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秋来。立秋后,北京接连下了几天小雨,天气也渐渐凉了下来。但与天气截然相反,纪纲的内心却日益狂热。到七月十四日上午,纪纲再一次来到皇城工地,所到之处,工匠们的情绪中明显带着愤怒和不满,一股躁动的气息在工地上空悄悄蔓延。中午吃饭时,纪纲特地看了看饭菜,见全是些微微发霉的陈米,菜里也见不到一丝油腥,纪纲心中暗喜,遂又跟贯义嘱咐几句,便回到衙署。
衙署签押房内,刘德和另两位千户李礼、杨真已等候多时。纪纲望着他二人,问道:“交待尔等之事,都准备妥当了么?”
“准备好了!”刘德沉声道,“卑职选了二十个精干的番子,都安排在今晚守备宫城,引火之物也都预先藏在工地里了。晚上二更一到,卑职便带他们举火!”
纪纲又转向李礼和杨真。纪纲特地安排他二人今晚值守旧宫西华、东华二门。工匠们冲到旧宫时,杨真将负责打开东华门,放工匠进宫,而李礼则打开西华门,让纪纲进入宫内,控制惶不知情的永乐和太孙朱瞻基!见纪纲望来,李礼、杨真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道:“缇帅放心,卑职这里绝无差池!”
“好!”纪纲挺身而起,稍有些兴奋地道,“今晚一过,二位就是功臣。到时候汉王绝不会亏待尔等!”
“全赖缇帅提携!”二人齐声答应。
计议完毕,众人分头去准备。纪纲以各种名目,命皇城外的缇骑当晚全部赶回衙署,到戊正时,锦衣卫衙署里已挤满了人。纪纲一边心不在焉地聆听下属汇报,一边焦急地等待着戊正时分的到来。二更一过,窗外传来更夫的敲锣声,纪纲立即起身踱到窗前,向东北方面张望。
没有动静!还是没有动静!就在纪纲急得几乎发狂之际,远方终于隐隐露出一片火光。纪纲精神一振,立即回过头,对大堂内的诸多将校道:“不好!好像是皇城走水了!马上传本帅军令,命将士们披甲持械,随本帅去皇城!”
“缇帅!”一个不知情的裨将咋咋呼呼地问道,“咱们是去救火,披甲持械做甚?”
“糊涂!”纪纲怒骂道,“救火是兵马司的事,咱们得去看住那帮子下贱工匠,免得他们趁乱滋事!”
挨了怒骂,裨将不敢再吭声。这时将校中的纪纲心腹们一起道:“谨遵钧令!”他们这么一喊,剩下的也只能齐声附和。旋即,衙署内一阵忙乱。不一会儿,纪纲便一身戎装,带着近千名缇骑杀气腾腾地开出衙署,向东奔去。
走了一阵,当队伍行到顺承门内大街上时,远方皇城方向又隐隐传来一阵喊杀声,纪纲心中大喜,当即拔出佩剑高叫道:“大势不妙!工匠们暴动,保护旧宫要紧!将士们随我来!”说完,便拨马向北,朝旧宫西华门方向驰去。一众缇骑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搅得浑浑噩噩,听得纪纲发令,不及多想,只能紧紧跟上。
一盏茶功夫,缇骑们便来到西华门前。纪纲勒马一瞧,见西华门大门紧闭,城楼上空无一人,纪纲顿时一愕——按照计划,李礼这时应该立刻打开宫门,放自己入宫才对!
又等了一会儿,西华门仍然毫无动静,这下纪纲心中有些发毛了。他稍一思忖,旋对城头大声叫道:“我是纪纲!皇城工匠暴动,本帅率缇骑前来保护陛下,赶紧开门!”
“呜哦……”忽然,西华门上火光齐明,无数人头一下子冒了出来。紧接着,在城楼中央,一个一身戎装的中年将军在一群亲兵的簇拥下走到垛墙前,纪纲放眼一瞧,不禁大惊失色——来着不是别人,正是行在后府掌印,隆平侯张信!
张信一脸杀气,对着宫墙外的缇骑们大声叫道:“纪纲谋反!本侯奉皇命除逆!尔等缇骑皆朝廷忠良,不可助纣为虐,速速散去,否则杀无赦!”说完,他右手一扬,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从城头上抛了下来。东西落地,滚了一阵,正好到纪纲马前停住。纪纲借着火光一瞧,正是李礼的头颅!
“事泄!”纪纲犹如五雷轰顶,几乎跌落下马。这时,跟随而来的缇骑们也是一阵骚动。纪纲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已没有退路!只拼死一搏,才能有一丝生机!念及于此,纪纲急中生智,回头对缇骑们厉声叫道:“张信唆使工匠作乱,挟持圣上!将士们速随本帅平叛!功成之后,陛下重重有赏!”
“纪纲!尔还不悔悟吗?”这时,城楼上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纪纲一瞧,顿时面如死灰,只见永乐头戴乌纱折上巾、身穿一件鲜红的盘领窄袖常服,傲然出现于城楼前。在他两旁,朱瞻基、方宾、夏元吉、杨荣、金幼孜、郑亨、柳升等一干王公大臣依次站定,皆满脸愤怒地望向自己!
