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李增枝一声高叫后,上万名南军步卒又大声呼喊着,向城门方向扑去。
丽正门城头,燕世子朱高炽紧绷着脸,一言不发地紧盯着呼啸而来的滚滚洪流。在他身旁,顾成一身戎装,双手叉腰,一副镇定若素之态,只是其眼神间亦难掩一丝忧虑。城墙上,数百名燕军弓手已站到垛口;而更多未有披甲的青壮百姓,则抓紧时间把滚木擂石推到垛前,并将火油烧得滚滚冒泡;凸于主墙之外的敌台上,原先放置着十来门盏口将军,但他们早已被南军火力更猛的碗口将军打得稀烂,高炽只得命匠人临时赶制了一些简易的发石机充数。千余军士、不到四千青壮,这就是北平主门——丽正门的全部防御力量。而他们面对的,正是北伐南军中最精锐的部队,由前府左都督,平燕先锋参将李增枝统领的近六万京卫大军!几次攻防下来,现城头的守军已死伤近三成,城防工事也被摧毁不少。好在仗着北平城高墙厚,燕军也抵抗顽强,硬是没让南军攻上城墙,并把敌人的攻城器械破坏好些。可面对六万南军,这样的抵抗还能维持多久?高炽心里一点底都没有。而北平大小十几座城门,现在都面临着这样严峻的考验,这更让这位职守北平的燕世子心惊不已。
“世子卧倒!”顾成一声大喝,高炽忙下意识地挨着女墙趴下,紧接着,一阵炮子打来,高炽只觉得城墙微微颤抖;一发炮子打中了箭楼,顿时砖石飞溅,一旁的内官王景弘忙一跃到高炽身上,将其牢牢护住。灰尘落地,空气顿时污浊不堪,高炽连打几个喷嚏,赶紧捂住了鼻子。
“这南军的炮子怎么就打不完?”趁着伏地不动的这点空隙,高炽心里忿忿想着。仅在丽正门外,李景隆就布下了十六门碗口将军,外加一百多门盏口将军。在刚到北平城下的那几日,这近二百门火炮日夜作响,将无数的炮子倾泻在城上,愣是把号称固若金汤的北平城墙砸出无数个陷坑,城头的敌台也被毁了不少,丽正门上的箭楼也有一小部分塌陷。这两天,南军炮火似有些收敛,但每次攻城前,仍会用炮子击上一阵,以壮声势。燕军没南军阔气,在仅有的二十多门盏口将军均被对方轰烂以后,高炽只能等到敌人逼近城壕,才能命士卒还击。
过了一阵,南军的炮火缓了下来,顾成一琢磨,觉得时候差不多了,赶紧向高炽猛一挥手。高炽会意,忙扶正头盔,在王景弘的搀扶下站起身子。城外,南军已逼近到百步之内,有些跑得快的已开始越壕。高炽扬起剑,高声叫道:“放箭,放箭!”
弓手们起身,拉弓引箭,隔着城垛中的悬眼将箭奋力射出。数百支箭矢形成一阵箭雨,稀稀拉拉地向城外飞去,伴随着几声尖叫,十余个南军士卒扑倒在地。
不过南军攻城步卒上万,十几人的折损根本算不了什么。很快,大部南军已奔到壕前。
北平乃三朝旧都,城壕既宽且深。在前几次攻城中,越濠成为南军最大的难题,并为此折了不少军士的性命。不过经过多次交手,城壕已被填平不少。丽正门外的这段城濠原有近三丈宽,而到现在已被填的只剩下一丈多一点。此时,数百名南军将士四人一组,推着上百架盛满黄土的虾蟆车冲了上来。这种虾蟆车装土入濠后有如伏地之蛤蟆,是填濠利器,而在他们身后,还有近千人肩扛土袋紧随其后。
“放箭,发石!不可让他们填濠!”眼见城壕一尺一尺被填,高炽心急如焚。不过燕军弓手就两三百名,且连日作战,已疲惫不堪,射出的箭既乏力道,又缺准头,对填濠南军的影响微乎其微。敌台上本还有几架发石机,见南军逼近,纷纷开始投弹,但没过多久,南军又一阵炮子打来,发石机顿也被打得粉碎。
“呜噢……!”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响起,高炽放眼一瞧,原来已有一段两三丈长的壕沟被完全填平。见通途打开,一部南军立马冲过了濠,向羊马墙逼去,而其他的南军亦士气大涨,有些地段上有三四尺宽的壕沟未填,可南军不想再等,便将用来攀城的飞梯平铺架桥,从桥上跨过了城壕。一转眼功夫过去,已有近千名士卒奔到了羊马墙下。
羊马墙是修在城壕与城墙之间的小隔墙。通常敌军越壕时,守军会遴选敢死之士伏于此,趁敌方刚越城壕,立足未稳之际击之。不过眼下北平兵力十分紧缺,高炽早已把各城门堵死,据城死守,故这道羊马墙处并无燕军。但羊马墙高达六尺,南军要越它还是很需费番功夫的。先前南军越濠,因与城墙相隔尚远,一般士卒派不上用场,此时羊马墙距城不到十步,南军攀墙时又难以护身,这下城头的守军便有了杀敌良机。高炽一声令下,几百名精壮汉子齐声大喝,举起早已准备好的砖石,便向羊马墙上的南军砸去。南军猝不及防,一时哭爹唤娘,纷纷又从墙上滚了下来。
城壕外面,李增枝见先锋败退,当即一声怒哼,扭头对身旁的旗官道:“命炮队打炮,把城头北兵压住!”
