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儿没有听到永乐的喃喃自语。出乾清宫后,他立刻去到内官监,把少监尹庆从被褥中叫了起来,将永乐的意旨跟他说了。尹庆听完,也觉得这事麻烦不小。两人叨咕了整整一宿,总算想到了一个办法。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狗儿与尹庆秉承永乐旨意,在后宫摆开架势、大肆搜捕对食男女,一时间,深宫大内鸡飞狗跳,那些平日里卿卿我我的菜户们犹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就这么闹了几日,见动静差不多了,狗儿才将所擒之人的供词整理成卷,拿到乾清宫复命。
狗儿进入乾清宫御书房时,正巧锦衣卫指挥使贯义也在陈奏徐景昌勾结吕氏之事,除永乐外,太子高炽、太孙瞻基还有杨荣、金幼孜、杨士奇亦在一旁随侍。见狗儿进来,永乐示意他稍等,待贯义说完再行禀报。
贯义的陈奏简洁明了。他接旨后,秉承永乐之意,趁徐景昌夫人的贴身侍女珠儿外出之机将他捕回北镇抚司,不费吹灰之力就吓得她一五一十招供。拿到供词后,贯义私下里找到徐景昌。徐景昌见铁证如山,无可抵赖,只得老实承认,贯义轻轻松松完成任务,这便进宫向永乐缴旨。
听完贯义陈奏,永乐未有表示,只挥挥手打发他出去,完后端起案上茶杯呷了口茶,方问狗儿道:“对食之事查完了?”
“查完了!”狗儿答应一声,遂小步上前,恭恭敬敬地将手中卷宗呈上。永乐接过卷宗翻开看了一阵,眉头逐渐微微皱紧。半晌,永乐将卷宗放到案上,问狗儿道:“怎么才二十来对?那个鱼三不是说有好几百口子吗?”
“鱼三被皇爷抓了现行,或是想把数目报的大些,好来个法不责众!”狗儿赶紧解释。
“法不责众?朕看不是!”永乐摇摇头,道,“尔所查之人大都是普通火者,上台面的太监和少监是一个也无!像此等事,多半是上行下效。上头的人要不带头,这些小火者又岂敢如此嚣张?”说到这里,永乐突然眨眨眼笑道:“尔这厮,当年在藩邸时就一肚子鬼主意,本以为年纪大了,会变得端正肃谨些,不想还是一肚子坏水!朕看尔是怕得罪人,所以才敷衍了事的吧?”
被永乐说破心思,狗儿顿时一惊。不过再一回味,永乐口气并不严厉,措辞中甚至带着些戏谑之意。思及于此,狗儿心中稍安,旋不好意思嘿嘿一笑,道:“皇爷目光如炬,一眼就看穿奴婢的难处!不过也并非奴婢全不尽力,这其间也确有不便之处!”
“哦?有何不便?”
“皇爷有所不知,这对食,其实也是看人的。地位越高,越容易找到伴儿!也更方便搭伙儿过日子。而这些人中,有许多都是娘娘们身边的人,奴婢要是抓他们,首先得娘娘们点头。可这些人平日都深受娘娘们宠爱,风声传开后,都躲到娘娘们的宫里不出来。内官监只管内官,娘娘们都是主人,奴婢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去东西六宫要人哪!”
狗儿说完,便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永乐。其实他这话里含着两层意思。如果永乐顾及后宫嫔妃的体面,就此罢手,那是最好不过;退一步说,就算他仍要坚持追查,在听了这个解释之后,至少也该再下道明确的旨意,约束后宫嫔妃不得干预此事。有了这道圣旨做护身符,至少嫔妃们不会把怨气撒在他狗儿身上,就是那些被揪出来的内官,对他狗儿的怨恨也会少一些。
不过永乐却未作任何表示。听了狗儿的解释,他沉思半晌,方道:“尔先回去吧,此事容后再议!”
