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方孝孺走进乾清宫暖阁时,建文正在用晚膳。见孝孺进来,建文放下筷子道:“先生这般急着见朕所为何事?那几道敕旨不是已经发了么?”
“陛下!”方孝孺跪下行了礼,沉声道,“臣带了一个人进来,请陛下赐见!”
“谁?”建文问道。
“程济!”
“程济?”建文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见建文疑惑,方孝孺遂又道:“就是当年在午门外阻拦徐四小姐击登闻鼓的那个兵科给事中。后来他改任翰林编修,又派到真定大营做了参军!”
“哦!”建文这才想起来,不过很快他又道,“朕记得先前吴杰报过来的蒿城阵亡官员名录中,好像有他的名字。怎么,他还活着?”
“是,蒿城战败时,他与吴侯失散,故吴侯以为他阵亡了。现已回到京师。”说道这里,方孝孺顿了一顿,又道,“程济有一秘事,要奏与陛下!”
“哦?”建文一愣,随即道,“那便唤他进来吧!”
不一会儿,程济便踏进了暖阁。因方孝孺已说明是秘事,建文遂屏退内官和宫女,只留江保一人在暖阁内侍候。如今的江保已是建文身边仅次于王钺的心腹内官,即便这种机要场合,建文也常命他随侍。
“皇上!”进入暖阁后,程济跪倒于地,“蹦蹦蹦”磕了三个响头,接着又把与方孝孺说的话重新跟建文讲了一遍,末了一脸愤怒道,“陛下,这徐增寿世受国恩,不但不奋发报效,反而暗结燕藩,阴谋颠覆朝廷,其心可诛!还请陛下下旨严惩!”
与方孝孺一样,在听完程济的话后,建文也惊得目瞪口呆。在确信程济之言非伪后,建文一把将身前餐几掀翻,倏地站起了身子,双眼通红地对江保喊道:“马上传朕旨意,命锦衣卫速发缇骑,擒徐增寿来见朕!”
“陛下暂且息怒!”见建文激动,方孝孺忙出言相劝,又用眼色阻止了江保,方沉声道,“陛下且听我一言,再定夺不迟!”
“先生且说!”建文对方孝孺一向尊重,见他如此,便稍稍按捺住了心神。
方孝孺并未直接回话,而是把眼光抛向了程济。程济明白这是恩师要与皇上商议机密大事,自己不宜在场,忙向建文行礼告退。
待程济退出,方孝孺方对建文一拱手道:“敢问陛下,您觉得程济之言是真是假?”
“朕以为是真!”建文略一沉吟,坚决道,“谅那程济也没胆子骗朕。难道先生觉得有诈?”
“不,臣也确信程济之言是真!”
“那先生……”
“陛下!”方孝孺深吸口气,侃侃道,“臣之所以阻陛下捉拿徐增寿,是想请陛下看清此举之利弊?”
“这有什么看不清的?”建文忿忿道,“徐增寿出卖朝廷军情给燕藩,又在朝中鼓动勋戚闹事,此等奸恶之辈,岂能不加以严惩?”早在削藩开始后,建文就一直觉得朝中勋戚中有内奸,为此他还曾特地派李景隆暗察,但一直没有结果,后来也就不了了之。此时谜底终于揭开,阴谋捣乱的正是徐增寿,建文得知岂能不怒发冲冠?
“臣冒昧!”方孝孺却仍是十分冷静,“敢问陛下,您下旨捉拿徐增寿,又有何证据?”
“程济之言,岂不能为证据?”
“程济空口无凭,且又是孤证,何以服人?何况当年程济在午门冒犯徐四小姐,也算是和徐家有了过结。仅凭他的一面之词,如何能定徐增寿的罪名?”
“管不了这么多!”建文怒气冲冲道,“徐增寿勾结燕藩,祸害朝廷甚深,此等内奸不除,如何能剿灭燕藩?”想到徐增寿暗传军情,前几次大败他多少都脱不了干系,建文心中更是恨极,当即厉声道:“朕倒要看看,朕要杀他,朝中谁人敢阻!”
“陛下不可!”方孝孺耐心解释道,“罪状不彰,而诛军府掌印,这必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到时候不但勋戚们不服气要闹事,就是军中,那些中山王的旧部也会心怀不忿,进而对朝廷生出异见。如今北疆战局已是步履维艰,皇上万不可意气用事,再使将士离心!”
