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四年六月初九。
再过四天便是大暑。这儿日,金陵上空烈日高照,将整个城市炙烤得如火笼一般。但与晴朗天空迥异的是,京师士民的心头却被一层浓浓的愁云笼罩。如今,燕王的大军已杀到龙潭,不出意外的话,几日后便要攻城。自大明开国以来,金陵已经有三十多年未遭兵戈了。大战在即,京师官吏士民又岂能不胆颤心惊?
不过同样是提心吊胆,不同身份的人,揪心程度也有深浅之分。对于普通士民而言,他们虽担心,但并不太过畏惧。毕竟燕王不是胡人,而是大明亲王、太祖亲子。不管他进京是出于何等目的,但至少应不会行烧杀抢掠、屠戮百姓之类的暴举。且据那些从北方逃回的溃卒和民夫所言,燕军的军纪还是很不错的。有这层计较,百姓们多少还能把持住心境:只要身家无恙,那至于坐上皇位的是叔叔还是侄儿,又与升斗小民何干?
但官员们则不同了。自打燕军全取江北、誓师渡江开始,京师的官员们便陷入极大的恐慌之中。他们都是朝廷的官吏,是建文的臣子!建文削藩、剿燕之时,这些官员不管是出于真心,还是迫于时势,大都附和了皇上的方略,至不济也是缄默不言,极少有为藩王们说句公道话的。如今燕王翻过身来,又岂能轻易放过建文?又岂能轻易放过这些党附“奸佞”的“不忠之臣”?这几日,朝中诸多大臣纷纷上书,请求外出募兵勤王,实际上却是想早日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在他们看来,燕王的胜利已不可阻挡。出于名节考虑,这部分大臣不愿效忠犯上作乱的燕王,但他们也不愿给建文陪葬,因此只好选择出京避难,独善其身。
而在所有人中,最觉坐卧不安的便是建文皇帝朱允炆本人了。如今的他,已有大祸临头之感。眼下,他正在武英殿议事阁内召见自己的心腹——文学博士方孝孺,希望这位学识渊博的股肱之臣能想出奇计,挽狂澜于既倒。
与建文一样,方孝孺的神情也非常憔悴。自打齐泰、黄子澄被贬后,方孝孺便成为建文唯一倚重的心腹。孝孺又要负责改制,还要操心与燕军战事,这让这位弱质文人实觉心力交瘁。不过孝孺看似文质彬彬,实却是个心志坚毅之人。他知道国事日下,因此愈发不敢有丝毫马虎,一直勉力顶着。直到前几日,他终于支撑不住,累倒在文渊阁值房里,才不得不回家休养。现在燕军已渡过长江,局势万分危急,孝孺在家心急如焚,无论如何也躺不下去了。正好建文此时也召他问计,于是他便又强拖着孱弱之躯进得宫来。
“京师城高壕深,天下无双,燕军插翅也难飞进来。陛下请勿需太过忧虑!”见建文一副惶恐不安之态,孝孺忙先给他打气。
建文一声苦笑。京师城防确实是天下第一,但这丝毫不能让建文感到安心。今时不同往日。燕军连长江天堑都轻易过了,这一道城墙果真能挡得住四叔的步伐吗?
建文的颓唐让孝孺大为心急。其实他也知道就眼下形势而言,城墙的确也不太足以为凭。但事到如今,建文和自己都已无退路。无论如何,此时也必须让建文先振作起来。如果连这位天子都已怯了,那就真的万事皆休了。
“陛下!”想了一想,孝孺又道,“城中尚有军士数万。臣请陛下再下旨,将城中军户,无论老少悉数征召;另于百姓之中遴选青壮上城。如此一来,可得守军二十万!足以抵御北兵!”见仅凭激励无法奏效,孝孺便拿出了自己的想法。
建文稍有振作。但思虑一番,他仍是轻叹摇头。京中的经制之师已消耗几尽。之前为挽救危局,建文连锦衣卫中负责仪仗的大汉将军们都抽调上了战场,可仍被何福败了个精光。眼下城中所谓的军士,除了剩下的不到两万上直军外,其余大都是从北方逃回的败卒,这些人早就被燕军吓破了胆,再强驱其上阵,战力必然大打折扣。而军户皆是老弱,百姓更是不通兵事,他们都不是燕军对手。更何况,经过三年耗费,兵部武库司的刀枪箭弩几都用尽,即便募得新军,朝廷也拿不出军械来武装这些人马。
“陛下!”眼见建文萎靡不振,孝孺终于忍将不住,竟不顾礼仪,一把上前,抓住建文衣角,语含呜咽道,“陛下务须振作!如今城中已是人心浮动,若连陛下都已夺气,那大家还如何守城?事态紧急,陛下必先坚定心志,方能统驭众人,以抗北兵啊!”
