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来,努尔哈赤忙得几乎连喘口大气的时间都没有。
先是辽东巡抚那边有了回音,张化文亲自带人送回了觉昌安和塔克世的尸体,尸体已经装进了质料相当不错的棺木里,断头处也用线缝上了,还给穿上了全新的寿衣,经过一番修饰,两人的遗容看来便十分的“安详”,全无死不瞑目的悲愤和咬牙切齿状;张化文另外还带来三十道敕和三十匹马,以及给努尔哈赤个人的都督敕书。
“巡抚大人已经查明了令祖父子二人确是遭到了误杀,心中好生愧疚,因此上奏朝廷,请旨从优抚恤,厚给恩赏,不但复给都督一职,还加封你为龙虎将军……”张化文彬彬有礼的向努尔哈赤说道:“宁远伯李总兵征沙济、古勒二城是向朝廷请过圣旨的,不料征战之时刀枪无眼,竟发生了不幸的意外,下官谨奉圣旨向你致歉,请受下官一礼,并接受龙虎将军的封号和都督的敕书!”
说着,他果然神色肃穆、态度郑重的向努尔哈赤施了一礼。
而努尔哈赤却因在李成梁府中待过很长的一段日子,对于汉人官场中的假仁假义和造作虚伪的“礼数”早已了然于心,再加上张化文这番表面上仁至义尽,实际上却厉害无比的话,听得他的心里冷冷的一哼:“将军、都督——两个虚名,几道敕,三十匹马,就想买得我忍下不共戴天之仇,善罢干休了?世上有什么财物和名位比我祖、父的性命更宝贵的?要不,换我去杀了李成梁,却去封李如松袭父职,加‘龙虎将军’好了——朝廷的旨意,哼,我怎不知杀我祖、父,乃至于王杲、阿太的,虽是李成梁做的,源头却是你们大明朝廷的‘制夷之策’,诛我族中菁英,令我族人自相残杀,以防我女真族人坐大——拿‘朝廷’这两个字来压我,想要我放弃寻仇?我只碍于现今势力单薄,无法寻你大明朝廷和李成梁之仇,才暂时忍着,等待来日有足够的实力时,叫你知道我的朝廷,我的旨意!”
他心里想着,嘴里说的却是另一番话:“那么,杀人凶手尼堪外兰呢?请交给我处置!”
张化文堆了满脸的笑向他打圆场说:“朝廷都已加官进爵的对你优礼有加了,你又何必追究下去呢?人死不能复生,追究凶手又有什么意思呢?除了泄愤以外又得不到什么……”
这话听得努尔哈赤的心中更加的有气,因此他冷冷的向张化文说:“杀我祖父和父亲,那是不共戴天之仇;我不敢追究朝廷的旨意和李总兵,人是尼堪外兰杀的,我只认定他是凶手、仇人,一定要请巡抚大人把他交给我处置,我祖、父之死才算了结!”
他的神情冷漠、态度强硬,说话的语气更是斩钉截铁,弄得张化文面有难色,手足失措。
“下官是奉命行事,交出尼堪外兰的事实在是碍难照办!”张化文说着顿了两下脚,才又继续说道:“而且,下官已经得知,宁远伯李总兵已经许了尼堪外兰,要助他于甲版一地筑城,立他为女真人的共主——事实摆在眼前,尼堪外兰是绝不可能交给你的;俗话说,形势比人强,识时务的才是俊杰,你又何必硬要要求一件别人根本做不到的事呢?”
努尔哈赤听了他这一番话,倒也没有什么情绪上的反应,也不再与他争论下去,而只是淡淡的说道:“好吧!既然巡抚衙门没法子做到,那么就由我自己来做吧!”
