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风雪挟带着一股慑人的气势,凌厉的呼啸着,有如刀枪剑戟齐鸣般的组成了一阕悲壮肃杀的交响曲;原本青翠丰美如一块碧玉的北国大草原在苍苍茫茫的白雪的覆盖下全部冻结了,冻成了一座冰原。
明神宗万历十一年的春天是一个酷寒的季节,连日的大雪摧残着大地,使得整个的辽东地区在冰雪的封冻中变成一座死城。
然而,就在这死寂的阴影和风雪的交织之中,有两匹怒马冒雪扬蹄狂奔,不畏寒似的冲破了风刀雪箭交织的网,远远的由城外飞快的往城关奔来。
在前面的是一匹雄骏的大青马,马上骑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的两个身影,却是相似的装束,都是头戴皮帽,梳辫,身穿窄袖鹿皮猎装,束腰,足登长靴;两人并骑,却不约而同的发出了朗朗的笑声,一个豪迈,一个娇脆,相和起来十分和谐好听,声音虽然不大,却在死寂的大地上穿越了强风劲雪的号哭,绽出了早春的生气;后面的一匹则是黄骠健马,马背上驼着一只黑色的熊,那黑熊已经一动也不动了,它全身毫毛未损,只有咽喉正中插着的一把锋利的匕首,在雪光中隐约可辨。
两匹马一前一后的急驰着,本来相距不过几步,却不料,奔跑了一阵之后,大青马已经遥遥领先了,渐行渐远,它身后的黄骠健马便远成了一个小黑点;可是,大青马的足下却不容情,仍然飞快的奔腾着,单骑双人,一霎时便回到了城关。
城上的旗帜在飞雪的扑掩下,看来并不鲜艳醒目,倒是被劲风吹得虎虎作响,鼓起了肃杀的气息;城门是开着的,一队手中弓上弦、刀出鞘的士兵精神抖擞的立在城门口巡防,却是人人都认得这匹大青马,看都不看马上的人一眼便放它进城了;大青马自然也毫不停蹄的向前举足狂奔,溅起了一路的雪泥;好在进城后不久就上了青石板路,脆亮的马蹄声取代了翻飞的雪泥。
大青马在一所高门深院的府第前停了下来,马背上的一双人影自然也就一跃而下;男子约莫二十四、五岁,长形脸,肤色梢深,眉目修长而有神光,身材十分高大,看来有一股英气逼人;那女子的身材却十分娇小,站着只齐男子的胸口,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却是盈盈美目,笑靥如花,只是一阵马上急驰之后不免有些儿娇喘,一手按着胸口,口中吁出好几口气来。
那男子见状,忙伸手拥住了她的肩头。
“累了吧!先进去歇着吧!”
女子倚着他,点点头道:“大黄还有一阵子好跑的呢!”
说着,两人便牵着大青马,打侧门进府去,早有两名兵丁赶上来,自那男子手中接过缰绳,牵过马去;两人也就携手往里走了进去。
这座巨宅正是大明宁远伯、辽东总兵李成梁的府第,占地极大,气派非凡;李成梁高官厚爵,是拥重兵多年的边帅,镇守明的“九边”中最重要的“辽东镇”多年,迭有战功,深为朝廷倚重,在武将中算得上已经“位极人臣”了,他的府第自然讲究,竟连一梁一柱、一草一木都极尽奢豪精致之事;亭台楼阁、画栋雕梁,陈设之精号称“关外第一家”,与中原相衡,也不过仅次于皇宫而已;后花园之美尤其着称,他命专人规画、养护,务求冠绝,以辽东地处高寒,园中便遍植松、柏、梅等耐寒花木,衬以假山奇石,越显高雅绝俗;而且越到雪天景致越美,再加上梅香扑鼻,轻红冷艳,伴着松柏长青,宛如人间天上。
两人携手而入,双双走进了这如画的美景之中,再穿过拱门曲廊,闻着一路的梅香,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后院门上,却不料才刚跨过门槛,迎面的回廊里正好转出了一个仆佣装束的中年妇女,她老远的一见两人便高声的喊了起来:“哎哟!小姐——你们可回来了!二夫人找你好半天了,前前后后打发我出来看了五、六趟了呢!”
