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梁的书房布置得极尽讲究、气派之能事,一块大幅的织花地毡铺满了地面,由上好的红木精制而成的书架上满是由各地搜集而来的历代善本书;其中的一架更是置满了非常完备的全国山川图说、地理志、兵书、兵器图说、阵法等等战略用书、图轴,以数量之丰、搜罗之细密完备,在本朝来说已是私家收藏中的第一名了。
书房的正中央摆着一张极大的红木雕花大书桌,桌上齐备着上好的文房四宝,都是难得一见的极品;面南的壁上高高的悬着一幅极大的草书,笔酣墨浓下的几个字带着飞沙走石的感觉,看起来果然像龙飞凤舞于壁似的。这幅字出自本朝名家的手笔,写着两句唐诗……
但使龙城飞将在
不教胡马度阴山
一幅字大与壁齐,显得气势磅礡,彷佛天风海雨逼人,也衬出了李成梁功成名就后的身分——坐在这幅大字前面,李成梁志得意满的神情中似乎更增添了三分霸气——这,在在都使他看起来更像一位不可一世的威镇边关的大元帅。
但是,尽管是兵书满架,四宝齐备的书房,李成梁却极少在此地读书或动用笔墨;他在府里的时候,喜欢在书房里沉思,是因着布置、陈设都有匠心,和他本人的“味道”接近,气氛有助于思路清明、周到,喜欢在这里召见心腹谈事,一则是书房比厅堂来的隐密,二则是对属下来说,在书房相见,便是拿他当自己人了……
当然,“宁远伯”的名位是拿军功得来的,而非文墨;他的功名是在战场上建立的,而不是在书房之中;但是,他却明白,拥有一座气派讲究、藏书丰富的书房,所代表的身分和气质,远胜过转战沙场、决胜千里的军功,尤其是在重文轻武的本朝,人们心目中所尊敬、崇拜的是大儒、学者,而非武夫;因此,他在功成名就,行有余力之际,就极力的改变自己的形象,修建书房,正是为了要使世人的心目中认为他是一位手握重兵、坐拥书城的儒将,就如同本朝的一代大儒、平乱名将王守仁一样,成为人们崇敬的偶像。
有了这样的见识,他自然也会要自己多拨出一点时间留在书房里了,因此,凯旋班师,回到府中,一顿饱觉之后,他特意的换上了一套与官服一样讲究的便服,信步走进了书房之中。
他背剪着双手,昂然的在书房中央站立了好一会儿,目光随意的浏览着四周;最后,他的视线定定的停留在壁上的大字;早年读书不多,他对字画的监赏和品味十分有限,即使是重金购得,或者各方赠献得来的历代名家手笔,大多因为意境太过于高奥而被他束之于内库了,唯独这一幅大字,多年来深得他的青睐,将它悬在壁上,成为书房中的一部分了。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他的目光直视,口中喃喃的反覆诵念了几遍,然后,他情不自禁的发出了一阵得意的大笑来。
这一战打得漂亮极了,他自己感到非常的满意;虽然占领的两座城规模都不大,掳获的财物牲口也不多——关外所谓的城,和关内比起来,只能算是一座小寨而已——但是,阿太这个心腹大患总算是除去了,还一箭三雕的不费吹灰之力的解决了另外两个心腹之患;女真人中间算个人物的本来就不多,一下子少了三个,倒省了不少事——更何况,这些事,都是同为女真人的尼堪外兰做的!
“女真人,有谁想报仇的,就让他找尼堪外兰去吧!女真杀女真——最好统统同归于尽!”
想到这点,他当然更加得意的大笑了,一边笑,他一边开始在书房里踱着方步,还一边自言自语着:“嗯——真是太好了!”
可是,就在这大笑的当儿,他不经意的触动了自己心中的一根弦:“努尔哈赤——啊,这事,绝不能让努尔哈赤知道!”
心念转时,他不由自主的微一皱眉;可是,时间却不容他细想了,门外传来了两下轻扣,一顿声音响了起来:“父帅,孩儿如桂告进!”
“进来!”
李如桂走进书房来向他禀报:“大兄有书信到来!”
“唔,是平安家书么?”李成梁随口一问,眼角扫过李如桂高捧在手上的信函,却没有伸手去取的表示。
李如桂自然熟悉他的惯例,呈上书信也不过是个形式,李成梁所要知道的是信中的要点,寻常的平安家书他是不会亲自细看的;因此李如桂也只是恭敬的禀告他说:“是。大兄已经到了山西,就总兵官任了!”