说着,他礼貌性的向张化文一揖;张化文当然知道事情已经到了“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情况了,也就讪讪的起身告辞。
等到张化文的双脚才一跨出门槛,努尔哈赤立刻又忙着筹备攻打图伦城的事——巡抚衙门不会交出尼堪外兰,是他早就预料到的事,攻打尼堪外兰的图伦城,更是早已下定决心的事——而令他欣喜的是,早先他派人送信邀约的沾河寨主常书、扬书兄弟、准妹夫哈思虎,以及萨尔浒城主诺米纳都传来了回信,愿意与他结盟,共同出兵攻打图伦城。
他先是再派人送信,约定一个月后在建州左卫会盟,请各人带着所部前来;接着,他便忙着筹画会盟的大小事宜,大则会盟的形式和所要约定的内容,小至至少有一百人来到建州左卫的吃住琐事——他全都仔仔细细的考虑了一遍,所有可能发生的状况也全都设想过了,接下来,便是拟出攻打图伦城的计划。
而这些事情,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帮上他的忙——三个弟弟中,论武艺数舒尔哈齐最好,但像这样“谋画”的事就通通不行了;额亦都和安费扬古虽然武艺超群,但也不善于“运筹帷幄”,因此,他们几个人每天就是一起演练武术、骑射,或者把额亦都的九个徒弟当做千军万马般的指挥攻守进退,而把谋画的事全归努尔哈赤个人来完成。
因此,努尔哈赤忙得恨不得自己是孙悟空,能变出许多和自己一样的人来帮忙……
尼楚贺带着舒尔哈齐他们几个去把哈哈纳札青和褚英、东果母子给接了回来,他看了她们母子三人,虽然喜在心头,却匀不出什么时间来多陪陪她们;舒尔哈齐的妻子抱着新生的次子来拜见他,他看着那肥头大耳的新生儿,心里着实的喜欢,可是除了快速的想了个“阿敏”的名字以外,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时间可以抱抱弄弄!
他必须埋头在即将到来的大事上——生平第一次与人举行会盟,团结实力,联合行动,再接下来的便是打生平的第一场仗;这两件大事,半点轻心都不能掉!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他这样的告诉着自己,也这样的要求着自己;而为了完成这个目标,他必须付出全部的努力。
但是,意外的事竟抢在大事成功之前发生了……
一天,额亦都、安费扬古和舒尔哈齐兄弟几个人一如往常的在一起练习武艺,额亦都新近研创出一种六人合力的小组进攻法,便教他的徒弟们演练了起来,自己则和安费扬古在一旁观察,以改进缺点;努尔哈赤则独自在房中,面对着一张地图,反覆的思考着几种进攻图伦城的路线;他用小石块代表自己带领的军队,用小木块代表尼堪外兰的军队,模拟着双方交战的状况。
就在这个时候,帕海带着一脸异样的神情走了进来。
一进门,他就看见努尔哈赤正埋首于“纸上用兵”,心里也知道这个时候是打扰不得的,当下便抽身退了出去;到了屋外,寻着了额亦都等人,连忙上前同他们讲了几句话。
几个人一听,不由得变了些许脸色,气氛也自然而然的显得凝重沉肃起来;过了一会儿,还是额亦都先开口打破沉默,他问:“现在人呢?”
帕海回答:“在厨房里——小姐在弄吃食给他!”
额亦都道:“你去等着,等他吃饱了,还是带他来见努尔哈赤吧;我们几个先去跟努尔哈赤说一声!”
“啊,不;”舒尔哈齐突然发出了略带轻颤的声音阻拦着:“还是让他回去吧,他要告诉大哥的话,由我们来转告就可以了……”
额亦都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那怎么行?天底下没这样的道理!”
舒尔哈齐嗫嚅着说:“你不清楚大哥的脾气,也不清楚过去的事……”
额亦都的声音大了起来:“我是不清楚这些!不过,我清楚努尔哈赤的度量,他并不是个小心眼的人!”
