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戚继光被调任广东总兵的消息传到李成梁的耳中时,李成梁的心中立刻蒙上了大片的阴影。
是兔死狐悲,是物伤其类……
“一生戎马,所为何来?”他默默的想着,情绪中充满了悲凉与无奈:“统兵百万,转战千里,出生入死几十年,一颗脑袋却还捏在皇帝老子手里,高兴的时候寄放在你颈子上,保不定哪天不高兴了,手一招就要回去了——以戚帅的功勋,尚且是这样的下场,镇蓟十六年,说南调就南调……”
他反覆的想了又想,越想心情就越坏;这段日子里,朝廷里因为“张先生”的突然去世而导致的变局,已经比实际上置身于百万大军对决的战场上还要更加显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万历皇帝已经正式下诏,追夺张居正上柱国、太师的官位及文忠的諡号,“张先生”生前所拔擢任用的人,已经开始逐一的走上了霉运,继冯保之后,去职、眨官、获罪的“张先生的人”,已经如骨牌般的一个接一个的倒了下去,现在连“戚帅”都出事了——下一个该轮到谁了呢?该不会是自己吧?自己也是别人心目中的“张先生的人”呢!
他感到不寒而栗,每天抱着戒慎恐惧的心情密切的注意着来自京师的每一条消息,也不停的派人到京师送信、送礼——上次被他派往京师送礼的李如梅才一回来没几天,又被他派着再次的携带大批的古玩珠宝进京去了——可是,尽管所有能尽的人事他都已竭尽所能的尽了,却仍然无法消释几分他心中的焦虑和不安。
尤其是一想到“戚帅”的例子……
“戚帅”镇蓟,扞卫京师,一向被誉为是我朝的“万里长城”,深受倚重的程度当然是没有话说了;可是,这一次,竟然为了一个小小的给事中张鼎思上书,说戚继光不宜于北,就立刻将他南调为广东总兵;不但事先一点迹象都没有,而且连“不宜于北”的原因都没讲清楚,就要他交出蓟州总兵的印信,不日南下……
“是因为‘张先生’不在了,‘戚帅’也就不宜于北了……”
心里这么想着,他不自觉得就牵动了一下嘴角,脸上的肌肉也随着抽动了一下;在官场周旋了大半辈子了,想都不用想就明白,所谓的“不宜于北”就是在这一回合的权力斗争中,胜方给败方的“莫须有”的罪名;其实人人都心知肚明,戚帅之所以“不宜于北”的真正原因乃是因为他是“张先生的人”——仅仅就是这个原因,就足以抵去了他为国家所做的一切贡献,包括剿灭倭寇,保住了本朝的东南半壁江山,力拒俺答、土蛮,使之不敢南侵而扞卫了京师等等拿智慧与血汗换来的功勋。
可是,一个军事天才,为国家立下了再造的功勋,在战场上打败了无数的敌人,最后却败在自己所效忠的皇帝以及龌龊的政治斗争上——从蓟州到广东,那是不折不扣的“夕眨潮阳路八千”啊!
“戚帅一向意气风发,真不知此刻他的心中,会是怎样的难受!”
李成梁缓缓的吁出了一口长气,遥望着远方,目光中有着过多的黯淡。
以戚继光对国家的贡献,即使是同为武将的他,也会在内心深处油然的兴出一股敬意来的……
戚继光字元敬,山东人,祖上因为军功而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他出身将门,因而熟谙军事,自幼即倜傥负奇气,个性豪爽正直,不拘小节;又好读书,通晓经史大义,熟读兵书,因而使他成为一个不可多得的文武双全的人才。
十七岁那年,他的父亲病亡,便由他袭了职,不久又被荐升为都指挥佥事,备倭山东;后来由于胡宗宪的推荐,改浙江都司,充参将,镇守宁波、绍兴、台州三郡。
在当时,这几个地方是来自日本的倭寇闹得最凶的地方,百姓饱受倭寇蹂躏,早已民不聊生,他负责防守这几个地方,责任大,困难多,又是第一线的战场,可说是拎着自己的头在任职的;可是,他一生的事业也就从此开始了。
世宗嘉靖三十四年,他正式到浙江就职;上任后,他发现当时朝廷正式编制的卫所军根本无法上战场;战斗力差,军纪败坏,一听说倭寇来了,立刻丧了胆似的望风而逃,抢劫百姓的时候倒是个个争先恐后,杀良民冒功的事更是时有所闻;在百姓的心目中,这批官军甚至比倭寇还坏,哪里能仰仗他们驱逐倭寇,保家卫国呢?于是,他上书朝廷,请求罢去所部旧兵,重新招募、训练新军。
