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后,黄俨换上一身普通内官的衣服,一个人悄悄出了皇城。出东安门后,黄俨折向东南,沿着大街走了一小阵,便来到了十王邸。这十王邸沿着与北京紫禁城同时开建,供各藩王入京觐见时所居。十座王府沿着皇城依次排开,其中最南的一座,便是赵王朱高燧的府邸。黄俨走到赵王府附近,却不直奔王府大门,而是专门绕了个道,从王府南面的小侧门进府。进入府中后,他在一个小火者的引领下,直奔后院书房,待推开门进屋,朱高燧、赵府承奉杨庆以及蒙着面纱的史复已经等候在里面。
“王爷救救奴婢!”见到高燧,黄俨立刻跪下,语带哭腔道,“现在狗儿在后宫严查对食,好多宫人都被抓进了内官监。再这么查下去,迟早会查到奴婢头上。奴婢惹不起东厂,唯一的指望就是王爷您了!”黄俨一边说一边流泪,情状甚为悲切。
黄俨这次确实是急了。本来,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在内官中的地位仅次于内官监太监郑和。自打永乐三年郑和出使西洋后,他就是一直宫中内官之首。这些年,黄俨日子过得十分舒坦,平日里大肆收受贿赂不说,还把尚仪局司仪司的典乐魏清玉钓到了手。这魏清玉是女官中数一数二的美人,生得花容月貌,人见人怜;当年永乐都曾一度想把她收为妃嫔,只是虑着她是籍入宫中的建文罪臣后人,这才没有付诸行动。黄俨得此佳人,简直是乐不思蜀、夜夜笙歌。可没想到好日子正过得起劲,永乐却下旨严查对食,还设了个东厂来经办此事!
在后来的历史中,司礼监逐渐压过内官监,成为内官二十四衙门之首,东厂提督亦都由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任,而秉笔太监名义上的地位尚在司礼监掌印太监之下。不过在永乐朝时,司礼监还没有后来的崇高地位,秉笔太监之职亦尚未设立,黄俨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虽然地位颇高,但与东厂提督并无上下级的名分;而且东厂直接听命于皇帝本人,狗儿和他的交情也稀松平常,这更让黄俨觉得麻烦不小。
黄俨打燕藩时起就开始侍候永乐,圣眷其实很不错。但此次永乐查处对食的决心相当之大,而他黄俨作为对食之人中地位最高者,一旦被发,那就算永乐心有不愿,也只能从重处罚,否则不足以服众。正是基于此虑,黄俨才慌了手脚。他左思右想,只能来求高燧,希望这位皇三子出面,在永乐面前给自己讨个人情。
“黄伴伴快快请起!”高燧起身上前,将黄俨从地上扶了起来,又把他按到旁边的红木椅子上坐了,自己也返回案后椅子上重新坐下,随即陷入深思。
黄俨是赵府在宫中的最大奥援,对他高燧当然要想尽办法相助。只是他此时所忧虑者还不仅是一个黄俨。
一直以来,高燧都和宫中内官打得火热,除了黄俨,还有许多内官和赵府有着或多或少的往来。这些人承着赵藩的照顾,同时也将宫中所听所见的各种秘闻源源不断地告诉高燧,对他揣摩父皇心志起到了极大的作用。迁都北京后,原先留守行在旧宫的内官也全部并入二十四衙门,高燧起初还以为自己在宫中的势力会由此变得更强,孰料父皇刚在新宫城里住下,就掀起了一场查禁对食的风波。这些天下来,已经有大几十口子被关进了内官监监狱,其中有好些都是和赵府往来多年的熟人。这样一来,高燧在宫中的耳目急剧减少,消息也不再像以前那么灵通。而且缉捕对食仍在继续,将来还不知有多少人会身陷囹圄;何况就算此风结束,有狗儿提督东厂,以后也再要唆使内官吃里爬外也变得十分困难,赵府在宫中的臂膀面临着被彻底斩断的危险!