舒尔哈尔的声音也大了起来:“他一向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眼看着两个人已经开始起了争执,已经沉默了许久的安费扬古打着圆场说:“我看这样吧,这事,既然舒尔哈齐的意见是这样,就先别介入这事,装做不知;努尔哈赤那边,就由额亦都和我去说,万一不行的话再照舒尔哈齐的意见办——哦,雅尔哈齐、穆尔哈齐,你们呢?愿意陪我们去找努尔哈赤,还是陪舒尔哈齐在这里等?”
雅尔哈齐和穆尔哈齐对望了一眼,结果是决定陪舒尔哈齐等消息,于是,额亦都和安费扬古两人迳自来找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还在望着地图出神,只是原先排列在地图上游移的小石块已经全部取代了小木块;听到两人进来的脚步声,他抬头看见两人,不禁高兴的叫道:“啊,你们来得正好!快来看我订好的计划——这一仗,我有必胜的把握!”
额亦都是个直肠子兼急性子,不待累索便道:“打仗的事慢点再谈,我们是来找你讲另外一件事的——你的小弟弟巴雅喇回来了!”
一听这话,努尔哈赤立刻跳了起来,一迭声的问:“什么?巴雅喇回来了?人在那里?谁带他回来的?”
他的脸上流露的是惊讶和疑问的神情,而且不但没有不悦,反而带着几分惊喜,抓着额亦都的臂膀喊道:“快带我去看他!”
看了他这种反应,额亦都和安费扬古下意识的先松出了一口长气,接下来才是笑着向他解说:“巴雅喇是昨天夜里一个人偷偷跑回来的,到了这里,天还没大亮,他也不敢喊门,一个人跑进外间的柴房里就睡着了;刚才,帕海去取柴的时候看见了,这才把他叫醒,他肚子饿,先带他到厨房里吃东西去了,等他吃饱再来见你!”
“嗐!这孩子,怎么一个人偷跑回来,路上多危险哪!”努尔哈赤连叹两声道:“想回来的话,送个信,我派人去接他回来不是好吗?”
“帕海说,他有要紧的事要告诉你,只好趁夜里偷偷跑了来!”
额亦都听他这么说,心里已经有了谱,于是索性敞开话来说:“他这一回来,你打算怎么处理?方才舒尔哈齐可紧张得不得了,怕你还记着旧恶,心里容不下巴雅喇,要把他送回去呢!”
努尔哈赤仰天一笑道:“我岂是那种小鼻子小眼的人!那么多年前的往事,还去记什么仇!而且,他母亲的所做所为,根本不关他的事,更何况,别说是巴雅喇,就是他母亲想回来,我也一样欢迎的!阿玛的妻儿,都是一家人嘛!舒尔哈齐太小心眼了,我的亲弟弟呢,竟这么不了解我!”
他的话刚一说完,尼楚贺和帕海已经带着巴雅喇走进大厅来了;巴雅喇才十岁出头,还是个孩子,身量还小,眉目间依稀有几分像塔克世;努尔哈赤一见他便觉得心酸,没等他一声“大哥”喊完,就已经迎上去一把抱了起来。
“巴雅喇,你回来了,大哥心里很喜欢!”
他抱着巴雅喇转了两圈才把他放下来,然后又郑重的对他说:“不过,你一个人夜里跑回来,这是很危险的;你还是个小孩,万一在半路上遇到了大熊,那可怎么办?以后不可以一个人四下乱跑了,想上那儿,可以跟哥哥们讲,叫人陪着你去才行!”
经他这么一说,巴雅喇的眼眶不由自主的红了起来,只差没掉下眼泪来:“我是有要紧的事要告诉您,才顾不得害怕就跑回来了!”
看他要哭了,努尔哈赤心里倒不由觉得好笑,脸上却连忙耐着性子,轻声细语的问他:“是什么要紧的事要告诉我?”
巴雅喇道:“萨木占舅舅受了人家的好处要害你呢!我偷听到他跟额娘说,他已经联络了龙敦那些一向就不喜欢您的人,到堂子去立誓,大家合力除掉你……”
听了这话,努尔哈赤先是沉默了好一会儿,继而问:“你知不知道,萨木占是受了什么人的好处?除了和龙敦合谋之外,还约了谁?还有哪些鬼主意?”
