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心绪不宁的时候,努尔哈赤总是让自己默默的独处,怀想自己的祖先,让自己在心灵上和祖先在一起——依附着祖先的精神,他的心中也就自然而然的产生了安定的感觉,更从而产生出一股巨大的精神力量和奋斗的勇气来;这样,他的心情很快的就能恢复平静,来面对眼前的挑战。
这一天,他正因为李成梁班师回府之后,确定了阿太章京夫妇的死讯之后,心中悲痛交加,雪儿便陪着他在房中静坐;也如往常一样的,他开始缅怀起自己的祖先,于是,他向雪儿说了一段关于祖先的传闻故事:“传说中,天女所生的布库里雍顺在长白山之东,俄漠惠之野的俄朵里城建国之后,传到后世,不幸因为不善于治国抚民,以致于国中发生了叛变,布库里雍顺的后代被叛军推翻政权,全族的人都被杀害,只走脱了一个名叫范察的幼子。但是,叛军仍然不肯放过他,派兵四处的追杀他;范察逃到了荒野,为了躲避追兵,他只好躲进了一堆乱草丛中;而追兵就在他的四周搜寻他的踪影,情况真是危险极了!幸好,就在这个时候,飞来了一只奉神谕来救他的鹊鸟,停在他的头上,追兵们远远的看见了,认为鹊鸟停栖的地方大约是一堆枯木,如果有人躲藏的话,鹊鸟必然惊飞,所以断定范察逃往别处去了,他们也就往别处搜寻去了;于是,范察因此而逃过了这一劫!”
雪儿听得津津有味,她怀中抱着小黑狗球球,一手托着腮,专注得连眼皮也不曾贬一下;直等到努尔哈赤讲完了故事,她才偏着头想了一想,问道:“范察是真的有神助吗?万一那鹊鸟没听到神谕赶来救他,那可怎么办呢?或许,是范察急中生智,自己引来鹊鸟来救他——是了,他只须把囊中带的乾粮撒在身上,就可以引得鸟儿们来吃了,从远处看去,就像是鹊鸟栖息——把他的身体遮住了,追兵们就没看见他了!”
听了她这一番话,努尔哈赤忍不住莞尔一笑:“你这小脑袋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什么千奇百怪的想法都有!”
雪儿歪着头笑道:“这不是千奇百怪的想法——我只是想着,一个人如有神助,当然是件好事;但如果没有得到神助的话,就只好自助了!得不得到神助,自己掌握不住,得靠运气,自助的话就全凭自己的本领;所以,我想,范察一定是个聪明、勇敢的人,即使没有神助,他也能脱险的!”
这话说得努尔哈赤心中一动,他不自觉的点着头说:“不错!因为他勇敢,才能临危不惧、不乱,从容的想出脱险的方法;因为他聪明,才想得出方法……”
雪儿甜甜一笑:“你也觉得我想的有理了?”说着,她又问了下去:“那范察逃过了这一劫,以后呢?他中兴复国了吗?”
“没有,”努尔哈赤摇摇头,告诉她说:“中兴复国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一直要到他传了好几代的子孙以后,才完成了这个使命——我们的这一位祖先名叫孟特穆,他生来聪明英武,立志要恢复先人的旧业;于是,他想好了计谋,先将仇人的后代四十几人,诱骗到苏克苏浒河边,虎栏哈达山下,大约距离俄朵里城以西有一千五百多里地方的赫图阿拉,先杀了一半的人,再捉了这剩下的一半的人,逼令他们交出政权——就这样,他恢复了布库里雍顺所建立的国家!”
雪儿听了,发出了一声崇敬的赞叹,随即道:“真了不起!这位孟特穆可真是智勇双全呢!以寡击众,中兴复国,实在是一位不平凡的伟人!”
努尔哈赤微微一笑道:“他便是我的六世祖啊!据我祖父说,他的容貌十分的威武……”
他正说着话,这时门上却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头,而且门外还传来了一个重重的男声:“努尔哈赤少爷在吗?”
努尔哈赤略微的感到了意外:“什么人找我?”
他起身开门一看,原来是一名守门的军士;他问:“什么事?”
“门上来了一个人,说要找您;闹了好半天,我们都没办法把他赶走;刚才,他看我们不肯通报,竟然跪下来求我们了——弄得我们不好再赶他了,只有来给您通报一声,看看您见是不见?”
努尔哈赤听得心中狐疑:“是什么样的人?叫什么名字呢?”
“名字他不肯说,可是看他的装束是个女真人!”