怎么办?高燧绞尽脑汁思考着:直接去找狗儿肯定不行,这小子打小就和高炽亲近,他多半不会买自己这个三殿下的帐。去求父皇也有不妥。自己虽是皇子,但早已成年受封。作为一个藩王,自己根本无权干预内宫事务。现在去求父皇,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送上门让父皇怀疑自己和内官勾结。左思右想,高燧仍无计可施,只得把希冀的目光投向史复。
史复垂着脑袋沉默不语。自打被高燧“招揽”入赵府后,史复比在汉府时更加孤僻,平日里几乎从不出府,也甚少接触除赵王亲信以外之人;而且,即便是在王府中,他也整日蒙着面纱,绝少以真实面目示人。高燧也怕被有心人认出史复身份,故也赞同他的这种做法,并严禁闲杂人等靠近史复居住的厢房,就连高燧自己,除了有大事相商,也轻易不来扰他。要不是今日之事太过棘手,他都不打算让史复出现在黄俨面前。
半晌,史复终于抬起头,用幽邃的目光盯着高燧,道:“王爷,这次怕不仅是缉捕对食这么简单!依臣看,说不定有人想假公济私,趁机寻王爷您的晦气!”
“啊!”高燧蓦然惊觉。其实他一直都觉得有些奇怪:这对食在南京皇宫和行在旧宫都甚为风行,凭什么这次已被捕入狱者中有近半之多都是原先行在旧宫的内官!原先他还想着这可能是因为狗儿是从南京皇宫迁过来的,对昔日同僚有所照顾,但现在听了史复的话,他突然意识到,这里头或许另有隐情。迁都前自己在北京留守多年,行在旧宫的内官皆视自己为主,现在虽然自己已不再担任留守,旧宫内官也归入二十四衙门,但这么多年的主仆之情却是无法抹杀的。狗儿此举,如果真是另有图谋的话,那目标只能是自己!
“狗儿是东宫的人!太子和太孙可不希望宫里的内官和您打得火热!”史复轻飘飘又是一句。
高燧有些明白了。史复的分析不无道理,这次很有可能是东宫借着缉捕对食的机会,假狗儿之手,铲除自己在大内的势力!而如果真是如此,那就说明东宫已经注意到了自己!想到这里,高燧顿时打了个寒噤,但又有些心存侥幸地道:“本王处事一向小心,从未像二哥那般和东宫直接冲突,大哥没理由注意到本王啊?”
史复一哂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殿下既然有夺储之意,那纵然万般谨慎,也难保不会露出马脚!何况……”史复话锋一转,又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您在这北京城经营多年,气候已成。现在朝廷迁都于此,有您这么一位势力盘根错节的亲王在,想来东宫也难以高枕无忧!”
高燧的脸色有些发白。史复的话,虽然有些危言耸听,但也十分在理。而若果真如此,那事情就更加麻烦:现在已经有好些人落到东厂手中。如果东宫有心,完全可以在他们身上玩些花样,将矛头对准自己!思及于此,高燧顿时一阵紧张:“行在旧宫内官,与本王关联甚深。如果先生推测是真,那大哥会不会拿他们做文章,说本王私结宫中内官?”
史复略一思忖,摇摇头道:“应该不会。虽说藩王不该和宫中内官往来,但殿下您的情况特殊。您留守北京多年,行在旧宫事务由您主持,和内官有些情分也属正常。这一点上头,东宫找不出茬来!”
听得此言,高燧顿时松了口气,可紧接着,史复的下一句话,又让他全身绷紧:“可要是牵扯到南京过来的人,那就不好说了!”
高燧又是一惊。确实,自己在北京这么多年,和当年行在旧宫的这批旧人有关系完全说得过去,但把手伸到南京皇宫那就说不通了!而且与行在旧人不同的是,自己交结的原南京宫中内官大多是位高权重之辈,像黄俨、江保,都是父皇的心腹内侍。此外,当初自己对行在旧宫内官施恩,存的是未雨绸缪的心思,想待迁都后,再让他们发挥作用,现在迁都北京才区区数月,这批人在宫里还没成大气候,所以就算被东厂抓住也没什么。可黄俨、江保这帮老南京可就不同了。十多年来,自己就是靠着他们,才探听出无数宫中机密。如果缉捕对食之风继续蔓延,使这帮人也锒铛入狱,那严刑拷打之下,他们没准就会竹筒倒豆子,把和自己私下里做的那些勾当一五一十吐露出来,这些事要被拿到父皇那里,那自己可真就麻烦了!想到这里,高燧心惊肉跳,顿时把目光对准了黄俨。
见高燧望向自已,黄俨知其心意,赶紧起身跪下,道:“老奴侍候殿下三十年,就算五马分尸,也绝不会说一句您的坏话!”
