话了,心念一转,便想起身下炕,谁知道身体才一动弹,立刻就感到全身酸痛得彷佛全部的筋骨都断了,十分难受,但他一咬牙,还是坐起了身子。
“我就这样的大睡了两天吗?这两天里有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额亦都回答他:“一切正常——城快修好了,舒尔哈齐他们几个帮你监督着呢;另外就是哈思虎派人送了信来,他半个月以后会到建州左卫来!”
努尔哈赤一听,立刻露出了笑容:“好极了!我正想和他商量一下攻甲版城的计划呢,还有,他和尼楚贺的婚事也该早点订个日子了……”
话头一顿,他又说:“派个人去送信,请常书和扬书一起来吧!又要打仗了,少不了他们两个的!”
额亦都道:“好,我马上派人去!”
于是,他转身走出去派人送信;努尔哈赤也就顺势下了炕,可是,因为两手都包着布,便无法穿鞋,安费扬古便道:“我来帮你穿吧!”
谁知道巴雅喇却抢着说:“我来,我来——我来帮大哥穿!”
努尔哈赤微微一笑道:“让巴雅喇穿吧!”接着又问安费扬古道:“我的手怎么了?”
安费扬古道:“皮开肉绽,只怕要休养好几天才能好了;不过好在没有伤到筋骨,不碍什么事的——谁让你用拳头打老虎呢?”
努尔哈赤苦笑了一声道:“遇上了,没办法,只有打了,总比被它吃掉好!”
安费扬古却说:“可是,你拳头打的是老虎,嘴里却喊着‘李成梁’;我背你回来,一路上就喊了好几回,睡了两天,也不停的喊‘李成梁’!”
听了这话,努尔哈赤先是微微一楞,接着喃喃的有如自言自语般的说着:“那是——我在打老虎的时候,心里面当作在打李成梁吧!”
说着说着,心里的那般悲愤的怒火又涌上来了,他又觉得全身炙热烧痛,像是愤怒已经涨满了全身的每一条血管,鼓得急欲破体而出;可是,这一回,他却没有再从外在的肢体中展现出来,而是慢慢的将这股怒火沉淀下去,留在心底深处;然后,他平静的对安费扬古道:“走吧!我们出去看看!睡了两天,还真有点愧对辛苦筑城的弟兄们呢!”
可是,两人才走到门口,却正好遇上了迎面而来的尼楚贺,她手中捧着一个托盘,盘上有几碗食物和清水,身后跟着东果;尼楚贺一见他立刻就说:“您刚睡醒又要出去?先吃点东西吧!这两天就只灌下点参汤,肚子可是空的呢!”
她这么一提醒,饥肠辘辘的感觉果然立刻涌上了心头,于是,尼楚贺和安费扬古便先陪着他进食;只是他的手包扎了起来,无法取食,只好由安费扬古喂他;等到吃完了食物,尼楚贺收拾好了碗筷,正要起身离去的时候,努尔哈赤却叫住了她:“小妹,麻烦你帮我做样东西好吗?”
“当然好;”尼楚贺带着温柔的笑容问他:“您要做什么样的东西?”
“麻烦你帮我做尊神像——用布缝就成了,像你上回做给东果玩的布偶那样——我要的,是一尊女神,脸上有慈光、嘴角有笑容,眼睛在看我……”
“头发和衣服呢?”
“头上梳髻,交领衫、长裙……”努尔哈赤仔细的告诉尼楚贺:“两手在腰前交叠!”
“好的。”
尼楚贺一口就答应了,而且她擅女工,手巧动作快,第二天就已经把布偶做好了,送到了努尔哈赤的跟前。
努尔哈赤一见到布偶,心中立刻就掠过了一抹酸楚的感觉,布偶的外貌只是一个寻常的汉女,却是他心中的二夫人和雪儿的化身,他痴痴的望了布偶许久,然后,他对尼楚贺说:“你拿去,把祂供在我们的神案上,以后,每逢祭祀、跳神的时候,连祂一起祭拜!”
尼楚贺不解的问:“这尊是什么神?”
努尔哈赤看着布偶,轻声的回答她:“于我有恩、有情、有义——就称祂做‘万历妈妈’吧!”