旗官吓了一跳,忙劝增枝道:“将军,弟兄们已冲到近前,这炮子没个准头,会砸伤咱们的人!”
“那就放箭、放弩、放铳!”
“壕前一带都被攻城的弟兄堵住,隔的太远放箭,力道不够,射不透北兵的甲。”
“甲兵射不死,那些青壮都没披甲,他们也射不死么?”
“可太远放箭,难免有力道不足中途而落,会误伤我军兵士!”
“那怎么办?”李增枝勃然大怒道,“难不成任由北兵嚣张?管不了这么多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马上令强臂力士放箭!”
“是!”旗官无可奈何地答应一声,正要下令打旗语,李增枝突然又道:“尔再派人去跟杨思美说,让他带三百亲兵到濠前,但凡有退缩不战者,立斩不饶!”杨思美就是当初被妙锦当街抽鞭子的岐阳王府管家,这次李氏兄弟北伐,他作为家将被带了出来,充任增枝的亲兵统领。
旗官一愣,犹豫半晌方小心道:“将军,这北平是坚城,守军又有死战之心,要攻下恐非一日之功。自古攻城最难,多需反复拉锯,眼下才攻了四五日,没必要将弟兄们逼得太紧吧?”
“尔懂个屁!”李增枝怒道,“我在兵主面前打了保票,三日内必破北平。今天已是第五日,咱们却还在城外头!如今好不容易填平了城壕,要再不能破城,我有何面目去见兵主?无论如何,北平今天一定要破!”
李增枝心急也是有原因的。确认燕军主力已北上大宁后,李景隆大起德州、真定等地兵马,凑了整整三十万大军,气势汹汹地来攻北平,想着趁虚而入,一战捣毁燕藩老巢。李增枝也是信心百倍,认为打个近似空城的北平实是易如反掌,故向景隆请缨出战,力争将首破北平的大功收入囊中。
亲弟弟要立功,李景隆自然是尽力成全,并想方设法为他提供便利。按事先部署,南军同时对北平大小十几个城门开展猛攻。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南军人多,而北平城内的兵又少得可怜,四面开花之下,朱高炽纵有三头六臂,也难免会有疏漏。战前,为了确保李增枝能取得破北平的首攻,李景隆便在兵力配置上对弟弟大加关照。因北平各门已被堵死。三十万南军中,抛去骑兵、炮手和护营士卒,只有二十二三万步卒可直接用以攻城,而负责主攻丽正门的李增枝就得到了六万人马,占攻城兵力的近三成!而且,这六万人,清一色的是精锐的京卫!这样显而易见的偏袒,其他将领看在眼里,自然少不了有怨言,只不过不敢明言罢了。李增枝得了便宜,也想着要凭这支精兵一举破城。可几天打下来,丽正门屹立不动,自己却折了好几千口子,损伤居各部之首!面对这样的惨重伤亡,李增枝心中窝火不已。尤其是他手下兵力既多且精,打出这样的战绩就更显得扎眼。为了挽回面子,李增枝下定决心,今日一战必须破城!而且,李增枝心中还有一个顾虑,就是万一被别的将军抢先破城,那打北平的首功也就只有拱手让人了。正是有了这个念想,此时攻势方受小挫,他便生了暴躁之心。
见主将发怒,旗官不敢再言,赶紧下去传令。看着丽正门上迎风飘扬的“朱”字大旗,李增枝恨恨道:“待老子进了城,定要把朱高炽这死胖子丢进锅里榨出油来!”
