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勒城主阿太章京与福晋爱新觉罗氏是一对相敬如宾的恩爱夫妻,他们结褵五载,膝下已经有了一个三岁的儿子,家居生活十分美满。
阿太章京本是出众的少年英雄,爱新觉罗氏虽然容貌平常,但是性情贤淑,知礼明理,而且练就了一身好武艺,弓马骑射,绝不下于一般男子;她平日惯使一对双刀,施展起来甚具威力,一、二十个壮汉都近身不得;这身本领使她成为阿太的贤内助,也为她赢得了一个“女中丈夫”的称号——古勒城中只要一提起这位爱新觉罗福晋来,那是人人都会竖起大拇指的。
这一次,古勒城被明军围攻,爱新觉罗氏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她每天穿着轻甲衣,带着双刀,陪着阿太章京,与全部的将士兵丁一起守城,不但诸事甘苦与共,甚至还身先士卒,越是辛劳、困难、危险的事,她越抢在别人前面做,因此,她越发的受到士卒的敬爱。
这些,看在阿太章京的眼中,当然更是分外的感动,口中不说什么,可是心中对爱新觉罗氏的爱中又多了几分敬意。
爱新觉罗氏却既无怨言也不居功,只当是尽自己的本分,而且战事迫在眉睫,家中又还有稚龄小儿需要照顾,根本无暇想到其他;这一天,她又亲自陪着阿太章京出战,眼见得阿太章京连连大展神威,枪挑明军,迫得李成梁鸣金收兵,心中当然十分欣慰,流露在脸上的也是盈盈的笑;等到阿太章京收了兵,回到城楼之中的时候,她便向阿太章京道贺着说:“恭喜城主,城主武功盖世,杀得明军不能再战!”
“那是你亲自压阵,鼓舞士气的功劳啊!”阿太章京仰天笑着对她说:“李成梁占不了我们的便宜——我相信,只要我们古勒城中的军民同心协力拒敌,古勒城便有如铜墙铁壁——李成梁久攻不下,不多日就会自动退兵了!”
爱新觉罗氏应和着他道:“但愿上天保佑,早日化解了这场兵灾!”
两人正说着,忽然一名军士走上前来禀报着:“城主,福晋——城外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人自称是建州左卫指挥使觉昌安大人,要进城来见城主、福晋!”
“是祖父来了……”爱新觉罗氏一声惊喜:“他老人家必定是接到我们求援的讯息,兼程赶来了!”
阿太章京忙命那军士道:“快快有请!我即刻亲自去迎接!”
一面又向爱新觉罗氏道:“我看今日李成梁不会再攻城了,祖父兼程自建州赶来,只怕已经疲累了,还是先请他到府里去吧!”
爱新觉罗氏颔首道:“城主说的是!”
两人说着,便步下城楼去,不料,才走到半途,觉昌安就已经在军士的引导下迎面而来了;两人连忙上前行了礼,接了觉昌安到阿太章京的府中。
才一进门,奉了觉昌安上座,爱新觉罗氏立刻就抱了儿子出来与觉昌安见了礼,然后又忙忙的下厨去准备酒食了。
觉昌安本来怀着心事而来,正有满腹的话要说,可是一下子受到这样殷勤的款待,便有些儿难以启齿了;更兼得爱新觉罗氏下厨去了,自己手中抱着三岁大的外曾孙,面对着阿太章京,他几番欲言又止,心中更是七上八下;没奈何之际,他只有讪讪的对阿太章京说道:“我不能停留太久——塔克世还留在城门口等我呢!”
“这是为什么?”阿太章京诧异的问:“怎么不一起进城来呢?古勒城被李成梁的军队包围了,留在城外,万一遇上明军,那多危险呢?”
说着,他便一迭声的吩咐下人去请塔克世进城到府中来,然后又对觉昌安道:“李成梁兵多粮足,如今,围住了古勒城,凡事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觉昌安根本是急在心头,只待拟个妥当的说词而已,只是这么一来,想要带走爱新觉罗氏的话就更难出口了;他沉吟了一下,只好绕着圈子向阿太章京说道:“目前,战况怎么样了?”