李成梁点点头,吩咐了一声:“嗯,那就找师爷去回封信,就说我要他尽忠职守就是!”
“是。”
李如桂恭敬的应了声便退出书房,交办回信的事去了;可是,李成梁的思绪被这个岔一打,却不由自主的从努尔哈赤的身上转到了李如松;自己的儿子,他当然清楚,早年些,李如松跟着他从征,也廕了都指挥同知,充宁远伯勋卫;后来再迁署都督佥事,做到了神机营右副将,如今,算是挣到了一步头地,出任山西总兵官了——父子同为总兵,并居要镇,这在本朝已经是个不多见的例子了。
《明史》传:“如松,字子茂,成梁长子。以父廕为都指挥同知,充宁远伯勋卫。骁果敢战,少从父谙兵机。再迁署都督佥事,为神机营右副将。万历十一年出为山西总兵官。给事中黄道瞻等数言如松父子不当并居重镇,大学士申时行请保全之,乃召佥书右府。”
“如松心思还不够细密——位子高了,光凭着拚了命打仗建的功是不够的……”他反覆仔细的想着,把李如松的优点和缺点都费心的想了一遍,接着,心念一转,又想到了另一层顾虑:“本朝的朝政,十之八九是操在太监手里的——这些不男不女的东西,脾气也是阴阳怪气的,如松是应付不过来的……”
想到这里,他的眉头不自觉的皱起来了;太监把持朝政在本朝来说几乎已成定律,因此想要保住高官厚禄的第一要务就是与太监相结,不然的话,再怎么功在社稷都难保不送掉脑袋;他清楚的记得前几朝中几个擅权的太监像王振、刘谨等人,手下不知陷害了多少有功却不逢迎他们的忠臣良将;就是到了万历这一朝,做了一番大事业的宰辅张居正,也亏得有冯保这个太监的“内助”,才能在朝中呼风唤雨自如呢!自己在这方面也从来没有掉以轻心过,可是,如松在这方面就不行了——自己的几个儿子全是靠着父廕得来的前程,不曾单枪匹马的在官场打过滚,什么叫做险恶、污黑,他们还拿捏不住的!
“这个,得替他使把力的……”左思右想了许久,李成梁像是下了结论似的喃喃自语着:“还有——我父子并居重镇,眼红的人绝不会少,朝中上上下下——如松自己手边没多少好东西,要打点也拿不出手……”
他倏的一睁眼,射出两道锐利的目光,口中一喝:“来人!”
立刻就有随从在跟前应道:“在。”
“去找如梅来!”
李如梅来了,李成梁立刻吩咐他:“选几样值钱的、又别致的东西,你亲自送到京里去——总得有个百八十件的,别弄金银,多挑点古玩珍宝、字画玉器的——你不懂文物,叫师爷陪着你挑;尽挑好的,不用在这上头省!”
李如梅立刻恭敬的接受了这个使命:“是的,父帅,孩儿这就去办!但是,孩儿不知,这些珍宝送到京里,是不是还跟以往一样,交给二叔处理?”
李成梁存了心要把做官的诀窍教给儿子,因此便先轻点了两下头,放缓了声音说道:“不错,你二叔自会料理停当的——只不过,以后你也得学着办了,所以,这一回,我让你亲自送到京师,亲自陪着你二叔办事——他办的时候,你就在旁边看着,他怎么办你就怎么学,这一趟,把‘送礼’的本事统统给我学齐全了回来!”
李如梅恭敬的道:“是——孩儿尽力学习,一定不辜负父帅的栽培!”
李成梁点点头,语重心长的对他说:“申时行申大人,许国许大人、王锡爵王大人,他们都是我的多年知交,在朝中的分量极重,你到了京师,陪着你二叔去见他们的时候,要特别的恭敬——不但要执晚辈礼,还要多提提你大兄的名字!”
李如梅道:“是。孩儿知道了!”
“你去吧!”交代完了事情,李成梁便朝着李如梅挥了挥手,只是,还没等李如梅行礼告退,他又追加着吩咐他:“等着师爷挑好了东西,让他过来给我写封信!”
