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军返回北平城的同时,李景隆也灰溜溜地回到了京师。
就在一年前,李景隆慷慨誓师,率大军北上平燕。出兵之日,建文为李景隆举行了隆重的出征仪式。当时,建文亲率文武百官到江边践行。为示器重,建文帝除赐通天犀带与象征天子威仪的黄铖外,还御笔亲书“体尔祖祢忠孝不忘”八字,付于景隆。当时的平燕总兵官气宇轩昂、豪情万丈,一副要“踏平匈奴、封狼居胥”之势。而让李景隆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仅仅一年过去,当自己再回到京师时,竟会是这一副惶惶如丧家之犬般的模样,竟会落到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境地!不用想也知道,自己即将面临排山倒海般的滔天责难!而这一切,都让李景隆感到不寒而栗。
李景隆并未像其他渡江进京的官员一般,从西面的三江门进城。就在昨晚,已先期逃回京师的李增枝派人渡江来告,言国子监与应天府学的一干士子已相互约好,今日一大早便堵在三江门外。据称,士子们群情激愤,直欲截住李景隆,将这位一手葬送朝廷数十万大军的草包大帅撕成碎片!
得知消息,李景隆吓得魂不附体。他赶紧乔装打扮,连夜过江,于今日清晨从城南的通济门溜进城内。当士子们得知消息时,李景隆已成功逃回了自己戒备森严的岐阳王府中。
回府后的李景隆依然惊魂未定。士子们倒也罢了,关键在于朝廷!就在他进府后不久,建文的亲信内官江保便过来传旨,命李景隆明日必须上朝,不得推延!
送走江保,李景隆恍恍惚惚地回到书房,顿时如烂泥一般瘫倒在太师椅上。什么征虏大将军!什么世袭曹国公!这曾经令世人炫目的权势与荣耀,都已彻彻底底离他远去!如今的他,犹如一片飘落的残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明天的早朝,很可能就是自己的死期!想到这里,李景隆感到极端的悲凉与绝望。
“哥哥,我回来了!”就在李景隆战栗的当口,李增枝风风火火地跑进屋来。与已成惊弓之鸟的哥哥相比,这位同样是大败而归的李府二爷反倒没那么多忧色。禹城大败时,李增枝与李景隆在乱军中失散,慌乱中不得不向南逃亡。可就是这一逃,反而救了李增枝的命!其时南军全军崩溃,大小将官纷纷弃阵而逃,就在这大家夺命狂奔的当口,李增枝却在南奔百余里之后,在东昌府辖下的荏平县止住了脚。在这里,李增枝重新立起平燕参将的大旗,收编溃亡逃兵,几日下来又聚齐了上万人马。此时燕军正铆足了劲儿围攻济南,对相隔不到百里的李增枝置之不理。李增枝遂带着这支残兵一路南下,历经千辛万苦回到了金陵。
当李增枝回到金陵时,胡观等一干子败将已先期逃回。照理说,遭此大败,逃亡将领自不可能有好下场;可此次逃将实在太多,朝廷纵然震怒,却也是法不责众。何况李增枝还收容了一支残兵回来,这与那些孤身逃亡回京的将军们相比,反倒是颇有“功绩”了。因着这些缘故,李增枝虽仍难逃罢官噩运,但也没受更多处罚,只领了个“待罪听勘”的处分,竟安然无恙的在家闲居起来。
再见到李增枝,李景隆心中如倒了五味瓶般百感交集。他李景隆之所以落到今天这个下场,这个弟弟可以说是难辞其咎!正是接二连三的信了李增枝的花言巧语,才有他在北平城下铩羽而归;有他在白沟河倒纛兵溃;有他上燕王大当,放弃德州坚城后在野外中伏崩溃!如今自己命悬一线,这个罪魁祸首反而已逃脱了责难,念及于此,李景隆恨不得一刀将他劈成两段!