方孝孺这么一说,建文一下子冷静下来。仔细一想,建文不得不承认方孝孺之言有理:现在朝廷上下已经是人心涣散,实在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还有!”见建文心有所动,方孝孺忙趁热打铁道,“以程济之言判断,徐增寿在朝中已经营有年,前几次勋戚闹事,他就是暗中主谋。此等人物,在右班武臣中必然颇有威望,皇上悍然杀他,那些武臣会不会就此心存忌惮?平燕大业,少不了武臣们出力,万不可在这关键时候寒了他们的心啊!”
“这……”建文一下哑了火。对于武臣,建文对他们是又恨又无奈。他恨的,是这帮武官不仅不和他同心协力,反而成天在朝中煽风点火,对剿燕指手画脚;而之所以无奈,则是因为不管如何,这战争终究得由武人去打,建文虽然信任文官,可总不能派这帮手无缚鸡之力之辈去和燕山铁骑搏命吧?想到这里,建文终于垂下了高昂的头颅。
“那先生觉得该怎么办?难道就这么放任不理吗?”半晌,建文终于再次开口,不过这一次,他的语气间充满了无奈和悲哀。
“当然不是!”方孝孺终于拿出了办法,“徐增寿勾结燕藩,必须伏诛!但要杀徐增寿,必须有十足证据,将这案子定成铁案。如此,不论是勋戚,还是军中的徐达旧部,都无话可说!”
“那先生说说,如何定成铁案呢?”建文眼光一亮,赶紧问道。
方孝孺沉稳地道:“今日程济之言绝不能外传,皇上表面上仍需装做未知,只在暗中派精干缇骑暗中监视徐增寿。徐增寿既为燕藩走狗,必然会再有动作,届时我等逮着机会,抓他个现行,让他抵赖不得。如此,既除了奸细,又可确保朝堂和军中不生波澜!”
建文沉吟一阵,点点头道:“便依先生之计。缇骑那边,朕亲自安排。先生下去后,一定要嘱咐程济,让他千万不可走漏风声!”
“臣明白!”方孝孺深深躬下了身子。
方孝孺告退后,暖阁内又安静下来。江保从房外召来一群小内官,手忙脚乱地收拾被建文掀翻在地的碗盘饭菜。望着满屋子忙碌的内官,建文忽然感到一丝莫名的悲凉: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自己对不起徐增寿么?自己明知道他与燕王的关系,可还是让他一直待在右府左都督的高位上,一直给予他相当的信任,甚至让他参预一部分军政!可就是这样,还是不能收住他的心,他居然利用自己的这份信任,暗地里给自己使心眼、下绊子!想到这里,建文是又气愤又寒心。
这时,地上的杂碎物都已收拾干净。建文回到榻上坐下,江保从外面端了一碗冰糖莲子羹进来,奉到建文跟前,轻声道:“皇爷,刚才的膳您用到一半,就把桌子掀了,奴婢特地叫御膳房又熬了一碗冰糖莲子羹,您多少吃一点填填肚子,也消消火气。”
建文接过莲子羹,盛了一勺放进嘴里,突然又将碗放下,对江保颇为伤感地道:“尔说,难道朕之德行就这么不堪吗?”
“皇爷您何出此言!人心隔肚皮,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皇爷的心得放宽些,和这些人气坏身子就不好了!”江保一边给建文扇着扇子,一边毕恭毕敬地劝慰道。
“朕是不得不动气啊!”建文心烦意乱地说道,“记得以前徐辉祖跟朕提起过,说他这个弟弟一向心志坚定,又与燕王交情深厚,如此坚决与燕藩断绝关系不合常理。当时徐辉祖还暗中劝朕要防着点,不要让徐增寿参预太多军事。只是那时徐增寿言之凿凿,说他与燕藩再无瓜葛,朕见他情真意切,便也就信了,谁知他却是在骗朕!”说到这里,建文摇摇头又道:“朕就是想不明白。尔说,这同为中山王后人,徐辉祖是忠心为国,这徐增寿怎么就会暗中出卖朕?一个娘胎出来的人,怎么会有这天壤之别?”说完,建文又生出一肚子无名火,当即端起案上汤碗,一仰头将碗里的羹一饮而尽。
“皇爷!”江保将建文手中的瓷碗接过,又递上一条手帕给建文拭了嘴,方幽幽地说道,“就这徐家兄弟的事儿,奴婢倒有个想法,就是不知道对不对!”