“是。”
李如梅领命去了,李成梁也觉得自己办完了一件心事,彷佛是自胸臆之间吁出了一口长气,顿然感到精神轻松了不少,于是,他信步的踱出了书房。
本来是闲散心情随意的漫步着,不想,他信步的走着,竟在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二夫人的房中。
二夫人正在房中闲坐,几个大丫头们刚把她的首饰盒取了出来,打开来,在她面前和她逐一的审视着,闻报得一声“元帅到”,几个人也就忙忙的顺手阖上了首饰盒,簇拥着二夫人迎了出来。
李成梁心情正好,一见了他一向最宠爱的二夫人,心中自然更加的高兴,挽着二夫人的手,相偕着进了屋。
“唔,好几天,没这样的闲空,过来你这里坐坐了!今儿闲了,正好来陪你说说话!”握着二夫人的柔荑,李成梁说话的神态和语气,与他在军营之中是大不相同的。
二夫人的脸上当然满是甜笑:“元帅军务繁忙,妾身那敢冀求元帅常过来坐呢!如今,元帅凯旋归来,还记得妾身,妾身心中就已经万分的满足了!”
李成梁听了这话,立刻就开怀的大笑了起来:“这是你善体我的军旅劳顿哇!你可知,我倒巴望着天天来你这里闲坐,用不着理那些打仗的事呢!”
正说着间,丫嬛端上茶来了;二夫人忙向李成梁道:“元帅,您快尝尝,这茶——可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呢,而且,还是这两天才有的!”
“哦?什么茶这么少见?我倒要尝尝!”
李成梁说着便从丫嬛手中接过了茶盅,揭开盖子,凑到唇边便一饮而尽。
“是有点儿特别的香——不过,我可尝不出是什么好茶来呢!”
二夫人抿着嘴笑道:“好不好都让你一口吞进肚子里去了,解了你的渴了,那里还有什么特别的呢!”
李成梁道:“我一生戎马,那里懂什么茶道呢!还是你说给我听听吧!要是真个特别的话,我吩咐人多办些来便是了!”
二夫人道:“真特别的东西,那里是下人们能办来的呢?这茶是刚从京里捎来的,上等的贡品,宫里赏出来的——这还不算顶稀罕,稀罕的是这烹茶的水,是雪儿弄来的,却不知她怎么找的,水里头竟有一股子松香呢!”
一提到雪儿,李成梁便发问了:“雪儿呢?怎么不见她人?”
二夫人道:“刚才还在这儿呢,不晓得你要来,就跟努尔哈赤一起出去走走了!”
“努尔哈赤?”李成梁下意识的问,“努尔哈赤方才也在这里?”
二夫人道:“是啊——而且,元帅,妾身正有一件事,想向您禀告呢!”
李成梁一听到努尔哈赤的名字,心中的许多念头立刻被挑了起来,他微微的皱起了眉头,问道:“是关于努尔哈赤的吗?”
口中说着,心念却在快速的转动着;二夫人却没有察觉这些,还是据实的向李成梁说着:“我很喜欢努尔哈赤这孩子,这几年来,他又同雪儿相处得很好——所以,元帅,我想,将雪儿许配给努尔哈赤,你看,好么?”
一听这话,李成梁先是不自觉的一楞,既而则是默不作声的陷入了沉思之中;二夫人的话对他来说是一个突然发生的意外,他事先没有心理准备,一时间竟感到千头万绪都涌上心际,难以理清了。
“努尔哈赤……”他在心里默念了一下这个名字,接着是一个无声的叹息:“谁叫你是个女真人呢?是女真人便终究有与我敌对的一天——别说你是塔克世的儿子,即使不是,你若在女真人中出了头地,也一样会与我敌对——唉!就因为你是女真人,就枉费了我多年来对你的赏识……”他的心里翻滚着许多声音,脸上的神情越发的往下沉,口中一言不发,使得谈话的气氛都僵了。
而他的这种反应对二夫人来说也是一个突然——二夫人原本以为他会一口答应的——一时间倒有些儿失措了,她也就不敢随便说话,只等着李成梁表示意见。
而李成梁的神色却越来越凝重了,一道阴影逐渐的笼上了他的眼梢眉际,他垂头默坐,握着拳的手指却在不经意间轻轻的一颤。
这下子,二夫人看的呆住了,跟随了李成梁多年,她从来没有见过他会有这样沉重的神情!她的心中开始由狐疑而忐忑而不安而惶恐了——不过是一对小儿女的婚嫁啊,允或不允,难道会比军国大事还要令李成梁为难吗?