可李景隆终究无法下手,这不仅因为李增枝是他唯一的亲弟弟,更重要的是,眼下这个弟弟是他活命的唯一指望!自己脱难后,李增枝在勋戚宗室间来回奔波,四处找路子托人情,为的就是保全他李景隆的性命。这些,李景隆在渡江前均已知晓。就在方才回府后,自己的夫人便告诉他,李增枝一大早便匆匆出门,说是去宁国大长公主府上求情,希望让老驸马梅殷出面,保他李景隆一条性命。想到这里,李景隆心顿时又是一暖。
“增枝,怎么样了?梅驸马可愿为我说话?”见李增枝拿着个茶壶对着嘴猛灌,李景隆心中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本来,他还想着大事临头有静气,想待李增枝自己交待。可见其只顾喝茶却半天不吭声,他便再也“静”不下去了,忙不迭地出言相询。
李增枝终于将茶壶中的水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巴,他脸色一黯道:“梅驸马答应下午进宫,在皇上面前作保!”
“啊!”李景隆惊喜一叫。梅殷虽也是勋戚,但却是朱元璋临终前唯一的托孤之臣,在皇上心中极有分量。他若愿出面作保,自己活命的希望顿时大增。
可李景隆很快就发现不对劲:这么个天大的好消息,弟弟脸上怎么并无喜色?想到这里,李景隆心中“咯噔”一下,顿又慌乱起来。
果然,李增枝苦笑一声道:“哥哥,梅驸马虽愿作保,但据他说,朝中文官皆欲置哥哥于死地而后快!皇上本就深恨哥哥坏了大事,要是文官再不依不饶,他也无把握说服皇上!”
“皇上也欲杀我?”犹如一个晴天霹雳,李景隆浑身顿时颤抖起来。
“难说!”李增枝摇头一叹道,“弟弟这段日子天天往几位大长公主府里跑,请她们到太后那去给哥哥求情。靠着父亲在世时攒下的情面,她们也都有意帮这个忙,也说动了太后!据她们说,太后跟皇上提了此事,请他放哥哥一马……”
“皇上可有答应?”李景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皇上一开始不大愿意,只是后来抹不开太后还有各位大长公主的情面,态度便有所松动!”
“苍天保佑!”听到这里,李景隆已是一脸激动。
“哥哥,我还没说完呢!”见李景隆一脸兴奋,李增枝苦笑一声道,“皇上虽有意开恩,但文官们却不依不饶,尤其是那些主张平燕的大臣,更是言哥哥‘丧师辱国’、‘万死难宥其过’!非要皇上杀你不可。皇上的性子你也知道,一向耳根子软,又对那帮子文官言听计从。经这帮奸人一撺掇,顿又犹豫起来。故梅驸马跟我说……”李增枝望了景隆一眼,嗫嚅道,“哥哥这条命保全与否,其实还在两可之间!”
李景隆的心顿又堕入冰窟窿里。他了解这位皇帝,虽然太后、大长公主都是血肉至亲,但后宫不得干政,她们的话其实作用有限;驸马梅殷倒是勋戚大臣,但涉及国事时,建文却更加依赖文官们的意见。就拿自己来说,本和梅殷差不多,也是远支皇亲外加高爵勋臣,与建文关系也不错,但当初自己欲出征北平,却还是要通过黄子澄的举荐,方能如愿以偿。想到这里,李景隆的心忽然一跳:黄子澄呢?他与我关系莫逆,又是皇上最信赖的文臣,若他能帮我说话,我活命的希望岂不大增?想到这里,李景隆一把抓住增枝的手,焦急问道:“你没去找子澄先生吗?你该去找他啊!他的话皇上最听得进去,有他作保,其他文官又能奈我何?”
“哥哥,别提这位黄子澄了!”李增枝却只是一哼。
“子澄先生怎么了?”李景隆先是一愕,继而略一思忖,略带犹疑地道,“莫非他恨我兵败,不愿相助?”
“若仅是不帮忙倒也罢了!”李增枝恨恨地道,“哥哥你可知他得知兵败之信后做了什么吗?”
“做了什么?”李景隆愈发惊疑。
“此人竟作诗讥讽哥哥,并散布于朝堂市井间,让人广为传诵!”
