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里映出的是一张盈盈的粉脸,有如出水芙蓉般的清绝美绝;一对蛾眉衬着翦水双瞳,像是远山含笑,春水绿波;再扣着一点樱唇,映得朱颜有如朝霞般的光艳;换回了汉家女儿的衣饰,雪儿看起来更显得袅娜秀丽,柔婉可人。
她身穿一袭淡色绣花衣裙,梳髻,斜斜的插着一支玉钗,颈上戴着一串珍珠项链,此外便不见什么首饰了;这一身穿戴极其素雅,丝毫不见金璧辉煌的夺目之色,但是在她身上,却格外的流露出一种高贵优雅之气来;她对镜而坐,眸中唇边都掩不住内心喜悦的荡漾,一抹笑意甜甜的流转着。
于是,她情不自禁的轻启朱唇,柔声的低唱着:“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她唱的是五代词人冯延巳的(长命女),词意缠绵,曲调婉转,缓缓歌来,正是诉说着她自己心中似水的柔情,流泻着一腔的甜蜜,因此便格外的悦耳动听,就连她自己也陶醉在歌声中了,一颗心彷佛沉入了梦境。
可是,两下轻叩门扉的声音却在这时响起,惊起了她的甜梦:“雪儿!”
“是你——快进来呀!”
叩门而入的正是努尔哈赤,雪儿脸上的笑靥更甜美了,可是努尔哈赤的神色却依然显得沉重,原本俊朗的眉目之间笼上了一抹愁云,进得屋来更是一言不发的往炕上坐定之后就直着双眼出神。
雪儿原本是生就的玲珑心,冰雪聪明性,再加上对努尔哈赤的了解,一见他这神情,心中早就猜到了十分:“努尔哈赤,你还在为干爹带兵出城打仗的事忧虑吗?”
努尔哈赤先是回眸定定的看着她,随即便叹出了一口气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话:“我真想出城去打听个究竟……”
雪儿道:“可是,一出辽东镇,地方那么大,女真人的城那么多,你又没有个确实的目标,往哪里去打听消息呀?”说着,她便委婉的劝着努尔哈赤道:“还是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再问吧!而且,乾娘也说过了嘛,不会是打建州左卫的,你就别担心了嘛!”
努尔哈赤苦笑了一声,伸手握住了雪儿的掌心:“我也想着,不会是去打建州左卫的——可是,我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隐隐的就有一种不祥的感觉!雪儿,我的心好乱,好难静下来,好烦躁!”
雪儿听了这话,也忍不住轻声的一叹,然后,她缓缓的倚了过去,将脸颊偎在努尔哈赤的胸口,柔声的劝着他道:“先忍一忍好吗?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呀,干爹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要出兵、打仗,事先是不会对任何人透露行踪的,所以,这会儿,府里根本没有人知道干爹究竟上那儿去了!”
努尔哈赤叹道:“这些我都知道啊——可是,我却难以忍受心里的这种不安、不吉的感觉,真像有什么不幸的事情要发生了似的!”
雪儿只得婉言道:“那么,我陪你出去走走,散散心,好吗?”
她侧仰着脸,说话的声音极其轻柔,眸中流露着款款的深情与切切的关注,映入努尔哈赤的眼中,四目相对之中,回荡着交互的感应,如春水般的淌入了心中。
于是,努尔哈赤点点头,拥起了她,顺手为她披上了一件大红镶狐皮边的斗篷,便挽着她走出了房中。
两人漫步而行,在雪地上留下了两行清晰的足印;出了宁远伯府,大街上疏落着几户普通的民房,却因为逢着大雪天,家家户户都紧闭着大门;街上往来的行人也少,显得一片寂静;两人越走,人迹越少,走了一段路之后,到了将近城关的地方,四下里已经不见别的人踪了;白茫茫的一片琉璃世界里,只有他两人携手同行着,彷佛直要走入天长地久里去。
城关到了,两人拾级登上城楼,和巡守在城楼中的千总招呼了一下之后,两人便自顾自的站立在城楼上,举目向四下里流览着。
一望无际的雪景有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壮丽的美,银白色的大地上反映着雪光,远远的山头和树林都倍增了一股神秘的气象;苍穹辽阔,处处都美不胜收。
可是,面对这样的美景,努尔哈赤却在不知不觉中发出了一声长叹,然后,眯着双眼,注视着远方,口中喃喃的说道:“向东——只要几天的路程——就是建州左卫所在的赫图阿拉了!”
雪儿依在他的身边,突然听他说了一句这样的话,心中不由得一动,轻轻的问道:“努尔哈赤,你,想家了吗?”