四周静得彷佛可以听到两人的呼吸和心跳,可是,这种宁静是一种令人感到闷得透不过气来的沉寂,二夫人觉得难受极了,于是,几度挣扎,最后,她终于鼓起勇气来打破了这僵局:“元帅,您是——不赞成么?”
她这一说话,等于是逼得李成梁要面对她表示意见了,但是,李成梁还没开始说话就先发出了一声长叹,然后,他抬起头来,两眼注视着二夫人,目光中掠过了一丝沉痛。
“芸芸,”他唤着二夫人的小名,缓声的说道:“我并不是不赞成——你是知道的,我自己的孩子全是男儿,男人总不免粗笨,那有雪儿聪明伶俐,讨人喜欢呢?这十几年来,我也和你一样,不但把雪儿当做亲生女儿一样的抚养,而且比亲生的儿子还疼呢!如今,她都十六岁了,自然要替她找个好婆家!你说,她和努尔哈赤相处得很好,情投意合——努尔哈赤这孩子,平日里我也挺喜欢他的;这孩子气宇不凡,胸怀大志,又能吃苦耐劳,将来会成大器的!把雪儿许配给他,原本倒是很相配的一对,只是,如今……”
说到这里,李成梁竟欲言又止了,起而代之的竟又是一声长叹,接着又连连的摇了两下头;这下子,二夫人更加的不解了,于是,她婉转柔声的问:“元帅,这,如今,他们,有了变化吗?难道,您出征的这几日间,已经将雪儿许配给别人了吗?”
“不是;”李成梁摇摇头说:“不是这样的变化!”
他几度摇头,叹息,欲言又止;二夫人的眼光便更加的狐疑,于是她追问着:“元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不能让妾身知道吗?”
“这件事,我已经传令下去,不许走漏了半点风声,尤其是不许让努尔哈赤知道!”禁不住二夫人的询问,李成梁还是将内情告诉了二夫人:“尼堪外兰在古勒城杀了努尔哈赤的祖父和父亲!”
“什么?”二夫人一听,不觉失声的尖喊:“元帅,您,您说什么?努尔哈赤的祖父和父亲……”
李成梁正视她的眼眸道:“古勒城被攻破的时候,他们两个正好在城里,就一起被尼堪外兰杀了——你想,那尼堪外兰既已归降了我,就是我的人了——那,如今,还能把雪儿许配给努尔哈赤吗?”
“天哪……”二夫人忍不住哭了起来,抽抽搭搭的自言自语着:“老天爷,你真捉弄人啊!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呢?这可让我怎么办呢?”
珠泪滚滚而下,濡湿了她的衣襟,她索性掩面痛哭了起来;李成梁不解她何以这么伤心,只是伸出了一只手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着她道:“没什么关系的,这事容易处理得很,我来——我不许人说,努尔哈赤是不会知道这件事的!”他的声音已经逐渐的恢复了平静,安慰起二夫人来便带笑了:“再说,就凭咱们雪儿,不嫁努尔哈赤,也不用愁没有婆家呢!”
二夫人哽咽道:“可是——啊——天哪——这么这样……”
她泣不成声,心中有如万蚁钻动,千刀割剜;口中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任凭两行泪水无情的流着;可是,她这等伤心痛苦的模样看在李成梁眼中,先是不解,好言劝了一会,接着便开始不耐烦了,说话的语气也就逐渐的冷了下来:“好了,好了,又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事,瞧你哭的!”
知道他已经要开始动怒了,二夫人却还是控制不住泪水,依旧汨汨的流了满面;李成梁已经不悦了,勉强忍着不跟二夫人发作,自己站起了身子,一挥衣袖便迈步朝门外走去,一边却用凌厉的目光扫过侍立的丫嬛仆妇们:“听到的话,立刻给我忘了——要是走露了半点口风让努尔哈赤知道了,我剥了你们的皮!”
声音冷得让人不寒而栗,听到的人全都不由自主的跪了下去,齐声应着:“是!”
李成梁鼻中冷冷的发出了一声“哼”,然后便自顾自的走了。
所有的声音二夫人全都听得明白,她的心也就绞得更紧了;等李成梁走后,她便索性掩面放声痛哭了起来,在泪眼模糊中,她感觉到自己彷佛掉进了冰窖里一样,彻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一只魔掌正要连她的心也要掌握着封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