“什么!”李景隆犹如五雷轰顶,当即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方呐呐道,“子澄先生岂会这样对我?”
“怎么不会!”李增枝咬牙切齿地道,“现在京师都传遍了!别说朝臣和士子,就是青楼里的歌伎,都已背得滚瓜烂熟!”说到这里,李增枝似犹怕李景隆不相信,当即冷笑一声诵道:
仗铖曾登大将坛,貂裘远赐朔方寒。
出师无律真儿戏,负国全身独汝安。
论将每时悲赵括,攘夷何日见齐桓。
尚方有剑凭谁借,哭向苍天几堕冠。
当李增枝将诗背完,李景隆已是一脸惨白,他万万没想到,一向视为知己,在朝堂上同气连枝的黄子澄,竟会在自己身败名裂之际落井下石!屈辱、羞愧、恐惧还有对黄子澄的愤恨,这种种感觉交织在一起,让李景隆本已脆弱不堪的心灵再次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摧残!呆坐许久,李景隆猛地大喝一声,满脸通红地叫道:“奸贼焉能如此……”
“此人乃世之巨奸!”见李景隆暴怒,李增枝接着又道,“哥哥你想,就算你兵败引得朝臣愤怒,可他又何以至此?哥哥你昔日与他乃交情颇深,就算他恨你误国,可也没必要赋诗相辱吧?就是齐泰,也无有这等恶举!”
“你的意思是……”李景隆似悟到了什么,一双眸子顿时瞠得斗大。
“不错!他是想让哥哥给他背黑锅!”李增枝眼中寒光一闪,幽幽道,“哥哥出任总兵,本是他黄子澄一力保举。此番兵败,他自也要负连带之责,皇上愤恨之下,必也会迁怒于他。此人为免失圣眷,故有意赋此诗,并流传出去,自是为了让天下人将罪过全推在哥哥一人身上,而他自己却开脱得干干净净!”
李景隆心乱如麻。凭着对黄子澄的了解,李景隆并不认为他有这般歹毒心机。但此刻听了李增枝的这些分析,却也觉得不是没有道理。而联想到自己如此被千夫所指的处境,李景隆更是惊恐莫名,对黄子澄的恨意顿时占了上风,当即一拳砸向桌面,咆哮道:“黄子澄阴鸷小人,我必不饶他!”
“不错,此仇不报,我兄弟誓不为人!”见李景隆发火,李增枝也忿忿相附。
李增枝一副义愤填膺之状,李景隆却软了下来。待怒气出尽,他想到黄子澄这般相辱,对自己无疑是雪上加霜。明日朝堂之上,自己恐是凶多吉少。念及于此,李景隆惨然一笑,旋哽咽道:“算了!还奢谈什么报复?我已是千古罪人,明日上朝,只等引颈就戮便是了!”
见李景隆潸然泪下,李增枝急忙道:“哥哥何必如此,这事情没准儿还有转圜之机呢!”
“还能有什么转机?”李景隆已万念俱灰,连头也不抬只呜咽道,“满朝文武,天子最信的就是齐泰与黄子澄。齐泰素与我不合,如今黄子澄也要置我于死地!如此我岂有活路!”
“有一人或能救哥哥!”
“谁?”犹如一个将死之人抓到一棵救命稻草,李景隆猛然抬起了头,眸子中放出希冀的光芒。
李增枝却不应声,只把眼光射向窗外。李景隆正疑惑间,门外便传来一阵大笑之声。紧接着,一个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着右衽深蓝色大衫的英俊男子飘然而入。站定后,男子朝着李景隆拱手一揖,笑吟吟地道:“一别经年,曹国公别来无恙乎?”
眼见男子从容进来,李景隆当即张大了嘴巴。他诧异地望了李增枝一眼,方一下从椅子上蹦起,不可思议地对着来人叫道:“徐增寿!怎么是你?”
“怎就不能是我?”徐增寿淡淡地反问一句,旋走到桌子旁坐下,微笑道,“在下此番来访,便是为救国公爷脱此危局!”
