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来的快去的也快。泺口处的缺口一堵上,再加上燕军的疏导,三日后,济南城外已恢复了往日平川景象。这一日大雨终于停住,济南上空万里无云。一大早,舜田门内外黄土铺路,济南士民摆出香案,分列道旁;宋佚带着一干济南官吏,候在吊桥之后,专等燕王驾到。
已时正牌,燕王的身影出现在济南军民眼前。今天的朱棣未披甲胄,只见他头戴金簪朱缨九缝乌纱帽,身着一袭红领褾襈裾素纱中单,外套一件领褾襈裾绛纱袍,下身则是一件红裳,正是亲王皮弁服的装束。之所以如此,一来是示济南军民以怀柔之意,二来皮弁服是亲王受朝拜之用,此番进城,虽无正式朝拜场合,但百姓沿路山呼拜舞还是少不了的,穿这身行头受贺亦显庄重。
“千岁!千岁……”待朱棣走进,在吊桥后路中央侍立的宋佚带头大伏于地,道路两旁恭候的城中耆老士绅也纷纷跪地,向燕王山呼行礼。
朱棣骑在马上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左手虚抬,命众人平身,旋问宋佚道:“盛庸与铁铉为何没来!”
“回王爷话!”宋佚不慌不忙地答道,“此番献城,自以曹国公为首。然曹国公重病在身,行动不便,只能在都司衙门口恭迎殿下,盛参将亦率军中武官在那里恭候。至于铁参政……”宋佚把手往后一指道,“王爷请看,那位便是铁参政,正率本省官员在门后恭迎!”
朱棣抬头一望,果见门洞后一个三品文官服饰的官员正虔诚的垂首而立。在他身后,还稀稀拉拉站了几十个官员,想来便是城中官吏了。朱棣遂不再多说,只轻夹马腹,气宇轩昂地向城门行去。
朱棣的马一动,宋佚便闪身让到一旁。他一瞧,跟随在朱棣身后的是二十个内官,再后则是燕王的仪仗卤簿,至于持械的军士,已与燕王本人隔了有十多丈远。见这架势,宋佚心中暗喜——仪仗军士看似威武,其实都是些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而燕藩内官虽然名声在外,但此刻他们手中只有一柄拂尘,同样不难对付。按捺住心中狂喜,宋佚忙小跑几步,到燕王马前为其引路。
迤逦而行的队伍中,马和与狗儿就紧跟在朱棣的马后。与朱棣不断向路旁士民微笑致意不同,二人扫向两侧的目光却充满了警戒与防备。昨日金忠特地找到他们,命他们进城时务必提高警惕,以防守军使坏。马和与狗儿在燕藩内官中武艺最佳,今日便有意安排他们在朱棣近前,一向随身侍候的黄俨反而排在了内官队伍的后头。
两旁的“千岁”呼声直冲云霄,士民纷纷跪伏于地,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差池,但细心的马和却发现了一丝不对。按理说,有资格在门外迎候燕王的,都应该是城中的士绅耆老,年纪应该不小。但这群人中,二十来岁精壮汉子到占了近半数。想到这里,马和心中一凛,随即将目光瞄向狗儿,正好狗儿也侧眼望来,四目相会,两人心意贯通,立刻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臣山东布政司右参政铁铉,率阖城官民恭迎燕王,大王千岁千岁千千岁!”就在马和二人惊疑不定时,前方传来一阵洪亮的喊声。原来就在这时,铁铉已带着济南大小衙门的各级官吏跪伏于地,向骑在马上的燕王行臣子见亲王大礼。
既然铁铉等人跪地行礼,本在行进中的朱棣便需停步,待命其平身且抚慰后方可继续前行,这是上位者所必须遵循的礼节。狗儿正耷拉着脑袋想着是否有诈,不料前头朱棣突然止步,倒让他打了个趔趄,身子顿往前倾。好在狗儿武艺高强,情急之下,忙将右脚伸出半步,用力朝前方一蹬,旋将身子稳住,不过他的脑袋受回力影响,顿时向上一仰。
狗儿这一仰,却让他吓得他三魂皆散、七魄尽丧。就在朱棣正上方的门洞顶部,却是一个长条状的槽缝,槽缝里隐隐可见一块巨大的插板!