狗儿有些迷糊:这“容后再议”,究竟是指就此不了了之,还是仅暂时搁置,将来还要继续?狗儿望向永乐,却见他未有解释的意思,于是只得将疑惑埋进肚子,答应一声,随即行礼告退。
狗儿出门后,永乐对着高炽一笑,道:“还真叫尔言中了!狗儿这厮,真与他的诨号一样,生得就是副狗性子,改不了吃屎的习惯!”原来在贯义和狗儿进宫前,高炽便跟永乐说追查对食最得罪人,把这事交给狗儿,他十有八九会耍滑头。永乐当时还不信,这时终于得到印证。
高炽陪笑一阵,又道:“其实狗儿并非有意糊弄父皇,他后面的话,还是很在理的。他毕竟是内官,不仅要听陛下的,还得听后宫各位娘娘的。别说这等事他没法办,就算他真的办了,那他也没法在宫里待了!”狗儿是燕藩时的老人,几十年相处下来,深得高炽宠爱,他有些担心永乐会因此责罚狗儿。
永乐点点头,道:“尔之所言,其实朕几天前便想到了。今日招尔等前来,也正是为了此事!”顿了一顿,他又补充一句,道,“还有徐景昌暗通后宫的事!”
众人闻此言,以为永乐要议对二事的处置意见,忙端正身姿,静待永乐发问。不料永乐却道:“我大明开国至今,已近一个甲子,各项制度,按理说亦应完备。但经此二事后,朕却发现其中仍有缺失。若不亡羊补牢,将来必生祸患。”
“缺失?”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永乐所指。
永乐伸出两根手指头,掰下一根,道:“第一,徐景昌暗通后宫一事,从发生至今已有两年,这其间徐景昌夫人多次向吕氏行贿,朕竟毫无察觉,若非此次碰巧撞到下人偷奸,怕是还要蒙在鼓里。之所以如此,自有有司不察之过,但朕细细想来,根子上还是制度有失所致。朝廷于外廷设置三法司和锦衣卫,以惩治不法;宫中则上有皇后统驭六宫,下有内官监管制内官都人。但在这中外勾结上头,却无一专门衙署可治。法司和缇骑不得过问内廷事务,而皇后和内官监又只管着后宫,凡涉外廷之事绝不能干预。久而久之,两方都各扫门前雪,在防范中外勾结上头都有松弛,也力有不逮!”
听永乐这么一说,高炽他们想想,也确实如此,于是都微微点头。
“第二,就是刚才狗儿提到的难处!”永乐正说着,觉得右臂的肘关节又有些酸痛,遂将臂膀扭了扭,才继续掰下第二根手指头道:“内官监管着内官都人,但上头又有嫔妃压着。嫔妃要是有皇后约束还好些,但若皇后患病、或者性子偏弱,则难免有人胡作非为。而她们手下的内官都人也会狐假虎威狗仗人势!这些年中宫之位空缺,权知六宫的昭献贵妃又长年卧病在床,直至去年七月薨逝,其间对后宫事务少有过问,以致宵小横行!而内官监惹不起上头的嫔妃,遂就容忍迁就、得过且过。这对食的淫贱勾当之所以泛滥,此亦为一大根由!”
永乐讲得头头是道,高炽他们听得也是连连点头。但接下来永乐的话,却是石破天惊:“为维护祖训,杜绝中外勾结,整肃内宫纲纪,朕决定于锦衣卫外,再设立一缉事衙门,由内官提督之,直接听命于朕。至于衙门的地址,朕已经选好,就在东安门外,官署名称便叫东缉事厂!”
“什么!”在场众人皆是一惊。杨荣首先反应过来。他立即起身跪下,急促地道:“陛下!内官不得干政,此亦是祖训!今使内官掌缉访刺探之事,恐与祖训不符。且既为缉捕侦查,免不得需招募大量精明能干、武艺高强之人为役,这几同于让内官掌兵!宦官掌兵,而且是在京中,这可是国之大忌!陛下务请三思!”
杨荣的分析十分中肯,而且除其明言之理由外,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东缉事厂,几乎就是锦衣卫的翻版!锦衣卫职掌侦缉、监视百官,已经足够让官员们心惊肉跳,要再加上一个东缉事厂,那天下受酷吏迫害之程度又会大大增加。只不过用酷吏监视百官,是皇帝控制百官的手段,虽然对官员有害,但在皇帝看来却十分有效。杨荣知道这个理由不会被永乐接受,故没有讲出来。
仅杨荣讲出口的道理便已足够充分。他话音方落,高炽也拱手奏道:“杨师傅所言有理。唐朝末年,宦官掌神策军,权倾中外,不仅百官受其胁迫,就是天子废立、甚至天子性命都由其操控。宪宗为陈弘志弑、敬宗为刘克明弑,其余数帝,亦都受宦官胁迫。此皆为殷鉴也!还请父皇明察!”