“嗡……”缇骑们顿时大哗。锦衣卫是天字第一号御林军,这些缇骑都是从阵亡军士遗孤或良民家中甄选出来的,对大明天子忠心不二!他们此来,本以为是要进宫护驾,孰料却被纪纲利用,一转间却成了参与谋反的逆贼!永乐话一出口,缇骑们幡然醒悟。顷刻间,西华门前广场上形势大变,除了少数纪纲死党,其余大都四散而去,还有一些感觉受骗的怒不可遏,立即拔出佩刀冲向纪纲。
“杀!”这时,后方又传来一阵喊杀声,只见薛禄正领着一大群骑兵向广场奔来,而在他左右的,正是被自己依为心腹,并委以重任的杨真和贯义!
“完了!”纪纲万念俱灰。不过求生的本能,仍驱使着他向暂无官军的北面逃命。但刚走一阵,一群兵马拦住去路,中间一位戎装青年怒目圆睁——正是赵王朱高燧!
“着!”见纪纲冲来,高燧搭弓引箭,一支鸣镝破空而出,正中纪纲面门!只听得“啊”的一声,纪纲一骨碌从马上滚落下来!
高燧下马走到纪纲面前,狠狠地踹了两脚,见其毫无反应,才回过头对亲兵道:“把他的头割下来,本王带去向父皇请功!”
“是!”亲兵们上前,麻利地割下纪纲头颅,放到一个木匣子中,又用绸布裹好递给高煦。高煦接过,一跃上马,意气风发地道:“走!去见父皇!”
当高燧抵达遵义门前时,宫门已经洞开,薛禄正领着军士将抓获的缇骑捆缚起来。高燧朝薛禄点点头,随即进入门内,直奔东殿而去。
东殿内,永乐高坐堂中,瞻基侍立身旁,其余大臣则分列左右。高燧拎着匣子上堂,赳赳道:“儿臣已诛纪纲,现将首级奉上!”说完便亲自将木匣打开,呈到永乐面前。
永乐扫了一眼,随即大手一挥,角落处的马云赶紧上前,将木匣拿走。待高煦归位,永乐扫视众人一眼,面色铁青地道:“尔等说说,这纪纲谋反,是受何人指使?”
众人头一缩,皆屏气不敢吭声。永乐见状,冷笑一声道:“尔等不说?也是,这幕后主谋来头太大,尔等都惹不起!”说着,他挺身而起,一拳砸向面前御案,愤怒地道:“尔等惹不起!朕惹得起!传旨,三日后起驾回銮!朕要亲自去问问那个逆子!问他为何丧心病狂,竟能做出此等禽兽之举!”
殿外,一声惊雷响起,无数水珠滂沱落下,偌大个东殿顷刻间笼罩在漫天风雨中。
……
七月二十一日,南京。
从早上起床开始,朱高煦就开始焦急地等待。按照约定,纪纲应于六天前在北京策划兵变。不管他得逞与否,今天消息都会传回南京。而高煦这边,也将在今晚发动兵变。现在的高煦,急需得到两个消息。首先是纪纲兵变的结果,这将直接决定他在兵变成功后用何名目号令天下。而第二个消息,则是那群用来夜袭紫禁城的倭寇的下落。半个月前,周宣便启程赴舟山外海,准备将这帮倭寇引到南京城郊。但自周宣走后,一直未有消息传来,这让他感到焦虑不已。眼见正午已过,仍是一丝消息也无,高煦逐渐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王爷!”正在这时,枚青踉踉跄跄地跑了进来,后面还跟着满脸阴霾的史复。一进门,枚青便叫道:“纪缇帅兵败身死,皇上起驾回銮,现已在路上了!”
“啊!”高煦顿时呆若木鸡。半晌,他方回过神来,赶紧问史复道:“接下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史复不容置疑地道,“今晚就发动兵变,杀掉太子!”
“可是,周宣那边,一直还没回音!”
“不管他了!今晚咱们自己动手,杀进紫禁城!”
高煦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没有倭寇做幌子,天下人都会知道是我杀的太子!”
“现在已经用不着掩人耳目了!”史复一脸阴郁地道,“皇上一除纪纲立刻回銮,便是已察觉殿下参与其间。现在咱们必须马上控制京城,封锁长江,否则等皇上进了金陵,就一切都来不及了!”
高煦冷汗直流,正欲开口,忽然城中又传来一阵喧闹声。
“怎么回事?”高煦已成惊弓之鸟,当即惶恐发问。史复与枚青亦惶然不知。高煦赶紧命枚青去打探消息。半炷香工夫之后,枚青回来,一进门便跌倒在地,带着哭腔道:“王爷,不好了,郑和船队返回南京,太子正遣使往三山门外码头迎接。”
“郑和?”高煦眼睛睁得老大。前年郑和四下西洋回朝,一直在福建长乐港休整,高煦万没料到他会在这个时候率船队返回南京。呆了好一阵,高煦才惊叫道:“郑和不是在长乐港吗?他的船队明年又要下西洋,怎么会这时候北返南京?”
“不晓得,只说好像是奉的皇上密旨!而且据外头人说,郑和在路经舟山时,剿了一批倭寇!现已将俘虏带回京城!还有……”枚青浑身颤抖地道,“刚才臣碰着兵部右侍郎程新,他说英国公也奉命从交趾班师回朝,现在已进入湖广境内,不日就到长沙!”
“我命休矣……”高煦只觉天旋地转,当即一骨碌瘫倒在座椅上,再也爬不起来了……