建文浑身一震。孝孺这番失仪,倒将他从萎靡中激了回来。确实,若天子都绝望了,那京师还有守住的可能吗?
不可放弃,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底!建文心中暗暗念道。
“先生说得是!朕不该如此!”建文将跪在身前的孝孺扶起,又强打起精神道,“当年盛庸以数万青壮,尚能守住济南!朕还有二十万人马,又何尝挡不住北兵!”
“皇上英明!”见建文态度转变,孝孺心中一喜,他忙继续打气道,“这几日外出募兵的大臣不下数十位。想来用不了多久,四方卫所便会群起勤王。只要咱们坚守数月,到时候天下兵马齐聚京师,燕贼的末日便就到了。”
建文又是苦涩一笑。其实他心里也清楚,这些大臣说是募兵,但绝大多数都是有去无回。之前他之所以一概照准,一来是心境沮丧,二来也是存了个聊胜于无的想头。毕竟,这里面没准儿还是有些忠义之臣的。虽然现在京师周围已几乎没有经制之师,但他们能募到些义勇也是好的。
“此外,还请陛下再拟手诏数道,封藏于蜡丸之中,在城中招募敢死之士带出,奔赴湖广、四川、云南等地。此三省尚有不少卫所,且楚、蜀二王和西平侯一向忠顺陛下。他们接诏,必会提兵前来!”方孝孺又建议道。
“可以!”建文当即应允。这一招虽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但也比坐困孤城强得多。建文既已振作,自然要用尽所有办法。
一连数策,建文均已采纳,方孝孺心境稍安,此时方觉得有些累了。建文看在眼里,忙尴尬一笑道:“朕先前心神不宁,竟忘了爱卿尚在病中。既然大事已定,爱卿可先回去歇息吧!”
建文的关慰让孝孺心中滚过一阵暖流。他忙跪下道:“谢陛下!臣还坚持得住!”
建文看着已骨瘦嶙峋的方孝孺,心中不由一阵难受。他忙命人拿了碗参汤过来让孝孺喝了。又过了一阵,才继续说道:“先生。朕还有一事,想征询先生意见。”
“陛下请讲!”一碗参汤下肚,孝孺苍白的脸庞终于显出些血色,中气也稍足了些。见皇上相询,他忙又打起精神,洗耳恭听。
建文稍显犹豫。过了片刻,他方小声问道:“方先生,你觉得朝中武官靠得住么?”
方孝孺闻言一震。建文这句话,确实触中了眼下京中的一个大问题。
建文推动改制,扬文抑武,勋臣武官们的利益自然大受影响。他们不仅对方孝孺等文臣颇为不满,就是对建文,暗中也颇有微词。这些情况,孝孺心知肚明。
若是平常,不满也就是不满而已,虽然在战场上,这些武将多少有些消极,但起码在京城还是安分的。
可如今不同了。燕兵近在咫尺,燕王又统兵多年,对武将颇为照顾。武将们一来对建文心怀不满;二来与燕王的驭下风格对路;三来还怕万一燕王破城,追究他们抗拒之罪。三种因素交集之下,他们会不会在这个关键当口改旗易帜,倒向燕藩?前几日的陈瑄便是前车之鉴。若非这个水师总兵全军投降,燕军渡江又岂能如此容易?文官虽忠,但带不了兵,把守各门的都是武将。他们若反了,那朝廷可真就彻底完了。想到这里,孝孺不由打了个寒噤。
“陛下所言确有道理!”沉吟再三,孝孺说道,“非常之时,务须谨慎。”
“那先生有什么办法?”建文听孝孺也这么说,愈发印证自己的疑虑,心中顿时更为焦急。
“眼下朝中文官已被分派驻守十三门,陛下可再遣心腹内官充作监军,对武官们也是个震慑!”
“不行!”建文稍一思考,旋即摇头否决道,“事关重大,仅凭内官,又岂能震得住武将?他们手上统着兵,真要开门,宦官如何阻拦得住?”