阿太章京神采飞扬,信心十足的回答他:“明军攻了几次城,始终败退了下去——我估计过古勒城中的粮食,大约可以维持个把月,在粮食还够的情况下,古勒城足以固守!”
觉昌安心中当然不像他这么乐观,因此怔忡之色露于眼神;只是他又怕自己对阿太章京直言忧虑的话,会影响了他的士气,几经犹豫,他正视了阿太章京好一会儿才说道:“我在由建州赶来此地的路上,听到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你可知道——沙济城已被攻破,而且遭到了屠城的命运?”
阿太章京一听这话,倏的皱起了眉头。
“我不知道——这消息还没有传到古勒城来!”
“哦!”觉昌安忙向他建议:“那就千万不要让古勒城的任何一个人知道这件事,否则,消息一旦扬传开来,会影响到古勒城的民心士气,那可就大坏了!”
阿太章京点点头说:“是——这个我知道!”
觉昌安又是一阵犹豫,半晌才又讪讪的发问:“守古勒城,你有几分胜算?”
阿太章京仰天一笑,朗声道:“有必胜的胜算!我是古勒城的城主,守城有责;如今既有敌军来攻,我若连胜算都没有,岂不是先在气势上就输了呢?再说,我与李成梁本有杀父之仇,只为我古勒城的军力还不够,所以没有出兵攻他,不想他倒先来攻我了——这次,我就算不能手刃李成梁雪仇,总也可以多杀些明军,泄一泄我的心头之恨呢!只是,沙济城的阿亥章京和全城军民,无辜的遭了毒手,却是我害了他们!”
话说到后来,他也不免黯然了;觉昌安听后的反应当然更加感慨,他叹着气说:“屠沙济城,固然是因为阿亥章京曾经跟随你去攻打静远堡,杀了不少明人——但也何尝不是一种杀鸡儆猴的手段呢?用屠沙济城的事来扰乱古勒城的民心士气!”
阿太章京闻言却发出了冷冷的一笑:“可惜,我古勒城坚固得有如铜墙铁壁,那里会怕他用什么手段!”
他话刚说完,方才派出去的军士已经迎了塔克世进府来了;阿太章京忙与他见了礼,又去唤出了爱新觉罗氏来行礼。
觉昌安与塔克世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会意了;塔克世知道了觉昌安还没有向阿太章京和爱新觉罗氏说明来意,心中涌起了不安,脸上便很自然的露出了忧色;可是,却也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说词来开口,只有沉默的静坐着。
倒是阿太章京见了塔克世,十分欣悦的同他话起了家常;而后,话题转到了努尔哈赤,他问着塔克世:“听说,努尔哈赤还在李成梁那里?这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啊!还是早些让他回来吧!”
他一说这话,勾起了塔克世心中的千头万绪,却又没法子回答他;倒是觉昌安沉吟了一下,先是一声干咳,然后向阿太章京道:“我这么多子孙中间,努尔哈赤的天赋最好,聪明、强壮、勇敢,这几年,他在外头流浪,虽然是吃了不少苦,但我想,这些历练是可以让他有点长进的;如今,他在李成梁那里,一来,我听说李成梁的二夫人待他很好,所以,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二来,他正好趁这个机会多知道些汉人的习性,多学一些人家的长处,多结交一些朋友;这些,对他都有好处的——所以,我看,不用急着让他回来,等再过个一年半载,再做打算吧!”
一听他这么说,阿太章京也没有什么意见可以表示了,三个人的话题也只能限在“家常上”打转;不多时,爱新觉罗氏已经整治好了酒食,几个人便一起进了晚餐。
用完晚餐,天色已经全暗了下来,阿太章京还要再出去巡一趟城,于是,他留下爱新觉罗氏来陪侍觉昌安和塔克世父子,又关照她好好收拾一间客房,供赶路而来的两人早点休息,自己便提着枪,带着几个军士,亲自巡城去了。
到了这个时候,觉昌安和塔克世才得到了说明来意的机会。
于是觉昌安对爱新觉罗氏说道:“明军来攻古勒城,你,自己有什么打算呢?”