李增枝的发狠短期内起到了效果。南军弓手得令,纷纷在百步外放箭,箭雨远远袭来,到城头时已没多少力道,对披甲的军士难以造成损伤,但那些没有披甲的北平青壮却是挡不住的。很快,一些青壮中箭倒地。高炽见状,忙叫道:“无甲垛卒挂上悬帘!安上悬户!”
青壮们得令,忙将准备好的毡毯、被褥用水浸湿,然后将毡、被两端用绳子系在各垛口处事先安置好的一个木架上;而另一些将士则把浸湿的毡、被覆到一块木板或门板上,然后将其撑到垛口处,仅留一丝缝隙。这种悬帘和悬户既可抵挡敌军射来的箭矢,又不至于挡住守城军士的视线。而那些披甲的军士则仍拿起弓弩和砖石,对准攀越羊马墙的南军士卒奋力攻击。
不过披甲军士有限。随着南军越壕的人越来越多,羊马墙也陆续被翻越。终于,已有大批军士进入羊马墙内。而在远处,南军的火炮也重新开火,压制住各处敌台,阻止台上守军攻击聚集在城墙根死角下准备攀城的兵士。
在一片欢呼声中,云梯、飞梯、钩梯等攀城器械也运到了墙角下。南军将士蜂拥而上,架起梯子开始搭城。
梯子刚搭上城头的垛口,忽然上空传来一阵竹竿崩裂的声音。将士们下意识地仰头一望,只见一堆东西猛地砸了下来。
“啊!”
“哎呀……”
“娘啊,我的眼被烧了……”
一片哀号声响起,一群南军将士发疯似的满地乱滚,先前尚在架梯的一个半大小伙先是疾声厉嚎,最后忍耐不住,竟伸出两只手指,直直往自己眼眶中戳去。众人满脸惊恐的退后,只见他满脸污血,刚从眼眶中拿出的手指上竟捏着两颗血肉模糊的眼珠!
“浮篱!”
“城头有浮篱,架梯的当心!”
墙下的南军大声惊呼。原来在昨天晚上,顾成让高炽带人忙活了一夜,在北平城墙上的各垛口处都设置了浮篱。这种浮篱,便是将一块块的竹篱捆于向城垛外伸出的两根竹竿上,再在上面压上砖石和石灰。南军的梯子要想搭城,就必须先搭在浮篱上,竹篱和竹竿哪能承受这些云梯和飞梯的重量,故当然是一搭即垮,到时候上面的砖石和石灰便纷纷下塌,城下搭梯的军士便倒了霉!
“烧得好!”
“烧你个狗娘养的!”
“烧俩眼珠子就叫唤?改天烧你俩屌蛋子喂你婆娘!”见城下南军哭爹叫娘,城头燕军却大声笑骂。
与将士们兴高采烈不同,高炽的脸色却有些发白。这位燕世子一向敦儒修文,虽说因形势所逼不得不上战场,这几日也颇经历了一些厮杀,但像今日这般凶残还是头一回见。方才城下那个没了眼珠的小卒狂叫着四处乱奔,那凄厉的叫声让高炽不寒而栗,顿时起了一声鸡皮疙瘩。
“世子,生死皆是命数。战场之上,切勿为此不忍!”顾成沉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高炽一怔,随即向顾成投去感激的目光。
高炽现在对顾成佩服得是五体投地。袭取大宁前,朱棣郑重其事地委托顾成与道衍一道,协助高炽镇守北平。起先,高炽对此还不以为然:一个败军之将,又非燕藩旧部,值得父王如此信任么?他又怎能与道衍师傅相提并论?可当北平防御战开始后,高炽立马见识到了顾成的本领:这位老将军久经沙场,对军事可谓精通到了骨子里。开战前的军议上,留守诸将面对十倍于己的南军,均是一筹莫展,唯顾成慷慨陈词,一述应对之法,且说得头头是道。高炽一喜之下,这才倚其为腹心。几日来,李景隆以二十万之众连番围攻,就愣打不下三万杂牌军把守的北平,这与顾成谋划得当有着莫大的关系。就拿刚才那浮篱来说,前几日仗打下来,因着敌方炮火猛烈,墙上原先设好的浮篱折损大半,而南军多是在攀城前就已退兵,高炽便觉得浮篱暂时还派不上用场,也懒得再行修补,可顾成却坚持要一夜修好,当时自己还觉得是多此一举,没想到今天果然就碰到南军越壕搭城,顿时发挥了作用。从这样一件小事,便知顾成之能耐!而最难得的是,顾成还懂分寸、知进退。他知自己非燕藩旧将,故每次军议,他只提建议,绝不插手具体事宜;战场上也只站在高炽身旁出谋划策,统兵应战都是由北平诸将去办。这样一来,众人对他也无话可说,并连带对朱棣坚持重用顾成的远见卓识也佩服不已。