努尔哈赤喟然道:“我自十九岁离家,到现在已经整整的六年了,这六年来,我从不曾回去过——只是,此刻,我却没来由的想起昔日的家园来了……”
雪儿也情不自禁的轻叹了,于是,她向努尔哈赤道:“那么,过几天,等干爹回来后,禀明了他老人家,你就带我回建州去吧!”
此话一出,努尔哈赤蓦的一愣,下意识的一声反问:“回建州去?”
雪儿双颊微一泛红,柔情万缕的含羞偎进了努尔哈赤的怀中,娇声低语着:“是啊——我们虽然可以长住干爹府中,可是——再过几个月,孩子出世了,总不能不让他认祖归宗吧?”
努尔哈赤闻言,眸中不由自主的掠过了一抹沉痛的神色,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发出了一声叹息,然后颤声的对雪儿说:“雪儿,你那里知道,我根本是有家归不得呀!”
雪儿吃了一惊,脱口便问:“为什么?”
话一出口,她却自己警觉了,连忙又对努尔哈赤说:“啊,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追问你的隐痛……”
努尔哈赤摇摇头,制止了她的道歉,随即对她说:“有些事,是应该要告诉你的——我并不是要隐瞒你什么,而是六年前,你才只十岁,所以,有很多事,你都不知道!”他的声音逐渐平静下来了,于是,他用一种温和的语气告诉雪儿:“我额娘姓喜塔拉氏,是阿古都督的女儿,她是世上最美、最温柔、最慈祥、也最疼爱我的人啊,可是,她却在我十岁那年就去世了,留下我和舒尔哈齐、雅尔哈齐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还有穆尔哈齐二弟,是侍妾李佳氏所生;后来,我阿玛继娶了哈达万汗的养女纳喇氏,又生了巴雅喇五弟;却不知怎的,阿玛的继室总嫌我不好,到我十九岁那年,她命我陪伴四弟学习骑射,五弟那时年幼,我的马跑得快,一不小心,五弟便从马上摔了下来;不料,她竟因此而对大家说道,是我存心想杀害五弟——便用这个理由,要我离家独居;所以,我才独自以打猎、采参为生,离家来到了渖阳!”
听完了这段话,却也牵动了雪儿心中的隐痛,她忍不住伏在努尔哈赤的怀中,含泪泣道:“原先,我还只当,这世上只有我是没家的孤儿,不想,你也和我一样苦命!”
努尔哈赤一手拥着她的肩头,一手轻拍着她的背脊,安慰着她道:“也许,这些不幸的命运只是上天所给我们的一些磨链吧!上天要我们在无依无靠的环境里勇敢的站起来,克服种种的困难……”
这些话,他安慰着雪儿,也劝勉了自己——可是,无论这些话说得怎么样的明确有力,这一天夜里他却失眠了。
一股强烈的思念母亲的情怀绞紧了他的心,令他在枕上辗转反侧着;烧灼的心胸在隐隐的作痛,逼得他不得不披衣而起。
他推开房门走了出去,慢慢的踱到了后园中,园里正有树树梅花怒放,交织成一张浓香郁馥的网,他一脚走进园中,就陷身在这香网中了。他随意踱了几步,一阵阵的风吹过,吹落了几许梅瓣,飘过他的身上,有一瓣正好停在他的肩上,他没有举手去拂,却不由自主的停住了脚步。
置身在冷香中,思绪是清明的,心情却更混乱了;站立在花间,他克制不住年深月久,潜藏在自己心底的那股热潮了——今夜,一波又一波的汹涌着,澎湃着,翻腾在心中的是昔日的家园,童年时的种种和母亲慈祥美丽的音容笑貌……
这个思念,强烈得令他心痛。
他的眼眶中湿了起来,有一汪泪水在转动着,他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然后,他默默的抬起头来,仰望着漆黑的天空。
如刀的冷风寒雪不断的袭击着他,他兀然傲立着,仰首向天,黑空里却彷佛叠映出了母亲的慈光,在纷飞的雪花中温柔的笑着,双手轻抚着他的额头——他的耳际更是彷佛又响起了母亲的声音,再一次向他讲述自己的祖先诞生的故事;那是自己小的时候,最最百听不厌的声音:“努尔哈赤,你抬起头来,向东面仰望——对,那就是果勒敏商延阿林,长白山,是上天赐给我们的圣山……”
母亲的声音声声的在他的心底回响着,呼唤着他,向他诉说着那邈远的神话……
伟大的圣山高与天齐,巍巍的耸立在大地之上,它分布的支脉像一条长龙般的连绵千里,起伏的形势莽莽苍苍,雄壮,辽阔,长远而美丽;山头上覆盖着白雪,晶莹洁净,散发着永恒的光明。
山的顶峰上有天池,是江河的源头;池的东边有布库里山和布尔湖,山间湖畔,生长着花和树,烟岚掩映着碧波,景色美得有如仙境一般。
不知道是那一年,春暖的时候,有三位天女降临到了这里,她们是:端庄娴淑的恩古伦大姐,温柔可爱的正古伦二姐和活泼美丽的佛库伦三妹;她们原本驾着云在天上翱翔,悠游四海,只为看到了这座美丽的圣山,山头的白雪发着眩人的光,她们才停下来游玩,在山林间漫步,欣赏着风景……
她们来到了湖畔,蔚蓝色的湖水清澈如镜,天光云影都映在湖中,春风轻轻的拂起了涟漪——涟漪中有着她们美丽的容颜,像三朵水莲花般的皎洁;她们看得高兴极了,于是,佛库伦笑着说:“我们索性到湖里去,和我们的影子一起玩吧!”恩古伦摇摇头说:“不好,被人看见了不好!”佛库伦说:“这里没有别人!”恩古伦说:“给天父和母后知道了,会责骂我们的!”佛库伦说:“天父和母后最疼爱我,从不责骂!”