“知道了!我这就去见乾娘!”语音柔脆,正如莺语穿花,风动银铃般的好听:“不过,好大婶儿,劳你驾,替我到门口等大黄回来好吗?它驮着只黑熊,又跑得慢,怕有好一会儿才到得了呢!等它回来了,就吩咐两个人,牵它去马槽,再把熊给抬进来!”
说着,也不待那中年仆妇答话,顺手一拉那男子,便三步并做两步的往二夫人的房中跑去。快到门口时,更是人未到声先到了:“乾娘,乾娘——我回来了!”
两个人影快步的踏雪而过,房里的人听到了声音,一个仆妇忙忙的出来打起了帘子,里屋里更是传来了一个亲切的声音:“雪儿,快进来!努尔哈赤呢?有没有一起来?”
“乾娘,我来了!”努尔哈赤声如洪钟,高高的回答着。
却不料,他一语还未毕,房里却滚出了一团圆球似的小东西,披着黑色的鬈毛,两颗眼珠晶亮如星光,毛绒绒的尾巴直摇,四腿一扑蹬,倏的一下就扑进了努尔哈赤的怀中,口里发出了汪汪两声低吠,一面还伸出舌头来舔着努尔哈赤的手背。
雪儿一见立刻鼓着掌娇声的笑了起来:“球球,羞羞,就爱跟努尔哈赤撒赖!”
站在门口打帘子的仆妇看到这情景,也忍不住笑着打趣:“球球真懂事,小姐养了它这些个日子,这会儿就要跟着陪嫁了!”
这话一出,一朵红云立刻飞上了雪儿的脸颊,花瓣似的容颜变成了苹果,粉颈也低了下去;幸好二夫人的声音替她解了围:“怎么还不进来呢?”
有了这话,雪儿一扭身就快步闪进了房中,口中娇唤着:“乾娘……”
努尔哈赤虽然也被打趣得脸上有些儿讪然,却依旧含笑阔步,跟在雪儿身后走了进去。
屋子里升着铜火盆,暖气四溢;二夫人盛装华服,端端正正的坐着,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不过三十许而已,而且丰姿艳容,风华出众,在李成梁的诸夫人中是最得宠的一位;室内的陈设当然更是不凡,座椅几屏全都来自中原,椅帔帐幅全是名家湘绣,即便是案上养着的一盆素心兰,也是万两纹银才购得的稀世品种,在暖如孟春的房中含苞待放。
雪儿一奔进屋中就偎进了二夫人身边,二夫人一眼看见她头上梳了条辫子,身穿猎装,足登长靴,脸颊冻得通红,立时就忍不住“噗哧”的笑了出来,伸手轻拥着她的肩头,满目慈光的嗔道:“野丫头,怎么又是这副打扮?我看你呀,干脆连前面的头发也剃了,跟了努尔哈赤去做兄弟倒是有点儿像呢!”
二夫人说得她身后侍立的丫嬛仆妇们一个个的掩口而笑了,她却立刻又吩咐道:“还不快去拿了衣裳来给小姐换上?”
两个丫嬛答应着去了,二夫人的眸光转到了努尔哈赤身上,一面便含笑的嗔责他道:“努尔哈赤,雪儿现在的身子跟以往不一样,你怎么又带她骑马、打猎的呢?万一有个失闪,可怎么好?”
努尔哈赤一听这话,脸上慢慢的红了一层,他不由自主的微一低头,小声的说道:“是,乾娘——我知道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这下子,雪儿的脸更红了,她轻唤了一声“乾娘”,便索性把整个脸庞都埋进了二夫人的怀中。
二夫人爱怜的一手揽着雪儿的肩,一手轻抚着她的头发,目中尽是慈光,口中却不自觉的幽幽的叹出了一口气来,半晌才再开始说话:“是早该挑个日子,让你们拜堂的——方才,你干爹进来过,我原想就趁便跟他提一提,不防,他正要带兵出城,就为了你们骑走了大青,他心里头不舒坦呢,进来跟我叨念了两句,我就不好开这个口了!”