努尔哈赤略略的思索了一下,却想不起什么来,但他还是答应了这件事:“我跟你去看看好了,也许,他有什么重要的事要找我呢!”
这时,雪儿已经走近了他的身侧,不由自主的插嘴问说:“会不会是从建州左卫来的呢?”
努尔哈赤苦笑一声道:“不知道——如果是的话,这倒是六年来,第一次有建州左卫的人来找我呢!”
他的心中升起了许多异样的感觉,无奈中掺着酸楚;有家归不得的感慨和在外的漂泊流浪之苦再加上对亲人的悬念,混成的情绪非常难受;他只有用力的甩了甩头,暂时挥去心中的难受,向雪儿说了声:“我去看看——不管从那里来的,看看就知道了!”
雪儿点点头,于是,努尔哈赤便和那军士一起走了;两人来到侧门上,远远的就望见了门外的雪地上正直直的跪着一个人,一身女真人的装束,但是衣衫褴褛,不足以御寒,雪花簌簌的飘过他的身躯,冷得他发着轻颤。
努尔哈赤一见便觉心中不忍,忙赶上前几步,伸出手去搀扶,一看却是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他只得含含糊糊的对那人说道:“快起来!这样会冻坏膝盖的——我就是努尔哈赤,有什么事好商量,快,站起来说话!”
他扶起了那人,再仔细的打量那人的模样,是个中年汉子,手中拿着一个长布包,容貌普通,但是神色却有些儿异常;他的膝盖果然冻得有点僵了,站立得不太稳,说话间也带着几分怯意:“你,真是少主人?”
这话问得努尔哈赤微有些儿诧异,于是,他反问着:“这位大哥,你是打建州左卫来的吗?请教你的大名是……”
“我名叫帕海,原是沙济城民……”那人说话的态度恭敬了起来,他对努尔哈赤说道:“前几日,沙济城破,我和一群族人先逃了出来,却无处可以容身;多蒙塔克世主人收留,让我们到建州左卫安身,因此,我们才成为建州左卫的子民;我想要报答塔克世主人收留的恩情,自愿做他的随从,所以,从他收留我们那天起,我便以主人的随从自居了!”
听完了这段话,努尔哈赤当然明白了帕海的身分,可是,他十分的不解:“我阿玛既然收留你在建州左卫安身,想必是不会亏待你的——你今天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一问,问得帕海似乎紧张了起来,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又抬眼看了看站在门口守卫的军士;然后,他压低了声音对努尔哈赤说:“少主人,是不是可以借一步说话?到一个没有别人的地方……”
努尔哈赤一愣:“没有别人的地方?你要说的话很重要?”
帕海点点头,一面又对努尔哈赤说:“少主人,请你相信我——我真是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你说;”他的眼睛中流露着诚恳的神情,接下去又说:“少主人,请你跟我走!啊,少主人,你武艺过人,即使我心存歹念,要诱骗你到无人的地方,也不会是你的对手呀!”
努尔哈赤听了这话,不觉“噗哧”一笑:“我不是这个意思——好吧!我跟你走一趟也就是了!”
说着,他便吩咐帕海稍待,自己到门上向守卫的军士说了几句话,那军士点点头便走进府里去了,努尔哈赤自己却在侧门上等着;不一会儿工夫,先前那走进府里去的军士却牵着两匹马,从侧门走了出来,然后,他将缰绳递给了努尔哈赤,便又退进去了。
努尔哈赤牵着两匹马,走回帕海跟前,将其中一匹的缰绳交给了帕海。
“走吧!”
过了这一会子,帕海的膝盖已经略可活动了,于是,他接过缰绳便纵身上马,跟在努尔哈赤后面,向前方奔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的策马前行,努尔哈赤十分熟悉渖阳的环境,因此,两人跑了不多时,便来到了一处荒僻得不见半点人踪的所在。
这原是一条小溪,只因为天寒,溪水结冰了,坚固得和陆地一样,十分便于驰马;而又因为它原是溪流,上面自然没有半户人家,更兼得四处空旷,只要一有人走近,立在溪上的人立刻可以看见,因此果然是一个可以谈私话的好地方。
两人下了马,努尔哈赤便对帕海说道:“在这里,没有第三个人了,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
帕海的神色却突然严肃了起来,他将手中的长布包递给努尔哈赤,然后对他说:“少主,请看这个!”
努尔哈赤接过布包,打开来一看,里面赫然是一把佩刀,他不觉心头一震,失声低呼:“啊!我阿玛的佩刀——这,怎么会在你的手里呢?我阿玛向来是刀不离身的呀!”