“南军又上来啦!”王景弘一声大喊,高炽忙从悬眼望去,只见经过一番慌乱,墙角下的南军将士已逐渐恢复秩序,并开始重新组织攀城。浮篱毕竟只能用一次,现在城垛前已无工事,想阻挡南军攻势,就只有守军亲自上阵了。
一架飞梯搭起,南军将士举着盾牌,沿阶梯依次攀城。城头军士搬来一杆撞杆,众人齐声发喊,猛推向前,把飞梯推了出去,梯上军士连声惊呼,随飞梯直落于地,顿时粉身碎骨。
但南军众多,很快,相继又有三十余架登城梯架起。与此同时,又是一阵箭雨飞来,将城头守军压制住,城下军士则抓住时机赶紧登城。眼见攀城南军越来越多,滚木、礌石也渐不敷使用,高炽脸上有些发白。若让南军登上城墙,那以守军实力,是无论如何也肉搏不过的。心念一动,高炽握紧了手中的剑柄。他身胖体虚,亲自上阵血战肯定不行。高炽此时心中所想,便是万一城破,便拔剑自刎,宁死也不能受李氏兄弟羞辱。
高炽心乱如麻,顾成可没那多功夫。此时形势危急,也容不得他先给高炽建议,再由这位世子发号施令了。眼见一名南军的手已够上跺墙,顾成拔刀上前,一刀将其手指斩断。只听得一声厉嚎,这名南军顿时摔落气绝。
“快,投粪炮罐!”顾成刀一横,大声下达了命令。城头军士听令,忙将放在墙角的陶罐举起,对准附近梯上的军士狠狠砸去。
“蹦,蹦……”接连的撞击声响起,粪炮罐准确的命中了攀城的士卒。这种陶罐里装满了熬得半干不稀的人粪、石灰、皂角粉和砒霜,人一沾上皮肤立刻开始溃烂。果然,没多久,墙外边传来痛苦的叫声。粪炮罐的好处便是方便使用,准头也强。而且只要砸中爬在前面的人,罐子一碎,那跟随在其下头的攀附兵士或多或少也会沾染些秽物,一个罐子能伤一群敌人。经过守军的这番猛掷,各梯上的南军大半都被打中跌落,城头的压力暂时得到缓解。
“把石灰和糠粃都撒下去,快!”顾成继续大喝。
守军们两人一组,将一个个鼓鼓的布袋搬到垛墙上用刀划开,然后倒翻着把四角一提,整袋整袋的石灰和糠粃飞落而下。城墙根下挤满了准备攀城的南军将士,见状四散欲躲,但人太多,一时又挤不开,只得赶紧把眼闭上,以免被灼伤眼睛。顾成快跑到一盆烧得滚烫的沸水旁,拿起两块湿布垫住手,端起便冲到垛墙处往外一泼,其他兵士见状亦纷纷效仿,顿时墙下又传出大片的哭爹喊娘声。
“把梯子都给老子烧了!”做完这一切,顾成冷冷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燕军将士将沸油浇到尚搭在墙上的各式登城梯上,再将其点燃,伴随着熊熊烈焰,三十余架登城梯化为灰烬。紧接着,趁着城下南军混乱的当口,燕军连发火箭,将南军刚刚搭起来的几座望楼也给烧了个尽。
城外,李增枝望着滚滚升起的浓烟,当场气得七窍生烟。北平城墙高达三丈有余,一般的登城梯根本够不着。朱高炽为坚守北平,赶在南军杀至之前将城外民居树木一焚而尽。这座望楼和三十几架登城梯是他专门命人将旧器械拆了建的,不想如今却灰飞烟灭!没了这些登城梯,至少三五天内是无可能再攻北平了。
“给老子打炮子,狠狠地打!”气愤之下,李增枝厉声尖叫。
“将军,打不得了。今天炮打得太多,炮筒都已滚烫了!”旗官看着李增枝得脸色,小心翼翼地说。
“那尔说该怎么办?”李增枝猛扭过头,气急败坏地对旗官叫道。
“将军,要不先退……退兵吧!”望着李增枝狰狞的脸,旗官心惊胆颤地道,“看样子,登城梯也没剩下几架,望楼也被焚了。眼下弟兄们攻不上去,只能先退回来。还请将军下令,把亲兵们调回来,不然弟兄们进退不得,是要出乱子的!”