“皇爷爷不可为防后宫干政,而为宦官专权埋下祸根!”瞻基也跪下进谏,杨士奇和金幼孜亦都跪了。
见众人一副焦急之态,永乐先是一愣,随即失笑道:“看把尔等吓的,朕是那么糊涂的人吗?”永乐摇摇头,又道,“待朕把话说完,尔等便可明了!”
听永乐这么说,众人洗耳恭听下文。永乐又端起茶杯啜了口茶,方从容道:“朕已经想好了,这东缉事厂虽由内官督之,但一应番役,除少量选自内官,以监视后宫外,其余大部皆出自锦衣卫,东缉事厂虽可调用支配,但无升赏黜罚之权。此外,东缉事厂职权仅限于缉访,一应审讯羁押,凡涉外朝者交由锦衣卫北镇抚司,涉及宫中则交内官监。处置之权则由朕亲掌。如此一来,朕既可以闻知下情,又可避免内官借此坐大,岂不两权其美?”想了一想,永乐又补充道:“而且东缉事厂之设,还可以分锦衣卫之权!锦衣卫独掌侦缉大权,又不受三法司制约,日子久了,难免会欺上瞒下;万一其落入宵小手中,甚至会借缇骑之力兴风作浪,控制中外!四年前的纪纲谋反,就是前车之鉴!这几年来,朕一直在想如何才能管好锦衣卫,使其既可为朕鹰犬,又不至养虎为患。还多亏了近几天发生的这两件事,让朕有了启发。设立东缉事厂,可以监视锦衣卫,而由于其无直辖之兵,故又不可能作乱!所以是有益无弊!”
听了永乐的话,高炽和瞻基顿时明白:这东缉事厂只能支配缇骑做事,而不能控制锦衣卫中人事。既然东缉事厂提督不能掌兵,那对皇帝当然没有威胁。而且,东缉事厂还可以起到监视锦衣卫的作用!当初纪纲协助汉王朱高煦倾陷东宫,最后甚至起兵谋反,这些事至今在高炽和瞻基脑海中记忆犹新,所以对分锦衣卫之权,他们也是打心眼里同意。有了这些计较,再加上永乐一开始时提到的杜绝嫔妃与外臣勾结,整肃内宫纲纪两个好处,高炽和瞻基在再三思虑后,对此官署的设立已逐渐倾向于认可了!
高炽和瞻基认可,三位阁臣却截然相反。尽管永乐自认为对东缉事厂的设置十全十美,阁臣们仍从自己的立场出发,轻易地看出了其中的弊端:东缉事厂与锦衣卫的关系中,前者毫无疑问处于支配地位!东缉事厂设立后可以监视锦衣卫,但那又有谁来监视这个属于内监衙门的东缉事厂呢?只有皇帝本人!如果皇帝放纵,东缉事厂提督完全有可能和锦衣卫沆瀣一气,照样欺上瞒下、照样兴风作浪!永乐所谓的互相牵制,是将缉事之权一分为二,如此一来,除非东缉事厂提督和锦衣卫缇帅都心存反意,否则不可能再像纪纲那样凭一己之力犯上作乱。但与此同时,既然东缉事厂和锦衣卫都肩负着监视外臣的相同职责,那这个新衙署设立后,外臣受酷吏之迫必将比今日更甚!阁臣也是外臣,他们当然不愿见到这种情况发生。
而除了看得见的迫害之外,外臣还面临着一个看不见的威胁。东缉事厂之设是有损有益,其中得益的是皇帝,受损的是外臣。永乐此举,除了刚才的那些理由外,其实还暗含着借此机会进一步增强皇帝权势的用意。
华夏天下,向来是君与士大夫共治。但这两方孰强孰弱,全要靠各自的能耐去争!这种争斗通常不会直接摆上台面,而往往是伴随着各种机缘或事端产生。在设立东缉事厂这件事上,永乐既然出了招,外臣除非敢抗旨不尊,否则就必须在遏制君权之外另寻理由。而阁臣们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皇帝有可能管不好这个东缉事厂提督!
皇帝管不好区区一个内官,这句话本身就是对皇帝权威的巨大挑衅,而且暗含着对皇帝的不信任!而这种不信任,在一定程度上就意味着对君权的否定!这比遏制君权更要命!