方孝孺一阵默然。建文说得有道理,只要一开城门,江山就此易主。这种情况下,武将若真要反,一般人还真没办法。要想确保不出现反叛之事,除非把这些五府将官们尽皆换下,由忠于皇帝的文臣们亲自领军。但若真如此,那城也不用守了,燕军随便一攻,京城必然陷落。
直到这时,建文方有些后悔。若当年自己没那么冲动,不将剿燕和改制同步进行,而是采取逐一推行的方略,又岂会让武将们在关键时刻离心离德?这些利益受损的武将,不仅在平燕战场上态度消极,造成了诸多不该有的失利,导致今日这般局面;眼下还成了直接威胁朝廷,威胁自己的隐患!偏偏自己还无法拔除!想到这里,建文感到说不出难受。
“陛下,臣有一策!或可消弭隐患!”就在建文悔不当初之时,孝孺又说话了。
“哦!先生有何良策,可速速道来!”犹如发现了一根救命稻草,建文眼睛一亮,急匆匆地出言问到。
“如今城中尚有谷、韩、沈、安、唐、郢、伊七王。陛下命他们与诸将一起,把守重要城门。亲王们身份贵重,必能号令军士,压制诸将。有他们在,再加上文臣、内官,武将们纵有反心,亦会有所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遣诸王守城?”建文皱眉思忖片刻,方犹豫地说道,“这怕不妥吧!谷王年纪稍大,又曾出镇一方,他统兵倒还说得过去;但像郢、伊等王,都尚未行冠礼,更不习兵事。让他们守城,岂不是儿戏?再者,朕即位以来,厉行削藩,自韩王以下,诸位叔叔都未有赴藩就任。他们若心怀不满,岂不同样坏事?”
建文的考虑不无道理。改制是针对武将勋臣,削藩则直接把亲王们得罪了。谁不希望当一方诸侯?谁希望困在京城,做个闲散王爷?若论对建文的怨气,亲王们未必就比朝中武官勋臣小。
“皇上言之有理!但臣之策,却能保他们不反!”见建文疑惑,孝孺遂将胸中算计道出,“臣请亲王登城,不过是借其威势,而非让其统兵。把守城门,自需武将出力。但亲王身份贵重,虽不直接掌兵,却能震慑诸将。若武将尽心,亲王则只需居中督战;若武将心存歹意,上面有一位亲王压阵,谅他们也不敢轻行不轨。何况即便武将谋反,只要有亲王坐镇弹压,下面的人也不敢乱来。如此可保京师无恙!”
“好计!”孝孺刚一说完,建文便击掌相赞。说白了,这便是互相钳制之法,亲王有势无兵,将领有兵无势。二者缺一,想反水都是不可能的。
“既如此,朕这便下诏,命诸位叔叔上城!”建文下定决心道。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感觉到一点点安心。
“还有一事!”方孝孺忙又说道,“还请陛下遣使再出城,以中分天下名,劝燕庶人退兵!”
“这是为何?”建文疑道,“前些日庆成姑姑已被四叔挡了回来,如今北兵已过长江,他又岂会再答应?”
“拖一时是一时吧!”孝孺苦笑道,“朝廷毕竟实力不足。能多拖一日,便能多安抚一分民心,便能让各路勤王之师多近一分!”
孝孺一番解释,让建文又回到了现实当中。他无奈的发现:自己仍处于随时覆亡的危险之中。想到这里,先前的几分安心瞬间又消逝得无影无踪,建文叹口气道:“谁知道勤王之师何时能到!就是到了,朕看也不是北兵对手!”
“陛下……”见建文又有颓唐之势,孝孺忙要再言。
“先生不用说了!”建文一摆手,苦涩地一笑道,“你去着手安排吧。反正都是高皇帝的子孙。若四叔真愿退兵,朕便将北方让他便是!”
“陛下怎能如此!”方孝孺大惊失色道。从始至终,方孝孺都认为,中分天下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他从没想过真把北方让给朱棣。
“不这样又如何?”建文望着方孝孺,眼中透出百般凄凉和无奈,“眼下都火烧眉毛了,先生何必再争这些?何况四叔以一北平而敌天下,如今竟打到京城外头!朕若再战,又岂是他的对手?再说了,只要江山还姓朱,朕也不算对不起皇祖父吧!”
“这……”方孝孺一时语塞,待回过神来,欲再言语,建文已摆摆手,黯然离去了。
方孝孺叹了口气,随即也拖着孱弱的身躯出了殿门,又匆匆赶往翰林院。令众亲王督守城门是军机大事,必须用正式的敕旨。皇帝的一应正式诏书,包括敕旨在内,都由翰林院负责起草,然后交由尚宝司拿去用玺。本来,方孝孺身体不好,这活儿完全可以让下面的待读、侍讲们来干,不过他忧心国事,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便自己包揽起来。
方孝孺踱进翰林院,刚到掌院值房坐下,程济便匆匆跑了进来。见孝孺在场,程济忙大声叫道:“恩师果然在这里!下官刚去您府上,您府上人说您不在,也不说是去哪。学生便想着您或许在衙门里,竟然真就撞见了!”