在得到总督胡宗宪的支持下,戚继光很顺利的在民风一向剽悍的金华、义乌一带招募了三千壮丁,编为新军,施以严格的军事训练。
他亲自教授这支军队击、刺等战技、武艺,并且针对江南一带迂回曲折多水的不利于大队人马驰骋的地形,以及倭寇善设伏、会冲锋、擅长短兵相接的作战法,研创出“鸳鸯阵”的阵法,以十二人为一个战斗小组,配合长短兵器、盾牌,组成一个机动、灵活、严密的集合体,适合近距离的搏斗。
除了战技、战术、阵法之外,他又特重军纪、军法,因此,这支军队在训练完成后,成为全国品质最精、效率最高的队伍,在此后的几场战役中,百战百胜,“戚家军”便因此而名闻天下。
嘉靖四十年,倭寇大举入侵浙东,第二年又犯福建,而全数被“戚家军”歼灭,浙东的倭乱遂告平息,戚继光因此而升官,进秩三等;“戚家军”也开始增募新的加入者,扩充人数,实力越来越强大,号称“无攻不克,无坚不摧”,再加上对百姓秋毫无犯,因此声望日隆;到了嘉靖四十二年,戚继光又会同了福建总兵俞大猷、广东总兵刘显两人的部队大败倭寇于福建兴化、平海一带;这一仗胜得荣耀之至,世宗皇帝特地为此告谢郊庙,论功行赏,戚继光得了首功,升官做了总兵,也在倭寇中多了个“戚老虎”的外号。
第二年,倭寇纠集了残余的部众万人,垂死挣扎似的孤注一掷的包围了福建仙游;戚继光领兵去救仙游,又把倭寇打了个落花流水,并且乘胜追击残余逃窜的人马,将福建境内的倭寇剿灭得一干二净,接着又与俞大猷联手,歼除了广东境内的残余倭寇;在东南沿海一带猖獗了二十年之久的倭寇这才全数平定,还给百姓一个安乐的生存空间。
两年后的隆庆元年,因为俺答犯大同、鞑靼土蛮犯蓟镇,威胁到了京师的安全,于是给事中吴时来上书建议即位不久的穆宗皇帝,调戚继光、俞大猷北上专训边卒,保卫京师,但当时朝廷的政策决定放弃以往由勋臣总两广兵的政策,改各置大帅,因此决议俞大猷仍镇南方,任广西总兵,与刘显的广东总兵共保南疆,而独调戚继光北上,以都督同知总理蓟州、昌平、保定三镇练兵事。
这“北上”之调使戚继光开启了第二个事业的高峰——京帅的重要性当然非比寻常,他在军事方面的过人的才华有了更大的发挥的机会,使他成就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而他的军事才华得以不受任何牵制的充分发挥,结识并受知于“张先生”,是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戚继光北调的这一年,正是张居正进入内阁的一年;向有“知人之明”的张居正,对戚继光的才华、能力不但重视、推崇,并且百分之百的信任他,赋予了他绝对的权力,也为他挡除了朝中的反对的声音,使他免除了复杂的政治层面的后顾之忧,在毫无掣肘的阻力下,他逐步的进行他再造本朝军事力量的鸿图。
镇蓟的十六年间,他又研创了许多适合北方的气候、地形的战术、阵法及武器,也训练出了为数更多的精锐部队;他又亲自考察万里长城的建筑,在城上加筑了墩台,台高五丈,虚中为三层,可以驻防百人;从山海关开始,在延绵两千里属于蓟镇边防的范围内修筑了一千两百座的墩台,费时五年才告完成。
而这些建筑、军队、武器再加上卓越的战略和战术,使得戚继光所负责的这条扞卫京师的两千里的国防线固若金汤;俺答和土蛮在几次进犯都吃到了相当大的苦头之后,也和倭寇一样的放弃侵扰中土的念头。
就这样,“戚帅”的威名由南到北的使敌寇却步,保住了大片的江山,使千万百姓受惠无穷。
可是,他能为人所不能的立下了这些辉煌的战功,却不善于政治上的斗争,有“张先生”在日,能够全力的支持他,使他免于后顾之忧,“张先生”一死,他立刻就从朝中的权力争权战上败下阵来……
“怕只怕,他十几年苦心经营的防线,会人去政息,付诸流水,蓟边从此又要多事了……”前思后想,感慨万千之下,李成梁终于忍不住的自言自语了起来,手里也下意识的翻了翻桌上摆着的两部书,那是戚继光的两部军事着作:《练兵实纪》和《纪效新书》,全是他多年征战、练兵的心得,早已被公认是本朝最重要的兵学着作;只是,他随手翻翻,心里的感慨却更深了:“既立功,且立言——可是,不会做官,终归是一场空啊!”