“你?”李景隆咬牙切齿着道,“就凭你与燕庶人的交情,如今能独善其身就不错了!还帮得了我?再说了,我有什么值得让你帮的?我这次是死定了,就算不死,也得免官罢爵,这辈子前程已经完了!你还指望着我能东山再起报答你么?”
“哥哥,你莫急嘛,先听徐都督把话说完啊!”见李景隆这种态度,一旁的李增枝忙出言劝道。
李增枝说完,李景隆更加惊疑。正在这时,徐增寿又道:“国公爷不要自轻自贱。在下既然前来,自然就是有救你的办法!”
“哦?”李景隆望着徐增寿的脸,心中充满了疑惑:徐、李两家虽同为勋臣之首,但建文即位后,徐家因与藩王、尤其是燕王的姻亲关系,已逐渐失势;相反他李景隆却日益得宠、势压徐辉祖、隐隐成为天下贵胄之首。因着这层关系,徐、李两家虽明面上未断绝往来,但暗地里早已貌合神离。现在他李景隆身败名裂,徐家正应幸灾乐祸才对,又怎会好心帮助自己?而弟弟李增枝怎又会相信徐增寿,并把他引到家里来?想到这里,李景隆几乎下意识的就要拒绝。
可话到嗓子眼,李景隆又犹豫了:徐增寿这个人他还是知道的,生性稳重、从不信口开河。他既然放言能救自己,说不定真有救他的办法。现在自己已是命悬一线,又何必将这个机会拒之门外?念及于此,李景隆心中又活络起来:不管怎么样,且先听他一言,再做计较亦不为晚!
“你有什么办法?”重新调整好情绪,李景隆冷冷问道。
徐增寿一笑,当即凑道景隆跟前,把腹中想法说了,末了道:“国公爷照我的话去做,虽官爵未必得保,但性命肯定无忧!”
听徐增寿说完,李景隆顿时心念一动。但思忖一番后,他仍颓然摇头道:“没用的,这玩意就是哄人的把戏!当年太祖要杀大臣,又哪曾因这劳什子开过恩?我犯下此等大罪,无论如何也难逃一死!”
“国公爷错了!”徐增寿嘿嘿笑道,“太祖是太祖,今上是今上。若在洪武朝,你自然是难逃一死;可换了当今皇上,却就未必。不妨告诉国公爷,这段日子我在朝中,也揣摩了些今上的心思。依我看来,对是否赐你一死,皇上心意本在两可之间;无奈士林清议汹汹、朝堂上齐泰、黄子澄他们又不依不饶,皇上架不住这如潮舆情罢了。只要国公爷照我说的去做,届时我自能步步为营,逼皇上饶你一命!”
李景隆怦然心动。瞪了徐增寿好一阵,他突然问道:“你不会是在诓我吧?”
“国公爷这是什么话?”徐增寿不悦道,“在下冒着被圣上猜忌的风险,好心好意助您脱难,您却这般狐疑,岂不让人寒心?说句不中听的话,国公爷现在已只剩下半条命,我要想害你,明日早朝跟着齐泰他们起哄便是!如此不仅不招皇上猜忌,还顺带着讨了那干子文官的欢喜!”说到这里,徐增寿拂袖而起道,“好心当做驴肝肺!国公爷既然不相信我,那我就此告辞。明日华盖殿上,国公爷自求多福就是了!”
“徐兄请留步!请留步!”见徐增寿要走,一旁的李增枝急忙拉住他的手,央求道,“我家哥哥不是这意思!”说着,增枝又埋怨李景隆道:“哥哥你也是!增寿兄弟好心好意来帮你,你怎能这般疑他?”
李景隆也反应过来:徐增寿可是眼下他活命的唯一指望!想到这里,他心中一慌,忙也起身赔笑道:“寿弟不要动气,我是方寸已乱,一时口不择言。冒犯之处,还请寿弟多多包涵!”
“国公爷言重了!”见李景隆服软,徐增寿方重新回身落座。看着李家兄弟满脸惶恐的样子,他呵呵一笑道:“其实在下也明白,我徐府与李府往日里有些过结,故国公爷见我突然出手相助,心中难免有些疑虑。在下之言可是?”
