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茹嫦告辞后,方孝孺回到文渊阁,将刚才商定的诸般事项草拟成诏旨,随后又交给尚宝司用印。因是紧急军务,方孝孺十分上心,亲自督促尚宝司卿立刻将诏旨拿到内廷,在内宫尚宝监处盖好了印,这才放心返回。回到文渊阁时已过午时,孝孺在衙门内吃了午饭,接着小歇一阵,随后处理了一阵公务,直到申时正牌才散衙回府。
回到家门口,方孝孺刚翻身下马,门前照壁后突然闪出一个乞丐模样的男子,直冲过来,口中大声叫道:“恩师!恩师!”
方孝孺吓了一跳,回首看这个乞丐,却不认识,遂问道:“尔是何人?为何以师称仆?”
“恩师!”乞丐此时被方家下人架住,全身动弹不得,只是带着哭腔喊道,“恩师,我是程济,我是程济啊!”
“程济?”孝孺一愣,忙上前两步定睛一瞧,不由大吃一惊——这人果然是程济!只是这程济此时全身衣着破烂不堪,脸上也满是泥污,乍看上去不仅不像个风雅文士,却完全和个叫花子一般。
方孝孺忙一挥手,命家人放开程济,接着上前抓住他的胳膊道:“你不是殉国了吗?怎么又活过来了?还变成这般模样?”这程济原是方孝孺派到真定大营的参军,耿炳文兵败后,他又改归吴杰麾下。蒿城大败,真定大军土崩瓦解,当时程济也在军中。据吴杰传回的军报,程济已经阵亡,方孝孺得知后还伤心了好一阵子,却不想几个月后,他却又出现在自己眼前。
眼见恩师一脸关切,程济心中百感交集,当即痛哭失声道:“恩师,一言难尽啊……”
方孝孺见程济凄惨痛哭,心中顿也一酸,遂安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想来你这一路也经历了不少磨难,且先回为师府中梳洗一番,喝两口热汤,再细细道来不迟!”说着,便招呼着程济往家中走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程济盥洗完毕,又换上了方孝孺给他准备的长衫,接着,孝孺令下人上饭,程济一口气吃了三大碗米饭,又将席上的鱼肉一扫而空,这才恢复了些人色。酒足饭饱,程济擦了擦嘴,忽然一跃而起,旋又跪到地上,面容急切地向方孝孺禀道:“恩师,学生有要事禀告!”
“哦?”见程济如此,方孝孺也吃了一惊,遂放下筷子道,“是何事?”
“禀恩师,臣在河北发现,右府左都督徐增寿暗结燕藩!”
“什么!”方孝孺大惊失色,手中筷子也“咣当”落地。他当即起身,一脸惊讶地问程济道:“你这是如何得知的?”
“学生亲眼所见!”程济坚声答道。
方孝孺浑身一震。他立即离席,将门窗关上,又回身将程济从地上扶回凳子上坐了,方一脸郑重道:“你把这前后经过给仆详细说来!”