“黄伴伴忠心耿耿,本王岂会不知!”高燧立作感动状上前将他扶起。其实对黄俨心志,他也不能完全断定,不过眼下作此姿态肯定是必须的。待黄俨起身,高燧信心满满地拍拍胸脯,道:“黄伴伴放心,只要有本王在,狗儿就别想动你一根汗毛!”
史复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二人惺惺作态,半晌方淡淡道:“其实黄公公没什么好担心的,你不会有事!”
“哦?”史复这话一说,高燧还没怎么,黄俨却是又惊又喜,赶紧客气地问道,“先生为何会这般肯定?”
史复嘿嘿一笑,道:“黄公公在内官中也是威风八面的头面人物,一举一动,自有无数双眼盯着。你和魏清玉的那点子事,就算藏着掖着,又岂会无人知晓?只不过佯作不知罢了!现在狗儿抓了好几十口子,其中肯定就有知道内情的,只要东厂番役一上刑,他们肯定会把你这个头最高的给供出来。所以,没准皇上早就知道你的勾当!只是你是燕藩老人,皇上顾念旧情,不想把你扯进去,所以压住不提罢了!”
史复这话带着几分挪揄之意,可在黄俨听来,却犹如天籁之音。史复说完,黄俨心头一宽,不过仍有些顾忌地道:“万一狗儿是引而不发呢?”
“哈哈哈哈……”史复放声大笑道,“他引而不发,只能证明他也明白这事拿到皇上那也扳不倒你,所以索性不提,免得与你伤了和气。既然狗儿都明白你在皇爷心中的分量,那你自己还杞人忧天作什么?”
“嘿嘿……”黄俨不好意思地笑着,脸颊犹如一朵绽放的菊花。其实他也觉得凭自己的圣眷,皇爷不至于这么绝情。只是这事毕竟牵涉到身家性命,黄俨惊慌之下,难免乱了阵脚,这才急不可耐地来寻高燧。此时听了史复条理清晰地分析,黄俨心中顿时大安,紧绷多日的神经也终于放松下来。
黄俨如释重负,高燧却不能安然无忧。史复接下来的话,又将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过其他人就没黄公公的好命了。现宫里内官中,原行在旧宫的不到两成,其余都是从南京迁来。可东厂抓的对食之人中,这两处几乎平分秋色。如果这果真暗含着东宫清洗我赵府势力的意图,那迟早王爷在老南京内官中的线人也会相继被发。到时候别说赵府在宫中的势力会被一铲而尽,铁证如山之下,王爷被冠上个‘窥伺宫掖’的不敬罪名也是很有可能的。”
“那本王该怎么办?”高燧脱口而出。
“上中下三策!”史复十分干脆地伸出三根手指头。
“哪三策?”
史复眼光一寒,幽幽道:“上策,趁迁都未久,北迁京卫将士水土不服之机,纠集旧部,发动兵谏,诛太子太孙,逼皇上逊位!”
“什么!”高燧倏地从椅子上蹦起,满脸惊慌地摆手道,“这不行!这不行!”
“为何不行?”史复反问道,“王爷召臣入幕,不就是为的此事么?”
“话虽如此!”高燧擦擦额头上的汗水,道,“可兵谏非同小可。现仅北京城内就驻着二三十个卫所,再加上京畿和附近边塞,总兵力不下三十万!本王仅有三护卫,就算加上那些老的行在京卫旧部,也不过十卫。凭此举事,兵力不足不说,只要父皇出面,登高一呼,我部立刻就会土崩瓦解!”
史复继续撺掇道:“可现在不动,将来机会更加渺茫!待朝廷在北京安定下来,肯定会逐步削弱王爷势力!”
“那也不能如此鲁莽!”高燧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此事需从长计议!没有万全把握,不可轻动!”
“这种事怎么可能有十足把握?”史复苦笑连连。这位赵王和史复之前侍候的汉王性格完全不同。汉王高煦是典型的武人,本身不谙谋略,但只要下定决心,便敢不管不顾的干到底。史复入其幕,正好可以弥补其不足。而赵王高燧正好相反,这位皇三子思虑之缜密、计议之周详虽不能说出类拔萃,但在永乐的三个儿子中也算佼佼者。可惜的是,此人优柔寡断,缺乏成大事者所必须的果决和胆识。史复在他手下,远不如在汉府时畅快。只不过史复之所以入赵府,一多半是受其胁迫,所以就算觉得高燧难成大器,但也无法袖手而去。
史复的目光中明显透露出恨其不争的意思。但高燧只当没看见,他一挥手,不容置疑地道:“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谋定而后动,方是正理!”