戚继光的“不会做官”的例子是罄竹难书的,他甚至不会给自己增加“首功”——本朝的制度,武将的功劳是依照他的部队所斩的敌人的首级数目而订的——他不杀俘,不杀降,打仗也总是拚命的一举肃清,而不懂得留下“后路”,以便继续有仗可打,有功可叙;最后又弄得威名太重,敌寇都不敢来犯,连年无仗可打,他的“首功”也就无法直线上升,因此,他尽管功业彪炳,却没能封“伯”——不像自己,“宁远伯”的爵位早就到手了!
想到这点,他的脸上立刻就有了笑容——那是不知不觉中涌起的一个得意的神情,第一个,戚继光根本就间接的帮了他的大忙——由于蓟镇固守的太“万无一失”,土蛮放弃了由蓟镇南侵的路线,这才转图辽东,因此而给了他许多立功、升官的机会,第二个,论起“做官学”的运用之妙,自己绝对是边帅中之最者,根本是不消说的了;像戚继光那样只专注于练兵、打仗,而不先把自己的前途放在心上的做法,在他看来根本就是个傻子——几个边帅中,王崇古采取的对付蒙古的方式是和平相处,互开马市,戚继光是一举吓阻,结果都是弄得无战可打,自己也难加官进爵;不像自己,不时的挑弄一下女真人自相残杀,制造事端,然后再找个事端出兵攻伐,这样,“首功”便连年迭增,连带着高官厚禄也随之而来……
想着,李成梁得意了起来,他忍不住想要仰天大笑,宣泄一下心里所涌起的自得的感觉;然而,念头一转,他立刻又笑意全消,神色也再一次的沉了下来:“高官厚禄——也得要保得住才算呀!”
他的心情又回到了政局变化,前途未卜的忧虑中,眉头不觉又深锁了起来;而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朗朗的一声:“父帅,孩儿如梓告进!”
“进来!”
李如梓应声而进,进门之后走到李成梁跟前,立刻恭恭敬敬的把手中的信函递给李成梁,口里禀道:“五哥从京师送来的八百里快传火急文书,请父帅过目!”
李成梁一听是京里来的快传书信,未看内容,吉凶不知,一颗心早已七上八下的剧跳了,只是表面上尽量的控制成不动声色,装做是随口的问道:“什么时候到的?”
“刚刚才到……”
李如梓的回答还没有结束,李成梁已经抽出了信笺读了起来;不料,还没读了几行,他的脸色就整个的变了,脸上的肌肉簌簌的抽动着,冷汗顺着他颈子流了下去,心口却被白纸上的几个黑字震得又慌又麻又惊又骇……
给事中黄道瞻等上书,言父帅与大兄不当并居重镇,本朝向无父子同为重镇之总兵,——此事由申大人相告,孩儿与之谋,申大人已允全力保全……
读完信函,他久久都没有说话;该来的终于来了,继戚继光之后,他也要跟着倒霉了;申时行虽然历年来收了他许多重礼,一定会全力设法保全,可是,值此朝政发生变局,权力倾辄,激烈斗争之际,他能做到几分呢?万历皇帝似乎是摆明了不喜欢“张先生的人”,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呢?
他的心绞成了一团,充满了焦虑和不安;到了夜里,恶劣的情绪更是加倍的折磨着他,弄得他根本无法安睡,脑海里不停的东想西想,忐忑不安,即使稍一阖眼,也会立刻磨着牙齿惊醒过来;这样连着几天下来,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圈也黑凹了下去。
一天,正当下人们在侍候他梳洗的时候,他不经意的一瞥,看到了铜镜中的自己,一霎时,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镜中的容颜很明显的呈现着老态、神情黯然,目光委靡,肌肤松弛——整个人的气质是一种无奈与无力混合而成的衰枯;他的心蓦的一惊,简直不敢相信那镜中的老人就是自己!
昔日的雄风都到哪里去了?生命这么快的就衰老了下来了吗?他看着自己的眼光中充满了疑惧和惊怖,看久了,眼睛一花,竟然产生了一个幻觉:镜子里映出的是一个矫健的身手,充满了朝气与活力的焕发的容光是意气飞扬的,骑着一匹高大的骏马,驰骋在广大的草原上,一会儿弯弓射箭,一会儿舞动长枪,天地竟也为之色变——可是,这幻觉忽然一个变化,令他的心像长箭贯胸似的惊痛得猛烈一震,原来,那镜中的人影竟然不是他,而是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壮志凌云,意气飞扬,朝着他仰天大笑——李成梁不觉大骇,喉中一动,一声“啊”已然出声,眼前的幻象立时的消失了,镜子恢复了正常的平静,可是,李成梁心中的惊惧却久久无法平复。
生命的荣枯已经明白的在他眼前展现了强烈的对比,五十八岁的自己已是日暮崦嵫,二十五岁的努尔哈赤却是旭日初升的年龄——生命的法则与岁月的无情使他在忧心权力与名位的保持之外又多了一层重大的打击,更使他加速的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