“唔?”建文诧异地望了江保一眼道,“什么想法,尔说说看!”
“皇爷,奴才想的是,这徐家兄弟该不会是串通好了,脚踏两条船吧!”江保阴着嗓子说道。他平日颇得建文信任。此时便产生了个“为君分忧”的心思,想通过这番建言,让皇上对自己刮目相看。
“什么?”建文的目光一下扫到江保脸上,“尔这话是什么意思?”
建文一顿逼视,江保顿觉有点儿心虚,忙把头垂下,过了好一会儿方继续道:“这也是奴婢的一己猜测。奴婢想,这徐家两兄弟一个效忠皇上,一个勾结燕藩,该不会是想两边讨好,保住他们家的荣华富贵吧?燕贼谋逆,天下大局不明,他们便一人保一个主公。若陛下胜了,这徐辉祖仍是公侯自不必说;若燕贼胜了,徐增寿必然大获重用。到时候不管怎么样,徐家总是荣华万世,富贵不绝。况且真到秋后算账时,得宠的那个再为另一个求求情,那么即便是站错了边,也没有性命之忧!这样岂不是大大划算?”
“啊!”江保的话让建文听得是目瞪口呆。他从来就没想到这一点!待江保说完,他顿觉背脊发凉。过了好一阵,他方回过神来。
“尔怎会想起说这些?”恢复正常后,建文脸上露出一丝若有如无的笑意,语调平和地问道。
江保一直紧张地关注着建文的神态。他不知道自己这番话是否合建文的心意。见建文发问,他忙一躬身,用极尽谦卑的语气回道:“奴婢也是看皇爷疑惑,故随口说个陋见。至于是否说到点子上,还请皇上斟酌!”
“朕是得斟酌一下!”建文若有所思地答道。
又过了一阵,建文忽然一笑道:“尔之言倒也不无道理。没曾想尔一个内官,竟也有这番智虑!”
见建文夸奖,江保心中一喜,忙恭敬答话道:“皇爷谬赞!奴婢只是尽己所能,为皇爷分忧!”
“尽尔所能为朕分忧?”建文听了却是冷哼一声,脸色骤变道,“太祖管教内官的祖训尔可记得?”
“啊!”江保闻言,顿如五雷轰顶,人也立刻瘫倒在地。他此时才明白过来:自己这是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
“把祖训背出来!”就在江保惶恐时,建文不依不饶,厉声喝道。
江保已是浑身筛糠,建文的大喝,又把他吓得一激灵,过了好一阵,他方用颤抖的声音背道:“太祖祖训: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
寥寥数语,江保念出来时已是肝胆俱裂。他知道这几个字对眼下的自己意味着什么。建文对内官向来严厉,即便是寻常过错,也是绝不轻饶。自己今日一时犯浑,竟犯下妄议朝中大臣的滔天大错。按照建文的一贯做派,自己将面临最严厉的惩罚!
果然,建文丝毫没有怜悯的意思:“尔既知祖训,又何敢离间君臣?历代阉宦祸国者比比皆是,想不到今日又出了尔这奸贼!”骂完,建文对外大声喊道,“来人啊,将他拉出去杖毙!”
马上,两个强壮的内官推门进来,提起江保便往外走。
“陛下!陛下!”江保知道若就这么出去,自己便再无生理,因此也是用尽全声力气大声呼喊,“奴婢一时糊涂!求陛下看在臣这两年恭谨侍候的份上,饶奴婢一条小命啊!”
建文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平心而论,江保这两年做得还是很不错的,也深得他的欢心。若真就这么将其杀了,建文多少也有点舍不得。
但是略一犹豫后,建文仍决定杀他。防微杜渐的道理,建文打小便明白。宦官干政,开始时都是一些小事,由于君王的宽纵,到后头便酿成大祸。四百年强汉、三百年盛唐,最终都亡在宦官手上。建文不想因自己的一时心软,毁了大明千秋万代的根基!