“是!”程济拱手一揖,随即拉开了话匣子。
那是两个多月前发生的事。蒿城一战,南军被打得大败,各部慌不择路,四散而逃。混乱中,程济与吴杰的本部失去了朕系,不得已被乱军裹挟着,向南仓皇亡命。原本,程济想着待局势平稳,便返回真定。可燕军却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一路向南攻城略地。程济逃到顺德,燕军也攻至顺德;程济逃到广平、燕军又杀到广平;待程济狼狈不堪地逃进大名府时,燕军的铁蹄也踏入大名境内。无奈下,程济只得继续南下,准备越过大名,逃入河南境内再做计较。
经过几日奔波,程济于一个大雨滂沱的下午逃到了老岸镇。老岸镇位于大名府南端,再往南百里便是黄河。当逃到老岸镇时,程济的几个扈从亲兵都已失散,他本人也饥寒交迫,实在走不动了,于是只得在镇外一个废弃的小庙内暂歇,待暴雨过后再向南赶路。
枯坐在残破的小庙内,望着空空的四壁,程济心中说不出的悲凉。蒿城大战的失败,他程济应该是负有责任的。当时安陆侯吴杰根本就不想出兵,是他程济一心想雪夹河惨败之耻,拉着暴昭连催带逼,强迫吴杰将大军拉到了蒿城。此战过后,真定大营也元气大伤,朝廷在河北的最后一支主力也丧失了战斗力。想到这里,程济又悔又恨,几乎要落下泪来。
就这么枯坐了许久,外面的骤雨终于停了。又过了半晌,程济反应过来:现在还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大名府城随时可能被破,到时候燕军很有可能继续南下,自己必须抓紧时间,继续南逃。想到这里,程济拖起疲惫的身躯,准备继续赶路。
就在这时,庙外隐隐传来一阵马蹄之声。程济立刻紧张起来。这些人会不会是燕兵?想到这里,程济心惊肉跳。
马蹄声越来越近,程济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想跑是不可能了,自己一出门,便会被骑马之人发现。现在唯一的办法,便是赶紧找地方躲起来。就在这时,角落处的一堆稻草引起了程济的注意。来不及多想,程济马上钻进稻草堆中,将自己身子掩藏起来。此时的他不停祈祷,希望这些人千万不要进庙。
不过程济马上就失望了。很快,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尖利的声音在厅内响起:“今日实在不走运!好不容易遇见你,却被一场雨浇了个清透!”
这个声音不男不女,竟像从宦官嘴里发出来似的,程济一听,心中更加惊慌。这里是河北,不是京师!朝廷派往真定监军的内官已在蒿城阵亡,这个人若真是宦官,那必定是燕王那边儿的。想到这里,程济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全身一动不动,生怕引起这些人的注意。
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这次是个正常中年男子的嗓音:“呵呵,马公公受累了。其实在下自己也能找到大营,何劳您亲自跑这远迎接!”
果然是燕府内官!程济的怀疑立刻得到了印证。但同时,另一个疑问在他心头泛起:这男人又是谁?他与这个内官跑来这儿做什么?稍一思虑,程济又是一惊:据他所知,燕府中只有一个内官姓马,那便是燕王最信任的马和!若此人是马和,那眼前之事就更加玄乎了。究竟是什么人,能让马和亲自出马迎接?想到这里,程济好奇之心大起,他悄悄地将身前的稻草拨开一个小缝,紧张地向厅中望去。厅中就站着说话的两人,只是他们均背对着自己,一时看不清面容。
将外衣脱下,马公公又说话了:“岂敢当‘亲自’二字?上次见面时,便约好这段日子再过来。可不想正赶上我军南下,大名这条路乱得很。王爷怕你有闪失,便派我和狗儿他们潜到南面儿来接你。”
“承蒙王爷挂心!”男子又赶紧说道。
“好了,不扯这些了!”马公公一挥手道,“快把衣裳换了,咱们得赶紧回去。王爷急着知道京师消息,这是大事!”
“是!是!”男子连连应承几声,又笑道,“朝中这段日子热闹着哩!我家都督已与勋臣们商量好了,一定要逼皇上罢兵!”
京师!朝中!都督!马公公!这两人你言我语,程济是愈听愈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在这时,中年男子转过了身来,程济定眼一瞧,差点儿没叫出来:这不是徐得吗!