两人说着,最后只有问正古伦的意思;正古伦说:“我随你们的意思!”佛库伦听了,高兴的拍拍手说:“那就随我的意思吧!”于是,她率先脱下衣服,跳进了湖中,恩古伦和正古伦也只好陪她一起进入湖中。
微暖的风轻拂过脸颊,把她们的笑声传向远处,远处的山谷发出了回声,鸟雀开始歌唱,草木也有了共鸣,寂静的山林顿时热闹了起来,处处都飘扬着美妙的音乐。
这时,远在天外的神鹊,听到了这些悦耳的声音,也振翅起飞,赶来参加这场盛会,它的口中衔着朱果,来到了湖畔,却无法引颈高歌,于是,神鹊便将朱果卸在佛库伦的衣上。
水波在三姐妹的身上泛起朵朵的水花,美丽的佛库伦快乐悠游,直到恩古伦催促她:“上岸吧!我们该回去了!”佛库伦说:“再过一会儿吧!”恩古伦说:“晚了,天父和母后会着急的!”
佛库伦在这些催促下只好依依不舍的上岸了,当她看到自己的衣服上有一颗朱果的时候,心中十分惊喜,对她的姐姐们说:“两位姐姐,看,好可爱的果子!”恩古伦说:“是那只鹊的,你先拿着,穿好衣服再去还给它吧!”佛库伦心中却想着:“双手没法子拿,这么好看的果子,丢在地上会脏了……”于是,她拾起朱果,将它含在口中。
可是,不知怎么的,朱果一下子就咽进了腹中;佛库伦的身体也开始有了异常的变化,她的心中十分惊慌,叫着姐姐们说:“姐姐,我的身体忽然变重了!”
恩古伦和正古伦仔细的打量了她之后,告诉她说:“你有身孕了!”佛库伦着急的说:“身体沉重,不能飞升,怎么办呢?”恩古伦和正古伦只好安慰着她:“别担心,我们本是位列仙籍的天女,等你分娩后,还是可以恢复一切的!而且,这一定是天意,要借你腹生子,现在我们先回天上,代你转禀天父和母后,你安心的留在人间,生下孩子后,再回来吧!”恩古伦和正古伦说完便飞回天上去了。
佛库伦独自留在湖畔等待生产,一天早上,阳光刚刚透出第一道金线的时候,她生下了一个男孩;婴儿的全身都沐浴在金色的朝阳中,发出了灿烂的光芒,佛库伦看了说:“你应当姓爱新觉罗,名叫布库里雍顺。”
布库里雍顺的相貌英俊,体格健伟强壮,生性聪明睿智;佛库伦告诉他:“你是我吞朱果所生,天意要你降生人世,为世人定乱安邦。”她给布库里雍顺一艘小舠,自己便飞回了天上。
布库里雍顺驾着小舠,沿着天池的水源顺流而下,来到了山下,凭着他的聪明才智,弭平了三姓间的争战,做了贝勒,在俄漠惠建了俄朵里城,子子孙孙永远延续……
“这就是爱新觉罗氏的祖先啊!”母亲的声音反反覆覆的向他说着:“努尔哈赤!爱新觉罗氏是为定乱安邦而生的!”
祖先诞生的传说,母亲的音容笑貌,这永恒的耳提面命——在这样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一起在努尔哈赤的心中像融汇后的洪流般的奔腾着,又像熊熊烈火般的燃烧着。
“额娘!我会牢牢的记住,爱新觉罗氏为定乱安邦而生的使命……”傲立在风雪中,努尔哈赤在不知不觉中,向着黑茫茫的天空喃喃的说着,他的声音是低微的,可是双拳却是紧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