“悬门!”狗儿立即反应过来,联系到那些迎架士民的异常,狗儿立即明白铁铉等人将朱棣稳在悬门下的用意。情急之下,狗儿大声叫道:“危险!”说着便疾步上前,拽住燕王坐骑的尾巴,用尽吃奶的力气向后一拉。马突然吃力,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
正是这半步救了朱棣的命!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朱棣随着马向后稍挪的当口,头顶一阵巨大的“吱”声传来,随即,插板猛的砸下,正中马头。马头部被削,当即倒地毙命,朱棣猝不及防之下,也跟着狠狠地摔倒在地。
眼见着燕庶人就要命丧当场,却最终棋差半着,一旁的宋佚当即急得直跺脚。不过他也很快反应过来,立刻大声呼道:“擒杀燕贼”。随即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冲到尚倒于地的朱棣跟前,向其背部狠狠刺去。
“呀!”在周围人的惊恐声中,匕首穿透了朱棣的外袍和中单,但奇怪的是,却没有鲜血流出。宋佚一愣,随即发现,原来燕王在皮弁服内,还套着一件金丝软甲。正是这身软甲,挡住了匕首的锋芒!
“奸贼!”宋佚一声怒骂,拔出匕首欲割其颈,但这时马和已经赶到,他大脚一抬,把宋佚踹到旁边,旋赶紧将朱棣扶了起来。
此时朱棣满脸尘土,头上的乌纱帽已脱落,发髻也有些松散,几缕发丝飘在面前,显得十分狼狈。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尽快从惊恐中恢复。抬头一瞧,那些原先跪地山呼的上百士民中,已有半数手持匕首,向自己猛扑过来,而其余一些年长的耆老或许是不知情,乍逢大变下个个吓得面如土色,四散而逃;而在自己这边,仪仗军士已有好些倒地,内官们虽武艺高强,但手中无兵器,只能就着一柄拂尘勉力招架。
“马上退兵!”朱棣拔出腰间佩剑,大喝一声,便率众人向外杀去。前方十余丈外便是吊桥,只要过了吊桥,自己就安全了。
“快起吊桥!”就在这时,舜田门城头传来一声大叫,朱棣方逃出门洞,回身仰头一望,原来所谓陪李景隆“迎驾”的盛庸,正一身甲胄立在城头,满脸怒容地望着自己。
“吱……”在铁链的拉动下,吊桥缓缓抬升,朱棣见状大急,一旦吊桥拉起,自己就成了瓮中之鳖,想逃也逃不掉了!
忽然,吊桥停住不动了。这一下无论燕军还是南军,皆都面面相觑——这是怎么了?
城头,盛庸见吊桥突然停住,也是神色大变,马上扭头大吼道:“怎么回事?”
“将军,好像是卡住了!”半晌,一个校官战战兢兢地答道。
“混账!”盛庸勃然大怒,焦急叫道,“快想办法修好,速起吊桥!”
不过这时已经晚了。瞬时的惊愕过后,朱棣已经反应过来。此刻吊桥刚拉起不久,桥面只是稍稍倾斜,朱棣深吸口气,向前疾步飞奔,竟直跑到桥头处,然后凌空一跃,正好落到了城壕外侧。燕军将士正被拦在壕外,见燕王越壕成功,忙七手八脚地架起盾阵,簇拥着他往后方退去。
燕王既已得脱,剩下来的战斗也就失去了意义。趁着南军颓丧,马和、狗儿和黄俨等十来个内官和仪仗军士也仗着武功,效朱棣故技跳到壕外,最后,南军的收获不过是二十个内官和仪仗军士的尸体而已。
盛庸精心准备数日,甚至连建文的“禁杀”诏旨都置之不顾,就是为了一举击杀朱棣,从而彻底扭转天下大局,可最终却功败垂成。望着燕王远去的背影,盛庸气得脸色发青,口中直哆嗦个不停,却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铁铉也登山了城楼,他已得知屠燕失败的消息。见盛庸一脸阴沉,铁铉叹口气,安慰道:“将军,胜败乃常事,勿要太过介怀!”
“唉……”良久,盛庸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神色也仿佛苍老了十岁,“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鼎石兄还是赶紧知会军民上城,北兵恐要大举猛攻了!”
……
回到历山大营,朱棣已气得浑身发颤。今日要不是狗儿机警,他已被舜田门内的插板砸成一团烂泥!再回忆片刻前那真是惊心动魄,朱棣眼中喷出熊熊怒火,当即咬牙叫道:“马上传令丘福,命他将泺口大堤统统扒开,本王要将济南奸民全部淹死!”
“王爷!”金忠苦笑一声道,“今日大雨已停,济南内外洪水也已退尽,纵然再掘大堤,恐怕也无前番之效了!”
“那就全军猛攻!”朱棣破口大骂道,“总之一定要打下济南!本王要亲手将铁铉和盛庸这两个王八羔子碎尸万段!”
见一向稳重的燕王竟有些气急败坏,金忠知他是愤怒到了极点,此时再劝,无异于自讨苦吃。想了一想,金忠只得苦笑一声,躬身应道:“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