当年在京中做官时,程济和徐增寿打过几次交道,对徐增寿的这个心腹家奴也有印象。程济记忆超群,虽然离开京师已近两年,但此时一见面,他仍一眼就将徐得认了出来。
徐增寿勾结燕藩!不用多想,程济立刻便得出了结论。如今燕藩与朝廷是死敌,徐增寿是朝廷的左都督,而他的心腹居然在这里与马和接头!并和燕王暗通信息!想到这里,程济怒火中烧:难怪燕军每次都能占得先机!对于燕王的用兵如神,程济始终抱有疑惑。尤其是夹河大战前,朱棣再次派人偷袭大名,烧了南军粮船。当时这批粮草刚到大名未久,燕军怎么就这么巧,正好在粮草方聚之时赶到?这个问题曾让他困惑了好一段时间。如今,这一切都有了答案!原因很简单:朝中出了大内奸,将朝廷的军事动态全偷报给了燕藩!这个内奸就是徐增寿!而传递消息的人,便是眼前这个徐得!想到这里,程济恨不得立刻把徐得绑回京师。不过他终究冷静下来。这时候出去,不但抓不住徐得,反而当场便会被马和杀掉!就是性子再急,程济也不会做这种飞蛾扑火之事。
过了一阵,徐得与马和都换好了衣裳。马和呵呵一笑道:“如今我军又胜了一场,估计用不了多久,河北便全是王爷的了。下次你再过来,这里便安全多了!”
“哪还有下次!”徐得笑道,“如今朝廷败得都不成样子了。照这么下去,王爷的靖难大业指日可成!下一次,小人定与我家都督一起,在京师恭候王爷大驾!”
“哈哈……”徐得的话让马和很受用,他大笑一阵,也不答话,便转身向外走去。徐得也随即跟上。不久,外面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待马蹄声远去,程济从稻草堆中爬了出来。走到门外,程济狠狠地向北面“呸”了一声,随即转过身子,匆匆向南跑去。现在,他深感自己责任重大。他要赶紧回到京师,把这个惊人的消息报告给朝廷,报告给皇上!
不过程济并没有如期抵达京师。连日的劳累外加神经的高度紧张,本就孱弱的程济终于支撑不住。在走到北平省最南端的长垣附近时病倒了。
这一病便是一个多月。待病好后,程济便急忙往南赶。由于官印与兵部勘合都已在蒿城遗失,故而程济无法使用各地驿站的马匹。经过好一番周折,在花了近二十日功夫后,程济终于回到了京师,而此时已是五月下旬,离蒿城大战已过去了两月有余。程济平日为人孤傲,在京中也没什么朋友,家人也都在老家,北上后京中租的宅子也已退掉,想来想去,程济发现自己走投无路,只好来寻方孝孺,这才有了刚才方府门前之事。
当程济说完时,方孝孺的背心已被汗水浸透。半晌,方孝孺回过神来,转而面容一沉,用审视的目光瞪着程济的眼,冷冷问道:“你说的可全都是实情!”
“绝对是实情!”程济一脸正色道,“此皆为学生亲眼所见,若有半分虚假,学生愿受大辟之刑!”
方孝孺的脑筋开始飞速运转:程济这个人,他还是比较了解的。虽然性格急躁了些,但绝不是妄打诳语之人,尤其是这种大事,更不会轻易胡言。而且,就在程济叙述时,方孝孺仔细观察了他的神情,并未发现半点虚伪做作之态,而且所述经过也十分有条理。以上种种叠加在一起,方孝孺已相信:程济没有撒谎!
“无耻之徒!”方孝孺一拳砸向桌面,杯中的茶水被震得四溅。他这句话当然不是指责程济,而是骂那个吃里爬外,出卖朝廷利益的徐增寿!削藩以来,这个徐增寿表现得十分恭谨,一副已与燕藩恩断义绝的样子,把建文和方孝孺他们都给骗了过去。而直到现在,孝孺才明白,这一切都是此人的伪装,其目的,却是要隐藏在朝中,为燕藩挖朝廷的墙角,掘皇帝的根基!
“恩师,咱们该怎么办?绝不能让徐增寿这个奸贼再逍遥法外!”见方孝孺相信了自己的话,程济忙迫不及待地又问道。
略一沉吟,方孝孺猛然抬头,一脸坚毅道:“此事事关重大,非为师可以做主。你收拾一下,马上随为师进宫,将此事的前后经过再详细地向皇上禀告一遍。如何处置,待请示陛下后再做定夺!”
“遵恩师钧命!”程济抱拳一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