程济是个急性子,一出声便跟连珠炮似的一大堆。方孝孺本已疲累,且因国事的缘故,心情十分低落,此时程济一喊,倒让他吃了一吓,好一阵才缓过来。
定下神后,孝孺看了看程济道:“你不是在定淮门吗?军情紧急,你怎么擅自回翰林院来了?”
程济回京城后,继续做他的翰林编修。燕兵渡江后,京师危急,文官们大都被派到十三门协助守御,程济被分到西面的定淮门。
“大人!”程济抹了抹脸上油汗,急匆匆地说道,“在下在定淮门看见徐得了!”
“什么?”孝孺一惊,忙问道,“就是徐增寿的那个家奴?”
“就是他!”程济凑到孝孺跟前道,“就在方才,我从定淮门城头向下望,看见徐得正骑着一头骡子,从旁边的便门出城!”
“糟了!”方孝孺脸上大变。自得知徐增寿暗通燕藩后,建文已暗中加强了对他的监视。不过出乎建文和方孝孺所料的是,自打那时起,徐增寿似乎断绝了和燕藩的往来,徐得也再未有出京城半步。徐增寿的突然偃旗息鼓,使建文和方孝孺收集证据、然后明正典刑的想法就此落空。不过随着燕军的南下,徐增寿虽没有再直接通燕,但在勋戚武官间的走动却稍显频繁,这一点曾让建文颇有疑虑。但徐增寿身为右府掌印、世家勋臣,在五府勋戚间中走动多些也属正当,迫于时局,再加上也没有证据表明增寿在五府中行什么不轨之事,为避免触怒勋戚,建文也不敢拿他怎么样,只得暗自隐忍。可是今日,徐得居然又再次出城!这个节骨眼出城,肯定没什么好事,八成是徐增寿再次和朱棣勾搭上了!眼下京师危如累卵,若徐增寿选在这当口闹点儿事出来,那朝廷可真就大难临头了!想到这里,饶是方孝孺谦谦君子,此时也是大急,当即对程济吼道:“蠢猪!你怎么不把他截住?”
“大人!”程济略有些委屈地说道,“下官不过一个参军,连匹马都没有,又如何拦得住徐得?”
孝孺的脸色松缓下来。程济不仅是参军,他还是文官,是自己的门生!孝孺推行改制,激化了文武矛盾,更把勋臣武将们得罪了个遍。程济作为他的铁杆拥趸,自然也不招守城武将的待见。他这个参军一无亲兵,二无军权,除了暗中监视武将动态,什么正事儿都做不了,又岂能拦得住已出城门的徐得?
“你确定没有看走眼?”想了一想,孝孺问程济道。
“绝对没有!”程济十分肯定地回答道。有了大名府破庙内的经历,程济对徐得印象深刻,他就是化成灰,程济也能认出来。
方孝孺一阵沉默。徐得出京,很有可能是去找燕王,而他肯定又是受徐增寿的指使。至于为什么选择从西面儿的定淮门出城,其实也很好解释:燕军在北城方向,北面儿的仪凤、钟阜、金川、神策等门都盘查甚严。定淮门位于华严岗与古平岗两座小山之间,门内算不上繁华,门外更是荒凉。且定淮门位于西城,不直接面对燕军,盘查相对较松。所以徐得才故意从这里绕道。
“他出去多久了?”孝孺又问道。
“大约快一个时辰了!”
孝孺一阵沉吟,随即抬起头,正容对程济道:“此事十分重要。徐得八成是去找燕庶人。若仆料得不差,他回来还会走定淮门。这样,我从锦衣卫抽几个人给你,扮作你的家仆。你一定要盯好了,待徐得回来,立刻将其擒拿!”
“是!”程济干干脆脆地答道。他早就把吃里爬外的徐增寿恨到死里,此时总算可以动手拿徐得,他感到十分快意。
见程济一番咬牙切齿之态,方孝孺有些不放心,又嘱咐道:“此事一定要密,万不可让定淮门诸将知道。待徐得走到回龙桥一带时,再下手擒拿。”方孝孺心思缜密,他知道徐增寿与五军都督府的武将们关系不错,眼下多事之秋,没准儿这些人中有些已被他收买。若徐得之事一泄,徐增寿可能即刻造反,如此就坏事了。
回龙桥是由定淮门进城后的必经之路,此处人烟稀少,离定淮门也有一段距离,在这里下手,被发现的几率最小。
“大人放心!”程济深感责任重大,他面色坚毅地答道。
“还有,”孝孺又吩咐道,“抓住他后,切勿声张,直接带到我府上审问!”
孝孺生怕消息走漏,尽管私自审人有违律令,但此时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属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