李景隆尴尬一笑道:“寿弟这是哪里话!近两年因着公务缠身,与贵兄弟生分了些是有的,但要说过结那绝对谈不上。徐、李两家同为开国世族,岂会因些许小事生出嫌隙?”
徐增寿淡淡一笑,也不说破,只自顾自道:“其实国公爷有此疑惑,亦是人之常情,在下之所以出手相救,自也有自己的考虑!”
李景隆心中一抖,嘴唇动了一动,似想说些什么,却终没有开口。
曾经不可一世的李景隆,现今却变得如此谨小慎微,徐增寿看在眼里,心中颇有几分感慨,不过说话的语气仍十分从容:“依在下看来,皇上对国公爷还是颇有旧情的。国公爷眼下虽犯大罪。但若能逃过一劫,将来未必就没有东山再起之日。而反观我徐家,自入建文朝来,一直流年不利。如今朝中奸佞当道,皇上又失于明察,我徐家将来命运如何,尚在未知之间。”说到这里,徐增寿喟然一叹,又道,“文官咱是攀附不上;武官勋戚本就不受皇上信任,近来连受打压,更成一盘散沙;唯一能受皇上信任的国公爷,眼下又将遭不测。如此一来,将来齐泰他们要害我时,又有谁能出手相救呢?故在下思量,趁着眼下说话还有些分量,救国公爷一次,将来您东山再起,我若有事求着国公爷,还请您仗义相助!”
听了徐增寿这番解释,李景隆稍有些明白,但细细一想,却又陷入迷惑:按眼下朝中形势,徐增寿为自己着想,要事先留个地步倒也不是说不过去。但仅就为了一个未雨绸缪,却不惜触怒气焰熏天的文官,甚至招天子猜忌,这未免也有些太得不偿失了吧?且不说自己能否东山再起,就是果真重新得势,他就不怕自己翻脸不认人?而他这“仗义相助”又是什么?这“有事”是否意有所指?这所有一切,李景隆都想不明白。一望徐增寿,他却没有继续解释下去的意思。李景隆也不敢明问,只得试探的一感慨道:“我李某人何德何能,竟让寿弟担着这等干系出手相救!别的不说,将来我若果真翻身,自当竭力报答!”
徐增寿明白李景隆言语间隐含的疑惑。但自己话中之深意,此时却是不能明言的。为打消李景隆的疑虑,增寿心思一转,随即一笑道:“其实这将来之事,亦只是在下愿助国公爷的原因之一。”
“那还有的是……”
徐增寿突然面露尴尬,转而望了旁边的李增枝一眼,他苦笑一声道:“这个……想必国公爷也心中有数吧?”
“心中有数?”李景隆一愣,顿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见李景隆发愣,徐增寿稍显惊诧,不过马上又反应过来,嘿嘿一笑道:“国公爷既然不知,那还是回头去问增枝老弟吧!”说到这里,徐增寿离座起身,将手一拱道,“国公爷,时候不早,在下不能久留了。还请国公爷将方才之话记在心里,明日按计行事。只要国公爷这边不出差池,在下保您安然无恙!”
“是,是,是……”李景隆忙也起身,一脸诚恳道,“寿弟高义,愚兄铭记于心。此番若能逃得大劫,将来必报此大恩!”
“国公爷客气了!”徐增寿哈哈一笑,潇洒而去,李景隆兄弟忙起身相送。
为了避免为外人知晓,徐增寿来时是一副士庶装扮,由增枝领着从后花园的小门入府。这时告辞,自也从后门出去。李家兄弟将他送到后门口,待他远去,方转身回行。
刚过连接前庭后院的月洞门,李增枝突然道:“哥哥,我先回房歇会儿!”说着也不待景隆答话,便头一缩想开溜。李景隆一把抓住他的手,冷冷道:“方才徐增寿说问你,这是什么意思?走!到我书房去说!”说完,李景隆便死拽着增枝的衣袖,直往书房而去。李增枝心中一万个想溜,但瞅瞅李景隆神色,只得耷拉着脑袋紧紧跟上。
进入书房,李景隆“砰”地一声将房门紧紧关上,随即搭下脸沉声道:“说!你跟徐增寿暗地里干了什么龌龊勾当?”