阁臣们这时候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被拉进这场讨论中来。本来,东缉事厂之设无涉外朝,大臣们无权过问,永乐只需和高炽、瞻基他们商量便就足矣。而永乐之所以叫上三个阁臣,无疑是想通过他们,来窥视外臣的反应。如果连三个阁臣都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反对,那其他外臣想来也无法置驳,永乐便可放心大胆将东缉事厂设立起来,外臣就是心有不满,也无可奈何。
三位阁臣大眼瞪小眼,皆是哑口无言。永乐见他们神色,心中顿有了底,遂呵呵一笑道:“既然尔等皆无异议,那此事便就这么定下!过两日朕便下旨,设立东缉事厂!”
东缉事厂,也就是后世耳熟能详的东厂,在这场讨论过后就此成立,并在大明王朝接下来的二百年历史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到明朝中后期,原本仅备顾问的内阁阁臣权力不断扩大,内阁首辅以“票拟”之权号令百官,地位几同宰相,而文官势力也在此过程中逐渐崛起,甚至对君权构成威胁。明朝天子为制约文官,遂大力抬高内廷司礼监地位,以东厂提督充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司礼监秉笔太监以“批红”之权钳制内阁,又通过东厂监控外臣,从而使内官得以与文官分庭抗礼,在朝堂上形成新的平衡。不过,虽然明朝内官势力由此壮大,但由于其不能控制上直军,甚至连一个锦衣卫的人事之权都不能直接掌握,故他们始终未能像其唐朝先辈那样控制朝廷,更不用说反噬天子,这与唐朝后期天子的废立乃至生死都由宦官掌控简直有天壤之别!所以可以这么说,没有兵权的明朝内官,根本就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独立势力,而是仰皇帝鼻息的狐假虎威之流,虽能祸官害民,但却无法悖逆主上;说到底,他们不过是“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中皇帝的一个化身,其之肆虐,亦只是君权扩张的一个表现。当然,这些都是题外之话。
东厂之设既定,接下来要讨论的就是东厂提督的人选。既然无法阻拦设立东厂,那三位阁臣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这位首任东厂提督是个持正之人。不过在这一点上,阁臣更无决定之权,甚至连建议的权利都无。三人能做的,只有眼巴巴地望着永乐,静待其之决定。而在此过程中,三人心中充满了忐忑,生怕这位老皇帝再找出个跟纪纲一样德行之人来做这个东厂提督。
“至于这东缉事厂的提督,朕也已想好人选……”永乐有意耽搁片刻,才不紧不慢地道,“就由狗儿充任!”
三位阁臣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现在内监中地位最高的是内官监太监郑和,不过郑和奉命督师巡洋,肯定不会出任东厂提督。郑和以下,就数司礼监太监黄俨和代领内官监的司直监太监狗儿。狗儿武艺高强,人又机灵,由他出任东厂提督本是顺理成章。不过就在片刻之前,狗儿对永乐耍了心眼,虽然永乐并未怪罪,但是否会因此影响到东厂提督的任命就不好说了!刚才三位阁臣一直在担心,永乐会命黄俨出任提督。黄俨一直跟赵王打得火热,而经过唐赛儿一事后,三位阁臣皆对赵王心生警惕。要是把东厂交到黄俨手上,那简直就是当年纪纲的翻版!不过好在这种担忧没有变为现实。
狗儿虽有些鬼机灵,但品性一向端正,这一点杨荣他们甚为放心。而且,狗儿一直和东宫走得近,他掌控东厂,不管是对东宫还是文官都是有利无弊。听过永乐的话后,杨荣立即将目光投向高炽和瞻基,见他二人虽面无表情,但眉宇间却都隐隐透着几分喜色,想来对这个人选也是十分满意。
“狗儿这厮,总喜欢跟朕耍滑头!”众人正暗自盘算间,永乐又说话了,脸上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次朕让他提督东厂,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办差,看他还敢不尽心!徐景昌的事就算了,宫里头那些淫贱货色,一个也别想漏网!”
“皇爷爷说的是!”瞻基笑眯眯地出言应和。此时的瞻基心中十分快活。狗儿的这一任命,给他提供了一个绝妙的机会;长期盘桓在心中的一份隐忧,这时终于有了解决的办法!想到这里,瞻基一本正经地道:“东厂设后,一定能刹住宫中对食淫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