巴雅喇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偷听到的话里没讲这些!”
努尔哈赤沉默了一下,又叹了口气说:“其实,猜都不用猜就知道谁是主谋——除了尼堪外兰,还约了谁?还会有谁?”
说着,他又向巴雅喇道:“巴雅喇,谢谢你回来告诉我这些!”
哪里知道,巴雅喇幼小的脸上却扬起了一道坚毅的神情,并且以一种坚定不移的口气对努尔哈赤说:“不,大哥,你不用谢我!我也是阿玛的儿子,为阿玛报仇的事我也有份;即使是我的亲舅舅要阻止我们为阿玛报仇,我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来害你;我虽然年纪小,却也可以做许多事的!”
一听他这么说,努尔哈赤高兴的哈哈笑了起来,拍着他还只长得与自己齐腰的肩头,大声的说:“好兄弟,有志气——以后不但为阿玛报仇的事有你一份,还有更大的事业要等着你去做呢!”
他的声音爽朗有力,充分传达了他心中的快慰之感;舒尔哈齐、雅尔哈齐和穆尔哈齐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悄悄的走了进来,立在努尔哈赤的身后;听到这样爽朗快慰的声音,三个人的心胸也登时开阔了起来,一股暖流漫布了全身。
然而,努尔哈赤倒也没有在欣喜快慰之余就疏忽了巴雅喇所传来的警讯——他的仇人尼堪外兰既已先得到了李成梁的支持,又已经巧妙的联合了一向与他不睦的姻亲和族人,一起来对付他,那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再加上“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既不知他们会使出什么样的阴谋诡计来,只有随时随地的提高警觉,小心防范……
萨木占和龙敦的人品,他是十分清楚的;萨木占是个贪得无厌而且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只要许以重利,他是可以六亲不认到连自己的父母都可以出卖的;至于龙敦,他是被妒忌心蒙蔽了良心!
龙敦算来是他的族伯——当初,曾祖父福满生了六个儿子,分别是德世库,刘阐、索长阿、觉昌安、包朗阿、宝实,六兄弟合称宁古塔贝勒;祖父觉昌安继承了祖业,领了赫图阿拉城,其他的五兄弟各自筑城,近者五里,远者二十里,环卫着赫图阿拉居住;龙墩是三房索长阿的儿子——自从觉昌安率领了族人打败了硕色纳、加虎二族,收服了五岭以东,苏克苏浒河以西二百里间的诸部,声势日盛之后,龙敦的妒忌心就开始作祟了。
他先是在其他的五房族人中散播耳语,说是觉昌安是四房,根本没有资格继承祖业;接着又说,觉昌安为了壮大自己的实力,独霸女真部落,正准备悄悄的吞并其他的五房——耳语传多了,连原本不相信的人也将信将疑了起来;因此,一段日子后,五房的族人就开始逐渐与觉昌安疏远、敌对……
觉昌安和塔克世遇难后,龙敦不但幸灾乐祸,甚且还开始联合族人准备归附尼堪外兰,他对人说:“觉昌安和塔克世就是因为得罪了尼堪外兰才把命送掉的呀,要想保命,只有归附尼堪外兰了……”
这几天,他更是大量的散播耳语:“大明朝已经许了尼堪外兰,要帮他筑甲版城,做女真人的共主——大家赶快归附,将来少不了好处的!”
“努尔哈赤是什么东西,敢向尼堪外兰寻仇?他打得过人家吗?”
“尼堪外兰有大明朝撑腰,十个、百个、一万个努尔哈赤都打不过的!”
“和尼堪外兰作对,阿太就是一个例子啊;到时候,我们全族的人都完了……”
想到这些,努尔哈赤的眉头轻轻的皱了起来,他警惕的告诉自己,在全心策画攻打图伦城的同时,也绝不能疏忽了这些来自背后的隐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