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赏灯,据说始于汉代祭祀太乙,后世赏灯为其遗风。每年这天,天下各大城镇的士民们便扶老携幼走上街头,观灯赏景、猜谜作诗,享受这难得的闲暇欢乐。宫中的鳌山灯会始于永乐十年。当时正值漠北肃靖、运河贯通,放眼大江南北,尽是一派繁华鼎盛,永乐为藻饰太平,遂下旨在南京皇城的午门之外举办鳌山灯会,邀京中官员同往观之,以为君臣同乐、普天同庆之意。
本来,按照永乐的原意,鳌山灯会是一年一次,年年不停。不过由于灯会耗费不小,后来朝廷二征漠北,兼又营建北京、建报恩寺塔,户部用度拮据,为节省开支,这鳌山灯会也就时断时续,即便举办,规模也受到限制。
现在户部积蓄依旧不多,但由于北京的工程已经基本告毕,接下来国家度支会有所好转。而且今年是大明王朝迁都北京的第一年,为庆此盛事,永乐决定重开鳌山灯会,并大肆操办一回。当他把这意思透给夏元吉后,这位计相虽嫌花费太多,但最后仍点头答应,并从太仓拨出十万贯钱,与永乐拨的三万内帑一起凑够十三万贯,作为灯会之用。
转眼间便到了元宵节。及至申末,天色渐黑,午门城楼上却是华灯初上、一片璀璨。远远望去,但见星球莲炬、火喷梨花、飞丹流紫、花团锦簇,宛若天上宫阙、又似水晶世界。
遵照圣旨,皇室子孙、皇亲勋爵、大小九卿衙门堂官、五府都督、内阁辅臣、翰林词臣以及都察院御史、六科给事中等言官,均上午门城楼陪侍;后宫嫔妃、长公主、公主以及命妇则身着诰服,在端门城楼观灯。其余低品京官无资格登楼,便都聚在午门城墙前的临时看台上。楼上楼下上千号人,一片熙熙攘攘,把个皇城烘托得热闹非凡。
酉时一到,午门前广场上九声炮响。一名内官尖声叫道:“皇上驾到!”旋即,午门城梯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朱棣身着绯红色的天子常服,在黄俨、狗儿、江保、马云等近侍的簇拥下,精神矍铄地上得楼来。楼上一众子孙朝臣立即跪了下去。
“众卿平身!”永乐伸手一虚扶,旋坐到早已准备好的龙椅上。众人这才起身,在御座左右两侧早已安排好的座椅上坐下。
鳌山灯会是由宫中操办,具体负责的是司礼监太监黄俨。此时见大家坐好,黄俨遂凑到永乐耳边,轻声道:“皇爷,可以开始了吗?”永乐没有回头,只微微颔首。黄俨会意,旋走到楼前栏杆处,中气十足地朝广场大声喊道:“开灯……”
瞬时,鞭炮齐鸣、鼓乐大作。本来乌黑一片的广场,顷刻间火树银花、星光灿烂。永乐与王公大臣们一起走到栏杆前观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广场中间那座气势磅礴的鳌山灯。此灯山高十层,饰以金碧、山上灯如星布,吐翠旋玑,一片璀璨景象。
鳌山灯的两旁,是两条如梦如幻的灯街。无数皮、绢、纱、纸所制之灯,犹如万千浪花,曲折逶迤的延绵而下,汇聚成两条光芒四射的玉带。
灯会中的灯饰来自大江南北,有闽中珠灯、白下角灯、滇南料丝灯、杭州皮绢灯;灯的花样也极其繁多,有像生人物,如老子、美人、钟馗捉鬼、刘海戏蟾;花草之属,有葡萄、杨梅、柿子;禽虫一类,有鹿、鹤、鱼、虾、走马;更有奇巧一些的,如琉璃球、云母屏、水晶帘、玻璃瓶等。数百种形态迥异风采万千的花灯,直叫人心旷神怡目眩神迷。
“父皇!”永乐正倚着栏杆看得起劲,站在他左手旁第二位的赵王朱高燧道:“这里看不清楚,咱们下楼去吧?”
永乐一侧目,见身旁的王公大臣们皆眼巴巴地望着他。永乐一愣,随即自失一笑道:“燧儿说得是,既是观灯,自然要凑近了!”说着,他大手一挥,对众人道:“诸位爱卿都随朕下楼!”
众人早就被撩得心直痒痒,都想到灯市里逛个够,只是永乐还在城楼上,他们也只能陪着。永乐金口既开,大家皆是眉开眼笑,遂簇拥着永乐走下城来。
下楼后,永乐命其余人等各自赏玩,只带着高炽、瞻基、高燧以及三位阁臣,在黄俨和狗儿的引领下,直奔正中央的鳌山大灯。
这座主灯高达三丈,且自下而上有路可通。在黄俨的引领下,永乐等人顺着阶梯鱼贯向上,一路上,万千灯笼层层叠叠、流光溢彩,永乐兴致盎然地左顾右盼,不知不觉就已登到灯山顶端。
山顶是一个搭好的平台,从这里往下看,广场上人头攒动,到处都是欢声笑语。永乐手指下方,笑呵呵地对身旁的高炽道:“都说当下是太平盛世,平日里还看不出来。今天这灯会一开,盛世风貌顿时尽显无疑!”
“此全赖父皇之功!”高炽赶紧拍了一记马屁。
永乐志得意满地点点头,又手指黄俨笑道:“也多亏尔这奴才办事得力,才有了今天这般盛景。如此说来,这永乐盛世,亦有尔一份功劳!”