“狗屁的乱子!”李增枝咬牙骂道,“这么多兵攻城,结果连城墙都没上就被打回来,还有脸生乱?什么狗屁京卫,连给鞑子当马夫都不配!”
“嗡……”李增枝话音方落,四周便炸开了锅。丽正门外的这支兵马都出自京卫,连他本人的亲兵,除了几十个李家家丁外,其余都是从京卫中甄选的。李增枝这么一骂,无疑将他们都侮辱了个遍。李增枝四周一望,几个偏将都满脸愤怒地望着自己,连其他的普通将士也都是眼中冒火。
李增枝这才意识到说错了话,心中顿时后悔不迭——不管怎么说,他还是要靠这支人马打仗的,这要是传开了,以后他还怎么驾驭部属?正寻思要说点什么来收场,忽然前方白光一闪,继而轰隆一声,一颗炮子呼啸而来,正好打到李增枝斜前方七八丈远的一个亲兵身上。亲兵连声都来不及出,便被炮子砸了个大窟窿。
原来这是丽正门城头唯一的一门碗口将军。先前因着南军炮火厉害,为防这门炮在对射中被南军打烂,高炽命人将它藏了起来。方才李增枝张狂,以为燕军的火炮早在之前的炮战中被自己打烂,故观阵时肆无忌惮地带着亲兵出了本阵,向前挪了百十来步,这就刚好进入碗口将军的射程范围。顾成远远瞧着李增枝的军旗不断前移,顿起了偷袭之意,让高炽将这门碗口将军搬了出来安到敌台上,此时见增枝进入射程,当即命人点火,谁知却棋差一招,功败垂成。
不过顾成和高炽都不知道的是,这一炮却把李增枝吓了个不轻。眼见那个被炮子砸中的亲兵肠子流了一地,李增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顿觉胃里翻江倒海,有一股东西要涌上来,他忙强自将其按捺下去,只望着前方怔怔发呆。
“都督,下令打炮啊!拼着炸膛,也得把北兵的气焰给压下去!”见李增枝一声不吭,旁边的一名偏将忍耐不住,当即大声提醒。
偏将一喊,李增枝方反应过来。再瞧了那亲兵尸体一眼,李增枝猛打了个冷颤儿,颠着嗓子结结巴巴道:“莫……莫打了!传令下去,退兵,退兵!”说完,也不待旁边旗官反应,他已拨转马头,向后一溜烟儿去了。
望着潮水般退去的南军,朱高炽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不过顾成的一句话又让他把心提了起来:“经此一战,仅丽正门这边便又损了四五百人。照这么打下去,只要南军再攻上几次,咱们便无兵可用了。”
顾成说完,高炽已是满脸愁容。正所谓杀敌一万自损三千,虽然迄今为止北平仍巍然不动,但兵员减少已是不争的事实。李景隆兵力充足,损个万儿八千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可朱高炽却没这本钱!眼下北平各门均兵员紧张,城内能提刀扛枪的汉子都已上了城墙,高炽连一个多余的兵也找不出来了!侧目一扫,只见原先就不多的北平兵士又少了好些,剩下的也都是疲惫不堪,高炽心中不由一阵焦虑:大宁情势不明,父王的大军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赶回来。而眼下还是十月下旬,离下雪也还有大半个月。这二十来天内,北平仅能靠现有的兵马维持。可城外的李景隆气势汹汹。以自己手中的这点兵力,自己能顶得住南军排山倒海般的绵绵攻势么?