眼见建文沉默不语,江保已是魂飞魄散。此时他已被拖到门槛边儿上。惊恐之下,江保撕心裂肺地哭喊道:“方才可是陛下要我说的!是陛下您要我说的啊……”
建文闻言一震。他刚才倒确实是说过这句话。
若是换了朱元璋,江保的话只能让他更加愤怒。因为在朱元璋看来,大明天子是绝不可能对一个宦官犯错的。但建文是个饱读经书的人。凡事据理而行,这个信念在他脑海中根深蒂固。
“把他带回来!”建文再次下令。执法内官得令,忙又把江保提到建文面前。此时的江保已哭成一个泪人儿,浑身颤抖不止。不过从建文方才的话中,他已知道自己或许已逃过了此劫。此时的熊样儿,一半是惊魂未定,一半也是他有意装出来的,以换取皇帝的怜悯。
“朕是叫尔说,可是朕却没要尔构陷大臣!”死死瞪了江保一眼,建文声色俱厉地说道,“尔是什么东西,也配妄议朝政?朕看尔是鬼迷心窍,自寻死路!”
“是,是!陛下教训得是!”江保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念尔侍朕尚算恭敬,且此次也非有意犯错,便饶了尔这条狗命!以后给朕记清楚了,尔就是一个下三滥的阉货,说话做事时,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思忖一番后,建文作出了处置江保的意见。
江保心中一喜,脸上却仍是一副惶恐之态道:“是!奴婢明白,奴婢再也不敢对外廷之事多说一句!”
“知道就好!”建文哼了一声,却又说道,“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尔今日之错,必须加以严惩,否则不足以警示来者。罚尔杖责三十,乾清宫的差使尔也不用干了,去宝钞司当个下等火者!”
“啊!”江保一声惊呼。宝钞司是内宫二十四衙门之一。这个司名字取得挺好听,实际上却是污秽不堪,专门负责为宫里人制造粗细草纸。江保先前的职位是乾清宫打卯牌子。任此职之内官负责随朝奉剑之事,可谓风光无比,可现在却要去给人做草纸,这个反差也未免太大了。
“怎么,尔还不满意?”见江保发愣,建文冷冷问道。
江保打了个寒噤。不满意是肯定的,可此时若还不赶紧谢恩,自己的小命立马不保。无奈之下,江保一骨碌趴到在地,用全身力气呼道:“奴婢岂敢?奴婢谢陛下不杀之恩!”
“滚吧!”建文用轻蔑的语气下达了最后一道旨意。江保如蒙大赦,忙又磕了几个响头,方连滚带爬地向外跑去。
望着江保远去的背影,建文轻轻呼了口气,重新坐回了御座上。但他的心却无法恢复平静。
虽然处置了江保,但这个内官的话却一字不漏的渗入建文的心里。徐家脚踏两条船!这个怀疑盘旋在建文的脑海中,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如若真应了江保的猜测,那麻烦可就大了。就算徐辉祖真是保自己这边儿的,可江保也说了,那是在天下大局不明时的情况。现在朝廷实力大挫,天下大势已逐渐向燕藩倾斜,这时候徐辉祖还会不会保自己呢?若他认定朝廷不敌燕藩,所以干脆改弦更张,和他弟弟一样,甘愿去舔四叔的臭脚,那自己派他去两淮领兵,岂不是纵虎为患?到时候他与四叔勾结,以两淮之地归附燕藩,那京师可就危险了!想到这里,建文顿觉背脊发凉。
徐辉祖不能去两淮!建文作出了决定。尽管江保所说只是一种揣测,但这种揣测却不是没有道理。有了徐增寿这个例子,建文对人心难测这句成语又有了更深的认识。他必须竭尽所能的避免此类祸生肘腋之事再度发生。梅殷是没有带过兵。但作为太祖为自己选定的托孤重臣,他的忠心是无可置疑的!
建文拿起御案上的狼毫小楷,迅速地在笺纸上写了一份手诏。这份手诏中,建文令方孝孺重拟敕旨,将江淮主帅人选改为梅殷。写好后,建文将纸折上,向外高呼道:“来人!”
一个小内官蹑手蹑脚地跑了进来,跪到建文面前恭敬地问道:“皇爷有何吩咐!”
“马上去方先生府上,把这个交给他!”建文将手诏扔出,小内官忙爬上前捡起来,然后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眼见小内官出门,建文顿时一软,浑身无力的瘫倒在椅子上。想起今日发生的种种,建文心中苦辣酸甜一应俱全。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天色渐暗,他才重新振作精神。侧眼一瞧御案旁的沙漏,已是戊时初刻。略一沉吟,建文起身走出暖阁。见皇爷出来,在门外守候的内官和都人忙凑了上来。建文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只冷冷吩咐道:“摆驾坤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