爱新觉罗氏手中抱着幼儿,闻言便微微一笑道:“幸好我出嫁前,蒙家中多位长辈教导,学了一身武艺;逢到这种节骨眼上,多少还能助我夫君一臂之力!”
觉昌安一听就皱眉了,他从爱新觉罗氏的语气中已经听出了她对阿太章京的情义,他的心里微微的升起了一股隐忧,担心自己达不到此行的目的了,但是他仍然没有放弃希望,于是,他又接着说了下去:“但是,你有没有估算过,古勒城能守到几时?沙济已经全城被屠,万一,古勒城不保……”
“不会的!”爱新觉罗氏一下子打断了他的话头:“古勒城的军力比沙济城强多了,而且,我夫君十分英勇,明军每次攻城,他都亲自率众迎战,歼杀了不少明军,迫得他们无功收兵呢!”
觉昌安摇摇头道:“那是短时间啊!日子一久,城中会粮食短缺,士气低落的呀!”
爱新觉罗氏道:“我想,不用太多的日子,战争就会结束的——李成梁攻不下古勒城,自己就会退兵的!他大军远离渖阳,来到这里攻城,也一样经不起长时间拖延的!”
她的这席话一说,竟弄得觉昌安接不下腔去了,他只好转头看了塔克世一眼,暗示他说话;塔克世处在这样的状况下,心中也感到十分的尴尬,只是,事情已经迫在眉睫了,容不得他退缩;他想了一想,便向爱新觉罗氏道:“且不管两军交战的胜负如何,争战之地,总不免危险,你膝下还有幼儿,不宜冒着危险留在这里——阿玛和我都放心不下你,特地赶了来,接你回建州左卫去呢!”
“是啊!”觉昌安接下去说道:“你跟我们回建州左卫去,等到战事结束的时候,我们再送你回来!”
父子两人终于说出了心中的话,可是,爱觉新罗氏一听竟连神色都变了。
“我原以为你们是为了援助古勒城而来的,没想到,却只是为了我……”
说着,她连连的摇着头,两眼直直的看着觉昌安和塔克世,一字一顿的对他们说:“不错,目前古勒城是争战之地,争战之时刀枪无情,总不免会有伤亡,确实是一个危险的地方;更何况,双方实力悬殊——但是,我既是古勒城阿太章京的妻子,就不能因为危险而离开!我绝不能因为战争危险有性命之忧,背弃了我的夫君!你们的好意我知道,但请原谅我不能随你们回建州左卫!”
说完,她抱起儿子,向两人施了一礼,迳自退了下去,回到自己的房中去了。
目视着她离去的背景,觉昌安和塔克世两人面面相觑,竟作声不得;过了许久,觉昌安才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来,接着便只有连连的摇头了。
“阿玛……”塔克世问:“大妞这样子,可怎么好呢?”
“她心意已定,我看是勉强不了了;我看,现在唯一的一线希望,是等阿太巡城回来的时候,跟他商量看看;如果,他肯顾虑大妞的安全,主动去劝说大妞随我们回建州左卫的话,事情,还可行!”
“但是,这话,我们如何去向阿太提呢?”
觉昌安不觉又是一叹:“无论如何,总要硬起头皮来一试——他们固然是夫妻情深,但是,大妞,毕竟是我的孙女,我怎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留在这险地呢!”
“阿玛,”塔克世欲言又止的犹豫了一下,还是挣扎着说出了口:“我却在想,他们夫妻情深,我们却大老远的跑来,硬要他们夫妻分离,尤其又是在阿太有难的时候,这,是不是好呢?”
“但她留在这里,难保不——陪着阿太一起送命呢!”
“但是,我却觉得,大妞是心甘情愿的与阿太共患难!”塔克世皱着眉头,思索着说:“他们毕竟是夫妻啊,夫妻有夫妻的情义,情到深处是生死相随的!”
觉昌安闻言先是沉默了许久,半晌才又发出了一声长叹,过了好一会儿,他闭上了双目,口中喃喃的自言自语了一句:“生在乱世,有情,还不如无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