“就怕是时不我待!”史复暗中嘀咕,但面上却也不再争辩。高燧接着道:“先生且将另外两策说来!”
史复无可奈何地咽了口唾沫,继续道:“下策,王爷主动上奏,请求就藩。只要您离开北京,便就算勾结宫中之事被发,东宫因着您已放弃争储,多半就会既往不咎;至于皇上那边,更就不用说了!”
“那不行!”史复一说完,高燧便断然否决道,“东厂这次是不是针对本王都不一定呢!本王这就归藩,未免也太杯弓蛇影了吧!再说了……”高燧嘿嘿一笑,道,“二哥犯下那么大的罪,也不照样还是藩王?既然就藩能被当做后路,那真到那一步时,再做此计较不迟!”
史复知道高燧不会轻易放弃,所以此策也就是一提罢了,见他不纳,遂道:“那便只有中策了。咱们可以想个办法,让皇上放弃追查对食。这样王爷在宫中势力便可保全!”
“这倒不失为稳妥之策。可是父皇整肃后宫之意甚坚,想让他放手,怕是没那么容易吧?”
“也没个准!”史复脸上露出一丝阴笑,“眼下已是三月底,马上就要入夏。立夏一过,北京雷雨便就多了起来。咱们可以借此天时,给皇上送份迁都大礼!”见高燧一脸迷茫,史复遂将腹中想法说了出来,末了得意洋洋地道:“上天震怒,看皇上还敢不敢为所欲为!”
史复说完,高燧立时面白如纸,他呆若木鸡般立了许久,方呐呐道:“这也太狠了吧!多年心血化为一旦,这对父皇可是致命一击啊!”
“非如此不足以使皇上罢手!何况……”史复嘴角浮出一丝狞笑,“要他真就一命呜呼,那反而更好!”史复意味深长地道,“皇帝暴卒,朝中又人心浮动,殿下正好火中取栗,打东宫一个措手不及,一举鼎定乾坤!”
高燧目瞪口呆,半晌,他突然上前,揪住史复衣领,怒喝道:“杀不尽的建文奸臣!尔这是要借本王之手,为朱允炆报仇!”
“王爷放手!”史复一把将高燧的手架开,毫不畏惧地望着高燧扭曲的脸,道:“您要这么想,臣也无话可说。不过就算如此,可最后也是您赚了大头!”说着,史复回到自己的凳子前坐下,冷冷看着高燧,一字一句地道:“臣只是建言,是否采纳,全由王爷决断!”
狂热、畏惧、愤怒、贪婪,各种表情在高燧脸上不停变换着。直过了一盏茶功夫,他才默默走回案后坐下,淡淡道:“先把第一步做成。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说完,他又把目光对准黄俨,和颜悦色道:“黄伴伴,这事还需你相助!”
黄俨猛地一哆嗦,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滴落下来。这些年,这位大太监没少给高燧通风报信,但今天史复所言之事太过骇人。别说黄俨一向处事谨慎,就算他胆大如斗,想到此事失败的后果,也不禁汗如雨下。见高燧死死盯着自己,黄俨愈发胆寒,犹豫了许久,方嗫嚅道:“王爷,这可是要凌迟的啊!”
“黄伴伴!”高燧一脸无奈地道,“本王也是没有办法!不如此,我赵藩这次难逃大劫!”
史复却不似高燧这般温和,见黄俨畏惧,他冷冷一哼,道:“你和我赵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赵藩要倒了,您也没有好下场!”
“可是……”黄俨被逼得都快要哭了。
“黄公公!”史复重重地叫了一句,又语重心长地道,“公公也该为自己的将来想想。皇上已经六十二了!一旦他驾崩,太子登基,你该是如何下场?”
黄俨一下子面如死灰。迟疑许久,他终于无可奈何的一咬牙,道:“也罢!老奴这次就为王爷豁出去了!”
“黄伴伴高义!本王感激涕零!”高燧大喜,赶紧上前,一把抱住黄俨的臂膀,鼓励道,“你别担心,咱们好好谋划,必能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