雪儿听了红着脸问:“干爹要骑大青出去?我们没跟他说一声,就把大青骑走了,是我们不对,等他回来,我们去跟他陪个不是吧!”
二夫人道:“你记得去就好——你干爹最疼你了,就算有天大的不是,认了错也就没事了;只不过,他这一趟出去,又不晓得过几天才会回来呢,你可别又跟努尔哈赤跑了个人影不见的,等他回来的时候看不见人,那才气上加气呢!”
“这几天,我在家给他绣个剑套陪礼吧!”雪儿笑着一伸舌头,又问:“干爹带兵出城,又要打仗?”
“大约是吧!带兵出城,那里还会有什么好事?”二夫人说着竟忍不住的长声一叹:“唉!你干爹就是这样,三不两天的就带兵出去打仗,好显一显武功,威风——唉!好战,喜功,十足的总兵官呀,却不知,一场仗打下来,总是死伤无数的;谁无父母,谁无妻儿哪,他就不晓得替别人设身处地的想一想!”
这话是带着感慨与悲悯,又加几分无奈的。可是,听在努尔哈赤耳中,却没来由的心中一震,他脱口便问:“乾娘,你可知干爹带兵出城去打那里呢?”
二夫人摇摇头道:“详细的情形我也不太知道,你晓得,我是怕听打仗杀人的事,所以从来不过问这些的;这一回,我也只是打如梅、如桂他们说话的时候,随便听到一些的,好像,这件事跟前几天来投咱们的那个什么什么兰的有关!”
“尼堪外兰?”努尔哈赤不假思索的问:“是他说动了干爹出兵?”
“你知道这个人呀?”雪儿插了一句嘴。
努尔哈赤点点头道:“我晓得他——这个人,我听说过一些!”
他彷佛欲言又止,可是,沉吟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说道:“如果,真是这个人说动了干爹出兵,那,恐怕会是件不好的事呢!这个人是唯恐天下不乱的!”
二夫人摇摇头轻声道:“那也只好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再问个明白了!”
她一语方毕,雪儿却突然“咦!”了一声道:“努尔哈赤,你怎么了?脸色都变了?”
努尔哈赤原本是怀抱着球球,好端端的坐着,只是神色在不知不觉中变了,闻言心中又是没来由的一震,但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回答雪儿,口中便讷讷的说道:“没,没什么吧——我只是突然觉得心里慌慌的,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一样!”
二夫人仔细的看了看努尔哈赤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才露出一丝笑容来;她尽量用一种平静温和的口气,慢吞吞的说道:“努尔哈赤,也许,你心中正猜测,今天,被攻打的会是那一个部落的女真人吧——不过,我想,你不必为这个担心的;你家是世袭的建州左卫指挥使的职务啊,名正言顺的是朝廷命官,跟那些据上一、两座寨的女真部落是不一样的,即使真有战事发生,也不会波及你家的!”
努尔哈赤听了,一言不发的低下了头;雪儿却移过身去,推了推努尔哈赤的手臂:“是嘛!乾娘说的是嘛!你就别担心了,不要这么愁眉苦脸的嘛!”
正说着,方才出去等大黄的仆妇进来了,上前禀告着说:“小姐,大黄回来了,那头熊我已经打发人抬到后头去了,是不是要叫人来收拾呢?”
雪儿道:“是啊,还是跟以前一样好了!”
二夫人闻言,先是微微一笑,接着问:“怎么?努尔哈赤又猎着大熊了?这是个好兆头啊!真是件大喜的事!”
雪儿一听,没察觉她话中藏着“梦熊得子之兆”的含意,只当她是在赞美努尔哈赤,因此心中越发的欣喜了,红通着一张粉脸,兴高采烈的偎着二夫人道:“是啊!乾娘,你还没瞧见努尔哈赤有多勇敢呢!人家要好几个人才能去打大熊,他呀,一个人就行了,才翻两个滚就近了大熊的身,连我都没有看清楚,他那把匕首是怎么插进大熊咽喉的!真是又快又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