强捺心中忧虑,高炽道:“今日南军攻的猛,只要各门不失,想来接下来几天应不会有大战,到时候再想办法!”其实他能有什么办法?如今北平诸人能做的,除了希望朱棣快些回师外,也就是祈祷上天赶紧降场漫天大雪下来。只要连下数日大雪,那些主要由江南士卒组成的南军便会战力骤减,如此北平就得救了。不过近十年来,北平从来没有在十一月中旬之前降过暴雪,眼下已是十月下旬,可朔风仍称不上凛冽,完全没有寒冬已至的意思。看来要仰仗老天爷庇佑也是难了。
北平的困境,顾成岂能不知?见高炽这般说,他只是暗自一叹,也不应声,自带了几个亲兵去督导修葺城防去了。
望着顾成的身影,高炽心中稍安。这几日,顾成日夜不离地陪伴着他,正是有这样一位老成稳重的将军相伴,高炽才能在李增枝的疯狂攻击中坚持下来。略整思绪,高炽扭头对王景弘道:“咱们也别歇着,这一仗负伤将士不少,现都在城下救治。我得亲去安抚一阵!”
两人刚走到城梯口,道衍带着一帮僧人上墙过来。高炽见状,忙起身一揖,问道:“师傅,其他各门情况如何?”
“除顺承门和东直门战事仍炽外,其他各大门前的攻防已缓了下来。不过据老衲派去的僧人回报,李驸马和张将军防守得当,两门应无大碍!”道衍的脸色十分疲惫,本就枯瘦的脸庞此时更是一片暗黄。这几日他领着庆寿寺的僧人为阵亡人诵经超度,还要想方设法鼓舞城中军民的士气,其劳累程度并不亚于坐镇丽正门抗战的高炽。
听得顺承、东直门无恙,高炽的心情舒缓不少。南军负责攻此二门的分别是都指挥盛庸和平安。此二人虽声名不显,但也都是北军老将,久历兵旅。此次北平攻防,他二人所部攻势之猛仅次于李增枝,并制造了好几次险情。幸亏守顺承门的李让和守东直门的张信都非等闲之辈,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保城门不失。几天下来高炽也看出些端倪:这南军虽是四面猛攻,但真正厉害的也就是李增枝的京卫主力与盛庸、平安二部,只要将与之相应的三门守住,其他各门一时半会儿出不了太大问题。
“师傅辛苦了。今丽正门暂安,还请师傅回王府统筹全局,顺便跟母亲说一声,也让她安心!”高炽恭恭敬敬地对道衍道。
“也好!老衲对守城一窍不通,留着也是给世子和顾老将军添乱!”道衍一笑道。
道衍这番自我贬损倒也不完全是谦虚。虽然他是燕藩首幕,朱棣最倚重的谋臣,但其所长却仅是庙算。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此类战略之谋划燕藩上下无人能出其右,就是朱棣也对他言听计从。但他却从未历过兵事,若说到临机决断,排兵布阵这类战术,那莫说是金忠,就是张玉、朱能之辈他也未必及得上。对道衍的长短,朱棣心知肚明,故他每次议论用兵时,多倚重道衍之意见;但一旦出兵放马,却只带上金忠在身边参谋。道衍也知道自己战术不精,故北平之战一开始,他便鼎力举荐顾成,让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协助高炽布防。正是他的识人之明,才促使高炽下定决心重用顾成,从而成功稳定住北平战局。
听道衍自谦,高炽忙欲说话,忽然城梯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高炽与道衍放眼一望,只见一个小内官踉踉跄跄地飞奔上来,待走近了,二人才看清,来人正是三郡王朱高燧的贴身内官杨庆!
高炽与道衍脸色一变:高燧负责把守彰义门,杨庆这般慌张的赶来,莫非是彰义门出了什么事?抑或高燧本人……
“世子爷,大师……”瞧见高炽和道衍,杨庆加快了脚步,待爬上城墙,他一骨碌扑倒在高炽脚前,颤着嗓音低声道,“大事不妙,彰义门破了……”
“啊……”高炽惊叫一声,顿觉头晕目眩,身子也不由自主的一软,几乎就要跌倒在地,道衍和王景弘见势不妙,忙上前一步将他紧紧搀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