李增枝脸一红,半晌方讪讪笑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哥哥莫要多心。总之他有把柄在我手上就是了!”
“少跟我嚼舌头,实话实说!”
见哥哥一副愠怒之态,李增枝知道躲不过去,无奈下只得凑到李景隆跟前,期期艾艾地道:“哥哥……先前的玉蚕,就是那个在白沟河刺杀你的贱婆娘,是……是徐增寿送我的!当日你领命出征,弟弟也封了参将。徐增寿便来找我攀交情,说愿把那个玉蚕给我。我琢磨着他是见哥哥就要一飞冲天,怕咱惦记着他上次在大街上强夺这婆娘的事,将来寻他晦气,故有意拿这女人赔罪,就……就一时糊涂答应了!”
“什么!”李景隆一听,当即勃然大怒道,“果不出我所料!我说那徐增寿也算个聪明人,怎会仅为未雨绸缪这等无影之事来帮这份大忙?果然是和你小子有勾结!”说着,李景隆一个大耳刮子甩向增枝,破口大骂道:“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为个屌鸡巴的破事儿,竟色令智昏至此,他一送你就收?你就不知道收的后果?你……你好,你这一收,可就葬送了你哥哥我的身家性命啊!”说着说着,李景隆又怒又气,竟一把将李景隆推倒在地,狠命地抽打起来。
“哥哥!莫打!莫打啊!”李增枝趴在地上,一边抱着脑袋,一边连声哀求道,“哥哥,收也收了,败也败了,哥哥打我又何用?不管怎么说,他这也是有把柄捏在我手里!这次他能出手相助,多半也就是为这婆娘。这婆娘在军中砍倒了大纛,若让皇上知道是他徐增寿送的,那他十个脑袋也被砍了!”
听了这番话,李景隆总算停下了手。看着一团烂泥样儿的李增枝,李景隆心中五味杂陈:若不是他纳了玉蚕,又带到军中,自己岂会有今日这般惨状?可事到如今,又是因这该碎尸万段的女人,才能逼得徐增寿不得不出手相助。想到这乱七八糟的因果联系,李景隆简直是哭笑不得。
不过不管怎么样,李增枝这番话也解答了他心中的疑惑:徐增寿本想送女化解与自家的仇怨、岂料此女太过刚烈,被辱后竟在军中行刺自己。这件事事出仓促,且发生后南军随即兵败如山倒,而后局势糜烂,故从自己以下,也无人再去追查玉蚕的真实身份,大家皆只当做是燕藩伏在自己身边的密探而已!但别人不知道,李增枝却是清楚的!徐增寿不知道增枝也向自己隐瞒了玉蚕的来历,故以为自己对此也是一清二楚。玉蚕出自徐增寿之手,他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为防自己在临死前咬出他,故他不得不冒风险出手相救。想通这一层,再联想到徐妙锦也曾擅闯德州被增枝擒获,这两件事加在一起,李景隆终于相信徐增寿是真心真意相助自己,那颗一直提着的心也终于落定。
“你起来吧!往事便不计较了,以后要精明些!”确定徐增寿的心意后,李景隆的心头顿时一松。见增枝仍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己,景隆哼了一声,终于放过了他。
李增枝大难得脱,却已成了惊弓之鸟。因怕哥哥再次暴怒,李增枝方一起身,便忙作了个揖,继而满脸惊惶地向屋外踉跄而去。
望着增枝离去的背影,李景隆又气愤又无奈地一声哀叹。愣了半晌,景隆又转身回到书案前坐下,欲斟酌明日上朝的应对之策。正思考间,忽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并迅速填满了他的脑海。李景隆浑身一震,再一思索,他已是面如土色,额头上也冒出一层冷汗来。过了半晌,李景隆方颓然瘫倒在椅子上,面上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苦笑,口中喃喃道:“徐增寿,尔果真够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