帕海道:“少主人,请听我说明详细的情形——这把佩刀是塔克世主人给我的信物,他交代我,拿着这把佩刀到建州左卫;他的孩子们见了这把佩刀,就会收留我们的!”
努尔哈赤诧异的问:“为什么要这样呢?难道,他当时不在建州左卫吗?否则,他不用给你佩刀的呀!”
帕海回答他说:“少主人说的是,主人当时确实不在建州左卫;那天,他和觉昌安指挥使正要往古勒城去,在半路上遇到我们,才给我佩刀的!”
“他们要到古勒城去?”这下子,努尔哈赤心惊了,他颤声的问:“是他们亲口告诉你的?你没有听错?他们到古勒城去了?”
帕海斩钉截铁的说:“我没有听错,主人确实说,他们要上古勒城去,而且还有急事,忙着赶路——也就因为这样,他才给我佩刀,让我们自己到建州左卫去!”
听他这么说,努尔哈赤更加的着急了,他双手握紧了佩刀,颤声的问:“那么,现在呢?他们可回来了?”
帕海摇摇头道:“没有——这也就是我大老远的从建州左卫赶来渖阳找少主人的原因啊!您可知道,现在,家里的人全都没了主意,建州左卫更是乱成一团;觉昌安指挥使和塔克世主人这一去就没再回来,而且连消息也没有,古勒城全城的人都已经被杀光了,根本没法子打听消息——现在,简直就没有人知道两位主人的下落了!”
努尔哈赤的心头开始隐隐的作痛了起来,不祥的阴影重重的笼罩着他;但他还是勉强的打起精神,仔细的理出一条清明的思绪来:“看来,现在只有宁远伯和尼堪外兰知道他们的下落了!”
帕海却愁眉苦脸的说着:“我真担心,他们发生意外了呢——少主人,您想,好端端的两个人,怎么会忽然没了踪影和消息呢?”
一听这话,努尔哈赤原本强自镇定的心绪又被扰乱了,他冲口便一迭声的喊着:“不,不,他们不会的——他们不会有什么事的!不会的!”
帕海见他这样,心中也不免油然升起了一丝恐惧,他嗫嚅着,颤声的唤着:“少主人……”
接下去,他却不敢说话了,张着眼望着努尔哈赤,等着他吩咐似的守候着。
幸好,努尔哈赤很快的就恢复了平静,也作了理性的思考,然后,他对帕海说:“我这就回到宁远伯府去,找宁远伯当面问个明白;你呢,就到图伦城走一趟,不过,别去找尼堪外兰,那个人一向阴险狡诈,找到他,他也不会说实话的,你还是跟图伦城的军士们打听的好,最好是找那些跟过尼堪外兰去古勒城的人,消息会确实点!”
帕海点点头:“是。我立刻就去!”
努尔哈赤又想了一想道:“打听完消息,你也别再来渖阳找我了!”说着,他一咬牙,下定了一个决心,于是,他告诉帕海:“我已经打算回建州左卫一趟了,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回建州左卫去看看——所以,你去了图伦城,打听到消息以后就直接回建州左卫去吧!三天后,我会回到建州左卫来和你见面的!”
“是。”
“那你这就走吧——骑了这马去,这里离图伦城总有好一段距离呢!”
帕海犹豫了一下道:“但是,这马,是宁远伯府的……”
努尔哈赤道:“就因为这样,你到图伦城打听消息,才不致引人疑心呀!你到了图伦城,自然不便据实说出身分,随便捏造个名字来历,再有了这马,多半会有人认为你是宁远伯已经收买了,给他跑腿的人,说不定有人更乐意告诉你消息呢!”
帕海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说着,他便跃上了马背,一扬鞭,马匹立刻就飞奔而去了,不多时,偌大身影的一人一马在雪地上就只剩下了一个小黑点,再不久便连小黑点都看不见了。
努尔哈赤望着这个黑点在茫茫白雪中消失之后,才跃上马背,准备回宁远伯府去,可是,人在马上,他的心却乱极了。
座下马匹奔跑、跳跃,一路颠簸着;狂风大雪也开始无情的袭掠大地,努尔哈赤却全都无视这身外的种种——帕海的出现已经隐隐的带给他一个恶耗了,虽然什么都未经证实,但他的预感早已透露过……
他全身的血都在翻涌、沸腾,彷佛要自身躯中暴裂飞溅了出来似的;于是,他下意识的,用力的狂挥着马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