“皇爷折杀奴婢了!”黄俨口中谦虚,心中却比吃了蜜还甜。
永乐笑笑,不再理他。又将周围人张望一圈,忽然心念一动,叹道:“可惜广孝师傅和世忠不在了!他二人去世前,都有跟朕说起,最大遗憾就是看不到这新都盛貌。尤其是世忠,鼎移燕山,他是极力赞成的,临死前还念念不忘,说将来北京建成,举行鳌山灯会时,他的魂魄定会前来赏灯!也不知他这时来了没有!”说完永乐又茫然四顾,似乎在搜寻金忠鬼魂的踪影。
姚广孝和金忠分别在四年前和六年前去世。永乐朝的左班文臣中,他二人一直最受器重,圣眷之隆,远胜过当下最得宠的杨荣。而且与其他文臣对迁都不置可否甚至心有不愿不同,他二人从始至终,都对迁都北京充满了热情,这也是永乐这时想到他们的原因。
永乐突然感伤,众人心中俱是一沉。瞻基反应快,赶紧笑道:“两位师傅早已转世,魂魄怕是来不了了!不过他二位既牵挂新都,没准就投胎在北京城中,只是皇爷爷不知道罢了!说不定过二十年,他们就金榜题名,再入朝堂侍候您老人家呢!”
永乐一愣,这才发现自己的感伤有些不合时宜。旋也笑道:“再过二十年,这天下就是尔做主了,要侍候也是侍候尔,朕到那时只怕早躺进长陵了!”
杨荣见永乐句句不离个“死”字,觉得太不吉利,赶紧把话题岔开,道:“陛下,老待在这上头也没甚意思,咱们到下面灯市里逛逛吧!”
永乐先是点头,旋又摇摇头,笑道:“算了,朕一去,周围一大片的人都得退避。臣工们辛苦一年,难得有这么个欢快时候,朕就不扫他们兴致了!”说着,永乐想想,对杨荣他们几个阁臣笑道:“上元佳节,尔等饱学之士岂能没有诗赋?走,回五凤楼,各把佳作奉上!”说完,便笑着走下灯山,重新返回午门城楼。
待到御座上重新坐定,永乐朝三个阁臣一笑,道:“三位学士谁先来?”
早在参加灯会之前,三人便知肯定又要奉旨作诗,因此都已打好腹稿。此刻永乐问起,他们均从容不迫。三人中,杨荣、金幼孜二人长年随侍永乐,现已升任文渊阁大学士;而杨士奇一直辅佐高炽,与永乐隔得较远,又在永乐十二年一度下狱,故而官职上稍低一些,现在仍只是翰林院学士,所以他便不吱声;而金幼孜虽与杨荣官职相同,但圣眷却稍逊一筹,他也不作声。杨荣见他二人情状,知无可推脱,只得干笑一声,道:“那臣就先献丑了!”说完,他佯作构思片刻,旋道:
禁苑东风暖,青霄月正中。
鱼龙千队戏,罗绮万花从。
云峤祥光丽,星桥宝炬红。
太平多乐事,此夕万方同。
“恩!”永乐品味片刻,微微颔首道:“华丽端正,堪称佳作!”说完便将目光投向金幼孜。
金幼孜捋了捋胡须,婉婉道:
鳌山高耸架层空,万烛烧春瑞气融。
星动银河浮菡萏,天垂琼岛绽芙蓉。
行行彩队穿华月,曲曲鸾笙度好风。
自是太平多乐事,君王要与万方同。
“金幼孜此作,绘景栩栩如生,与今晚灯会之状更为贴切!后两句略一改动,比杨荣的又平添几分气势!”永乐又作了点评。
现在轮到杨士奇。杨士奇的诗词文章,不仅在翰林词臣中,就是放眼天下士林,也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此时见永乐瞄来,他胸有成竹地一笑,旋朗朗道:
綵映鳌山近紫霄,王正嘉节属元宵。
九衢星斗珠灯燦,一统乾坤玉烛调。
处处阳和融动植,家家欢乐合笙箫。
臣民仰戴君恩泽,万寿齐天祝帝尧。
“好!”杨士奇一咏完,永乐当即大声喝彩道:“杨士奇文辞冠绝海内!论雍容典雅,此诗与杨荣、金幼孜之作相仿佛,但诗意却更为生动。”
“陛下过誉了!”杨士奇曲身一揖。
永乐满意地点了点头,忽然想到杨士奇现在仍只是个学士,便道:“杨士奇多年辅佐太子,劳苦功高,自今日起晋左春坊大学士,仍兼翰林院学士职!”
杨士奇没料到,一首诗竟然把自己的官位又提了一级,心中顿时一喜。不过他仍保持着一贯的宠辱不惊态度,只不慌不忙地跪伏于地,道:“谢陛下!”
“起来吧!”永乐笑着一虚抚,杨士奇从地上爬起。这时杨荣和金幼孜也笑呵呵地向他道贺。三人作诗时,其他翰林词臣也相继上楼,见此情状,亦都纷纷上前献艺,五凤楼上顿时好一阵热闹。
待过了好一阵,诗会接近尾声,永乐觉得有些乏了,遂起身笑道:“尔等都正值盛年,朕却垂垂老矣,精神是不行了。今日便就到此,尔等自去观灯,朕先回宫了!”
见永乐要走,一众子孙朝臣忙又跪地恭送。这时黄俨还在城下灯市里忙活,永乐遂领着狗儿、江保、马云三个下楼,在一群小内官的簇拥下登上舆驾,向后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