“是的。”
尼楚贺应了一声,也没再问下去就照他的话去办了;但是努尔哈赤的心中却澎湃着千言万语,在李成梁府中长达六年的生活,点点滴滴的往事全都回到了心中,反覆的徘徊着,最后只凝结成了一句话:“乾娘,雪儿,我永远都记得你们——你们不会白白牺牲的,有朝一日,我会报仇雪恨……”
这个声音在他的心中回荡着,化成了一股庞大的力量;可是,他的情绪似乎已经发泄完毕了,取而代之升起的是冷静的理智,他明白自己目前的实力、处境和整个辽东的情势,他明白自己所应该努力的方向与步伐,必须一步一步的小心而谨慎的前进,才有完成愿望的可能……
“打老虎只是匹夫之勇——打下老虎的是猎人,打下天下的才是英雄!”
于是,他把对二夫人和雪儿的感恩与思念之情,深深的埋入了心底,接着便开始规划攻打甲版城的一切事宜。
“甲版城一定要拿下来的——尼堪外兰,你这个败类,就算你逃到天上去,我也要把你揪下来碎尸万段!”
想到尼堪外兰,他便不由自主的咬牙切齿,因此,他的心再一次的全心全意投入战争的规画中;而有了第一场战胜的经验与信心,他的筹备工作进行得比第一次顺利多了,许多方面都规画得得心应手;再加上建州左卫的城栅新近完工落成,全部的人心都显得兴奋、高昂,四周的气氛显出了一片欣欣向荣,加倍的鼓舞了他的情绪,身体上的伤口渐愈,整个人也就更加的充满了活与力干劲……
他常常工作到深夜、凌晨而丝毫不觉得疲累,他为着自己正在逐步的往自己的理想与使命前进而感到兴奋不已,他整个生命都在这股巨大的精神力量的支持下而坚强而充满了斗志。
可是,潜伏在他身边的危机却没有因为这些原因而消减,就在距离建州左卫所在的赫图阿拉不远的地方,一项阴谋正在悄悄的进行着:
那是努尔哈赤的族人——他的伯祖德世库、刘阐、索长阿,叔祖宝实等人的子孙——以龙敦为首,正在虎视耽耽的眼红着他打了生平的第一场胜仗,以及重修赫图阿拉的城栅,再加上往日的积怨妒忌与近日来尼堪外兰的挑发,正集合在堂子里立誓,打算要暗算他、谋害他……
一个夜里,努尔哈赤方初步的估算完了目前己方攻打甲版城的几分胜算,本已打算要熄灯就寝了,却因为夏夜的燠热而感到心中有些儿躁闷,也全无睡意,便想着索性去巡视一下新修的城栅,和登上城楼仰观天象,以判断天气的变化;于是,他披上了棉甲,携带了弓矢,持刀外出。
信步走到了城门口,一路上倒是宁静无声的,可是将到城门,依然还不闻什么人声,他的心中就不免诧异了——值夜守城的士卒哪里去了呢?
他的心中忽然一警,这不是士卒怠忽职守就是已经来了敌人了,他必须尽快的处理;于是,他一边快步的跑着,一边顺手就弯起弓来,一箭射向城楼上悬着的示警用的铜锣,顷刻间“匡”的一声锣响,打破了寂静的夏夜,连连的回荡着余音,久久不散。
而他也就在锣声中快步的登上了城楼,往下一看,城下赫然聚集着好些人,而且已经有几个人架好了梯子,正在往上爬,听到锣声示警,又急忙的往下退去,城下聚集着的人则因为锣声的响起,竟然顾不得还有同伴仍在梯上,已经转身后退了。
努尔哈赤一看这情形便不由得心中大怒,搭起弓,“嗖”的一声便射倒了一人,可是这么一来,城下的人逃得更快了,转眼间就跑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下还在梯子上的人,眼见逃不了了,索性举起双手投降;努尔哈赤并不想多伤无辜,也就不和他们计较;等到听到锣声示警而赶到城门口的额亦都、安费扬古率人到达的时候,这几个降人也就交给帕海去处理了。
他自己则是向额亦都和安费扬古详细的说了一遍方才的所见,然后语重心长的对他二人说:“我们的处境,简直是步步杀机——今后,我们得更小心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